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
河南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自報章興,吾國之文體,為之一變?!盵1]報刊在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的大局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晚清以降,報刊傳入我國并落地生根,承擔起表達觀點、傳播信息和影響輿論的使命,重塑了文學的生產(chǎn)與傳播機制,催發(fā)了傳統(tǒng)文學從觀念、體裁、主題、結(jié)構(gòu)、語言等一系列吐故納新的嬗變,最終進入“以報刊為中心的文學時代”[2]。近代文學的變革也是一場傳播媒介的變革,在這個復雜的演進過程中,以綰結(jié)中西、紹介新知為主要特征的域外游記,成為直面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時代文體,尤為引人矚目。
域外游記因天然的跨文化特質(zhì),留下了中西碰撞交融的時代印記,作者除跨海遠行的官員、文人、留學生、教徒外,亦有眾多自西徂東的外國傳教士或寓華文人。這個數(shù)量龐大的作者群體,從親履其地的視角,以中西雜陳的文字描繪海外新奇詭譎的見聞,摹畫西方社會的政教風俗,推介駁雜精奧的科學知識,寄托變革自強的吁求,對我國讀者別具一番魔力。域外游記的風行,離不開報刊的推動,它們的聯(lián)袂登場至關重要。報刊這一被視作“經(jīng)國之利器”的舶來品,深深嵌入晚清社會的“肌體”之中,并最終形成制度性媒介的新格局,推動了晚清社會的變遷?!度f國公報》是晚清持續(xù)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傳教士中文報刊,刊登、轉(zhuǎn)載、介紹域外游記是貫穿其始終的一大特色。本文擬以《萬國公報》為文本,從報刊媒介的視角觀照域外游記的興起與傳播,以期再現(xiàn)晚清文學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勾勒報刊媒介與文學文體相伴相生的嬗變軌跡。
《萬國公報》誕生于1868年9月,由美國基督教監(jiān)理會傳教士林樂知創(chuàng)辦,1907年??欣m(xù)近40年,其初期名為《中國教會新報》《教會新報》。《中國教會新報》初為周刊,雖以頌揚教義、闡釋神諭為旨歸,但堅持基本事實,聲明“何物生于何方,異事聞于異地,有實情定列報中,無假說刊于斯內(nèi)”[3],初期多為贈閱。1872年8月31日,《中國教會新報》更名為《教會新報》,從第五卷開始設置《政事》《教事》《中外》《雜事》和《格致》等欄目,甄選文稿,滿足不同層次讀者的需求,宗教話題大幅減少,世俗性、時事性和普及西學的內(nèi)容漸成主流。編輯部常收到讀者諸如“增益見聞使人一觀洞悉者,誠莫此為重”[4]之類的贊譽來信。1874年9月5日,《教會新報》更名為《萬國公報》:“所謂萬國者,取中西互市,各國商人云集中原之義;所謂公者,中西交涉事件,憑情論斷,不懷私見之義?!盵4]該刊的視野愈加開闊,內(nèi)容較為廣博,信息量增大,開設有《京報全錄》《各國新奇事件》《教會近聞》《西國制造》等欄目,文章并未嚴格按內(nèi)容置于欄目之下,而是將長篇集中在刊首,無確定欄目,刊末則欄目固定,多為《各國近聞》《編輯聲明》等。欄目作為版面語言,其流變過程顯示出其向綜合性刊物過渡的痕跡?!巴ㄖ型庵椤迸c“廣見聞”成為《萬國公報》的辦刊宗旨。沈毓桂曾將其更名緣由解釋為:“《新報》篇幅有限,勢難遍收,自不得不擇人所愿睹而登之,以快眾覽?!盵5]可見,其改名的直接原因是讀者的閱讀期待,根本上是為滿足讀者汲取新知、廣知時事的需求。1883年7月28日,林樂知因教務繁冗,《萬國公報》暫時???。1889年2月,《萬國公報》復刊,成為廣學會的機關報,改為月刊,刊名亦由GlobeMagazine(直譯為“環(huán)球雜志”)變成TheReviewofTimes(直譯為“時代評論”),從這一細節(jié)也可看出報紙刊載重心的轉(zhuǎn)移。此后《萬國公報》轉(zhuǎn)向談學論政,旨在敦政本、志異聞、端學術,著力介紹西方政教歷史,對比中西、中日社會優(yōu)劣異同的政論文章成為主流,變革求新的意圖愈發(fā)彰顯。1907年初,林樂知病逝,《萬國公報》停刊。三度更名的過程昭示出《萬國公報》篳路藍縷、勉力前行的足跡,背后是林樂知、李提摩太、艾約瑟等主創(chuàng)人員對辦報策略與關注內(nèi)容的調(diào)整與選擇,“惟實事求是,不叩虛無而索有,不向寂寞以求音,事之是者錄之,事之非者去之”[6]?!度f國公報》根據(jù)時勢變化和讀者的反饋,不斷調(diào)整報紙定位和編輯策略,由最初的弘揚教義、聯(lián)絡教眾的教會報刊,轉(zhuǎn)型為報道新聞時事、介紹西學新知、評論中外時局的綜合性報刊,在此期間,刊載、介紹域外游記是貫穿其始終的重要特色。
