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冰如
我又一次見到這具冰棺,它正從我的店前緩緩駛過。
一輛三輪車推著它,金色的冰棺底座,借著日光,金燦燦的折射光閃落在路面上,一晃而過。這亮得驚人的金光,和冥紙上的金箔一樣虛薄,就像落在世間明晃晃的一刀。棺蓋是透明的玻璃,冰涼分割了陰陽兩界。
這只冰棺要去哪呢?
現(xiàn)任冰棺的掌管人坤叔快語地說:“阿軍家啊,剛剛來報(bào)到?!比缓蠼舆^路邊熟人遞過的香煙。他的語氣輕松,仿佛說起阿軍要出遠(yuǎn)門一樣,臉上則有種職責(zé)所在的光榮感。
我在鄉(xiāng)村大道邊經(jīng)營一家小店。這具冰棺近幾年常常從店門口經(jīng)過,我得以不斷地目睹一場場死亡的物證。
此前我對死亡的恐懼,仿佛也一點(diǎn)點(diǎn)被這具冰棺收納進(jìn)去。
我最初對于死亡的恐懼,來自母親。
那時的母親還年輕,三十來歲的她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曾經(jīng)給我講述她的夢境:她走在空寂無人的石板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隊(duì)送葬的隊(duì)伍。我們那里有種說法,不能迎著送葬的隊(duì)伍,那會帶來煞氣。所以母親站在一旁回避棺材,可是,那只黝黑大漆的棺材朝她撞過來,無論怎么躲,都避不了,仿佛一個個骷髏頭擠向她……就在這當(dāng)兒,她醒過來,渾身大汗。
我在她的講述中想象一只巨大的棺木,仿若海底世界中那條霸道的鯨魚,齜牙咧嘴,帶著殺氣沖向母親,也沖向我懵懂的心。我不知母親對死的恐懼來自哪里。是祖祖輩輩攢積下來的對死亡的恐懼,還是自身某一涉及生命危機(jī)的事件之后的后遺癥?我從沒問及。只記得那個年歲的母親,將她對死亡的恐懼傳遞給了我。所以漸懂人事的時候,與死亡有關(guān)的禁忌:“死”字、棺材、冥紙、壽衣……都成為陰暗不能言說的部分。
可這又是世界的一角。
我年少居住的鄉(xiāng)村小道上,排列著形形色色的店鋪:鐘表店、剃頭店、日雜店、婚嫁用品店、壽衣店、棺材店……永恒的時間、生與死的種種,都穿插在日常生活中,無法回避。每逢路過壽衣店和棺材店,我總要加緊步伐閃過,仿佛越過它們,便能無視死亡的存在。
對棺木的恐懼,還與村俗有關(guān)。那時村里還實(shí)行土葬,有些老人在五六十歲時,就要先定制棺木,放在家中陰涼處,稱壽材。
年幼時,我曾去一個小伙伴家里。他們家要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到長廊時,我嚇散了魂:在廳堂后面的包巷屋檐下,擺置著一副沒有上漆的棺木,空氣里似乎陰風(fēng)陣陣,手腳瞬間有了冷汗。
小伙伴說:“那是為奶奶備用的?!彼且姂T不怪,說她奶奶特別看重這副棺木,曾對人說這是用從柳州運(yùn)來的木材制成的,時常還要拿著抹布細(xì)心地擦拭。我從此不上她家玩,見了她奶奶,總覺得她連著那副棺木,有了陰氣。
