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各民族“同源共祖”口頭傳統(tǒng)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

張玫，楊甫旺，姚霽珊*

（1.楚雄彝族文化研究院，云南 楚雄 675000；2.楚雄師范學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一、問題的提出

口頭傳統(tǒng)在群體中的認同功能一直以來都是口傳文學研究關注的重點問題。賽杜［1］認為，非洲史詩的文本功能在于史詩能夠通過組織化的譜系、起源神話和幻想故事等社會觀念的投射來更新社區(qū)的根基歷史認同，以特定組織化的方式將群體內(nèi)部的社會關系重新整合以適應外部社會發(fā)展。勞里·航柯［2］認為，以史詩、民間故事等為代表的口頭傳統(tǒng)“是表達認同的故事”，“它通過模仿或其他方法口頭傳唱其社會標準和價值”，“由專業(yè)的史詩唱者講述，它的故事特別長，遠遠超出流傳于該地的最長的故事；它較廣泛地與神話和文化傳統(tǒng)相聯(lián)系，它的聽眾和講述者都相信史詩的描寫是真實的歷史事件”，它蘊含了該群體世代口耳相傳的群體認同、社會基本價值觀和社會規(guī)范等社會觀念。

中國56個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各民族互依存、相互交往交流交融，“形成了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tǒng)一體”［3］。在這個多元統(tǒng)一體內(nèi)，各民族在漫長的歷史中積淀了大量以口頭傳統(tǒng)為載體的關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族群記憶、文化相互借鑒吸收和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樸素表達。這些以口頭傳統(tǒng)為載體的創(chuàng)世史詩、神話傳說、民間故事、諺語等既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文化認同的外在顯示，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文化支撐。

“同源共祖”這一口頭傳統(tǒng)母題將“各民族來自同一祖先、互為兄弟”作為話題核心，經(jīng)典情節(jié)為人類某一始祖生下多個孩子，這些孩子各自繁衍生息、四處遷徙后形成多個民族或族群，并在此基礎上就各民族或族群在語言、文化、風俗習慣、分布地域存在差異的原因進行闡釋，展現(xiàn)了這些少數(shù)民族對“中華民族是一家”思想的樸素理解和客觀表達，反映了中華民族在長期歷史發(fā)展中“血緣和文化的共同體”［4］15的形成過程。

二、云南各民族口頭傳統(tǒng)中的“同源共祖”敘事

“同源共祖”敘事是指多民族集體記憶中廣泛存在的認為各民族擁有同一血緣祖先的思想，這些思想主要以創(chuàng)世史詩、神話傳說、民間故事、諺語等口頭藝術（verbal arts）為載體，依靠個體口耳相傳的方式將這些集體記憶世代相傳?！巴垂沧妗毙偷目陬^傳統(tǒng)是在各民族長期歷史發(fā)展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深刻反映了各民族在特定時期的文化實踐和歷史探索，蘊含了中華民族同根同源、相互依存的共同體記憶，它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起源和發(fā)展相輔相成，密不可分，在各民族長期歷史發(fā)展中起到了重要的文化凝聚和精神指引作用。

云南各民族中都廣泛流傳著大量的“同源共祖”母題的創(chuàng)世史詩、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等口頭傳統(tǒng)，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云南各民族的“同源共祖”神話母題分布極為普遍，所涉及的口頭傳統(tǒng)統(tǒng)計如表1所示。

表1 云南各民族“同源共祖”“葫蘆生人”“弟兄祖先”母題數(shù)量統(tǒng)計 個

（一）云南各民族的“葫蘆生人”口頭傳統(tǒng)