1868年9月5日,《中國教會新報》創(chuàng)刊號上有一篇報道,介紹1868年5月27日,舊金山總督亨利·亨特利·海特,宴請清廷公使、美國人蒲安臣一行的情況。1868年8月,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記名海關道志剛,禮部郎中孫家谷等人,在蒲安臣帶領下抵達美國,這是清政府派出的第一個正式外交使團。志剛的《初使泰西記》概述了賓主對話,張德彝的《再述奇》把筆墨用在奢華的宴會場面上。而這篇報道補二者之闕,兼有新聞通訊的簡明和游記文字的生動,將這一盛會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中國教會新報》又刊出后續(xù)報道 16篇,直至蒲安臣病逝,志剛等人回京復命,展現(xiàn)了“外國通行有年”之“新聞”的魅力。晚清官員的外事活動和域外見聞是報紙關注的重要內(nèi)容?!度f國公報》存續(xù)期間,共刊載域外游記40余篇,一半為數(shù)萬言的長篇連載,亦有短小精致的即興短篇;既有逐日記事的日記行記,也有按不同主題分類記述的域外見聞。從作者群體來看,有出洋使臣的出使記,如斌椿的《乘槎筆記》、郭嵩燾的《使西紀程》、何如璋的《使東述略》《使東雜詠》;有奉命出國考察人員的考察記,如李圭的《環(huán)游地球新錄》;有教徒西游的朝覲記,如謝錫恩的《乘槎紀略》《海外聞見略述》;有出國幼童的留學記,如黃景良的《歐游雜錄》等。此外,身兼編輯與作者于一身的林樂知也將自己的旅行經(jīng)歷寫成《環(huán)游地球略述》《三繞地球述略》和《回國紀略》,配圖刊印。韋廉臣的《日本載筆》先在《教會新報》以《東洋載筆》之名連載,后改名《日本載筆》于《萬國公報》重刊,并編訂成書。此外尚有大量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者創(chuàng)作的游覽雜記行記,這些作品涵蓋了域外游記的所有門類,風格多樣,蔚為壯觀。
1879年1月4日,《萬國公報》刊出《擇述〈使東述略〉大義》,強調(diào)中國應仿效西方派遣使臣:“泰西各國公使行之既久,而中國何獨不然?自開海禁以來,近四十年矣,爾來使臣出洋駐扎各國,事固創(chuàng)始,政亦維新,莫不有沿途筆記以增華人之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者?!盵7]近代海禁大開,中外聯(lián)通,開眼看世界是大勢所趨,關于各國的新聞報道就是一種西學傳播,跨越東西方的作者也承擔著傳播社會見聞與西學新知的使命。域外游記兼具知識性和趣味性,所涉內(nèi)容關乎政教禮俗、風土人情、中西關系、世界形勢和格物致知的主題,極大地滿足了讀者喜聽奇聞軼事、樂于學習新知的心理。傳教士兼報刊人麥都思說:“現(xiàn)今世界之人,或是住本鄉(xiāng),或是往外國去者,都歡喜聽各樣新聞,而都要知道各處之人物風俗等,所以有人做地理之書。及曾往游學之人,至回家時,亦有記其所聞見之事,致人人可知外國番邦之好歹,而在其中可取益也。”[8]《萬國公報》確實扮演了一個“無奇不載,無異不搜”的百科全書式的角色。林樂知第一次從美國返回后,繼續(xù)主持《萬國公報》編務時也承諾:“他日有暇,將途中所歷情形略為敘述,登諸公報,為閱者諸君一擴見聞可也。”[9]
除傳遞西學新知外,域外游記還具有借他者之眼反思自我、批判現(xiàn)實的功能。晚清中國,異國風物觸動的不再是情景交融的審美體驗,取而代之的是“我不如人”和“時不我待”的焦慮與無奈。這種心系天下、憂國憂民的情懷,使模山范水讓位于經(jīng)世新民,占據(jù)了異域言說的核心位置,激發(fā)讀者、變革圖強,關乎時代主題的“大敘述”成為主題。游記文本去掉日期和行程,便成了名副其實的政論,游記是政論的外殼,經(jīng)世新民才是核心。19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中國經(jīng)歷了兩次鴉片戰(zhàn)爭、中法戰(zhàn)爭、甲午慘敗,面臨存亡絕續(xù)的境地?!度f國公報》鼓勵中國近學日本,遠效西方,變革自強,“今中國欲變?nèi)鯙閺姡犬斪兣f為新”[10]。海外旅行跨越本土的界限去探尋外部世界,空間的轉(zhuǎn)移帶來地理形態(tài)的驟變和人文環(huán)境的反差,給旅行者帶來深刻感觸和反思,傳統(tǒng)觀念受到質(zhì)疑,變革蓄勢待發(fā)。旅行即孕育著變革,借環(huán)球之旅弘揚西方文明、啟迪中國,是《萬國公報》常用的方式:“環(huán)游地球之游,至今歲而積三度,且值中國剝極未復之際,不免目擊心傷,及造歐美諸州,覘其去舊從新,諸事多蒸蒸日上,又不禁神游目想,愿我無異生同,井里之良友,速師善法,以興中邦?!盵11]林樂知認為,中國應“選派國中強壯循良子弟出洋學習”“無論何人,茍能熟諳本國之情形,然后環(huán)球游覽,必能得真實之品評,知本國之地位當在何等矣”[12]。旅行者置身地球萬國,才能知曉本國的真實處境,域外游記成了思考本國前途命運的參照性知識資源。