事過多年,看到一些棺木極其考究,用材和裝飾也頗費(fèi)心思。我恍然想到小伙伴的奶奶與那副棺木。
對死亡的恐懼,仿佛是一條河流,流經(jīng)我遞增的歲月。而與死亡對視,我還缺少勇氣。
十年前,叔父出殯。
那時還沒有冰棺。那個夏天,他最后的一瞬躺在架著兩條板凳的木板上,木板下面,一個巨大的塑料盆盛著冰塊。叔父已經(jīng)換上壽衣,中式褐色上衣,黑色褲子,一雙中式布鞋。生在新中國的叔父,在人世的最后一刻,竟穿過時間隧道返回幾百年前,陌生得讓我有了疏離感。
面對蓋上死亡印章的叔父,我只敢匆匆一瞥,我知道面對的還有自己內(nèi)心那只恐懼的小獸。治喪的老大(喪事的主事者)讓我們圍著叔父身旁繞走,跟他做最后的告別。堂姐堂兄們都依依不舍地和叔父握別,我的悲傷卻被恐懼攫過,對亡人的恐懼長成空氣里的一根根小刺,阻止我伸出手,連握住那只涼手的勇氣都沒有,仿佛那是陰陽的交界。
沉甸甸的棺木由幾個人抬出家門,幾個鐘頭之后,縮成堂兄手里輕輕的骨灰盒,那一刻,突然覺得生命的消逝與每一餐被時間消化一樣虛無,輕飄飄的,安靜而不著痕跡,與餐桌上殘碎的魚骨被打掃走無異。
經(jīng)歷了這一次送葬,我開始漸漸理解:面對死亡是活著的一部分。
一個深夜,我翻看宋代的畫冊,在范寬、郭熙為主調(diào)的山水畫之間,赫然看到南宋李嵩的《骷髏幻戲圖》,心里犯怵,畫面上一個大骷髏操控著小骷髏,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孩童好奇地觀看,大骷髏身后還有一個懷抱嬰兒袒胸喂乳的婦女,竟然神色安然。死者若活,生死共存,看著這幅骷髏與人共處嬉戲的畫,我心頭閃過一些恐懼,放下畫冊,立于窗前。
外面是深深的濃黑,周圍一棟棟房子都被黑暗包圍,偶爾幾點(diǎn)稀疏的窗燈。我的房間還有燈光,我深呼一口氣,思索著:如果說生是時間中的白天,死便是時間中的黑夜。我們規(guī)避不了夜的到來,白天和黑夜共構(gòu)了時間,生與死相依。就是這一念,我似乎理解了畫者的心思,重新拿起畫冊端詳。
畫中的木偶操控者席地而坐,骨骼清晰,半曲右膝,身著透明的紗袍,除了少了一副皮肉之外,與常人無異。而意味著生的一面的孩童,對小骷髏充滿好奇,上前靠近,畫中的成人者神色坦然。細(xì)究畫面又覺得構(gòu)圖頗有深意:左邊是母子,中間的大小骷髏恍若父子,右側(cè)一大一小,大約也是母子。
生死輪回被放在一起。這樣的畫作在推崇自然山水、人物、花鳥的中國畫里是一個異數(shù),帶有警世意義。西方文化中,這類帶有警世意義的作品要比東方多,或許是中國文化更多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孔子不也說“未知生,焉知死?”他更強(qiáng)調(diào)的是為人一世的修為,活在當(dāng)下,卻不太重視萬物生滅。《骷髏幻戲圖》用輕諧的方式表現(xiàn)一個厚重的主題,更接近老莊的思想,充滿人生幻滅,要說的大概是莊子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吧。
突然覺得穿梭于日常生活中的那具冰棺,以及冰棺的第一任掌管人軍伯,是我們村的另一場“冰棺幻戲”。
