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凌仕江
生生燈火,明暗無輒
——題記
一
有人說,沒有無名的納博科夫就不會有出名的洛麗塔。納博科夫用《名利場》雜志所稱的20世紀“唯一可信的愛情故事”《洛麗塔》,曾挑起許多與文學(xué)相關(guān)和無關(guān)的激烈爭論。我想說,當我們選擇看一本雜志的時候,一定程度上是為了滿足自己。而遇上一本書則不同,它并不帶有明確目的,如此閱讀意味著上了一趟未知、終點亦無法預(yù)料的綠皮火車。
除了讀書,你是否還有看雜志的習(xí)慣?沒有了,早沒有了。盡管自己也是辦雜志的人,甚至手上常有天南地北的雜志樣刊飛來,卻頂多掃幾眼自己的作品便擱置一邊。如果時光倒回十年或二十年,可不是這境遇。那時,常把一本雜志當糧食捧在手心里細嚼慢咽。即便去了別人的城市,也要想方設(shè)法尋覓報紙雜志最多的地點晃一晃,這趟旅程終究才算有了飽滿的精神意義。
人在拉薩的時候,常常把城關(guān)區(qū)北京中路33號布達拉宮右側(cè)的郵政書局,當作日常的文藝打卡地。在我看來,拉薩文化的活水是從這兒流淌蔓延開去的。此地背后,就是唐柳掩映、古樹盤根的龍王潭公園。綠汪汪的湖水中,常有幾只長相怪異的生靈,在枯枝敗葉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引頸仰望布達拉宮的背影。有時,它們忽然扇動空氣的翅膀,仿佛接收到高高在上的某位情僧秘密傳遞的旨意,那婉轉(zhuǎn)低迷的歌聲與粼粼波光共鳴起舞,著實動情纏綿。
好幾次早上九點,我徘徊等候在布達拉東南街口,郵政書局還沒開門迎客,燦若金絲的陽光游過對面農(nóng)業(yè)銀行的屋頂,打在街邊賣酸奶的老阿媽額頭上。她竹筒里秘制的酸奶,五元錢一筒,皮亮脆軟的面子上,覆蓋著一層細軟的白砂糖。一只枯藤般的手,遞過來一把锃亮的銀勺,一雙巨大的反光眼球,深邃地藏滿了比雪更白的心事。她一手比畫五個指頭,另一手又加了一個指頭。我起先無法預(yù)知她不斷朝我點頭的藏語蘊意,接著才明白,跟隨我流浪此地的自行車,她要再收取一元看管費。
比起位于城關(guān)區(qū)宇拓路2號陰冷、高深、陳舊、寂靜的新華書店,郵政書局的敞亮、熱鬧、新鮮、時尚,與花花綠綠的雜志更新不無關(guān)系。論文化地標的選擇,我不愿多去新華書店,原本那兒的圖書種類偏少,加之本土作家存放多年的舊作,或一些自費代銷的產(chǎn)品,除了歲月經(jīng)年的腐朽味道,很難在此遇見內(nèi)陸作家的新面孔,只有一本布滿塵埃的《薩迦格言》由此廉價獲得,我歡喜并保存至今。那是20世紀90年代即將畫上句號的一個蒼茫冬日,我將它請回小木屋,這本封面上繪有青云圖案的古老小書,定價不足一元。
雜志鋪里擺放的雜志價格多在三元以上。
仿若文學(xué)路上難兄難弟的面孔,盡管由于地理原因,很多雜志抵達世界屋脊,早已衣衫襤褸,涼了黃花,散了骨架,但依然有一種熱切之心親近它們。久之,一個人移動在郵政書局的時光,總抹不去青春饑渴的記憶。雜志里閃透著一些裂縫中的微光,像麥芒一樣刺痛我缺氧的心臟。它們既有純文學(xué)《十月》《詩刊》《當代》等,也有通俗類的《人之初》《做人與處世》《遼寧青年》……有時,能在如此山高僻遠的地方,遇上過期多日的一疊《南方周末》,于我也是一種幸運,好像遠方大海漂著一根救命的稻草,若即若離關(guān)照著雪域一個文青思想的長成,讓我沒有偏離某種如天啟和神諭般的指引,跌入平庸的泥潭。