域外游記兼具取事與傳播的特質(zhì),已具報告文學的雛形[13],作者之筆猶如記者之筆,文本內(nèi)部隱含著一個讀者和觀眾的視角,與報刊力求真實、迅捷和全景式地展現(xiàn)世界形勢和社會現(xiàn)實的追求不謀而合。作者為名副其實的記者,文本融合了新聞與政論的特質(zhì),既能保證信息的真實性和時效性,契合開拓新知、增長見識的基本訴求,也符合促進中國以西為鑒、改革自強的理念,可謂一舉多得的絕佳文體。同時,日記行記體無定式,兼容并蓄,文體自由,可隨時起訖,便于報紙連載。在《萬國公報》近40年的發(fā)展歷程中,域外游記作為貫徹和體現(xiàn)報刊宗旨的重要文體,在其引領輿論民意、時代風潮的歷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萬國公報》總體上屬于綜合性的時事刊物,在關注中外交涉等國內(nèi)外事件時采用兩種方式:一是提綱挈領的新聞報道,其特點是簡潔扼要;二是內(nèi)容豐富的當事人的日記游記,其特點是真實可感。關注同一事件的新聞文本因觀察視角、思考方式和價值評判的差異,形成一種對話式的互文關系,生成以新聞事件為核心的語義場,共同建構(gòu)起讀者了解世界大勢的窗口。
1871年3月,《中國教會新報》連載署名“三品銜總理衙門副總辦斌椿”的《乘槎筆記》:“《乘槎筆記》一卷記游西國,敘述如繪,分次備登,俾瀏覽者如臥游焉。”此為《萬國公報》刊載域外游記之始。1866年3月至11月,清政府派斌椿一行五人,隨英國人赫德赴西方游歷考察?!吨袊虝聢蟆吩诘?25—155期分21次將日記全文連載,著重指出:“此筆記所言法京法宮壯麗無比,今法京亂后為茂草,能無今昔之感?”[14]。斌椿一行到訪歐洲的第一站是法國,最后從法國馬賽乘船回國,作為重要的中轉(zhuǎn)站,《乘槎筆記》關于法國的內(nèi)容較為豐富,編者著意提醒讀者注意巴黎的變化,難道因斌椿曾兩度到訪巴黎?再看《乘槎筆記》之前的新聞報道——《中國崇欽使到法國》:“欽使崇厚之航海也,經(jīng)狂飆駭浪,恒苦眩暈,以貴介之軀而涉汪洋之海,甚矣!其憊也。茲聞已抵法國之馬西倪城,法皇命一有爵大臣恭代法皇款接。”[15]要想知道崇厚使法時的巴黎與斌椿筆下的巴黎有什么聯(lián)系,就必須了解當時發(fā)生在歐洲和中國的兩件大事:天津教案和普法戰(zhàn)爭。1870年春夏之際的中國,因天氣干旱,加之西人迷拐殘害百姓的傳言散播,導致 6月21日爆發(fā)天津教案。彼時歐洲戰(zhàn)云密布,7月18日,法國向普魯士宣戰(zhàn),9月1日,法國大敗于色當,法蘭西第二帝國覆滅。為盡快了結(jié)天津教案,清廷派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出使法國。1871年1月25日,崇厚一行抵達馬賽港,巴黎正陷于戰(zhàn)爭漩渦。崇厚駐扎波爾多,命張德彝先到巴黎協(xié)調(diào)接洽事宜。3月18日,巴黎公社革命爆發(fā),張德彝成了親歷者,后來寫成的《三述奇》是難得的目擊實錄。10月11日,法國總統(tǒng)梯也爾正式接見崇厚一行。
《中國教會新報》刊出斌椿日記,是為了配合普法戰(zhàn)爭的系列報道,斌椿其實承擔了一個“過來人”的敘述者角色。《中國教會新報》自第100 期刊載《法國新到消息》開始,對定期由海外商船帶來的關于普法戰(zhàn)爭的消息進行持續(xù)關注,一系列的戰(zhàn)事報道貫穿了1871—1872年的《中國教會新報》,相關回顧與評論一直延續(xù)至1873年之后,才逐漸淡出讀者視線。其中,王韜的文章值得關注:“同治庚午春初,余將自泰西言旋,由英抵法,取道于法京巴黎斯作三日游。往瞻王宮,環(huán)歷幾遍,其宸宮之壯麗,土木之窮奢,物力之富庶,市廛之繁華,誠可謂歐洲之冠矣。乃不意一年間,遂等于咸陽之一炬,物盛而衰,殆其變也,有心者附銅駝于荊棘,閱浩劫于滄桑,不勝唏噓嘆息耳?!盵16]