云南的彝族、白族、哈尼族、拉祜族、苗族、瑤族、壯族、德昂族、佤族等都有關于人從葫蘆中來、“葫蘆生人”的神話傳說。如表1所示，云南各民族的“葫蘆生人”神話在“同源共祖”口頭傳統(tǒng)中占據(jù)了較大比例。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梅葛》唱道，大洪水后人類始祖兄妹婚后生下一個怪葫蘆，天神用金錐銀錐破開葫蘆，先后出來了漢族、傣族、彝族、傈僳族、苗族、藏族、白族、回族等九個民族［6］55—58。哈尼族民間故事“兄妹傳人種”中說，人類始祖帕瑪生出一個葫蘆，葫蘆中“培育著千百萬人類的后代”，者比和帕瑪每天給葫蘆澆一次水、曬一次太陽，十四年后葫蘆中孕育出了幾十對男女，分別稱之為“壓提”“豪烏”“豪勒”“豪熱”等，其中“壓提”為卡多人的祖先，“豪烏”為布都人的祖先，“豪勒”為碧約人的祖先，“豪熱”為西摩洛人的祖先［7］20。鎮(zhèn)沅縣拉祜族苦聰人創(chuàng)世神話《蜂桶、葫蘆傳人種》載，藏在木桶中躲過洪水的“老三”與仙女成婚后生下一個葫蘆，葫蘆中走出了人類［8］181。佤族創(chuàng)世詩《葫蘆的傳說》中說，“葫蘆啊，人類的家，……人從葫蘆里出來，站滿了西崗山”［9］152。瀾滄縣佤族所傳唱的《司崗創(chuàng)詩歌》也說，“葫蘆里來，司崗里生”。葫蘆生萬物與人類，成為宇宙的第二個紀元［9］170。“司崗”意為葫蘆，“里”意為出來，“司崗里”便是“人從葫蘆里來”之意。布朗族創(chuàng)世歌“人從葫蘆出”唱道，葫蘆中生出了各民族，“爭先搶出的人，黑炭染黑皮膚”［10］171。之后先后出來了紅人、黃人和白人，第一批出來的人就是布朗族的祖先。拉祜族創(chuàng)世史詩《盤根盤古》中唱道，洪水之后“葫蘆里走出兩兄妹，男的叫扎羅，女的叫娜羅。他們是拉祜族的祖先，他們是創(chuàng)世立業(yè)最早的人?！攘_生下九對男女”。九對男女婚配繁衍為九個民族［9］124。德昂族神話“葫蘆的故事”中說，洪水泛濫之時，人種和動物避難于葫蘆中而幸免于難。因此，葫蘆成為人類繁衍的圣物。文山地區(qū)壯族創(chuàng)世神話“叢宗爺爺造人煙”、傈僳族創(chuàng)世史詩《創(chuàng)世紀》等都有類似的人類借助葫蘆逃避洪水的故事。

白族歌謠《創(chuàng)世歌》中唱道，開天辟地的大神為“盤古盤生兩兄弟”［10］40，“盤古”“盤生”為盤瓠衍生而來，都是葫蘆的別稱。屏邊地區(qū)的瑤族世代傳唱的《盤王歌》《過山榜》等長篇創(chuàng)世史詩中，則把“盤古”與“盤瓠”等同為一體，并將其視為與人類始祖伏羲女媧三位一體的人類血緣始祖和文化共祖。滇東南彝族阿哲人創(chuàng)世史詩《愛佐與愛莎》唱道，混沌之神孕育出冬德紅利諾，在他身上長出了一個神葫蘆，神葫蘆變成人神盤古王［11］6-7。還有部分歌手傳唱，葫蘆中生出了七十二種人。

“葫蘆生人”口頭傳統(tǒng)遍布云南彝族、白族、哈尼族等十幾個民族，是云南各民族“同源共祖”口頭傳統(tǒng)最主要的母題之一，其中“葫蘆生人”口頭傳統(tǒng)占據(jù)了較大比例，形成了一個有著獨特表征的“葫蘆生人”口頭傳統(tǒng)文化圈。這個文化圈的形成與云南各民族形成發(fā)展的過程及大雜居、小聚居、相互交錯雜居的分布格局有著密切的關系。從“葫蘆生人”口頭傳統(tǒng)的文本內(nèi)容來看，葫蘆往往是與洪水神話緊密相連的，既是人類始祖面對洪水的逃生工具，同時也是人類繁衍的關鍵。在滇南和滇東南的部分少數(shù)民族中，葫蘆、瓜及曾祖父、外祖父等都稱之為“A21Pu55”（本意為葫蘆），舅舅則稱之為“A21wu33”（原意為“黃瓜”或“瓜”），從而使“葫蘆”成為人類血緣祖先的統(tǒng)稱，并通過語言傳承的方式將祖源敘事內(nèi)化于日常生活之中，生動展現(xiàn)了各民族相互依存、休戚與共的交往格局。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葫蘆生人”神話中蘊含了人與自然萬物“同源共生”的觀念、“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和“自然萬物皆親人”的基本價值取向［12］65-70，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參天地贊化育”的精神追求和兼收并蓄的文化整合方式。

（二）云南各民族的“人虎互化”口頭傳統(tǒng)

