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強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莫言偏愛《金發(fā)嬰兒》,他說:“它更像一篇小說,深入到人的隱秘世界里。雖然好多人不喜歡,但我個人最喜歡。”這篇被作者“個人最喜歡”的小說極為精彩動人。那么這個故事是有所本還是莫言自己獨創(chuàng)的呢?季羨林先生說:“創(chuàng)造一個真正動人的故事,同在自然科學上發(fā)現(xiàn)一條定律一樣的困難?!蹦噪m然自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但他似乎很難講述一個完全獨創(chuàng)的故事,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物,而且對一個作家來說,也不一定非要獨創(chuàng)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故事情節(jié)。這樣一來,我們閱讀莫言《金發(fā)嬰兒》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更像一篇小說”的背后的確有許多讀者熟悉的素材。
《金發(fā)嬰兒》寫紫荊的丈夫?qū)O天球當兵長年在外,對紫荊很是冷漠,紫荊在青年男子黃毛強烈追求下,和黃毛走到了一起。后來孫天球撞破兩人私情,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孫天球掐死了紫荊生下的那個金發(fā)嬰兒。
《金發(fā)嬰兒》中的紫荊特別愛笑的特點與《聊齋志異·嬰寧》相同,這一點筆者已經(jīng)有專文說明,不再贅述。此外,《金發(fā)嬰兒》的基本情節(jié)與《聊齋志異·羅祖》有較高的相似性。下面逐條分析。
首先,都是丈夫當兵長年在外,且均受到領導器重,獨守空房的妻子出軌?!督鸢l(fā)嬰兒》中丈夫?qū)O天球是某市警備區(qū)指導員,“在警備區(qū)的十幾個指導員中,數(shù)著他才貌雙全,頭頭們很器重他”,家里的妻子紫荊非常賢惠,照顧瞎眼的婆婆,但最后還是與黃毛出軌。《羅祖》的情況與此大同小異:
羅祖,即墨人也。少貧縱,族中應出一丁戍北邊,即以羅往。羅居邊數(shù)年,生一子。駐防守備雅厚遇之。會守備遷陜西參將,欲攜與俱去。羅乃托妻子于其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反。
《羅祖》中羅祖也是當兵長期在外,“駐防守備雅厚遇之”,妻子紅杏出墻。
其次,丈夫們對于第三者入侵的處理均冷靜理性,第三者都受到官方的懲罰。一般來說,得知妻子出軌,男人總是怒火中燒。比如《水滸傳》武大郎都要捉西門大官人的奸,鬧得街坊鄰居皆知;《蔣淑真刎頸鴛鴦會》蔣淑真與“奸夫”朱秉中被蔣氏丈夫張二官殺死;《醒世姻緣傳》小鴉兒殺死妻子唐氏與晁大舍,后兩者都是私通男女被丈夫當場殺死。但《金發(fā)嬰兒》與《羅祖》中的情況卻大不一樣,《金發(fā)嬰兒》中孫天球發(fā)現(xiàn)妻子與黃毛的私情后,只是踢了黃毛一腳,并說“滾你的”,他哀求妻子:“紫荊,我原諒你,只要你改正錯誤,我會好好愛你?!笔潞髮O天球把黃毛告上了法院。孫天球說:“紫荊,逮捕他我也不愿意,可你要知道,王子犯法,一律同罪,法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彪m然孫天球把黃毛送上了法庭,但這個情節(jié)在小說中并沒有出現(xiàn),而是通過孫天球的口說出的,因而給人的感覺是孫天球?qū)Φ谌卟]有常理中的憤怒。
《羅祖》中羅祖回家后發(fā)現(xiàn)妻子與友人李某睡在一起,不過羅祖并沒有對妻子與李某做出過激的行為,只是斥責了友人,并把妻子與兒子、馬匹器械等都給了友人,然后飄然而去?!班l(xiāng)人共聞于官。官笞李,李以實告”。雖然羅妻與友人被官府逮捕,但是與羅祖并無直接關系,這只是鄰人代羅祖打抱不平而已。