王韜曾于1867—1868年隨理雅各游歷歐洲,后來完成的游記文本《漫游隨錄》專寫巴黎的有《巴黎勝概》《法京古跡》和《法京觀劇》。“甲于一時,殆無與儷”[17]的巴黎,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普法開戰(zhàn)不久,王韜出于職業(yè)報刊人的敏感,于1870年11月即著手編寫《普法戰(zhàn)紀》,于1873年9月完成,部分篇章分別署名“異史氏王韜”“吳郡王紫詮”在《教會新報》發(fā)表。因此,斌椿和王韜作為親身體驗過繁華巴黎的兩位中國人,他們的言說更具說服力。同時《教會新報》上刊載的《法國皇宮焚毀》《法國都城說》之文中“死者如積”等令人觸目驚心的描述,強化了戰(zhàn)爭前后的“今昔之感”,巴黎成了見證法國一戰(zhàn)而蹶、由盛而衰的重要參照物?!督虝聢蟆吩敿殘蟮懒顺绾袷箞F的行蹤,還原了帝國使團磕磕絆絆的行程,也是串聯(lián)這些事件、新聞與游記文本的邏輯線條,引導讀者關注這一震驚世界的大事件。
互文性是新聞文本的一個基本屬性,不同的語篇在生成過程中相互交織,其主題在其他同類文本中得到直接或間接的回應,從而結(jié)成鏈條和網(wǎng)絡,深化讀者對事件的解讀和判斷。這一系列的新聞、評論、游記和王韜的《普法戰(zhàn)紀》,形成一個互相指涉、意義豐贍的互文網(wǎng)絡,共時性與歷時性并重的立體的敘事視角,構(gòu)成文本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巨大開放體系,激活了文本之外的知識和信息。西方記者筆下的戰(zhàn)爭實錄、中國文人眼中的昔日法國,以及出使官員眼中的巴黎硝煙交疊在一起。新聞關注殘酷戰(zhàn)爭,游記抒寫浪漫情懷,評論總結(jié)成敗得失,共同構(gòu)筑了巴黎的前世今生:斌椿筆下的巴黎越輝煌,讀者對普法之戰(zhàn)的后果越觸目驚心,“中國之往事如在目前”[18]。王韜將普法之戰(zhàn)看作“歐洲變局一大關鍵”[19],觀普法之戰(zhàn)而知天下之變,法國的敗亡在于自恃強盛、輕啟釁端。身在列強壓迫之下的中國讀者,對國破山河在的黍離之悲和興亡之感,更能感同身受。法國戰(zhàn)敗,割地賠款,又要應對巴黎公社工人階級的武裝起義,可謂內(nèi)憂外患、風雨飄搖。這種情形與剛經(jīng)歷過鴉片戰(zhàn)爭的慘敗、平定太平天國叛亂、迎來短暫的“同治中興”的晚清帝國何其相似,這些互文性文本搭建起一個現(xiàn)實隱喻的輿論場,喚起讀者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鳴。
李鴻章出訪歐美是《萬國公報》后期關注的又一焦點事件。1896年2月,李鴻章赴俄國參加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儀式,后赴德國、荷蘭、比利時、法國、英國和美國訪問,成為轟動一時的外交新聞。西方媒體刊發(fā)了很多評論報道,李鴻章隨行人員亦有記述,林樂知將相關報道搜集整理,由蔡爾康翻譯潤色,于1896—1898年,分別以《英軺筆記》《美軺載筆》《德軺日記》等名目,在《萬國公報》連載,后由廣學會于1899年以《李鴻章歷聘歐美記》刊行。這實際上是將記者的新聞報道與隨行人員的自述游記相結(jié)合的作品,顯示了從新聞到游記的文體雜糅與轉(zhuǎn)換軌跡,為新聞與游記的互文提供了另一個鮮活的例證。新聞報道與游記文本互為補充,游記中秘而不宣、付之闕如的可以看報道,報道中語焉不詳、一筆帶過的則可參看游記,新聞報道可以增加游記的可信度,擴大影響力,也滿足了讀者延伸閱讀的需求。《萬國公報》除報道使臣行蹤外,還搜集官方文書一并刊載,如關于外交照會的有《欽使奉使英國敕》《匯集奉使各國旨敕照會》,關于出洋使臣遴選的有《總理衙門奏定出使章程》《特派近支宗室游歷外國事宜疏》,關于外交使節(jié)薪俸的有《奏定出使各員俸祿銀數(shù)》,關于星軺尊容的有《出使英國大臣羅豐祿小像》《醇親王小像》,甚至也有《崇欽使從者墜樓死》(崇厚隨員酒后失足,意外墮亡)、《星使病勢續(xù)聞》(黎庶昌病重)、《使相被刺紀實》(李鴻章遇刺)這樣的秘聞。《萬國公報》還對重要游記作者的作品進行了介紹,如1878年第504期刊載李圭的《環(huán)游地球新錄》。李圭被譽為“誠此一世界之張博望、班定遠矣”[20],其赴美參觀世博會被渲染成了可與張騫、班固比肩的鑿空之旅,以引起讀者關注。
官方話語、媒體言論和個人書寫的互文網(wǎng)絡,其觀察視角的差異、敘述辭令的不同,營造出意義復雜的閱讀和想象空間,象征變化與動蕩不安的世界,是對現(xiàn)實的隱喻。普法之戰(zhàn)與中法交涉交織一處的細節(jié),海外使節(jié)為國殫精竭慮的努力,引發(fā)讀者對游記文本的閱讀興趣,“使諸色人等各隨所見以增其所聞,各就所聞以擴其所見”[21]。這種新聞敘事與現(xiàn)實世界的相互參照,客觀上造成信息密集、生動詳實的廣告宣傳效應。借助報紙一定的發(fā)行網(wǎng)絡,出洋人物的行蹤成為讀者關注的熱點,游記對其起到了注解和深化的作用;而讀者先睹為快的閱讀期待和持續(xù)關注的閱讀興趣,也推動了域外游記的傳播。
