文依依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唐代張懷瓘曾稱贊陸探微,道其:“陸公參靈酌妙,動與神會,筆跡勁利,如錐刀焉?!庇仲澰唬骸柏M可以品第拘?”其評語被張彥遠收錄進《歷代名畫記》里,彥遠深以為然:“彥遠以此論為當?!薄皡㈧`酌妙”一詞粉墨登場。
這四個字以對畫家形容詞的身份出現(xiàn)在畫史上,并且此后也被引用作對其他的畫家的記載中,可見此詞受到了古代畫史評論者們的認可,并且都將其默認作為畫家某種特質的形容,具有一定的研究意義。然而學界對“參靈酌妙”觀的專題卻少有研究。援引古文語境和今人的批注,不難發(fā)現(xiàn)其所指代的特征,以及背后所蘊含的深意。
岳仁在批注《宣和畫譜》時解釋“參靈酌妙”,認為是指畫技到了與神靈相通、挹取妙法的地步。這種觀點不免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皡㈧`酌妙”也曾被用在隋朝孫尚子身上;“孫則善魑魅魍魎,參靈酌妙,善為戰(zhàn)筆之體,甚有氣力?!?/p>
北宋《宣和畫譜》里,關于董展的記述中也曾出現(xiàn)過此詞:“展作《道經(jīng)變相》尤為世所稱賞。自非畫外有情,參靈酌妙,入華胥之夢,與化人同游,何以臻此?”
值得注目的是,此三人筆下風致在畫史記載中,皆有生動至極、神妙皆備的特點。其中陸探微“令人懔懔若對神明,雖妙極象中而思不融乎墨外”,“畫人物極其妙絕”。孫尚子的戰(zhàn)筆在畫史上飽受盛譽,長物甚多,以繪制木葉鞍馬、婦人風態(tài)而留名,所畫須發(fā)“他人效之終莫能得”,而展子虔則有“樓生人物,曠絕古今”之稱。三人俱在畫史上留有盛名,且畫技無人可擬。
結合批注推測,“參靈酌妙”一詞,直指畫史上畫技神妙無比,甚至擁有絕非凡人所能有的神技的畫家們。在唐以及唐之前的朝代,具有此“神技”的畫家不勝枚舉,有關畫家“如同神人”的傳說遍布畫史。顧愷之“畫鄰女,以荊刺其心而使之呻吟”,吳道子“畫驢于僧房,一夕而聞有踏藉破迸之聲”,張僧繇“金陵安樂寺,四白龍不點眼睛,每云‘點睛即飛去’。人以為妄誕,固請點之,須臾,雷電破壁,兩龍乘云騰去上天,兩龍未點眼者見在”,李思訓“山水絕妙,……天寶中明皇召思訓畫大同殿壁,兼掩障。異日因對,語思訓云:‘卿所畫掩障,夜聞水聲?!ㄉ裰咽忠病?。
在上述這些記載中,畫家已然不是凡胎肉體,而成了可以塑鬼神、通靈性的神人。當然,這些記載的真實性有待考證,但從這些由當時上流社會編纂的畫史可以看出,官方對這種宛如神話故事一般的畫家記載方式并不反感。而于客觀來說,在這些神秘的傳說里的畫家們,一如前文所說的顧氏等人,在畫史上皆以所畫人物神妙而馳名。
由此可見,這種帶有神話色彩的夸贊并不只是鄉(xiāng)間俚語,或是場面文章,其作為官方點評被收錄入冊,可見當時的時代對于這種手法的認可。而在對于畫家贊其手法“參靈酌妙”,畫作幾可“奪真”甚至“通靈”的觀念風尚之下,文人們不可避免受其影響,將此種觀念反映于自己對于繪畫的評析以及詩作之上。
作為盛唐留作最多的詩人之一,杜甫流傳下關于繪畫的詩詞數(shù)量可謂首屈一指。在他對于繪畫的品評中,神靈的力量再次得到了肯定。仇兆鰲對于杜甫詩歌中表現(xiàn)的這種“氣韻”,評曰:“(杜甫)每詠一物, 必以全副精神入之, 故老筆蒼勁中,時見靈氣飛舞?!彪m然是一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氏對于繪畫的鑒賞,卻使他更像是一個秉持浪漫主義精神的觀賞者。
在他的題畫詩中,我們可以揣摩的是,杜甫是一個在繪畫觀賞上涉獵極廣的人:可見的二十五首繪畫詩里,以山水七首、鷹鶴五首、畫馬五首、題松兩首、佛道三首、懷友兩首、見解一首分布。