我從不吝惜口袋里少得可憐的津貼,果斷從柜臺結(jié)賬,灑脫抱走一堆雜志回到小木屋。一路搖響自行車的鈴聲,過于興奮、過于滿足,至少它們可以抵達我的愛,抵消紅塵的哀愁。不曾料到,一次次買雜志的場景,居然被一位書寫拉薩文學(xué)史的前輩洋滔先生寫進了西藏的文學(xué)觀察報告。洋滔先生當時是《拉薩河》雜志主編,稱得上拉薩文學(xué)建設(shè)的重要參與者或見證者。有一回,我剛結(jié)過賬回頭發(fā)現(xiàn)洋滔先生也抱著一摞雜志,笑吟吟地排在結(jié)賬隊后面。
不久后,他邀我和戰(zhàn)友去位于江蘇東路5號的拉薩市文聯(lián)下棋,八一建軍節(jié)我請他到軍營喝文學(xué)茶,指導(dǎo)我們文學(xué)創(chuàng)作。
有一天午休時刻,突然接到洋滔先生電話:“我在雜志鋪買《美文》雜志,剛好發(fā)現(xiàn)這期有你的《一個人的哨所》!什么時候也給《拉薩河》雜志來一篇新作吧!”現(xiàn)在想來,無論從何種角度考察一個人的文學(xué)成長史,那些背離故鄉(xiāng)的癡迷與孤獨,以及追夢路上恰好遇見的人,皆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美事。
喜歡到郵政書局的原因,可能還有一個其他人不太具備的條件,那便是口袋里常拽有一沓來自全國多地的稿費單子,幾千元或幾百元是常有的儲備。這樣的底氣,加大了我去雜志鋪看雜志的頻率,說得理想和高尚一點,是我對文學(xué)的堅守與信任(后來面對媒體,我總結(jié)這也是文字對我的信任)。在我聚精會神埋頭翻動雜志的瞬間,人群中偶爾會遇上一個不速之客找我搭訕——他當然不是雜志鋪的常客楊先生。在別處,他一有機會趕赴拉薩必到雜志鋪,與我的興趣一樣,他喜歡用文字的排列與重組,寫就異鄉(xiāng)情感與心緒在雪山下蕩起的漣漪。他甚至期待能夠在郵政書局提供的這間雜志鋪,遇見一個互換靈魂的人。
不知他后來是否換到別人的靈魂。
多年以后,面對寬大的電腦顯示屏,我靜坐于書房“藏朵舍”,重新審視拉薩雜志鋪里相遇的人:目光與靈魂早已面目全非,太多過客已成記憶空白格。其中不乏身披綠色軍衣的人,他們偶爾出現(xiàn)在雜志鋪,只想讓人覺得他仍是捏著文化信條的人;一些人曾希望用手中的文字,改變周遭的空氣。可直到卸去軍衣,也未能完成詩人的使命,反而經(jīng)常提起還在寫詩的軍人,并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命運多舛,人的環(huán)境即文學(xué),不少軍中詩人的理想半路夭折,甚至丟失了原路返回的機會。更讓人唏噓的是,他們從軍中隱退,天天過著只有輸贏、沒有詩意的麻將生活。當年那個在雜志鋪找尋文化粉面的人,即使當了職位不低的領(lǐng)導(dǎo),可解甲歸田也不敢多打麻將,躲在家里體會比在軍中日日更為忐忑的心情。
他當領(lǐng)導(dǎo)時,受恩于他的人說他善起來比菩薩心腸還好,可被他整過的人,說他狠起來比誰都賊,人性的兩面無可厚非,尤其是他暗中掐斷了詩人們異想天開的文化天線,他滿以為自己干得十分高明,可受傷的人都心知肚明,現(xiàn)在他想使喚詩人卻無人接收他放射的信號,這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種下的因果。