林樂知于1860年7月來華,直至1907年在上海去世,其間曾多次回國,留下旅行記述的有三次。1878年3月至11月,林樂知首度回國,寫成《環(huán)游地球略述》(以下簡稱《略述》),連載于《萬國公報》第551卷至649卷,時間跨度近3年。1898年2月,林樂知再度回國,至1901年11月返回,寫有《三繞地球新錄》。1906年5月,他最后一次回國,受到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接見,寫成《回國記略》。其中,《略述》篇幅最長,近五萬言,連載時間最久,內(nèi)容最豐富,足稱《萬國公報》西人域外游記之代表:“本館主自去年游歷地球回滬之后,欲將所歷之境界,所遇之情形,逐細說明,載登報內(nèi),并有畫圖印出,以為指點之據(jù)?!詮V閱者之見聞?!盵22]《略述》是典型的譯述合作的結(jié)晶,即西人筆述或口述,再由華人修飾改訂:“以西書之義,逐句讀成華文,華士以筆述之……譯后,華士將稿改正,令合于中國文法?!盵23]《萬國公報》的此類文章,林樂知或其他作者署樹義、述意、譯意、述略、命意、造意、授意、腹稿、口譯、口述等,華人編輯署匯編、撰文、屬文、遣詞、作文、筆述、手志、手書、手錄、記言等,作者豎排并列,表示兩位合作者同等重要。林樂知與蔡爾康合作時間最長最默契,作品也最多,他曾對蔡爾康說:“余之舌,子之筆,將如形之與影,水之與氣,融美華于一,非貌合而神離也?!盵24]時人稱為“林君之口,蔡君之手”[25],這成為《萬國公報》和廣學會西學著作的創(chuàng)作范式。這種中西合璧的編創(chuàng)方式說明,新媒介的介入使知識生產(chǎn)機制發(fā)生改變,文本敘述范式也隨之改變。
Another collection are square pillars formed with similar two-dimensional plates.They look like dominant giant figures escaped out of non-existent temples.
中國素以天朝上國自居,天圓地方,獨居天下之中的觀念根深蒂固。為打破這種盲目自大的觀念,《略述》開篇即介紹世界各國的地球觀,指出各國“莫不以本國為天下之中,而視他國則外之也。視己大,待人小,天下通病也”[26]?!度f國公報》不惜成本,“每張公報內(nèi)印畫圖二三幅,以廣閱者之見聞”[22]。《中國教會新報》早在1869年第2卷便刊出地球圖,標示東西半球和六大洲的輪廓位置。后來張德彝的《航海述奇》(1876年)篇首亦有地球圖,與《中國教會新報》如出一轍。李圭《環(huán)游地球新錄》(1878年)附錄的地球圖略為精細,用虛線標出旅行路線。但從科學性來看,都不及《略述》所配地球圖精確。《略述》解讀了13種上古神話時代的地球觀,如埃及的日神月神說、印度的擎天說、希臘的地形如盒說等,每一幅圖像都代表一種看的方式,形象地傳達出地理中心主義如何制造處于中心的“自我”和邊緣化的“他者”,既直觀明了又生趣盎然。圖文并茂是《萬國公報》的特色和優(yōu)勢,早期以宗教故事插畫為主,弘法說教的意味濃厚,后以世界各地風景、建筑和歷史人物為主,由插畫改為扉畫,構(gòu)建了意蘊豐富的言說空間,給讀者營造“雖千萬里如同目睹……不啻身臨異國”[27]的現(xiàn)場感。林樂知呼吁中國不要“株守陳言而不化”[28],應用實踐來一掃虛空之習見。林樂知三次回國的路線基本一致,隨著交通工具的發(fā)展,旅行時間漸次縮短,第一次210多天,第二次75天,第三次僅40多天,其以親身經(jīng)歷見證科學進步之速,“世界文明之進步,不啻以余一身攬其全也”[11]。要使地球說從地理知識上升為常識,進而接受世界萬國的現(xiàn)實,對一般讀者來說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林樂知的努力就是為了助推這一質(zhì)變?!堵允觥凡粌H記述和還原了作者的環(huán)球之旅,也是一次別具心裁的媒介實踐,其用嶄新的游記形式,降低了讀者閱讀和接受門檻,具有典范意義。
《略述》的另一重點是闡釋去舊從新、變革自強的迫切性。林樂知建議中國近學日本,遠效美國。他認為日本這一唇齒相依的近鄰與中國有相似之處?!堵允觥分v述日本伊邪那機(男神)和伊邪那美(女神)的開國神話,情節(jié)如志怪小說,而后轉(zhuǎn)入現(xiàn)實世界的戰(zhàn)爭和改革。1853年,美國人佩里率艦隊敲開日本大門,1863年美英荷法四國軍艦炮擊下關,英國艦隊進攻薩摩藩等一系列戰(zhàn)爭,加劇了日本的國內(nèi)矛盾,倒幕運動如火如荼,直至天皇掌權,統(tǒng)一全境。自19世紀60年代末開始,明治維新掀起了全盤西化的近代改革,日本從此走上工業(yè)化道路。《略述》用16節(jié)的篇幅還原了這一過程,堪稱簡明的日本明治維新史?!