同時,他與一些知名畫家素有往來,諸如薛稷、韋偃、鄭虔等人。這些畫家有一個共同之處,在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里,雖然他們分別居于“神”“妙”“能”三品,所擅長的繪畫題材也并不一致,但是關于他們的描寫中,都出現(xiàn)了“妙”字:
薛稷“筆力瀟灑,風姿逸秀,曹張之匹也。二跡之妙,李翰林題贊現(xiàn)在”。
韋偃“山以墨斡,水以手擦,曲盡其妙,宛然如真”。
鄭虔“時稱奇妙,人所降嘆”。
由此也可以窺得杜公對畫品要求一二。以“妙”作極品,在詩人的世界中似乎并不奇怪。
1.詩句中的“神影”
翻閱杜公的繪畫詩,不難發(fā)現(xiàn),在他對于繪畫的評判里,也常有“通靈”之語?!斗钕葎⑸俑庐嬌剿细琛防铮拙浔闫稹疤蒙喜缓仙鷹鳂?,怪底江山起煙霧”。語句中透露著詩人對筆下所描寫的反自然景象的驚奇,大堂與楓樹,江山與煙霧,給讀詩者及時呈現(xiàn)了一幅不真實的畫面,使人產(chǎn)生疑慮。
隨后又敘:“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贝硕我呀?jīng)由描寫畫面,轉入觀畫者對畫面的感受。如果不結合上下文來進行賞析,此句描寫就仿若真實的游山水詩一般,但“障尤濕”三字,又點出面前的景象并非真實。這種亦真亦幻的描寫,使人分不清面前的到底是畫面還是現(xiàn)實,倘若是畫面,何以會“已似聞清猿”?倘若是現(xiàn)實,又哪里來的“障尤濕”?詩人用他猶疑不定的描寫,從側面贊美了畫者的技藝高超。句里詞間與張彥遠觀顧愷之之畫時,有感而發(fā)的“凝神遐想,妙悟自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據(jù)此來看,杜甫的“參靈”繪畫評論思想似乎已現(xiàn)端倪。詩中的作畫者劉單是奉先縣尉,在繪畫上并不出名,但卻得到了杜甫如此之高的評價。在此詩中,劉單畫技之高超,畫作之絕妙,使觀賞者都產(chǎn)生了幻象。仿若不知不覺中置身于新昌的天姥山下,不知魂至何方,景象隱隱綽綽,似真還假。真實至斯,如風撲面,使人由此而產(chǎn)生“青鞋布襪從此始”的避世思想。在杜氏這一段詩中,觀畫者經(jīng)歷了“被畫中以假亂真的形象所傾倒”——“走入畫中幻境”——“被美好的幻境激發(fā)出內心真實的感慨”三個階段。不僅人似入化境,而且更是由假景生真念。與《歷代名畫記》中所記載的,觀者對于顧愷之的畫所產(chǎn)生的“得其妙理”“離形去智”之意可堪一比。而作畫者劉單,也由此在杜甫的詩句中,被抬到了和顧愷之等人一般“參靈”的位置。
同樣的手法也出現(xiàn)在了《姜楚公畫角鷹歌》一詩之中:“此鷹寫真在左綿,卻嗟真骨遂虛傳?!痹娭蟹Q其真鷹反不及畫鷹,真鷹成了朽骨,畫鷹反而保存了下來,使其“千載寂寥,披圖可鑒”。這種的主次倒置的稱贊,直接將作畫者筆下的畫,提升至比自然真物更高的地位。而其中“梁間燕雀休驚怕,亦未摶空上九天”一句,與同朝張旌鷟《朝野僉載》中,所書張僧繇畫技的“潤州興國寺苦鳩鴿棲梁上污尊容,僧繇乃東壁上畫一鷹,西壁上畫一鷂,皆側首向檐外看,自是鳩鴿等不復敢來”所用手法十分相似。晚明王嗣奭《杜臆》中稱其詩:“形容佳畫, 止于奪真, 而窮工極變。如‘高堂見生鶻, 颯爽動秋骨’奇矣, ‘卻嗟真骨遂虛傳’更奇?!笨梢娖洚嬙诙鸥Φ拿鑼懼?,已經(jīng)被形容得神妙至極,令人生駭。
2.受觀念影響而產(chǎn)生的贊筆
然而,將姜楚公的畫技比作“所有靈感,不可具記”的張僧繇,還形容其畫幾可奪真,是因為姜楚公其人的畫作真有如此“神氣”嗎?而這些華麗又神奇的句子,到底又是不是僅僅只是詩詞本身的夸張寫作手法的原因呢?