唯有曾經(jīng)那個找我搭訕的人,信仰之光在時間背后閃爍力量。他當時身著藍色制服,腋下夾著一個皮革公文包,頭戴橘紅色安全帽。他微胖的身體,從建設(shè)中的青藏鐵路格爾木趕赴拉薩。他對星光下的拉薩沒有更多欲望和訴求,只想趕在雜志鋪關(guān)門前多選擇幾本文學(xué)雜志,填充高原之夜的荒涼與內(nèi)心的孤寂。他從雜志里嘩啦撕下一張扉頁,留下他的聯(lián)系方式遞給我,只是我沒有正視它,一次也沒有正視它,這是二十來歲小伙子對一個五十開外大叔的漠視。我不知在這個地方,同他適合談些什么?面對無限寂靜的西藏,真要開口說一句話,還是太難。比天空之藍更富有的時間,不知把話說給誰聽,反正白天的太陽和晚上的月亮,都不再逼我多說一句話,雪域萬物早習(xí)慣了我的孤獨和木訥,為了保護脆弱的靈感,我自私的靈魂注定無法與他人重疊。
拉薩河上的冰兩星期前才徹底融化。在石頭與雪筑起屏障的天邊,霞光穿過經(jīng)幡星辰的指縫,孤單而遙遠,無法言說的曠寂與幾只雪候鳥,維系著我自己的迷宮。沉默是個怪獸,埋伏在世界屋脊每個人的迷宮里,而我卻必須和它相處,我制服不了這個怪獸,更不愿主動越雷池半步,直到拉薩面貌開始在我生命痕跡里模糊,我在八百公里直線另一端的平原之上,想起一個不知姓名的抱走一疊雜志的中年男子。
二
每一件作品變成鉛字,都是一個人靈魂對遠方的投射,熨帖著所有不眠的寒夜,潛伏在那些未曾到過的第一次被文字之手敲開編輯的城門里。而到雜志鋪里尋找那些來自異地的并且印有自己文字的雜志,往往比寫作時的心情更為激越。
截至2021年仲夏夜,已整整六年沒有回到拉薩,我不知那里的雜志鋪是否存在?仿佛一場秋風(fēng)一樹凋零,物流業(yè)和新媒體的火速崛起,將傳統(tǒng)的郵政功能無情地推向邊緣。成都的大街小巷,曾猶如滿樹花開的雜志鋪,已恍然淡出人們視野。
無可救藥的孤獨,如同突然襲來的寒流,真不知失去了根的樹,在風(fēng)中還能站多久?
294收報箱是從建設(shè)路郵局租來的,旁邊有一家雜志鋪。盡管我很早便在這城市購置了房子,但從不肯讓天下那么多郵件,寄至社區(qū)單元門牌的報箱里。很多時候,我懷疑郵局人員對住宅的投遞很不靠譜。
每周三番五次去建設(shè)路,打開郵政報箱收取郵件,如同去避難所或急救站,心情有點像是去投奔親戚(這城市沒有我土著的親戚),更像是去拜訪陌生的友人。彼此的等待,充滿了未知的驚喜。收報箱里的世界,從沒讓我失望。有時出差幾天沒來,報箱便會給我塞滿瘋狂的收獲。除了發(fā)表作品的樣報刊,還有一些主編定期贈送的刊物,密集的稿費單子如廚房里的柴米油鹽,偶有讀者來信,問我何時去他們所在的城市做一場簽售會。
每次取走信物鎖上報箱,我會順便拐角到雜志鋪逗留一會兒。說不清究竟什么原因,面對那么多新鮮出爐的雜志,我只顧亂翻卻不愿意買一本。曾經(jīng)我個人厭惡這類人,不覺之間自己已成了這樣的人,我怎么能夠原諒自己的浮躁?老板是個戴眼鏡的油膩大叔,每次熱情地招呼與表情像是熟知的故人。其實,我沒有在乎老板的感受,他正在呵斥一個劉??煲谧⊙劬Φ呐畬W(xué)生:“買不買嘛,那本雜志已快被你翻爛了!”我站在原地認真回他一句:這些文學(xué)雜志還有人買嗎?