堵允觥穼⑷毡驹O立西式學校,培養(yǎng)新式人才;重視農(nóng)礦工商,推進科技制造;修建鐵路電廠,發(fā)展交通通信;創(chuàng)立武備院船廠,訓練陸軍水師等一系列改革分門別類地羅列闡釋,乃至礦產(chǎn)分布、陸兵人數(shù)、財政預算等數(shù)據(jù)也一一列舉,展現(xiàn)了日本蒸蒸日上的繁榮景象:“棄古昔之舊法,《略述》從今日之新法,則西人輔其法,國家助其資,從此日增而月盛以矣。”[29]《略述》也給中國敲響警鐘,文中報道日本年滿二十歲的青年要注冊登記,“故增兵之說艮不誣矣”[30]。軍國主義的苗頭已閃現(xiàn),而中國對日本仍如海客談瀛洲,茫然無所知。黃遵憲1887年寫成《日本國志》,認為日本有“以小生巨,遂霸天下”[31]的野心,然而國人卻渾然不知。直到甲午戰(zhàn)敗,《日本國志》才受到重視。林樂知認為,日本的強大在于求學西方,而西方的代表是美國。《略述》還介紹了美國建國立政的過程,重點介紹美國首任總統(tǒng)華盛頓。華盛頓的形象在晚清中國傳衍甚廣,既有提三尺劍開疆拓土的項羽之勇,又兼有天下為公的堯舜之德,乃英雄圣人的合體。林樂知將其拉回凡人的一面,解讀《獨立宣言》時指出國家運轉(zhuǎn)的關鍵是有法必依,華盛頓是“君循國政”的典范,文中配有“大美國第一民主,華盛頓之遺像”,使他的形象進入中國讀者視野。
《略述》的敘述者作為一個布道者,以耳聞目睹和道聽途說來宣揚上帝的啟示,強化學習西方、變革自強的認知。各部分以作者的旅行路線連綴,交代時間、地點和行程,只有這時作者才短暫現(xiàn)身,偶爾逸興遄飛,寄情山水,也點到為止,因為“途中景物之盛,然皆小焉者也,予當舍其小而論其大”[32]。風景退居次席,游記是外殼,言說國計民生才是文本的核心。以“環(huán)游地球”命名的游記,始于李圭1878年7月正式出版的《環(huán)游地球新錄》。林樂知首次返美在1878年3月至11月,自述“途中目有所見靡不細心訪察,實事求是,筆之于書,以增己之見聞?;販蟊緮M譯華文陸續(xù)登印,其題曰《環(huán)游地球略述》”[28]。由此可知,《略述》與《新錄》成書時間大致相同,只是《略述》連載時間略晚。此后,在報刊上陸續(xù)出現(xiàn)如《美大臣布蘭安環(huán)游地球略述》(林樂知、蔡爾康,《萬國公報》)、《環(huán)球地球雜記》(潘慎文,《格致匯編》)、《環(huán)游地球之中國女士》(佚名,《真光報》)、《環(huán)游地球》(《集成報》)等一批以“環(huán)游地球”命名的游記雜記,成為當時的流行文體。晚清小說中,人物動輒出洋遠行、環(huán)游世界的情節(jié)隨處可見,這一主題實際上濫觴于此。
林樂知有意淡化其傳教士的身份,自稱“進士”或“本館主”,《略述》文辭雅馴,符合中國讀者閱讀習慣,基督教義與儒家文化,耶穌紀年與皇帝年號,以及民主政體與六部官制,字字真實的敘述風格與六朝志怪式的小說筆法交織在一起?!堵允觥返闹形淖g者為董明甫,后因病由他人代筆,導致了文本連載的中斷,這也是導致敘述視角和體例不一致的原因之一。在譯述實踐中,林樂知提出借用日譯詞來豐富漢語翻譯:“且日本之文原祖中國,其譯書則先于中國。彼等已幾費酌度而后定此新名詞,勞逸之分,亦已懸殊,何樂而不為乎?”[33]這一觀點與梁啟超“日本與我國為同文之國,今誠能習日文以譯日書,用力甚鮮,而獲力甚巨”[34]的主張一致。大量新名詞的使用,使得文本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皆面目一新,對讀者自然別具吸引力。
從《中國教會新報》開始,域外游記并沒有固定的欄目一以貫之?!度f國公報》雖為報紙,其形制上更接近傳統(tǒng)的書刊,多頁裝訂成冊,中后期一度舍棄欄目,只注明文章標題和作者,文章先長后短,重要文章居前,類似文集書稿;只在1878年6月至8月短暫出現(xiàn)過嚴格按照欄目分類排版,分《政事》《教事》《各國新聞》《雜說》《〈京報〉選錄》,形制較為整飭。1878年11月之后,《萬國公報》淡化了欄目編排,《略述》多置于《政事》欄目,也有篇章置于《雜俎》中,其文體定位相對靈活,并不強化文體本身,看重的是其介紹新知、開拓見聞,以及闡發(fā)國外政治改革成功經(jīng)驗的復合功能。自《略述》開始,呼吁中國近學日本、遠效美國,成為《萬國公報》不斷重復的主題:“萬事皆有自然公共之理,斷不能以一國而抗萬國,故必當并肩攜手,進一境以求一利,不可自以為是,而責人以不公平也。且凡能去舊從新者,斯人盡把臂入林,相視莫逆。日本往事,具有明征。大國堂堂,豈難并置?欲人重我,自自重始?!盵11]
