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懿行《爾雅義疏》詞義考釋辨正

◎周勃霖

（湖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湖南 長沙 410082）

《爾雅》是我國第一部按詞義系統(tǒng)和事物分類編排的字典，亦是訓(xùn)詁的一部重要典籍?！稜栄拧分畬W(xué)，歷來研究者眾多。自古至今，對《爾雅》作注的學(xué)者亦層出不窮。今閱郝懿行之《爾雅義疏》，注解翔實，其注書中有良多新意。然于詞義考釋時，仍有疑義還可深究。今于郝氏所注《釋詁》《釋言》《釋訓(xùn)》中數(shù)條，略作詞義辨正。

一、寫，憂也

恙、寫、悝、盱、繇、慘、恤、罹，憂也。（《爾雅·釋詁》）

“寫，憂也”，郝氏未明其意，注曰：“寫者，今未詳?！惫⒃唬骸皩懀袘n者思散寫也。”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有憂者待于散寫，不得即以‘寫’為憂?！囤L(fēng)·泉水篇》：‘駕言出游，以寫我憂’，散寫之謂也，若即以‘散寫’之‘寫’為憂，則是‘以憂我憂’矣，其可通乎？今案：‘寫’當(dāng)讀為‘鼠’，《小雅·雨無正篇》：‘鼠思泣血’，箋曰：‘鼠，憂也?！毙斐A、胡奇光、方環(huán)海等持王引之觀點，認(rèn)為“寫”通“癙”，有“憂愁”義。此外，王引之還從音韻上說明“寫”“癙”可通，指出“‘寫’字古讀若‘零露湑兮’之‘湑’，與‘鼠’字聲近而通……《小雅》之‘鼠’即《爾雅》之‘寫’，古字多通借。”

若“寫”與“癙”相通，相關(guān)文獻中應(yīng)有例證。但是在相關(guān)歷史文獻中并沒有見到“鼠（癙）”假借為“寫”的文例，后世文獻所引《詩經(jīng)》“鼠（癙）”之語例，一般都為“鼠思泣血”“癙憂以癢”，而未見有“寫思泣血”“寫憂以癢”的書證。因此，王引之提出的“寫”為“鼠”之假借的說法有些站不住腳。

邵晉涵《爾雅正義》于“寫，憂也”云：“《方言》云：‘凡言相憐愛謂之嘳，或謂之無寫。無寫，猶無恙也?！薄豆视?xùn)匯纂》也有相關(guān)記載：“沅澧之原，凡言相憐哀，謂之嘳，或謂之無寫，江濱謂之思，皆相見驩喜，有得亡之意也?！闭卤搿缎路窖浴め屟浴罚骸敖裉K州相見存問則曰無寫。與古言無恙、無它同意。”由此來看，“寫”訓(xùn)為“憂”，并非假借他字，而是“寫”在方言中已有“憂”義。從章氏的論斷可知，“寫”之“憂”義至今仍保留在蘇州方言中，“無寫”為相見時常說的問候語，與“無恙”同?！绊Α北硎尽皯n”義，在《說文》中已經(jīng)指出：“恙，憂也。從心，羊聲?！庇纱藖砜矗墩f文》認(rèn)為“恙”的本義為“憂慮”之義。查閱《中國基本古籍庫》，“恙”作為“憂慮”之義，在先秦文獻中便已存在，例如：

（1）賴皇天之厚德兮，還及君之無恙。（《楚辭·九辯》）

（2）書未發(fā)，威后問使者曰：“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戰(zhàn)國策·齊策四》）