虎崇拜作為氐羌族群普遍的宗教信仰和文化習俗，在西南地區(qū)分布極為廣泛。云南各民族“人虎互化”的口頭傳統(tǒng)折射出長期以來西南地區(qū)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深度和云南各民族“同源共祖”的樸素情感認同，展現(xiàn)了云南地區(qū)各民族“多元一體、共生互補”文化格局的特殊形態(tài)。

西南地區(qū)長期以來就有“人虎互化”的口頭傳統(tǒng)，如葛洪《抱樸子》中有寧州以南有“人老化為虎”之說，元代李京在《云南志略·諸夷風俗》有“羅羅即烏蠻也?！蹰L死，以虎皮裹尸而焚，其骨葬于山中?！昀希ㄋ溃┩⒃啤保?3］451的記載。明代《天中記》也記載，“云南蠻人呼虎為羅羅，人老則化為虎”［14］。云南彝族古籍《夷僰榷濮》說，九個凡人好兒郎分散四方，其中一支“來到北方后，變化成人虎”［15］22。云南大姚縣彝族神話傳說《虎氏族》載，滅世洪水后兄妹成婚生下七個女兒，小七妹嫁給老虎后生下九子四女，逐漸繁衍成為彝族虎氏族［16］31-32。大姚曇華彝族傳說老虎娶了人類始祖的小女兒，婚后生下九子四女，其中九個兒子變成了九個民族，而彝族作為老虎的子孫，被稱為虎的氏族。祿勸、武定、大姚一帶的彝族至今仍流傳著人死化虎的故事，并且有“人死一只虎，虎死一枝花”的民諺。

墨江縣白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說人類始祖阿布帖和阿約帖兄妹二人婚后生了四個女兒，二女兒嫁給老虎代代繁衍形成了分布于碧江沿線的白族勒墨人［17］87-95。哀牢山拉祜族中長期流傳著虎養(yǎng)育了人類祖先的傳說，分布于瀾滄江地區(qū)的拉祜族中也有老則化為虎的傳說。怒族人類起源神話中載，人類女始祖茂英充與虎交配，生下的孩子成為虎氏族的祖先［18］29-30。納西族認為虎是力量的象征，其口頭傳統(tǒng)《虎的傳說》中記載，英雄塔瑪布里用弓箭射死老虎，將虎皮送給人類始祖崇忍利恩及三個兒子，在虎皮力量的加護下崇忍利恩殺死了危害人類的魔鬼和黑牦牛，三個兒子向外遷徙，長子成為藏族祖先，次子為納西族祖先，幼子則成為白族祖先［19］。瀘沽湖畔的納西族摩梭人“喇氏族的來源”傳說記載，喇神（即虎神，在摩梭話中，“喇”意為虎。）受天神指派到大地造人造物，與刺踏寨干木地方的山神干木結為夫婦，生下“喇若”和“木喇”一堆兒女，后繁衍生息而成喇氏族。在部分傈僳族中也有虎為人類始祖的傳說［20］263。

長期以來，虎在脫胎于氐羌族群的彝語支諸民族中具有獨特的地位，唐代樊綽《蠻書·云南管內(nèi)物產(chǎn)七》載，“大蟲，南詔所披皮?！保?1］202《新五代史》卷七十四《四夷附錄》第三說：“昆明在黔州西南三千里外，地產(chǎn)羊毛，其人椎髻、跣足、披氈，其首領披虎皮?！保?2］540-541《冊府元龜》卷九六〇說：“昆明夷部落在黔州西南三千里，山路險阻，住止高欄，亦有牛馬，其俗椎髻、跣足、首領披虎皮，下者披氈。”［23］3824乾隆《云南通志》載：黑羅羅“葬，貴者裹以皋比（即虎皮）焚諸野而棄其灰”［24］。云南永仁彝族民間有歌謠唱道，“穿上虎皮戎裝才配稱英雄，才是真正的勇士”［25］48。

傈僳族、納西族、哈尼族、阿昌族等少數(shù)民族都有尚黑崇虎的習俗，而白族、普米族則以白虎為圖騰，有部分白族認為祖先臘修有一件魔衣，披上魔衣后就能化身為虎祖之形，而在白語中“臘”也有“虎”之意。哀牢山彝族“羅羅”支系每家供一幅由巫師繪制的男女祖先畫像“涅羅嫫”，“涅”義神靈或祖先，“羅嫫”即母虎，意為母虎神靈和母虎祖先。人與虎共用稱呼，以母虎來代表祖先，在舉行祭祖儀式時門楣上要懸掛虎頭畫像，彝族小孩要戴虎頭帽，穿虎頭鞋，以此保佑孩童不受邪祟侵犯。巍山彝族“臘羅拔”支系自稱為“龍”“虎”后裔，在婚喪等重要場合中都要在中堂、畢摩神龕上鋪以綿羊皮以代虎皮。