再次,都有一個小孩子。《金發(fā)嬰兒》中有一個“金發(fā)嬰兒”;《羅祖》中羅祖有一個兒子,人稱小羅祖。
最后,兩部小說的主旨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读_祖》結尾有“若要立地成佛,須放下刀子去”,而《金發(fā)嬰兒》孫天球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掐死了嬰兒,小說最后說“我非常后悔,我看到他的頭發(fā)像一縷縷黃金拉成的細絲,每一根都閃耀著迷人的光輝”,可見孫天球雖然在事前沒有“放下刀子”,沒有放下心中的怨恨,但到最后醒悟過來了?!读_祖》中的羅祖為明代無為教(羅教)創(chuàng)教祖師羅夢鴻,此人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筆者以為,《羅祖》這個故事多少影響了《金發(fā)嬰兒》。
此外,孫天球看到嬰兒是個黃發(fā)孩子,就把嬰兒掐死了;與《聊齋志異·黑鬼》中的黑鬼看到兒子皮膚白就殺死兒子同一機杼?!读凝S志異·杜小雷》有忤逆的兒媳婦虐待盲人婆婆,最后這個可惡的女人變成了一頭豬;《金發(fā)嬰兒》寫一個善良的兒媳婦無微不至地照顧瞎眼的婆婆,《金發(fā)嬰兒》雖然沒有寫到兒媳婦變成豬(當然如此孝順的兒媳婦也不可能變成豬),但是小說中卻用大量的筆墨描寫,“這頭豬體型矯健,四條腿粗壯有力,身體呈優(yōu)雅的紡錘形。紫荊對這頭豬是敬而遠之”。紫荊帶著哭腔說:“這不是個豬,這是個妖怪!它兩年沒長一錢肉,還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我受不了啦。黃毛,我受不了啦。”不難看出,這里的豬是人性化了的豬,是有靈性的豬。燕妮就曾親昵地稱馬克思為“我的小野豬”。《金發(fā)嬰兒》的這頭豬隱約的指“黃毛”或“紫荊”。這也可以算得上對《杜小雷》的“反模仿”。
《金發(fā)嬰兒》中寫了“人工湖邊塑了一尊裸體女人像”,戰(zhàn)士們都盯著看。當時發(fā)生的一件真事似乎也影響了這篇小說,《〈少女之心〉把我拉向深淵》:
我叫賀X X,一九八○年一月入伍,原是某部五連戰(zhàn)士。入伍后,我一度上進心比較強,利用自己會做木工的一技之長,經(jīng)常為連隊修修補補,做好事,多次受到表揚,并入了團……我從地方工廠的廢紙堆里看到一張外國報紙上的裸體女人像,一邊盯著看,一邊想,這東西在中國是沒有的。想多看幾眼,不愿離開。
這則故事最早在1985年以內(nèi)刊的形式發(fā)行,當時莫言還在部隊,完全有可能看到這篇文章。
莫言說,《金發(fā)嬰兒》“深入到人的隱秘世界里”。一般來說,文學是人學,總是強調(diào)直抵人心,叩問靈魂,《金發(fā)嬰兒》涵攝這些意義自是題中應有之義,還需要莫言再如此強調(diào)嗎?作者如此強調(diào)“人的隱秘世界”到底指的什么?《金發(fā)嬰兒》的主旨是什么呢?從鐘本康先生《現(xiàn)實世界·感情世界·童話世界——評莫言的四部中篇小說》到藤井省三先生《魯迅與莫言之間的歸鄉(xiāng)故事系譜──以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為輔助線(下)》等均未注意到私生子對男性尊嚴的“挑釁與侮辱”;張永輝《從偽女人到真女人——淺析〈春夜雨霏霏〉與〈金發(fā)嬰兒〉中的女性形象》重點在分析《金發(fā)嬰兒》中的紫荊,而未對孫天球的心理活動進行分析。江濤《人格面具的認同、拒認與缺席——莫言〈金發(fā)嬰兒〉的再解讀》“更讓他怒火難平的是嬰兒頭上生出的黃毛?!S毛’的意象,揭穿了嬰兒與孫天球之間父子關系的謊言,孫天球再次遭到背叛”。已經(jīng)注意到嬰兒對孫天球的傷害,但未進一步分析。以上學者各有側(cè)重,對《金發(fā)嬰兒》的主旨有不同程度的揭示,但總體來說,學界對此研究得不夠。
筆者認為,《金發(fā)嬰兒》中“人的隱秘世界”是指一個正常男人面對“妻子懷上了別人的孩子”所產(chǎn)生的痛苦折磨與劇烈反應,這就是此小說的主旨。