首先來看看姜楚公的畫史記載。姜楚公,名姜皎,秦州上邽人,開元初任殿監(jiān),后封為楚國公。“開元五年,下詔放歸田中,使自娛。”自此他才開始真正習畫,目的是為了陶冶情致,自娛自樂。此后“專畫鷹、雀之類,極生動之致”。在《歷代名畫記》中,姜氏被簡短地一帶而過:“姜皎,上邽人,善鷹鳥?!彼拿植]有在《唐朝名畫錄》和《宣和畫譜》中被提及??芍诋孃楕B方面確實出彩,但是與被評為“中品上”的張僧繇還是有差距的。
姜皎在畫史上的記載并不廣達,然而于朝政之上的名聲,卻遠播四海,據(jù)《舊唐書》記載,姜氏深得唐玄宗喜愛,直至“數(shù)召入臥內,命之舍敬,曲侍宴私,與后妃連榻,間以擊球斗雞,常呼之為姜七而不名也。兼賜以宮女、名馬及諸珍物不可勝數(shù)。玄宗又嘗與皎在殿庭玩一嘉樹,皎稱其美,玄宗遽令徙植于其家,其寵遇如此?!彪m如此寵幸,與玄宗以玩樂為甚,但姜氏卻并非是一代佞臣:“及竇懷貞等潛謀逆亂,玄宗將討之,皎協(xié)贊謀議,以功拜殿中監(jiān),封楚國公,實封四百戶?!毙诜Q其“洎朕祗膺寶位,又共翦奸臣,拜以光寵,不忘扌為挹,敬愛之極,神明所知?!?/p>
由此可見,姜楚公在朝廷扮演的角色乃是一代忠臣,以勇以謀深得玄宗信任,后又為皇帝鏟除奸佞,雖然于開元十年,因“坐漏泄禁中語” 為嗣濮王嶠所奏,但玄宗也并未處以死刑,甚至在其流配雷州之后,“頗以皎為冤,而咎嘉貞焉”以史為證??梢钥闯鼋ǖ闹艺\是受到朝廷上下認可的。
《姜楚公畫角鷹歌》是杜甫于寶應元年(762年)至綿州時作,而姜楚公在開元十年(722年)就于流放途中含冤逝去。杜甫出生于712年,在姜楚公逝世之時,剛及幼學之年,且時年人在鞏縣,與遠在雷州的姜楚公自然沒有什么交集,但是姜楚公的忠名遠播,很難不被熱心于朝政、以忠君為人生信條的杜甫所知。“一飯未嘗忘君也歟?!”一生在自己的詩詞里憂國憂民的杜甫,對于這樣的忠臣必定心懷敬畏。因而,我們也有理由懷疑,杜甫在面對這樣一位前輩畫作的時候,將自己對于這位前輩的好感注入到為其所作的品畫詩之中。這種猜測在原詩作里有跡可循:“畫師不是無心學”“真骨”等詞句,使描寫從畫面本身延續(xù)到畫者身上,讓人疑慮這并非一首普通的評畫詩,而是由評畫微妙地上升到了對畫者本人的欣賞。而“梁間燕雀休驚怕,亦未摶空上九天”一句,不僅描寫了畫作的惟妙惟肖,更是點出了作畫者的雄魂氣魄。
上文中所提到杜甫詩中的兩位主角:劉單與姜楚公,他們的畫作并沒有流傳下來。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推測,姜楚公在畫史上留有名字,也許不能和名家相提并論,但也是畫中的佼佼者。劉單在畫史上并沒有留下名字,關于他繪畫的記載也是寥寥無幾,但杜甫這樣幾近神話的夸贊,劉單本人的畫技是否能夠擔當?shù)闷??而以上對于姜氏記載的分析也不得不讓人產(chǎn)生疑慮:這些神秘夸張的詩句,或許不僅僅是出于作者對于畫面的直觀感受,而更多的是出自他本人的繪畫品評意識——對于畫者的最高贊譽,莫過于稱畫如同神筆,好似參靈一般。
當我們將視線擴展至他所有的繪畫詩詞中時,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這種推測不無道理。在詩詞里,杜甫贊美畫家技藝高超的辦法,大多是將其筆跡形容為如同神跡一般,所畫事物幾可以假亂真,極盡妙法。在《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里,“障子松林靜杳冥,憑軒忽若無丹青”意為畫中之松目睹之下,如同真松一般,使人忘記了這只是丹青妙筆。這種形容畫面似真似假的夸贊手法,與上文描述畫角鷹的寫法參差仿佛。