欲得到各國尊重,必須自強自立,“時勢之逼,危乎其危;機會以來,微乎其微”[35],若抓不住稍縱即逝的發(fā)展時機,只能坐以待斃。這一判斷在甲午之后,逐漸被進步知識分子接受。更新之法不能舍日本而有異道,成為近代中國維新變革的主題,《略述》此類文本無疑在“日本經(jīng)驗”的傳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1876年12月2日,郭嵩燾奉命出使英國,為馬嘉里事件向英國政府道歉,這在素以天朝上國自居的晚清中國,可謂奇恥大辱。出使之初,郭嵩燾便背上“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罵名。1877年1月抵達倫敦后,郭嵩燾按照總理衙門的要求,將途中所作日記約2萬多字,整理編訂為《使西紀程》,抄送總理衙門。同年4月,同文館刊印此書。盡管郭嵩燾自言此書不過“略載海道情形,于洋務得失無所發(fā)明”[36],但還是因日記對西洋政事多有褒揚,引起朝野痛詆,甚至切齒辱罵。王闿運斥責郭嵩燾“殆已中洋毒,無可采者”[37]。李慈銘怒稱:“嵩燾之為此言,誠不知是何肺肝!而為之刻者是何心也!”[38]就連開明的薛福成也以為其言之過當,有美化西方之嫌。郭嵩燾受到陵鑠詆毀,幾不能自存。郭嵩燾及其《使西紀程》的命運沉浮成為近代文化史上的標志性事件,揭示出晚清帝國因循守舊勢力的強大和先知先覺者的悲劇命運。在此過程中,《萬國公報》堅定地站到了郭嵩燾一邊,全文轉(zhuǎn)載《使西紀程》,著力宣傳他的事跡,褒揚其作為中西交流先行者的貢獻,為《使西紀程》的逆勢流傳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晚清新聞出版相當長一段時間都處于官方的默許狀態(tài),直至1900年《欽定憲法大綱》頒布,才首次明確了出版言論的相關內(nèi)容,但無法可依并不意味著可以挑戰(zhàn)政府權威。林樂知的《萬國公報》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對抗政府禁令,自然因其外國人身份,以及租界保護形成的體制外言路的屏障?!度f國公報》有其遵循的輿論底線,對涉及政府官方事務極為敏感:“其中國之官政是非,不便預聞。……中國有中國例,自應與何處辯明曲折是非,定循舊例而行,但教會報未可多事也?!盵43]后來又重申:“凡中國官場以及審案定罪公允與否,非本報所欲聞,即他處有寄文請錄者,亦置之不問?!盵44]即使轉(zhuǎn)載《京報》,也僅全文照錄,從不發(fā)表評論?!度f國公報》主動介入郭嵩燾事件,非同尋常。在連載《使西紀程》的同時,《萬國公報》還借西方媒體為郭嵩燾辯誣澄清,認為《使西紀程》字字真實,言之有據(jù):“凡西人不足之處,皆從實書明,寄與總理衙門,并無一言粉飾?!盵45]報刊的發(fā)行擊碎了傳統(tǒng)的垂直、縱向且封閉的信息傳播渠道,以往那種點對點的郵驛模式被由點到面的新式傳播形式取代。張佩倫義憤填膺,但對日記毀而不絕、禁而愈傳的情形也無可奈何:“然其書雖毀,而新聞紙接續(xù)刊刻,中外傳播如故也?!盵46]李慈銘對《使西紀程》禁而不絕的局面同樣無所措手。
為配合郭嵩燾的正面宣傳,《萬國公報》對他的海外行程做了深入報道,在1877—1879年,相關報道達38篇之多,覆蓋了他從領命出使到卸任回國的方方面面,不僅刊載有他奉命出使(《中國欽差領事出洋》)、呈遞國書(《中朝欽差面遞國書》)、卸任歸國(《中欽差告辭回國》)等重大活動,還有他和劉錫鴻期滿改派(《欽使改派述聞》《出英副欽使升調(diào)德國》)的報道,以及《中國公使出轅游玩》《中國郭欽差參觀酒廠》等無關宏旨的私人游歷,事無巨細,皆全程跟蹤報道,并選登郭嵩燾《上年駐英欽差謝賑文件》,表揚其身在海外、不忘家國的義膽忠心。《萬國公報》除刊發(fā)郭嵩燾本人的日記和文章外,同時編發(fā)讀者來稿和海外新聞,擴大了讀者獲取信息的渠道,改變了傳統(tǒng)的政治信息自上而下單向度的傳播方式,增進了傳播主體和受眾的雙向溝通,客觀上為郭嵩燾贏得了廣泛的輿論支持。報刊重塑了晚清帝國的信息傳播網(wǎng)絡和社會權力運行機制,成為政治生態(tài)的晴雨表,甚至影響到郭嵩燾本人的政治命運。這些文字或摘自西方媒體,或出自《萬國公報》編者之手,抑或來自海外的投稿;有短訊,有長篇評論,還有英國詩人傅澧南稱頌郭嵩燾“蹇蹇王臣,愛國忠君,愿公懷抱,如日照臨,炳耀六合,海宇清平”的贊歌[47]。在郭嵩燾陷入輿論抨擊、幾乎無處容身之時,《萬國公報》給予了他不遺余力的支持:“郭公充使臣之職,往來英法兩國,為星使之弁冕,即后任之楷?!砰嗨卦?,經(jīng)濟素優(yōu),拜星軺之命,出使于國政不一、人物不同、風俗各異、言語迥殊之區(qū),其跡似易,而道高則謗起,德重則毀來,覲閔既多,此又易而難者……不見妒于西國之執(zhí)政大臣,不貽譏于西國之文人教士,而中國或有人非之譖之,是誠何心!”[48]