古今中外,妻子出軌,不論在小說中還是生活中都是令男人最不堪容忍的事情,因此孩子的命運都極為悲慘,“有些家法族規(guī)對奸生子基本就是遺棄或者殺掉”。姜澤峰《中國古代奸生子繼承研究》:
由此可見,西方歷史上幾個主要國家對待非婚生子女都是持歧視態(tài)度,甚至父母都不得認領非婚生子女,而非婚生子女中的亂倫子和奸生子的處境更為悲慘。
對男人來說,是可忍孰不可忍。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還留下一個“野孩子”。然而這種事卻成了檢驗人格的試金石,不遇盤根錯節(jié),何以別利器;諸葛亮有七種“知人性”的方法,有一種就是“告之以禍難而觀其勇”。小說理論中常說,把一個人物置于危急時刻來觀察及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因此筆者認為,在某種程度上,妻子懷了他人的孩子,并且生出了這個孩子,以此來考驗一個男人,這應該是對男人最嚴酷的考驗,也是作家展現(xiàn)人物復雜性格所設置的最佳情境。
我們來看一下,小說是如何處理這種情況的。經(jīng)筆者簡單梳理,基本上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是殺死孩子;第二種是開始時痛苦,但慢慢接受了這種現(xiàn)實,甚至愛上了孩子;第三種是為了某種目的而不得不忍受著孩子。
很多情況下,男人會殺了這個“孽種”。較早的當數(shù)《左傳》“成公十一年”發(fā)生的一件事:
聲伯之母不聘,穆姜曰:“吾不以妾為姒。”生聲伯而出之,嫁于齊管于奚。生二子而寡,以歸聲伯。聲伯以其外弟為大夫,而嫁其外妹于施孝叔。郤犨來聘,求婦于聲伯。聲伯奪施氏婦以與之。婦人曰:“鳥獸猶不失儷,子將若何?”曰:“吾不能死亡?!眿D人遂行,生二子于郤氏。郤氏亡,晉人歸之施氏,施氏逆諸河,沉其二子。婦人怒曰:“己不能庇其伉儷而亡之,又不能字人之孤而殺之,將何以終?”遂誓施氏。
施孝叔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于是妻子成了郤家的人,妻子在郤家生了兩個娃娃。當郤家滅亡,妻子無奈領著兩個孩子回來,施孝叔卻把兩個娃娃沉到河里淹死了,這肯定是施孝叔的妒忌心在作怪。不過,這個妻子生娃娃時已經(jīng)與施孝叔離婚了,這就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了對施孝叔的屈辱感。再如蒲松齡《黑鬼》:
膠州李總鎮(zhèn),買二黑鬼,其黑如漆。足革粗厚,立刃為途,往來其上,毫無所損,總鎮(zhèn)配以娼,生子而白,僚仆戲之,謂非其種。黑鬼亦疑,因殺其子,檢骨盡黑,始悔焉。公每令兩鬼對舞,神情亦可觀也。
這篇小說并沒有說黑鬼的妻子生的是他人的孩子,黑鬼只是懷疑,只因這可怕的疑心,就殺了自己的孩子。這種強烈的妒忌心讓黑鬼釀成了大錯。
金庸先生《射雕英雄傳》中段皇爺(一燈大師)的愛妃劉貴妃(瑛姑)與老頑童周伯通生了一個兒子,段皇爺心如刀割:
我也不讓宮女太監(jiān)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干些什么。剛到她寢宮屋頂,便聽得里面?zhèn)鞒鲆魂噧禾渲???龋菝嫔纤獫怙L寒,我竟怔怔地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
最后這個孩子被人(裘千仞)拍成重傷,瑛姑讓段皇爺去救時,段皇爺拒絕了,最后孩子被母親瑛姑殺掉了(因段皇爺不肯相救,母親怕孩子受無謂的痛苦)。當時段皇爺想:
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里,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
看來貴為皇帝亦有如此兒女私情。雖然這孩子不是段皇爺殺死的,但他的見死不救,也說明他心里充滿了怨恨。
民間故事《書生救蛇得奇緣》中,梁生受人挑唆,誤以為自己的妻子花衣肚子里懷的是別人的“野種”,他想“那花衣腹中的孩子,豈非就是野種”,“若是這怪物不是自己骨血,那才愧對祖宗”。于是他拿了墮胎藥讓妻子喝下去,把孩子打下來了。其實花衣懷的孩子就是梁生自己的孩子,可見男人對這種情況難以容忍。