而這樣類似的稱贊在杜甫的詩句中并不少見,諸如“須臾九重真龍出,一洗凡馬萬古空”“絕壁長風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等,稍作分析便可發(fā)現(xiàn),這些詩句不是對于畫面的形神皆妙的直接描寫,就是通過刻畫觀眾對于畫面的態(tài)度,以達到從側面來夸贊其畫技的目的。從前文舉例的三首奇妙夸贊詩的出處可見,這些詩句均出自于品評畫家為主題的題畫詩中。而上述舉證的兩句詩也同樣如此,一句來自《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一句來自《戲為雙松圖歌》,后一首詩雖題目未曾提及作畫者,但首句便直題名姓,且為贊語:“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鶠少?!睆堥L虹在《中唐后水墨松石圖的興起及其禪學背景——以張璪為中心的研究》一文中指出,此詩正是夸贊句中所提及的韋鶠及其《松根胡僧圖》,上述舉證的詩均以作畫者為主題,這個共同點的微妙,更進一步證明,這些巧奪天工的畫面描寫,除了具有畫本身可圈可點的神妙之處之外,更有可能是出自杜甫本人的對畫家贊譽品評中的“參靈”意識。
杜甫詩文中一般似畫非畫、亦真亦假的畫作的畫家,諸如曹霸、李尊師、韋偃、劉單等人,大多同杜甫的私交深厚。其中,對于對杜甫情義深重的恩人,安西行營節(jié)度使高仙芝判官劉單,杜甫曾經(jīng)在其《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諸官》一詩中不無深情地為他提筆:“王劉美竹潤,裴李春蘭馨。鄭氏才振古,啖侯筆不停。遣詞必中律,利物常發(fā)硎。綺繡相展轉,琳瑯愈青熒?!背鹫做椬⑵湓唬骸按速澝揽h內諸公,王、劉六人,皆稱職而有聲者?!?/p>
據(jù)《杜甫親眷交游行年考》考證,此詩作于公元754年(唐玄宗天寶十三年),與其贊美劉單畫技的《奉先劉少府山水障歌》出自同一年。而從此詩可見,杜甫對于劉單的贊美并不只是體現(xiàn)于畫作上,也同樣對其人品、政務方面表現(xiàn)出肯定的態(tài)度。詩出同年,很難保證他對于劉單的欣賞與感激,不會連帶著影響他對其畫作的欣賞,從而導致在作詩之時對其畫作極盡贊賞之語。同時,被杜甫贊譽頗多的鄭虔,與杜甫也是私交甚篤。蔡川右在其《杜甫和鄭虔》一文中,將杜甫與鄭氏的往來交集曾做過一個小的匯總,杜甫一生為其作詩高達十余首,其中論及交際與思念之情的詩計有九首,提及其畫技的只有兩首。在《存歿口號二首》中,杜甫寫下“鄭公粉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的句子,句中被高度贊揚的兩位畫師均屬杜公好友,鄭杜二人雖有高技,在畫史上卻未必絕響。同樣,在稱贊曹霸的畫作時,于《丹青引》中,詩人也不無感慨地寫下:“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途窮返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弊掷镄虚g無不透露出對于畫家曹霸身世的惺惺相惜之情。
在詩人眾多稱贊繪畫的詩詞里,固然有曹霸、韋偃、薛稷等原本畫技就很受中肯的畫家,卻也不乏在畫史上不甚出名,甚至無一字留下的畫家。子美在自己的詩句里對這些畫家們“一視同仁”,賦予了高度肯定,使人不得不懷疑,杜甫這種極度的贊揚同他們的友情不無關系。而在不涉及畫師及詩人個人志向的繪畫詩中,認為畫家有“參靈酌妙”之筆的觀點卻不甚明顯,如《夔州歌十絕句》《題玄武禪師屋璧》等。詩中雖然出現(xiàn)了“巫峽”“神女”等意象,但是卻并無畫家“神化”的思想,這也更加佐證了,在這種人情、欣賞各相半的語境下作出來的夸贊的詩句,未必是其所被稱贊者的畫功的完全產(chǎn)物,也不完全是詩歌夸張寫法下的產(chǎn)物,而更多的是與詩人自身對于畫家的評論、贊美意識息息相關。由此可見,“參靈”的思想是存活在杜甫的繪畫品賞理念之中的。