云南各民族“同源共祖”的口頭傳統(tǒng)建立于其“天人一體”的哲學觀念之上，他們普遍認為，天地萬物和人類同源同生，人是從自然界演變而來的，人與自然界其他成員同源共祖，不同民族從血緣上來說都是血肉相連、生死相依的手足兄弟，強調(diào)了各民族的同源性和生命本質(zhì)的同一性，反映了云南各民族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同生共存關系的心理認同。這種心理認同通過強調(diào)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直接的原始的統(tǒng)一性，說明了各民族在地位上是平等的，相互依存，關聯(lián)一體，雖然這種認識以創(chuàng)世史詩、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等口頭傳統(tǒng)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但包含著各民族對于民族關系的深刻認識，由此觀念推導出更高的認識，即對于民族平等的樸素認知和對于各民族和諧共生、共享發(fā)展的心理訴求，展現(xiàn)了云南各民族崇尚團結和諧、追求平等發(fā)展的價值取向。

三、云南各民族口頭傳統(tǒng)中的“中華民族一家親”

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的講話指出，“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締造、發(fā)展、鞏固同一的偉大祖國的歷史”，各族人民親如一家、相互尊重、相互欣賞，相互學習、相互借鑒，“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是中華民族“走向包容性更強、凝聚力更大的命運共同體”［26］的根本保證。云南各民族普遍流傳的“中華民族一家親”口頭傳統(tǒng)，展現(xiàn)了邊疆少數(shù)民族對民族團結穩(wěn)定、和諧發(fā)展的訴求和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樸素認知，是邊疆地區(qū)各民族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和多民族國家共同體意識形成的文化貢獻。

云南梁河縣阿昌族民間歌謠《阿昌漢白一家人》唱道，“青菜白菜一樣菜，阿昌漢白一家人，滿山松籽撒下地，松樹成林根串根”［10］18。當?shù)匕⒉宓拿耖g故事“九種蠻夷本是一家”傳說，各民族都是人類始祖遮帕麻和遮咪麻兄妹倆所生的葫蘆中走出的，生活在壩子的成為了傣族和漢族，居住在高山上的成了景頗族和傈僳族，住在半山半壩的是阿昌族和德昂族等，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九種蠻夷”原來就是一家人，因此一直團結友愛、和諧相處［8］183。云南雙柏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查姆》說，“三十六族分天下，三十六族常來往，和睦相處是一家”［27］81。佤族創(chuàng)世詩《葫蘆的傳說》中唱道，“各民族本是親兄弟，世世代代忘不了”［9］149。獨龍族創(chuàng)世史詩《創(chuàng)世紀》中唱道，兄妹成婚后生下九對兒女，“九對兒女繁衍生息在九條江，九雙兒女傳宗接代在九座山，各個民族的祖先就是兩兄妹，各民族原本就是一家人”［9］433。哈尼族創(chuàng)世史詩《十二奴局》中人類始祖與分別遷徙至高山、半山腰和平地的三兄弟說，“你們同是一個父母養(yǎng)，大家同是一個父母生，手心手背都是肉，樹枝樹葉連著根；不管到天頭地腳，永遠是親親的一家弟兄”［28］24。永善縣漢族民歌《伏羲哥妹制人種》中唱道，伏羲兄妹成親后生下血包，“一刀割得亂紛紛。桃子樹上搭四兩，李子樹上搭半斤。架起神火滿地青，世上遍地都是凡人。手中抱本百家姓，世上才有百姓人。大伙不要分你我，都是同胞共母人”［10］570。

云南各民族“中華民族親如一家”的口頭傳統(tǒng)通過強調(diào)各民族“同源共祖”、命運與共的血緣和文化傳統(tǒng)，強化了各民族“漢族離不開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離不開漢族，各少數(shù)民族之間相互離不開”的命運共同體意識，反映了各民族對于“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命運與共”的價值追求和文化理念，是云南各民族對于統(tǒng)的一多民族國家的樸素認知和共創(chuàng)共享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雛形”，展現(xiàn)了云南各民族長期以來交往交流交融的廣度和深度。