（3）是助王養(yǎng)其民也，何以至今不業(yè)也？葉陽子無恙乎？是其為人，哀鰥寡，恤孤獨，振困窮，補不足。（《戰(zhàn)國策·齊策四》）

因此，“恙”表示“憂”之義，“無恙”即是“無憂”?！皩憽迸c“恙”同義，所以“寫”亦可以表示“憂”義。

可見，“寫”訓(xùn)為“憂”在方言中已有，與“恙”相同，并非王引之所提出的假借之說。郝氏未明其意，因其不知“寫”在方言中亦可用為“憂”。

二、宣，緩也

宣，緩也。（《爾雅·釋言》）

郭注：“謂寬緩?！焙率柙疲骸靶撸墩f文》作‘絙’，云：‘緩也?！稑酚洝吩疲骸渎晣c以緩?！畤c’字亦假音?！墩f文》作‘繟’，云：‘帶緩也?！衷疲骸?，偏緩也。’音義皆相近。‘宣’無緩義，經(jīng)典亦無此訓(xùn)?！c‘絙’俱從亙聲，《爾雅》蓋借‘宣’為‘絙’矣?！庇纱藖砜矗率险J(rèn)為“宣”并沒有“緩”義，而是“絙”的假借字。

查字書中“宣”之義，《說文》：“宣，天子宣室也?！倍斡癫米?：“蓋謂大室。如璧大謂之‘瑄’也?！逼淞x與“寬緩”并無直接聯(lián)系。胡奇光、方環(huán)海亦云：“宣，通‘絙’。綬帶，彩色絲帶?！焙?、方氏與郝氏觀點大致相同，認(rèn)為此處之“宣”為假借字，并指出其義為“綬帶”。

徐朝華提出新解，其在《爾雅今注》中指出：“宣：散發(fā)，疏通?！蹲髠鳌ふ压辍罚骸谑呛豕?jié)宣其氣。’寬緩有放縱之意，與散發(fā)義相通?！薄稘h語大字典》亦載有“通，疏通”“發(fā)散，疏散”等義項，“通，疏通”義項下云：“《左傳·昭公元年》：‘宣汾洮，障大澤?！蓬A(yù)注：‘宣，猶通也。’”“發(fā)散，疏散”義項下云：“《廣韻·仙韻》：‘宣，散也。’《左傳·昭公元年》：‘于是乎節(jié)宣其氣’，杜預(yù)注：‘宣，散也。’”由此來看，“宣”在先秦文獻中可訓(xùn)為“散發(fā)，疏通”。若“緩”可訓(xùn)為“散”義，那么“宣”便可從徐氏之說。

查《古漢語字典》可知，“緩”有“松”之義項，其義證為《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贝颂幍摹耙聨找丫彙币鉃椤耙聨е饾u變得松散”?！八缮ⅰ绷x與“發(fā)散，疏散”義相近，它們語義相近源于“散”之本義，《說文》：“散，雜肉也?！薄吧ⅰ敝八缮ⅰ焙汀鞍l(fā)散，疏散”義都是由本義引申而來，因此“松散”義與“發(fā)散，疏散”義相近。由此可知，“緩”亦有“散”義。如此一來，“緩”與“散發(fā)”便聯(lián)系起來。

綜上觀之，“宣”有“散”義，“緩”亦有“散”義，“宣”當(dāng)訓(xùn)為“散發(fā)，疏通”，非郝氏假借之說。

三、苛，妎也

苛，妎也。（《爾雅·釋言》）

郭注：“煩苛者多嫉妎?！焙率显疲骸啊?、嫉’聲義俱近，‘苛、妎’聲轉(zhuǎn)，義又相成，故以為訓(xùn)?！斗窖浴罚骸^、苛，怒也。小怒曰齘，陳謂之苛?！恰笼^’與‘苛妎’同……疥，癢也，亦煩苛多嫉怒也。齘者，齒相切也。此皆詁訓(xùn)之相通者。”由此來看，郝氏遵從郭氏之說，認(rèn)為“煩苛”者多會“嫉妒發(fā)怒”。

今人仍承襲郝氏，以“發(fā)怒”解之。徐朝華認(rèn)為：“妎 ：通‘齘’，發(fā)怒的樣子?！斗窖浴范?：‘齘、苛，怒也。小怒曰齘，陳謂之苛?！粒ā恰X’，譴責(zé)、呵斥?！稘h書·王莽傳》：‘大司空士夜過奉常亭，亭長苛之?！焙婀狻⒎江h(huán)海認(rèn)為“苛”有“發(fā)怒”之義。以上學(xué)者皆以“發(fā)怒”來訓(xùn)“苛”，認(rèn)為“齘”有“怒”之意，以此將“齘”與“妎”相聯(lián)系，進而認(rèn)為“妎”有“發(fā)怒”之義。然查閱語料庫，除《方言》外，并未見文獻用“妎”來表示“發(fā)怒”之義。由此來看，將“苛”訓(xùn)為“發(fā)怒”，與“齘”相通，但不一定與“妎”相通。