而據(jù)《唐朝題畫詩注》考證,同時期的李白在觀賞繪畫時也發(fā)出過類似的感慨:“群賓失席以愕眙,未悟丹青之所為?!鄙院髸r期的白居易也曾在觀蕭悅畫竹時,寫下“舉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的詩句。以此可見,這些令人驚愕的藝術效果的描寫在唐朝詩詞里并不少見。這種詩詞中的大唐奇景,以瑰麗的姿態(tài)盛放,而滋養(yǎng)這盛況的養(yǎng)分和淵源,則不動聲色地浮動于歷史的另一層里。
英國烏托邦社會主義者羅伯特·歐文認為:“人類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始終是他們出生以前和降生以后的周圍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環(huán)境決定著人們的語言、宗教、修養(yǎng)、習慣、意識形態(tài)和行為性質。”從這個觀點出發(fā),杜甫“參靈酌妙”的思想并不奇怪。在盛唐時期,奇聞怪志多如牛毛,諸如《盧氏雜說》《大唐奇事》《松窗雜記》等。據(jù)范美霞考證,在唐朝時期,關于神畫的傳說并不少見,不僅在《唐朝名畫錄》《歷代名畫記》等畫傳中體現(xiàn),在《酉陽雜俎》《夷堅敘志》等書也有記載。大歷史環(huán)境如此,杜甫并不是個例外。據(jù)《中國俗文學史》中記載,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神話志怪類的讀本計有42本。在唐朝時分,這種對志怪故事的喜好之風并未退卻,隨著唐朝都市的繁榮,娛樂的需求變得與日俱增,傳奇故事也變得日益通俗化。眾多學者曾為其分類,諸如日本學者鹽谷溫、郭箴一、汪辟疆等。所分類別眾說紛紜,各有千秋。但都無一例外地出現(xiàn)了“神怪”這個分類題材,可見唐朝時期的神怪傳說市場之充盈。
僅以大環(huán)境的動向揣測杜甫個人的思想,似乎還不夠。我們研究的視界再從杜甫本人出發(fā),由杜甫的品畫詩擴充至他所有的詩句時,便能發(fā)現(xiàn),這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在其著作之中的“涉神”思想,絕非只言片語。
朋星曾就杜甫與先秦文化的關系進行考證,認為杜甫的詩文中不僅有神話的影子,而且出現(xiàn)的神話體系較有規(guī)律。中國神話受地域因素影響,分為昆侖和蓬萊兩大神話體系。在杜甫的詩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昆侖”“蓬壺”“玄圃”“瑤池”等詞。據(jù)考證,提及這些神話意象的詩的種類除了論畫詩以外,還有諷政詩(例《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秋興八首》等)、觀景詩(例《憶昔行》《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等)、詠懷詩(例《述古三首》《醉歌行》等)、贈人詩(例《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 》《毒熱寄簡崔評事十六弟》等)等四類詩。雖然如此,這些詩句中所提到的神靈的影子,多以具體事物的形象出現(xiàn),諸如瑤池等,均可實體化,唯有在畫面中的是通過人的思維抽象表現(xiàn)的。從此處也可以推想,這種“神靈”思想是一直扎根于杜甫腦海中的,他并非只受傳統(tǒng)的繪畫上的觀念影響。相反,更有可能的是除繪畫之外的神靈觀,影響到了杜甫對于畫面的觀賞。