劉震云《一句頂一萬話》有一個情節(jié)寫斯琴格勒與相好的同居后懷孕,“斯琴格勒的丈夫出門放牧三個月,回來卻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斯琴格勒的丈夫生了氣,覺得這是相好欺負自己,用皮鞭抽斯琴格勒”,斯琴格勒的丈夫“掂著一把宰牛刀上了路……上去就要拼命”??梢?,幾乎所有的男人在這種事情上都是不能容忍的。
陳彥的《主角》寫張光榮認為自己妻子胡彩香生的娃是胡三元的。郝大錘還說:“張光榮多牛啊,你在外邊干革命,不費一槍一彈,老婆在家里連牛牛娃都給你生下了。白拾個爹當著?!睆埞鈽s找到胡三元大吵大鬧,兩人展開了肉搏。最后胡彩香要摔死孩子,并力證孩子是張光榮的,張光榮才平靜下來。
上面的例子證明,男人很難容忍這種情況,通常采取的舉動是把孩子殺死。
男人很難容忍這種情況,不代表沒有男人容忍。在小說中也常常有能夠容忍的男人。
《補江總白猿傳》中歐陽紇的妻子被白猿盜走,當找回來時,妻子已經(jīng)懷孕,后生一子。當時白猿就對歐陽說“然爾婦已孕,勿殺其子”,??梢姎W陽紇明白自己妻子生育的是白猿之子,但歐陽紇沒有殺死這個“孽種”,頗具有寬容的胸懷。
《蕭蕭》寫童養(yǎng)媳蕭蕭因為丈夫不到同房的年齡,后來發(fā)育成熟的蕭蕭與青年花狗野合懷孕,婆家人計劃把蕭蕭淹死或發(fā)賣,但當她生下孩子后,蕭蕭的婆家卻十分善待這個嬰兒?!按蠹野涯缸佣苏樟系煤煤玫?,照規(guī)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射雕英雄傳》完顏洪烈娶了已有身孕的包惜弱,當包氏生了楊康后,完顏洪烈對楊康極為疼愛,也顯示了一定的人性美。所以完顏洪烈在小說中雖是反面人物,但卻是一個好丈夫與好父親。當然了,包惜弱是被完顏洪烈“騙”到手的,原本不是完顏洪烈的妻子,而是楊鐵心的妻子。
余華《許三觀賣血記》中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許三觀知道自己的兒子一樂并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何小勇的孩子時,他說:
九年啊,我高興了九年,到頭來一樂不是我兒子,我白高興了……
所以我的第一個兒子是別人的兒子,我許三觀往后哪還有臉去見人啊……
你沒聽到他們說什么嗎?他們都說我心善,要是換成別人,兩個何小勇都被揍死啦……你別找我商量,這事跟我沒關系,這是他們何家的事,你沒聽到他們說什么嗎?我要是出了這錢,我就是花錢買烏龜做……行啦,行啦,你別在哭啦,你一天接著一天的哭,都把我煩死了。這樣吧,你去告訴何小勇,我看在和你十年夫妻的情分上,看在一樂叫了我九年爹的情分上,我不把一樂送還給他了,以后一樂還由我來撫養(yǎng),但是這一次,這一次的錢他非出不可,要不我就沒臉見人啦……便宜了那個何小勇了。
許三觀說這樣的話,其實是在說三個兒子里他最喜歡一樂,到頭來偏偏是這個一樂,成了別人的兒子。有時候許三觀躺在藤榻上,想著想著會傷心起來,會不住地流眼淚。這里許三觀是一位頗具人性的男人,許三觀說:“他們都說我心善?!贝_實,心善與否是處理私生孩子問題的關鍵。
在當代小說中,高滿堂的《于無聲處》存在一個爭議很大且令多數(shù)人無法接受的情節(jié):國安人員馬東與已經(jīng)懷孕的馮書雅結婚,而書雅懷的是別人的孩子,孩子生下來后,馬東又對這個兒子疼愛有加。網(wǎng)上很多人對此表示難以理解。我們可以從網(wǎng)上引兩種評論,網(wǎng)評一:
這部電視劇個人感覺還不錯,能追得下去,于是就去搜了下后續(xù)劇情。結果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陳其乾消失的時候,馮書雅已經(jīng)有了陳其乾的孩子,然后馬東放棄國安的身份跟馮書雅成親,然后照顧他們母子,這不就是接盤俠么?這劇情簡直讓我完全無法接受。
網(wǎng)評二:
蕭峰和馬東都是胡軍扮演的。兩人都是硬漢形象,兩人對阿朱和書雅都是真愛無悔,兩人對兄弟都是義薄云天,蕭峰對段譽,對虛竹可謂兩肋插刀,義重恩深。但和馬東還是有差距,至少蕭峰沒把阿朱讓出去,至少蕭峰沒去把兩位兄弟的孩子養(yǎng)大??偟脕碚f,兩位均可用俠骨柔情來形容。但兩人結局卻如此不同。如果讓男人選一個心目中的偶像和自己愿意成為的人,我想大多數(shù)男人會選蕭峰。結論:金庸真男人,高編劇心理變態(tài)。
不論如何,讓男人接受“妻子懷了別人的孩子”這一現(xiàn)實是很難的,但不是絕對沒有的。評論中“高編劇心理變態(tài)”這一說法并不準確,并非心理變態(tài),而是“心地非常善良”。
賈平凹的《人極》中亦有一個相似的故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物質(zhì)貧乏的時代,光子遇到了一個懷孕的女人白水,光子是個光棍,白水想嫁給光子,光子不同意,白水說,“你要可憐一下我的孩子”:
光子這才注意到她的肚子微凸,就叫道:“這是哪來的孩子,誰的孩子?”白水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誰的?!惫庾右魂噽盒?,唾了一口罵道:“不要皮臉,你還有臉尋到我這兒來!”渾身打顫,砰地把門就關了。
但好心的光子最后還是娶了白水,白水生了一個兒子,光子非常喜歡這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
徐則臣《北上》中馬思藝生的孩子胡念之不像丈夫胡問魚,卻非常像在他們家住過的年輕水利專家。丈夫胡問魚喝酒解憂愁,他痛苦得用碎了的玻璃瓶子扎自己的大腿,馬思藝說:“你要信,他就是你兒子;你要不信,離婚,我?guī)摺!钡罱K胡問魚還是接受了這個孩子。
在日本小說《源氏物語》中光源氏的夫人三公主與柏木發(fā)生了關系,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光源氏心懷隱痛,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從而對這個孩子視如己出。由此可見,能夠?qū)捜莸哪腥苏宫F(xiàn)了人性美,他們超越了狹隘的思想,受到人們的尊重。
有的男人或因為不能生育,或者有其他目的,只能忍受著這個孩子。清中葉曹去晶《姑妄言》中出現(xiàn)了至少兩次這種情況,如第六回:
此后金礦常常來往,不必繁敘。過了數(shù)月,陰氏竟得了孕,二人更加親厚,半年有余,陰氏陸續(xù)得過他有百余金,還有許多衣服首飾,街坊上的人漸漸知覺。
按,妻子陰氏有個情人金礦,丈夫嬴陽是個戲子,身體弱不能養(yǎng)家,陰氏與金礦生了一個女兒皎皎,嬴陽默然受之,并不反對。再如第七回:
只交七個月,便生下一個女兒。牛質(zhì)暗想道:“我自得了他,只在陸路驅(qū)馳,從不曾水門來往,何得忽生此女?”雖知這娃娃來路有些不明,因沒有多的兒女,也就葫蘆提認了。反向人拿話掩飾。
按,妻子計氏結婚七個月就生了孩子,丈夫牛質(zhì)雖然明知不是自己的孩子,但既然沒兒女,也就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在這兩種情況下,都是丈夫出于無奈,所以勉強接受的。這種情況在現(xiàn)實中雖然隱秘但卻是不少的。與此類似的還有《乖二官騙落美人局》:
小山道:“去年我與你此事甚稀,算來十個月之前,正是七月內(nèi)了,我并不曾與你下種。此是你與他兩個生的,我不管?!鼻赡镎f:“呆東西,有了千金家私,只少個兒子,拿了一千金子也不肯鉆在你肚里,別人吃辛吃苦,你做現(xiàn)成老子。好不便宜你,還要分清理白?!?/p>
這類小說有夸張荒誕的成分,與我們所討論的寫實小說有一定的距離。張愛玲《怨女》中寫九老太爺不能生孩子,于是他故意讓自己的太太與下人在一起,“是他叫個男底下人進去,故意放他跟他太太在一起”。這種借人生子是屬于生理有問題,與我們所討論的還有所差別。