冰棺第一天被推進(jìn)頤老院,當(dāng)大家正發(fā)愁由誰來掌管村人一生最后一張床時,軍伯很快就站出來接任。
軍伯的出列,讓很多人意外,但又似乎是最合適的人選。
軍伯出身于陳姓富商之家,當(dāng)年陳家在南洋的糧食商行中名氣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模鄙堑募t頭船轉(zhuǎn)貨之處,陳家的米行必在其中。關(guān)乎民生的行當(dāng),自有其風(fēng)生水起的契機(jī)。
后來軍伯父子回鄉(xiāng)修宅。海外商鋪突發(fā)危機(jī),管家卷財(cái)而去,軍伯之父氣急而亡。
生活急劇地給沒有羽翼的少年加砝碼,能否挺過去全憑個人意志。幾年后,軍伯得了照顧在鄉(xiāng)里謀個文職,后來娶妻。不久逢土改,家宅被沒收,鄉(xiāng)居生活困頓了他,心也跟著蕭條。
饑荒年軍伯曾為了偷番薯起事端,入獄。
我后來在村中見過陳家老宅,一條20來米長的小巷子,三戶三廳兩進(jìn)式的院落,墻傾草現(xiàn),沙落梁散,人語凋零,已在風(fēng)云外。
軍伯的軼事是村里夜燈下的下酒菜,可他自己喝酒是不用下酒菜的。他仿佛是我店里傍晚六點(diǎn)的時鐘,人未到,洪亮中帶戲諧:“二兩酒,食了來去死”。他說“死”,大意是“睡”。然后將10塊錢扔在店里的玻璃架子上。他買酒習(xí)慣自取,錢一扔往柜子上,拿下兩個二兩杯裝的米酒,撕開一杯的封口,頭一仰,米酒杯見底,然后舒服地哈了一口氣,攢起另一杯米酒,走了。
他常常頂著一張酒后通紅的臉,浪蕩于鄉(xiāng)村,后來負(fù)責(zé)守頤老院的門房,倒是合適人選。
從此,他掌管著村人最后的一宿之地,與之同宿一屋。
軍伯再出現(xiàn)在村里的時候,常常是推著冰棺的。帶著酒氣,腳步時深時淺地走向亡人家中。一路上,有時還扯著大嗓門嬉笑地與村人通報(bào)亡人的名字:“阿方走了,咸魚一條。”仿佛這件事與村里的其他通知無異。這個時候,他身邊的冰棺似乎也沒有冷氣,冷的光被他的大嗓門沖淡了。
整天守著冰棺,與亡人打交道,軍伯怕嗎?
當(dāng)有些人怯怯地問的時候,軍伯的嗓門更大:“怕啥,有什么好怕?人都一樣,時間一到,蹬直,罷了?!?/p>
他倒是看得開,與死亡有關(guān)的禁忌在他這里都不存在。
小巷子里的瘋女人夜里常出來游蕩,她時瘋癲時正常,在兩個世界自如交替生活。關(guān)于軍伯,她確切地說:“我夜里看他打開冰棺,鉆到里面睡覺?!?/p>
很多人聽著她的言語,多是一笑而過,她自己的世界都混亂,能說清楚嗎?
倒是軍伯自己承認(rèn)了:天熱得要命,里面涼快,有時進(jìn)去躺一下。不過蓋子不能蓋上,里面有一股腐肉的味道,難聞。耳邊老是窸窣作響。
亡人的氣息薄薄地折疊進(jìn)冰棺。那樣的三尺之地,不知躺過多少人,留下多少欲說還休的喃喃世語和氣息。
瘋女人還說夜里有時看到軍伯打開冰棺蓋子,和里面的人說話。
這話其他人不信,我信。那些睡過冰棺的人,有的是軍伯的親人,有的是他的朋友。每個人身后都有一個巨大的黑夜,誰說得清呢?