與此同時,杜甫的私人生活中也充斥著其對于神仙幻境的認可。劉長東在其《論杜甫的隱逸思想》一文中,認為杜甫與李白攜手同游尋道的日子,其目的是為了求仙隱逸。其《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道:“姹女縈新裹,丹砂冷舊秤。但求椿壽永,莫慮祀夭崩。”劉長東認為,這正是杜甫訪仙求道的證明,從而也可證在杜甫的思想中,神仙幻境均是合理存在的,甚至是人所可以發(fā)掘和追尋的。
而杜甫強烈的同理心,也成了這種參靈觀念合理的入口。在《縛雞行》詩中,詩人為了雞與小蟲的生死問題而陷入兩難之地,悵然若失,直至“注目寒江倚山閣”。金圣嘆認為此處是杜甫借雞蟲之說以明佛法,也有更多的人認為此處更是表明了杜甫心懷天下的憂國憂民的情懷。然而,詩文字句中更加明顯的是杜甫本人慮雞慮蟲的同情心,超乎常人的同理心讓杜甫以動物的生死為牽掛。從文中看,這種“共情”的觀念使得萬物有靈的認識成為一種可能。從雞與蟲皆可讓詩人產(chǎn)生詩句中以己度萬物的心理來看,詩人能產(chǎn)生畫面參靈的此類想法并不奇怪。這種普世的慈悲心,使得雞蟲皆有人之情感,從這個角度來看,這種想法已具浪漫主義色彩。在這種思想的前提下,杜甫對于畫面中“參靈酌妙”的解讀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盛唐過后,“參靈酌妙”觀的影跡便漸漸淡去,逐漸退出畫史舞臺。在后世的記載中,諸如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郭熙和郭思的《林泉高致》、米芾的《畫史》、韓拙的《山水純全集》以及《宣和畫譜》里,除了作為史的一些著作,在記述前代畫家諸如曹不興、張僧繇等人時,有時會轉述張彥遠著作中的相關“神畫”故事記載外,很難再找到對于新的“神畫”故事的記述。而且,即便是轉述,其中也往往有大的刪減,例如,張彥遠所記述的顧愷之畫女釘釘之事在宋人的記述中就被刪減掉了,由此可見宋人對于‘神畫’觀已經(jīng)不再認可與接收。北宋文人畫的推崇者蘇軾,對于繪畫的題注已經(jīng)十分謹慎。其著作《凈因院畫記》中闡述其對常理的思考:“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之于無常形者。”字里行間對于畫家應該將繪畫貼近生活常理的要求十分明確。盛唐及之前營造的參靈氛圍漸次削弱,取而代之的是理性的思考。
而以現(xiàn)實主義為標簽的詩人杜甫對于繪畫的品評極具浪漫主義色彩,乍一聽似乎不合乎常理,但結合盛唐時期的文化背景以及杜甫本人的思想經(jīng)歷來看,兩者并不沖突。在品評繪畫時,杜甫依據(jù)的并不是嚴峻的現(xiàn)實生活,而更多的依賴個人情感。在其品畫詩中,讀者可以領略到隱逸的浪漫主義思想。結合杜甫一生的經(jīng)歷,可以發(fā)現(xiàn),在他未曾求仕的前期生活里,杜甫也曾是一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狂人,生活的困苦和求仕的坎坷使他最終將目光收回至現(xiàn)實,但浪漫的余影并未從他的精神追求中謝幕。大環(huán)境的熏陶、個人思想的追求,以及詩人思想里強烈的共情,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在杜甫對于繪畫審美的“骨”與“神”的要求中另辟蹊徑,最終,形成“參靈酌妙”的觀念隱匿在杜甫的評畫贊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