查閱“中國基本古籍庫”，“妎”之語料有此三例。例如：

（4）今無道不義者赦之，而有道行義者被妎而不賞。（《亢倉子·政道》）

（5）夫不傷貨財，不妎人力，不損官吏，而功成政立。（《亢倉子·臣道》）

（6）人無妎物之心，而物亦無傷人之意。（《路史·周提記·有巢氏》）

根據(jù)以上語例，發(fā)現(xiàn)例（4）中的“妎”在此句中應(yīng)當(dāng)是“嫉妒”之意；例（5）中的“妎”與例（4）不同，“不傷貨財，不妎人力，不損官吏”作為排比句來陳述類型情形，“傷”“損”都有“傷害”之意，此時“妎”應(yīng)當(dāng)解為“苛害”，與前后文的“傷”“損”保持一致；例（6）中的“妎”亦當(dāng)解為“苛害”，前句的“妎物”與后句的“傷人”形成對比。由此來看，“妎”有二義：一是“嫉妒”義；二是“苛害”義。需要說明的是，“妎”的“苛害”義到底作何理解？查閱相關(guān)字書，并沒有見到這個詞的有關(guān)說明，唯一有所記錄的是《字匯》中對“妎”的釋義（見下文）。根據(jù)例（5）和例（6）的文意和語境，“苛害”義大致是“苛責(zé)并傷害”的意思，其更像是一個在某一時期使用頻率很低的合成詞，因為其使用頻率不高，所以逐漸消亡，因此在各類辭書中未見有對“苛害”的相關(guān)解釋說明，僅在《字匯》中有簡單記錄。

在《漢語大字典》中，“妎”之詞條亦有“煩苛”義項作為旁證，并云：“《集韻·怪韻》：‘妎，煩苛。’《字匯·女部》：‘妎，苛害也?！?/p>

綜上來看，“苛”當(dāng)為苛害、苛責(zé)之義。其并不是郭璞所說的“煩苛者多嫉妎”，也并非郝氏所言的“嫉怒”，亦非徐朝華，胡奇光、方環(huán)海等人認(rèn)為的“發(fā)怒”。徐朝華已指出“苛”有“譴責(zé)”之義，但是其并未以此義來訓(xùn)“苛”，而是將“譴責(zé)”與“發(fā)怒”聯(lián)系起來，以“發(fā)怒”義訓(xùn)“苛”。應(yīng)當(dāng)明晰“妎”有“苛害，苛責(zé)”義時，“苛”當(dāng)如《方言》所載，通“呵”“訶”，表示“苛害，苛責(zé)”義。

四、勿念，勿忘也

勿念，勿忘也。（《爾雅·釋訓(xùn)》）

郭注：“勿念，念也?！闭Z焉未詳，此處“勿念”是反言之詞，還是“勿”本就無實義，僅憑郭注無從得知。郝疏：“勿者，與‘無’同。無念者，《詩》：‘無念爾祖’，傳：‘無念，念也?！缎⒔?jīng)》釋文引鄭注：‘無念，無忘也?！矗簾o，古讀如‘?！！q‘摹’也。無念者，心中思念，手中揣摹，故曰‘無念’，非反言之詞?！?/p>

郝氏認(rèn)為“勿”應(yīng)當(dāng)訓(xùn)為“手中揣摹”的“摹”?！盁o”“?！彪m然音同，但不一定義通。通過考察先秦文獻，并未發(fā)現(xiàn)有“無”用作“?！敝?，那么“無”與“摹”之義便相去甚遠(yuǎn)，更不用說“勿”有“揣摹”之義了。郝氏此解頗為牽強。