“有是有,但少之又少,買的人偏中年女性多一點?!崩习宥⒅娔X上的賬目,頭也懶得抬,壓低嗓門答道。我對他說:“不錯呀,看來你對文學(xué)雜志,還蠻知情的?!?/p>
“當然呀,畢竟是做了十多年的老本行嘛。像你手上拿的那本雜志,至今一本也沒賣掉?!蔽艺艘幌?,心想這本雜志可是中國文學(xué)界的最高殿堂,緣何落得命運如此不堪?但我沒能對他說出口,因為旁邊一個手上捧著《讀者》看的男子,一直在偷偷觀察我。我瞄他幾眼,似乎每次到雜志鋪,都能遇見這個臉上長了白癜風(fēng)的男子。他看我?guī)籽郏乙膊怀蕴澋乜此麕籽?,彼此無言。我悄然將雜志放回原處,然后問老板:“賣不掉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退貨呀,反正是代銷?!崩习逡荒槦o所謂的態(tài)度,忽然站起身,換了一個角度對我說:“也不是這回事,讀書大概也得分文化地域,比如,我們這里的文學(xué)雜志不好賣,并不代表所有地方都這樣,如果放在天津或上海,抑或北方,相信又是另一種情況。文化需求與地域差異密切相關(guān),只讀雜志卻不買雜志的人,你不好判斷他真實身份,比如那個每次偷偷看著你的人,他是廠北路的啞巴。但有一點毋庸置疑,讀書多的人,談吐自然不一樣!”
腦海里條件反射地彈出拉薩雜志鋪永遠的人來熙往?!拔蚁胫滥氵@里最好賣的,是哪類雜志?”
“當然是啞巴喜歡看的《讀者》了,每期我至少賣掉八十本,還不夠,有時還得想法到其他攤子上周轉(zhuǎn)一些來救急,可以說,這么多年的市場銷量,還沒有發(fā)現(xiàn)哪一本雜志賣得過《讀者》。其次是《知音》,不過這雜志內(nèi)容不敢太恭維,很多讀者反映它有欺騙情感行為?!崩习逭f到此,臉上擠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話音剛落,店里突然進來一個顧客:“老板,我訂的《讀書》雜志呢,給我留好了吧?”
老板謙笑著從案下遞給他連續(xù)幾期的《讀書》,并向我小聲介紹道:這是一個老板,合伙人,投資商,每期《讀書》雜志他必買。我直言不諱地對那位個子不高的顧客說,能讀這本雜志的人,頭腦很不簡單呀。顧客滿面笑容地打量我:不不不,我只是在堅持讀書而已。話還未講完,老板便急著把我介紹給了這顧客。他遞給對方一本目錄上印有我名字的雜志:“看看吧,這里有他寫的文章?!?/p>
“真是難得,如此浮躁的生活,還能堅持純文學(xué)寫作的人,太少太不容易了,我認識一些網(wǎng)絡(luò)作家,他們幾乎不讀書,只喜歡胡編亂造!”顧客從書頁間抬頭看我,目光有驚詫,又隱著一絲無奈。
“確實有同感。這時代堅持純文學(xué)寫作的少,讀純文學(xué)的人更少,買文學(xué)雜志看的人就少之又少了?!痹捦?,我順手取下一本《書屋》遞給他,告訴他上面介紹有不少好書。他信了我的推薦,當即買下。他講他大學(xué)時最喜歡看《收獲》《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如今,一個搞軟件開發(fā)的人,長期只買《讀書》雜志看,他的讀書心得的確讓我有些意外:科技發(fā)展離不開人文支撐。
這句話讓我興奮了好久。仿若眼里突然閃過夜明珠之光,即刻點亮太多疲倦的風(fēng)景與蒙塵太久的歲月。他所選擇的讀物看似與其從事專業(yè)格格不入,但卻補益、豐富、提升了工作與生活的色彩與厚度。正是這個陌生人格外的讀書經(jīng)驗,校正了我長期以來所謂對路寫作卻單調(diào)的閱讀習(xí)慣。
離別時,我們沒有握手,心里的聲音卻不約而同:希望下次還能遇見你!