劉醒龍《蟠虺》中出現(xiàn)了兩個情節(jié),一個是在夢中,一個是在現(xiàn)實中。在曾本之的夢里,沙璐與那個前夫鼻屎處長生了一個兒子,卻被發(fā)現(xiàn)血型對不上,原來孩子的父親是萬乙。曾本之把此夢告訴好友馬躍之,“馬躍之更加不以為然,他覺得曾本之的心智出了問題:妻子懷孕分娩,孩子的父親卻不是妻子的丈夫”。曾小安婚前懷了男友郝文章的孩子,郝文章入獄,曾小安與鄭雄結婚,婚前小安就告訴了鄭雄她已經(jīng)懷孕了。但鄭雄看中的其實是小安的父親曾本之的權勢,所以忍辱與小安結婚,而且婚后八年沒有碰小安一下。能容忍如此大的“屈辱”,此人用心之狠難以估量。
在莫言的小說《豐乳肥臀》中,“母親”所生的孩子都是與其他男人所生。這是因為“母親”的丈夫“不行”。
這種情況可以歸為不得不忍,或因男子身體問題,或因男女雙方為了達到某種不可說的目的。
莫言的筆下,那個金發(fā)嬰兒被扼殺了;而在沈從文的筆下,那個孩子活了下來。擴展到整個人類范圍應該如何對待這個事情呢?在我看來,我們理解不能容忍的,佩服能容忍的。畢竟這種事對一個平常人來說,甚至對動物來說,都難以做到。阿城文集之四《常識與通識》的《攻擊與人性之三》寫道,一只雄狒狒咬死了其“嬪妃”與別的狒狒“勾搭”而生下的小狒狒。一男人疑神疑鬼殺死了他認為不是親生女的親生女兒。
據(jù)說以前有“摔死頭孩”的風俗,也就是受屈辱的漢人往往都會把第一胎摔死,因為第一胎不是自己的“種”。(關于這種說法,歷史學界未能證實或證偽,但是從中反映出來的情感是真實的。)應該說,這并沒有什么不對。有法律專家指出:“這類奸生子的出生違背了倫理道德?!钡?,無論成人如何作孽,孩子是無罪的,盡管她(他)是私生的,這“私”是對人類社會來說的,而對于自然界來說,任何一個孩子的到來,都是美好的,無所謂公或私,有道是天地之大德曰生。賈平凹《人極》中說“可孩子他沒有罪呀”。再舉一例,《救助日本遺孤》中有一個感人的故事:
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一次戰(zhàn)斗中,八路軍戰(zhàn)士從戰(zhàn)火中救出了兩個失去父母的日本小姑娘。大的五六歲,小的還不滿周歲,又受了傷。聶榮臻將軍知道后,立即叫前線部隊把孩子送到他那里去。他對戰(zhàn)士們說:“雖然敵人殘忍地殺害了我們無數(shù)同胞,但這兩個孩子是無辜的,她們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我們一定要好好地照料,決不能傷害日本人民和他們的后代?!?/p>
類似可歌可泣的故事不勝枚舉。日本的侵華戰(zhàn)爭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但是善良的中國人民,妥善收養(yǎng)及安置日本遺孤,“根據(jù)中國有關部門的統(tǒng)計,回日定居的日本遺孤總數(shù)近4000人”,“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寬容、博大的胸襟,而這種拋開民族恩怨、不計前嫌、拯救生命的善舉也彰顯了中國為世界和平多方兼顧的大國風范”?!叭毡颈鴰炜h一位友好人士說:‘我們對中國抱有尊敬的感情,中國對日本孤兒給予人道主義待遇,充滿友愛,這是世界上少見的’”。中國人民對待日本遺孤的態(tài)度是值得思考與提倡的。
國人對于“私生子”也有包容之同情。在世俗中,雖然這些孩子們被嫌棄被遺棄,但是卻從法律上保障了他們的合法權益,在古代他們有財產(chǎn)繼承權;在當今社會,《婚姻法》規(guī)定,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視。但作家筆下卻有不同的寫法。莫言《金發(fā)嬰兒》與沈從文《蕭蕭》有著大體相同的情節(jié),然而卻有不同的結尾,這個不同的結尾與其說是作家處理素材的不同,倒不如說是作家的心態(tài)及文化折射的不同,與各自所處的時代及文化背景也有密切的關系。沈從文《邊城》在談到妓女時說了這樣一番意味深長的話:
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莫言生長在孔孟之鄉(xiāng),受傳統(tǒng)教育影響程度較為深厚。丁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說:
當沈從文小說時代過去半個世紀以后,他的這種文化追求,在莫言那里得到了并不遙遠的歷史回應。莫言像沈從文一樣,他的“紅高粱家族”小說,要弘揚的就是那種敢愛敢恨、敢生敢死、敢歌敢哭的非文化規(guī)范狀態(tài)下的生命原動力,而這種生命的原動力是超越道德標準及其相應的價值判斷的。
由此看來,在莫言的筆下終究少了幾分寬容,多了幾分戾氣。最近,筆者在網(wǎng)上瀏覽到一則新聞《一個令人震驚的強奸犯的故事》,說2002年在意大利發(fā)布一則尋人啟事:
1992年5月17日,在瓦耶里市商業(yè)區(qū)第5大道的停車場,一個白人婦女被一個黑人小伙子強奸。不久,女人生下了一個黑皮膚的女孩。她和她的丈夫毅然擔當起撫養(yǎng)女孩的責任。
當時這對白人夫妻很想遺棄這個黑皮膚的女嬰,丈夫說:
我們絕望了,曾經(jīng)想過把孩子送給孤兒院,可是一聽到她的哭聲,我們就舍不得了。畢竟瑪爾達孕育了她,她也是條生命啊!我和瑪爾達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我們最后決定撫養(yǎng)她,給她取名莫妮卡。
可是女嬰生病了,急需生身父親的骨髓,即強奸犯的骨髓。最后這強奸犯勇敢地站出來,挽救了孩子。大家認為“也許他曾經(jīng)是個罪犯,但現(xiàn)在他是個英雄”。不知道這是個真事還是個故事,不過對本文來說,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如果是真事,那么就可以“生活真實”地反映人性;如果是編造的,那它就是小說,可以“藝術真實”地反映人性。白人夫妻能有如此胸懷,當真了不起。他們?nèi)菁{了常人不能想象的痛苦。
用痛苦來考驗人性是文學作品常用的手法。地震、火山、屠殺這種外在的硬傷有時未必觸動人心中的最深處,這種不見血的軟傷更讓人難以忍受,亦更令讀者動容。
對于《蕭蕭》之類“容忍”的小說,更讓人感到一種人性的高尚(這里并不涉及作品藝術水準的評價)。平心而論,在這種情況下,“不寬容”是應該的,是正常的,“寬容”則顯示了更高層次的愛與憐憫。
在徐則臣《北上》中胡問魚痛苦地用碎玻璃瓶扎自己,而妻子為了此事也用碎玻璃瓶扎自己的大腿,可見此事對當事人情感震動之大。明白這一點,我們在經(jīng)歷人生及閱讀作品時才會有更深的感受。比如《天龍八部》中的鐘萬仇對于妻子甘寶寶的愛,因私生子鐘靈的存在而將這種愛超越了庸常之愛,從而賦予了更高層次的情感。
有意思的是,《聊齋志異》之《土偶》寫王氏青年守寡,后生一子。據(jù)王氏說是她丈夫之魂夜夜來與她相會,因此生了一個兒子。里人訕笑。邑令用滴血法斷定這個兒子就是王氏與“鬼丈夫”的親生兒子,于是“群疑始解”。在這篇小說中,王氏的丈夫雖然早已不在人世了,但王氏的婆家、鄰人、仇人等都在監(jiān)督著她,并在無形中質(zhì)問著這個孩子的生父是誰。就今天的科學知識而言,王氏一定是與“活”的男人在一起才能生娃娃。但不管如何,在我們?yōu)橥跏蠐鷳n時,邑令善意的“裝神弄鬼”,帶來了鄰人會心的“恍然大悟”,讓大家非常寬容地接納了這個沒有丈夫而生子的王氏,顯現(xiàn)了人性美。韓田鹿先生分析《土偶》時說:“在縣令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人性的智慧與溫暖……在很多時候,法律與人情,禮教與生活之間,確實存在難以兩全的情況,縣令的這種做法,雖然從法律的角度來看難說嚴謹,但站在人性的立場上,我以為還是一片菩薩心腸,值得稱贊。”法國著名詩人雨果說:“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贝_實如此。
楊紅霞先生呼吁:“公平地對待奸生子、關愛奸生子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需要,也是我們社會文明進步的標志?!痹谶@一點上,文學上已經(jīng)提供了正反兩方面的案例,為和諧社會的發(fā)展作出了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