四、云南各民族口頭傳統(tǒng)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各民族的口頭傳統(tǒng)從共同的“大洪水”記憶到訴說人類起源的“葫蘆生人”神話、再到各民族和諧共處的“中華民族一家親”傳說，共同建構了云南各民族長期以來在共同生活空間中形成的“同源共祖”口頭傳統(tǒng)的內(nèi)在邏輯，展現(xiàn)了邊疆少數(shù)民族對于多民族國家形成發(fā)展歷史進程的樸素理解和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不斷強化的過程。

（一）族源、集體記憶與共同體意識

族源，是維系民族成員相互認同的“血緣紐帶”，是一個民族展現(xiàn)自身群體認同的重要手段。正如范可所言，民族成員在展現(xiàn)自己的族群認同、解釋其族群歸屬感時，“總喜歡在歷史族群性（historical ethnicity）上做文章；喜歡說與群體或者部落內(nèi)的其他成員一樣，有著共同的祖先，說同樣的語言，等等”［29］137。正如王明珂先生所說，造成一個民族的，并不是文化或血緣關系等“歷史事實”，而是對某一真實或虛構之民族成員共同起源的“集體記憶”［30］53。當一個群體通過口頭傳說、神話故事等“集體記憶”的方式來敘述與他們的祖先起源相關的“過去”及“歷史”時，其中所展現(xiàn)的未必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歷史事實，正如哲學家布魯門伯格（H·Blumenberg）所提出的，“回憶中無純粹的事實”。在法國社會歷史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看來，群體的記憶往往強調(diào)的是自身獨一無二的“歷史”及其基于這樣的歷史而具有的、區(qū)別于其他群體記憶的特殊性［31］57，但是，這樣的民族記憶本身是在一個既定社會框架中獲得的，并深受他們所感知到的外界對于他們的認知所影響。

民族認同是建立在對共同起源的“集體記憶”的認可與使用之上的，通過這個民族群體成員共同認可對共同起源的“集體記憶”，群體成員凝聚在一起，并向群體成員解釋了彼此凝聚在一起的“歷史事實”。事實上，“造成一個族群的，并不是文化或血緣關系等‘歷史事實’，而是對某一真實或虛構之族群起源的‘集體記憶’”［31］57，且這一“集體記憶”是“可以被爭論、被改變的”，“它隨著狀態(tài)、現(xiàn)實改變”［32］。根據(jù)人們的出生來推定的族籍是人們?yōu)樽分鸸餐睦娑褂玫囊环N手段和工具，而后天習得的習俗、語言等，則是強化這種共同利益共同體認同的重要工具。

（二）“同源共祖”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云南各民族“同源共祖”口頭傳統(tǒng)的產(chǎn)生、流傳、變遷深受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文化互動的深刻影響，一方面，漢文化、佛教文化、道教文化對云南各民族口頭傳統(tǒng)母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如部分彝族、白族口頭傳統(tǒng)中大量借用、化用漢族神話人物及神話事跡，如前文所述洱源白族“創(chuàng)世歌”中所唱“盤古盤生兩兄弟”造天地、化身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等世間萬物，與漢族的盤古神話內(nèi)容大致相同；另一方面，各民族口頭傳統(tǒng)之間的相互影響、相互吸收，表現(xiàn)為相同母題之下主題的相通性和內(nèi)容的差異性，如前文所述不同地區(qū)、不同支系的彝族傳唱的“葫蘆生人”文本內(nèi)容的差異。云南各民族“同源共祖”口頭傳統(tǒng)的多樣性、多層次性和復合性立足于長期以來云南“多元一體、共生互補”的民族格局和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文化的互動互融，同時又從精神和文化層面鞏固、神化了各民族間“和諧與共”的交往格局。各民族通過將這些記憶遺產(chǎn)世代傳唱、吟誦、傳播和各民族文化的互鑒融通，成為各民族共創(chuàng)共享的文化記憶和地方知識，最終凝聚為賡續(xù)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思想文化基因。

“同源共祖”口頭傳統(tǒng)的世代相傳以神話的形式強化了各民族之間血脈相連、和諧相處、命運與共的“一家人”價值追求和社會觀念，通過“以‘家’為出發(fā)點和立足點，發(fā)揮‘家’的情感紐帶作用，增進‘家庭’式弟兄民族的相互聯(lián)系和彼此認同”［33］，發(fā)揮“想象的共同體”在精神層面的強大凝聚力，推動了各民族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開展了同呼吸、共命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歷史實踐，從而在民族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中踐行、培育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創(chuàng)舉，成為增強各民族群眾對中華文化認同的重要精神力量。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強調(diào)的，“各族文化交相輝映，中華文化歷久彌新，這是今天我們強大文化自信的根源”［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