今謂“勿”有爭議。一訓(xùn)“勿”為句首助詞；一訓(xùn)“勿”當(dāng)為“不要，不該”之“勿”，是否定副詞。胡奇光、方環(huán)海指出此處的“勿”是用于句首的助詞，并舉例“《詩·小雅·節(jié)南山》：‘弗問弗仕，勿罔君子。’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勿，語助也……’‘勿罔’，罔也。言弗問而察之，則下民欺罔其上矣……與他處訓(xùn)‘無’者不同?！焙稀⒎绞辖栌谩对娊?jīng)》之“勿罔”用例與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說明“勿念”之“勿”與“勿罔君子”之“勿”一樣，都是句首的語氣助詞。邵晉涵《爾雅正義》亦曰：“服虔《左傳注》云：‘不尚，尚也；毋寧，寧也’，俱與此同?！鄙凼蠜]有直接指出“不、毋、勿”是助詞，但他意識到了“不尚”“毋寧”與“勿念”中“不、毋、勿”這三個詞的相同用法。“不尚”和“毋寧”在先秦時期已有用例。例如：

（7）不然，文、武、成、康之伯猶多，而不獲是分也，唯不尚年也。（《左傳·定公四年》）

（8）子胡不尚考之乎商周虞夏之記，從十簡之篇以尚，皆無之，將何若者也？（《墨子·非命下》）

（9）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浚我以生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10）且先君而有知也，毋寧夫人，而焉用老臣？（《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從以上語例來看，“不”和“毋”都無實義，且二者都是“不/毋+V”的結(jié)構(gòu)，與“勿V”相同。

對于“勿罔”之勿，程俊英與王引之不同，其將“勿罔君子”譯為“欺騙好人太不該”，認(rèn)為此處的“勿”應(yīng)當(dāng)譯為“不該”，應(yīng)是否定副詞。

查閱《詩經(jīng)》所有的“勿V”用例，共有16例，除開此處的“勿罔君子”，其余15例“勿V”皆不跟賓語，例如：

（11）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詩經(jīng)·召南·甘棠》）

（12）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詩經(jīng)·王風(fēng)·君子于役》）

（13）其誰知之，蓋亦勿思?。ā对娊?jīng)·魏風(fēng)·園有桃》）

（14）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

（15）子子孫孫，勿替引之。（《詩經(jīng)·小雅·楚茨》）

“勿罔君子”與以上語例皆不同，其結(jié)構(gòu)是“勿+V+O”，若“勿罔”之“勿”為否定副詞，此處“罔”之后便不能再接賓語“君子”。然“勿罔”后卻緊跟賓語“君子”，說明“勿”并非副詞。

相比起程氏訓(xùn)“勿”為否定副詞“不該”，胡氏、方氏以“語助”解之更為合理?！对娊?jīng)》：“無念爾祖”，《傳》云：“無念，念也”，《箋》云：“今王之進用臣，當(dāng)念女祖為之法?！盵僅憑毛傳，似不得其解，結(jié)合鄭箋，便能得知“無念”之“無”乃為句首助詞，無實義。由于在先秦典籍中，“無”“勿”常通用，“無念”與“勿念”亦同。

綜上所述，“勿念”之“勿”非郝氏所說的“揣摹”之義，其說謬也；亦非否定副詞，表示反言之詞；其應(yīng)當(dāng)是位于句首的助詞，無實際意義。

注釋:

①本文所引郝氏、郭氏之語，皆參見《爾雅義疏》，中華書局2019年版。

②“鼠”通作“癙”，《詩經(jīng)·小雅·雨無正》：“鼠思泣血”，箋曰：“鼠，憂也。”《詩經(jīng)·小雅·正月》：“癙憂以癢”，傳曰：“癙、癢皆病也?！薄皯n”亦“病”也。

③郝氏所引《說文》亦有誤，王念孫在《爾雅郝注刊誤》中指出：“念孫案，《說文》：‘綎，糸綬也?！b，緩也?！南噙B，則‘緩’乃‘綬’字之訛。《玉篇》：‘絙，胡官切。絙，綬也?！瞧渥C?！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載：“緩當(dāng)作綬?！队衿方b下曰 ：‘絙，綬也?！艘嗑R之類也?！?/p>

④參見《漢語大字典》中“宣”字下義項“通，疏通”“發(fā)散，疏散”。

⑤語料檢索引自數(shù)據(jù)庫《愛如生典海：中國基本古籍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