之后,我常自作多情地想,雜志鋪相遇的那位顧客算得上我朋友嗎?我還想,或許他也樂意將我當朋友吧!賣書的老板,因為總是可以在他的雜志鋪見面,我們彼此連一個電話和微信都不曾留下,每次見面卻有老朋友的親切感,只要說到書,只要翻開那些散發(fā)著墨香的雜志,書里書外,我們瞬間就能沉浸于心靈最暢達的溝通。
有一回,他表情不無遺憾地告訴我:“哎呀,昨天我一直以為你會來。”我滿臉納悶?他說:“有個寫書的人,很想認識你,我讓人家在這里等了很久?!闭l呀?他遞給我一本厚厚的長篇小說,“你看吧,這是她讓我替她代銷的書。”我隨意翻了幾頁,那字跡模糊的紙張和版權(quán)頁的空缺,頓時讓我預(yù)感了什么不祥。但為了感激雜志鋪老板的熱情,我順手將剛從收報箱里取出的幾本嶄新雜志,贈給他。我想,這是我對贈我雜志的主編朋友放大的尊重,其實我更希望讀者感受到雜志編輯部同仁為讀者付出的良苦用心。
可這樣的光景,已然過去多年。掐指算來,至少有五年時間,我再沒有去建設(shè)路郵局,294收報箱已在六年前一個沸騰的夏日宣告撤除。從此,記憶之城便多了一個老地方,它一直在等一個老朋友,只是揮不去的思念里,似乎我永遠在別處,沒有根,也沒有鄉(xiāng)愁。文學(xué)的出口在歷史的進程中悄然進化,這六年幾乎是新媒體發(fā)展迅速擴張的六年,也是雜志鋪消失最為神速的六年,更是稿費單變成打卡記錄的六年。
從此,風(fēng)雨街頭殘存的294收報箱,如同一位扯掉了招牌的朋友,好比我常以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回到故鄉(xiāng),其過程充滿了抵達的懷念和懷念的抵達。擁有光榮“毛體”書法定格的建設(shè)路,已載入我從別處下榻這城市不可遺失的歷史遺址。
有時,打車經(jīng)過,很想看看雜志鋪在否,但始終停不下腳步。除了歷史中的建設(shè)路郵政局,同城另一處更具歷史面孔的暑襪街郵政局,也殘存著一抹經(jīng)年難忘的記憶,那青磚漢瓦白灰的郵亭建筑,至今想來也是一處文物級別的風(fēng)景,那次我不僅在此買到發(fā)表我兩首短詩的1998年第8期《青年文學(xué)》,還在這里看到了種類繁多的文學(xué)雜志,那是我初到成都見到雜志最多的地方,這同樣也印證了當時繁榮的文學(xué)氣氛。
三
有一點突然。
雜志鋪的新聞是2020年冬天出現(xiàn)在作家朋友圈的。我沒有點贊,也沒有急著去打卡。
一年之后的春天,終于,一個人兩手空空從雜志鋪出來,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蒼茫,仿佛我就是一本無人賞讀的雜志。在這座城市的文化風(fēng)景里,最先消失于雜志之前的不是記憶地標的暑襪街,也不是建設(shè)路,而恰恰是那些走幾步或拐個彎就能看見的花花綠綠的雜志鋪。如今它的死灰復(fù)燃,并沒有喚起我的興奮記憶,反倒像一滴隱沒于身體里的淚水,流不出太多的悲傷與喜悅。盡管依然喜歡翻閱雜志,總試圖找回些什么,可心不在焉的思緒,卻不再落于一本或一篇印象深的雜志作品之上,愧對文學(xué)之心如灌鉛般沉重,那一刻有失文化尊嚴的感覺越思想越毀滅。
這家雜志鋪是一處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鋪子,是一座城市的唯一,也可能是文學(xué)全國的孤獨范本。當它以不可復(fù)制的文藝地標,悄然擺設(shè)在誕生過多位茅盾文學(xué)獎作家之地的紅星路,新老媒體為此燃燒了一地?zé)犸L(fēng),畢竟曾經(jīng)滿大街密集的雜志報刊亭已淡出公共視線,忽聞一夜清風(fēng)徐來的雜志鋪,被文藝風(fēng)尚之人爭先恐后刷爆各自沉寂的朋友圈。