這些文字顯然強烈譴責郭嵩燾事件背后的陰謀論者和構(gòu)陷者,認為如此才識卓著、勇于任事之人竟然遭受不白之冤,實在太過荒謬。當然,《萬國公報》對郭嵩燾毫無保留的贊美,也有林樂知和郭嵩燾二人個人私誼的原因。林樂知和郭嵩燾熟識已久,在郭嵩燾出國之前,林樂知曾贈其《中西關系論略》一書[40]53;歸國后,郭嵩燾途經(jīng)上海,曾專程參觀林樂知創(chuàng)辦的格致書院和徐家匯天主教堂,林樂知又轉(zhuǎn)贈詩人傅澧南的《贈別》詩[40]985。《萬國公報》這些有關郭嵩燾的報道和評論顯然經(jīng)過精心策劃和選擇,全方位展示了他的海外生活與外交活動,形成了輿論合力,成功塑造了一位先天下之憂而憂、開明廣識、忍辱負重、足堪大任的外交官形象,《使西紀程》廣為流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這其實是一次由《萬國公報》主導的危機攻關,《萬國公報》關于郭嵩燾的報道和評價,很難說公允客觀,如對郭嵩燾與副使劉錫鴻之間交惡,后被提前征調(diào)回國之事就絕口不提。這些其實是西方人站在維護西方文化立場上的價值判斷,客觀上為郭嵩燾贏得了廣泛的同情和支持?!度f國公報》扉頁上的“this magazine circulate among the mandarine and leading merchant throughout the empire”,明確了目標讀者的定位——上層官員和士紳,這些報道為郭嵩燾爭取到了更多來自官僚集團內(nèi)部的支持和關注。二十多年之后,林樂知為《李鴻章歷聘歐美記》作序時重提舊事:“中國素有鄙薄外人之意,不屑簡使出洋。迨至無奈而修通好之儀,爰有奉使諸公,目擊外洋全盛之謨,不能不默識于心,或更筆諸簡冊……乃中國于其所知之事,笑為海外奇談;于其所著之書,竟至劈其板而焚其紙,是避明而就暗也,自愚以愚民也。京中之滿漢大僚,尚夜睡而閉其目也,華事尚可為乎!”[49]
林樂知為郭嵩燾鳴不平,痛斥晚清官員的昏聵無知和保守排外,當年的妄自尊大、抱殘守舊為后來的中國敗局埋下了禍根。他還斷言李鴻章訪問歐美各國期間,一定也有很多文字因郭嵩燾的前車之鑒不敢公開發(fā)表。郭嵩燾經(jīng)此打擊,把相關文字一切蠲棄,不再刊錄?!妒刮骷o程》被禁之后,后來的出洋使臣對記述文字增刪修改,如履薄冰,慎之又慎,大大削弱了文本的個性色彩,為出使日記這一文體留下諸多遺憾。
與《萬國公報》不同,同時期的《申報》對郭嵩燾的海外之行也有報道,但失之嚴謹,近于戲謔,因畫像一事的報道被郭嵩燾追究責任[50],造成轟動一時的“名譽糾紛案”。郭嵩燾得益于《萬國公報》的支持,贏得了社會輿論的同情和肯定,也解構(gòu)了帝國的權威和合法性?!妒刮骷o程》反映了文化價值觀的進步,現(xiàn)在看來當然毋庸置疑,但在昔日眾人昏昏的時代,沒有幾人敢說公道話。后來,出使英、法、意、比四國大臣薛福成,在受到光緒皇帝召見時,特意將郭嵩燾《使西紀程》恭呈御覽。郭嵩燾感激不已,這已是十二年后的事了。在郭嵩燾蒙恥受辱、無可存身之時,《萬國公報》站到了與保守派對立的一面,使《使西紀程》有幸毀而難滅、禁而不絕,為域外游記的興起和流傳起到了示范作用。
讀者對異國他鄉(xiāng)的想象和認知需求、對改變現(xiàn)實和向往更好生活的愿景,成為大眾傳媒的重要推動力。域外游記也因風借力,成為關注變革、反映社會的時代文體,成為一面他者之鏡,映照出創(chuàng)新與傳統(tǒng)、進步與保守、抒情與紀實、個人與時代互相影響的復雜過程?!半S著印刷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晚清公共領域的擴張,域外游記開始進入大眾視野,并與現(xiàn)代報刊等大眾傳媒相結(jié)合?!盵53]這種報刊與文體相伴相生的媒介生態(tài)應是域外游記研究關注的重點,唯有如此,才能揭示文學、媒介與時代的演進與嬗替規(guī)律。報刊的媒介邏輯打破了原有的制度型政治邏輯,報人、報刊與官方體系之間產(chǎn)生裂痕,“當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在知識分子眼中越來越弱化甚至消失時,報刊政論就傾向批判而不是建言”[54]。域外游記,不論是出使官員的記述,還是傳教士的說教,都與當時現(xiàn)實形成鮮明反差。郭嵩燾的《使西紀程》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一種“忠誠的反對”,正是阿倫特所講的“良心反抗”[55],在禁而不絕的悖論中逐漸深入人心。《萬國公報》并非最早刊載域外游記的近代報刊,但卻是刊載域外游記最多、時間跨度最長、也最系統(tǒng)的報刊。域外游記與報刊的結(jié)合,真正將文字、傳播和觀念融為一體,既有思想啟蒙、傳遞新知的合法性,又暗含著建構(gòu)新世界、顛覆舊秩序的力量,共同參與到近代中國思想啟蒙、知識更新和文學吐故納新的大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