穿梭在我們村,像一只低飛的無腳鳥,大著嗓門唱著“不怕,不怕”的軍伯,讓我在這場冰棺幻戲中,看到生與死無法規(guī)避。對于“死”這一面的坦蕩,需要用一生去體會。
后來,在做頸椎理療的醫(yī)生那里,第一次看到一副人體骨骼,盡管知道那副骨骼是石膏制成的模型而已,心中仍然有刺,盡量避過這一尊骨骼。去的次數(shù)多,內(nèi)心漸漸不再排斥它。可是有一次,人體骨骼被移到我所在的理療室,我一進(jìn)去,迎面便是猙獰的骨骼模型。在這個幽閉的空間,在等待理療的時間里,我不得不一個人面對這副骨骼模型?;蛟S是那一夜凝視過《骷髏幻戲圖》,當(dāng)我面對這尊與我同高的骷髏,我并沒有奪門而出。
對死亡有關(guān)的恐懼,像一根鉆進(jìn)指頭的刺。年月一久,已被皮肉包生成小肉粒,要挑開必定是剔破血肉,每逢觸及,便在那里硌骨地疼。我一時生出一種新的勇氣,抬起眼,直視它。緊閉著牙齒,咬住所有的話語,我顫抖地伸出手觸摸沒有溫度的臉頰骨、牙齒、眼窩。
洞悉世間的眼洞,空無一物。為人一世,是一個由無入有、由有到無的歷程。此刻我尚在,我要將我這一身骨骼窺探清楚。
我的手隨著模型胸前的鎖骨行走,胸骨、肋骨,半扇形的髖骨,手指經(jīng)過的地方,仿佛空氣里有另一雙透明的手,穿過我身體的皮肉,和我的手指一起,探視無法觸摸的自身的一部分。轉(zhuǎn)過骨骼模型的背面,看著略有弧度的脊柱,我自上而下地?cái)?shù),頸椎、胸椎、腰椎、尾椎,清晰地窺見自身的形體結(jié)構(gòu),骨與骨之間的巧妙銜接,以及哪一節(jié)出問題的頸椎、胸椎……當(dāng)我收回手的時候,額頭上有起粒的汗。
在這不滿八平方米的理療室,我仿佛在荒無人煙的曠野,和另一個自己打斗,尋找勇氣和生機(jī)。
去年年初,姑母走了,在她離開人世之前,我有幾次觸碰到她被病魔吸走血肉、只剩一層皺皺的薄皮包裹著的手。探望她的時候,她的腹部已完全被子宮腫瘤占領(lǐng)。我見過她臃腫的肚皮上青筋畢現(xiàn),那一刻我想起圣哲羅姆說過“那個腹部隆起的人孕育著自己的死亡”。
后來的出殯時刻,姑母那張臉,已是風(fēng)中掛在樹上的干杏。幾個月時間,足以改變姑母溫潤飽圓的面容。我輕輕地拉起那只涼手,依舊干癟,指骨透過沒有溫度的一層皺皮,與我相遇。生與死之間,似乎是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又似乎什么都不存在。
姑母走后,我問九十八歲的奶奶:“奶奶,你怕死嗎?”她坐在店門口椅子上,外面是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奶奶的右眼已經(jīng)割除,緊閉著,剩下的那只眼睛做過青光眼手術(shù),不時流著渾濁的眼淚。她長滿老人斑的手顫顫地?fù)嶂业氖?,說:“細(xì)妹,奶奶早就死了一半了。死,有什么好怕的。”
爺爺已經(jīng)走了四十幾年,祖姨母、祖姑幾年前也都走了,與奶奶同一個時代的人都已經(jīng)遁入另一個世界。這世間,屬于她的小世界早就荒涼下來,只剩下一個與小輩打交道的通道。
現(xiàn)在,我看著冰棺推進(jìn)軍伯家的巷子。站在巷口的是那個與軍伯一世情薄的妻子。軍伯母在軍伯被醫(yī)生下了判書之后,將他接回家,打理他最后的時光,如當(dāng)初侍奉家婆一樣悉心。前幾天軍伯母過來店里,年近八十的她有種力不從心的疲憊。聊及軍伯,我好奇這樣的一世夫妻,問軍伯母,“你這樣照料軍伯,他有沒有說什么?”
她頓了頓,說:“有天幫他收拾的時候,隱約聽到一句‘對不起’。我回過神問他說什么,他再也不說話了?!?/p>
她仰起頭,將一輩子的艱辛倒回眼里。
冰棺將收容軍伯的最后一宿。他可以安穩(wěn)地睡著了。做完這一次塵夢,一切如微風(fēng)過境。這具收容過塵世最后一夢的冰棺,在陰陽交界之際安頓由溫轉(zhuǎn)涼的肉身,家財(cái)萬貫、廣廈萬千也罷,食不果腹、居不避雨也罷,在離開世界之前,終究都縮進(jìn)了同樣的三尺之地。在被收容的那一刻,眾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