只是我的情緒不再為此存在與說明。2021年六月中旬的一天,香港友人讓我去報亭買幾份登載我消息的《參考消息》,跑過幾條街不見報亭便已心灰意冷。與東野圭吾神秘的《解憂雜貨鋪》不同,雜志鋪是承字庫,也是辦刊人智慧凝聚的重要精神領(lǐng)地。三兩張白色的小圓桌,一個有電腦結(jié)賬的吧臺,剩下的空間盡是琳瑯滿目層層疊疊的雜志。它們來自不同城市和不同街道,出自不同編輯與設(shè)計師之手,歷經(jīng)不同的編輯部和性格迥異的主編,還有不同掌紋撫摸過不同紙張的印刷車間師傅。
要不是遇上高溫天氣去那兒辦事,我絕不會到此吹冷風(fēng)。
這里濃縮著遼闊的文學(xué)中國,富饒著幾代人的共同追求,這些雜志有著名的四大名刊,也有張揚的四小花旦,有的來自窮鄉(xiāng)僻壤,有的出自京華繁城,看上去幾乎各省市有名的文學(xué)期刊都在此集合了,包括不少散落在民間的民刊也在此趕場,盡管時風(fēng)讓尷尬的文學(xué)之旗搖晃不定,但它們始終以文學(xué)名義存續(xù)至今,不知有多少文人向往作品能夠抵達那片天空,甚至有人將其立誓在上面發(fā)表作品,當作一生的創(chuàng)作目標而努力。除了各類選刊、民刊,這其中以詩歌散文小說等純文學(xué)刊物居多。
好比去菜市場,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可擺在我面前的這些雜志,隨意拿起一本毫無目的地翻翻,又無所謂地放回原地;才拿起一冊詩歌刊物放眼目錄,卻無耐心繼續(xù)欣賞。有那么一刻,我眼里只剩下一個被雜志圍困的自己,沒發(fā)現(xiàn)一個多余的看雜志的人。曾經(jīng)熱愛翻閱雜志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就我個人而言,不是這些雜志穿的衣服不好看,而是覺得它們的長相與功能,給人太多太難的無力選擇,這和當下許多癡刷抖音的年輕人,三秒刷過別人的喜悅和悲傷一樣,看雜志的熱情與耐心,已被快節(jié)奏生活元素慢慢淹沒。
作為寫作者,報紙雜志無疑是文學(xué)作品亮相最直接的舞臺。究竟是什么原因?qū)е伦约菏プx一本文學(xué)期刊的興趣?答案并沒有被警惕的快餐化網(wǎng)絡(luò)碎片信息取代,而是隨著個人的成長與寫作的自律需求,其閱讀選擇發(fā)生了側(cè)重的分身蛻變,翻閱報紙雜志的興趣自然少了許多,研讀中外經(jīng)典作家書系便與日俱增。
一個電話,突然讓我從雜志鋪撤了出來。街邊的陽光強烈地投射到雜志鋪的玻璃墻上,隱約可見反光的人面。話畢,我想該往哪里去呢,約好來此接我的司機,此時還在遠遠的堵車路上,于是再次返回?zé)o處可去的雜志鋪:一對身上彌漫著百合香水的閨蜜,是不是約好來此享受文字盛宴的?坐在吧臺的女服務(wù)生,偶爾從電腦面前伸出頭來瞅她們一眼。她們的對話有爭論,也有嘆息,然后是沉默。一時之間,所有雜志里的怪獸,都在窺視她們的沉默,同時也在窺視她紅色的高跟鞋,以及她手上拈著的一支玫瑰色口紅。她倆只顧打扮手中小鏡子里的自己,也不看一眼那么多的雜志,似乎所有雜志里構(gòu)建的文學(xué)世界都與她們無關(guān)——但她們的舉止行為卻可以成其文學(xué)表達的一種。我渴望看見她們安靜的神色,伸手摸一本雜志,全神貫注地讀給彼此聽,說不定她們還真能讀到和自己命運相似的人呢,說不定憑借她們涂脂抹粉的力氣,也能修改書中人的命運?可這不過是我,一個袖手旁觀者的一廂情愿。
我的魂兒,似乎全然不在雜志上。
她倆的對話如枯萎的花瓣,無香無味,只是一種蒼白的復(fù)調(diào):你要是覺得和他搞不好關(guān)系,就趁早了斷……
那我得回去給男人說說,要聽他的意見……
三個星期前的一個午后,銀杏樹上白果落地的聲音,充滿了自然與城市對話的詩意。第一次同一位寫小說的年輕人相約雜志鋪的情景,感覺如同出席一場宴席。她倆此時的座位,正是當時我們坐過的地盤。其實,那次我依然無心看雜志,只為冷清的雜志鋪和寂寥的女服務(wù)生,要了兩杯咖啡。那寫小說的年輕人則不一樣,他來一趟雜志鋪,須從地鐵二號線的盡頭輾轉(zhuǎn)四號或三號地鐵線,如此周折一個多小時才能愛不釋手地拜讀他心愛的文學(xué)雜志。他在郊區(qū)上班,工資如這座城市底層的大多數(shù)一樣,交完各種費用只夠填飽肚子,但他時刻卻想著文學(xué)的事,想著到雜志鋪享受文字盛宴。有時,他下班后趕到雜志鋪,這里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于是他按照門貼上的電話打過去,對方說今天有事提前下班了,明天再來吧。他滿臉缺憾地望著雜志鋪神思好久。此時,他拿起一冊海派文學(xué)雜志不愿放下,接著又從高格上取下一本先鋒向度的文學(xué)期刊,他準備將自己的作品投向這些內(nèi)心喜歡的雜志。他靦腆地介紹那些發(fā)表過他作品的雜志欄目,眼睛放光地看到某位作家的新作,他憶起他熟悉與陌生的編輯,像極了曾經(jīng)那個講真話、抒真情又有點“自閉”的我。
忽然,一個“小鮮肉”的閃現(xiàn)打斷我的察看與想象。我把注意力投放到他身上。他說不定是個語言學(xué)博士,他手里拿著一本結(jié)了賬的年度詩歌選本,純白色的封皮,血紅色的書名,還有一本雅致的詩歌雜志。他蹲下身繼續(xù)投入地在書頁中翻找喜愛的某首詩,他清澈的眼神,讓人看到不一樣的心靈世界。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克服了怪獸們沉默的指責(zé),看著他手中的詩歌選本,像老朋友一樣拍著他的肩問:上面有你的作品吧?
他抹了一把微笑的嘴角,羞怯地回了一句:沒有。
那張面孔和那個寫小說的年輕人真有幾分相似。他們都燙有微卷的小懶發(fā),腳穿小白鞋,素凈的外套,只不過眼前這個小鮮肉比那寫小說的年輕人瘦削一些,深陷的眼珠與書頁中的詩行靠得很近。他夾著書的手臂看上去十分纖弱,上面布滿了黑黝黝的毛子。他們都很年輕,至少比我年輕。我想,他們有一天到了我這個年紀,是否還能夠保持閱讀雜志的習(xí)慣?忽然想起了拉薩的洋滔先生,他退休回到重慶后,不僅每天堅持去圖書館閱讀補充新鮮血液,同時他積極創(chuàng)作投稿與雜志的來往不減當年。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將眼前看到的人和事告訴了那個寫小說的年輕人,微信很快叮咚一聲跳出一條信息,他驚喜地回復(fù)道:哇,快拍點現(xiàn)場的照片給我看。
可惜,我已在離開雜志鋪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