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文字還照世
——我與東坡先生的緣分

陳智峰

在群星閃耀的人類歷史星河中，總會有那么一二顆明星，在我們的人生之路上，照亮、指引甚至成全我們。于我而言，你——東坡先生——就是那樣一顆無比璀璨的明星。

1037年，你出生于四川眉山岷江之畔；1978年，我出生于浙江永嘉楠溪江之畔。從年齡上說，你比我年長941歲。公元1047年，10歲的你，在家隨著母親程氏讀書。在讀《后漢書·范滂傳》時，便向母親表明你要學習范滂的氣節(jié)，做一個勇敢而正直的人，從此立下了“以天下為己任”的宏志。這一年，你寫過一篇父親蘇洵命題的作文《夏侯太初論》（一說《黠鼠賦》），其中有“人能碎千金之璧而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的句子，令父親嘖嘖稱奇、稱賞不已。

一

公元1988年，10歲的我，就讀于家鄉(xiāng)芙蓉村小學四年級。我第一次讀到了你的《題西林壁》這首詩，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在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之外的另一片天地。從此喜歡上你的詩文，至今不廢。后來，我還讀到了你稱贊我家鄉(xiāng)的詩句“自言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更是讓我相信冥冥之中我倆是有緣分的。這一年底，我的一篇習作《一只愛做夢的老鼠》被推為范文在全校傳閱，這讓我有了一個成為作家的夢想。公元1057年，20歲的你，初到京城，在禮部省試中寫就了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你的立論“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令主考官歐陽修眼前一亮、拍案叫絕，卻又因為他“猶疑其客曾鞏所為，但置第二”。事后他才發(fā)現(xiàn)此文的作者居然是“眉山蘇軾”，于是他對副主考梅堯臣說：“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敝蟮亩Y部復(fù)試，你以《春秋》對義名列第一。殿試則中進士乙科，與18歲的弟弟蘇轍一起被仁宗皇帝譽為“吾今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

二

公元1998年，20歲的我就讀于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此時的我已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一塊當作家的料，于是轉(zhuǎn)而為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中學語文教師而努力。在大量讀你的詩文之外，我多次研讀了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從你的人生華章中汲取了不少養(yǎng)分。我還曾結(jié)合英文原著，花了不少時間來比較張振玉和宋碧云兩個譯本的異同：張的譯本常有自己的發(fā)揮，多用四字句，文言與白話夾雜，較有民國之風；而宋的譯本則更貼近原著，語言也更平實，因而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閱讀習慣。那時的我未曾想過，這段經(jīng)歷在近20年之后會成為自己開設(shè)關(guān)于你的選修課程的原動力之一。

三

公元1067年，30歲的你相繼失去了兩位至親：原配妻子王弗和父親蘇洵。你和弟弟蘇轍一道扶柩還鄉(xiāng)，依禮在家守制。在眉山之東的蘇墳山上，你親手在父母和妻子墓旁種下了萬株松樹苗。多年之后，你寫下了那闋凄婉哀絕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系媚昴昴c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來寄托對王弗的哀思，詞中的“短松”正是你此時所手植。

也正是這一年，英宗皇帝駕崩，太子趙頊即位，是為神宗。即位后不久的神宗就召王安石為翰林學士，并開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史稱“王安石變法”。此時的你應(yīng)當沒有料到，他們倆將對你的仕途和人生產(chǎn)生多么巨大且深遠的影響。

公元2008年，30歲的我已經(jīng)在母校永嘉二中工作了9年。這一年我經(jīng)歷了人生路上的一次重大抉擇：選擇從政還是繼續(xù)從教。6月高考結(jié)束后，我被教育局抽調(diào)至局辦公室。在嘗試了兩個多月的辦公室秘書工作之后，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無趣和束縛，于是我斗膽向局長提出了回校繼續(xù)教書的意愿。我的理由有兩個：其一，我要參加當年的高級職稱評審（其實按照慣例我應(yīng)該是第二年才參評，這一年屬于破格申報）；其二，我有一個省級課題“詩詞校本課程的開發(fā)與實踐研究”將于年底結(jié)題。最終，在我的再三堅持之下，局長不得已同意放行。許多人聞訊都替我惋惜不已，可我從未后悔過。

這一年秋，我再一次執(zhí)教你的名作《赤壁賦》，有了一些全新的思考和嘗試。于是我把這一天的語文活動大致記了下來，以《享受蘇東坡——一個山區(qū)語文教師一天的生活》為題寫了近七千字。并把此文寄給了教育部主管、北京師范大學主辦的《中國教師》雜志社，受到了雜志社編輯們的賞識，他們甚至為拙文專門開設(shè)了一個全新的欄目——“教育生活”。不久之后，這篇文章又被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遴選并全文轉(zhuǎn)載于《中學語文教與學》，這也是我的第一篇人大復(fù)印全文轉(zhuǎn)載之文，對我今后堅定地走教科研之路是一次莫大的鼓舞。這首先得感謝你的前后《赤壁賦》和黃州時期的詩詞帶給我的教學靈感。

這一年底，我破格申報參評溫州市高級教師，很榮幸我的上課成績獲得了溫州市普高語文組的第一名，而立之年的我破格評上了高級教師。公元1077年，40歲的你，由密州轉(zhuǎn)任徐州太守。這一年七月，黃河決口；八月，徐州遭遇重大水災(zāi)。身為太守的你身先士卒，率全城百姓抗洪，并懇請駐城禁軍幫忙，軍民一心，日夜趕工，在大洪峰到來之前，筑成了一道堅固的長堤。這次抗洪歷經(jīng)70多日，你就一直吃住在城樓上，數(shù)過家門而不入。洪水退后，你被百姓視為心目中的大英雄，也得到了神宗皇帝的表彰，《獎諭敕》中指出：“昨黃河水至徐州城下，汝親率官吏，驅(qū)督兵夫，救護城壁，一城生齒并倉庫廬舍，得免漂沒之害，遂得完固事?！奚跫沃?。”

四

后來，為了紀念這次抗洪救災(zāi)，你在徐州城東門建了一座高樓，外涂黃泥，取“以土克水”之意，名之曰“黃樓”。弟弟蘇轍特意為此寫了《黃樓賦》，你親自書寫此賦并刻成石碑。你在徐州收的弟子秦觀也寫了《黃樓賦（并引）》，稱贊你“即治河決之變，民以更生”。林語堂先生評價說：“蘇東坡突然找到了自己，他第一次變成行動派，忙著做事、興建工程、從事公共活動，從此一生建樹頗多……徐州太守的政績已證明他是行動派，也是一個干練之才?！?/p>

公元2018年，40歲的我已調(diào)到溫州任教7年。這一年的1月9日，我撰寫的《我與東坡先生的“1314”》一文發(fā)表在《中國教師報》上。文中以“1314”梳理了我自己的上一年：1門關(guān)于你的選修課（《東坡拾瓦礫》）、3篇關(guān)于你的文章（《悅讀東坡》《儋州尋訪東坡先生的足跡》《與東坡同行的一天》）、1次追尋你的足跡的游學（儋州東坡書院、桄榔庵）、4次關(guān)于你的交流（2次公開講座、2次私下深度交流）。

這一年，我經(jīng)歷了職業(yè)生涯中兩次重大的評審活動：其一為特級教師評審，其一為正高級教師評審。7月，我被推薦參評浙江省第十二批特級教師。很榮幸，我以溫州市高中語文學科第一名的佳績被推到杭州參加省里的評審；也很遺憾，我終因年紀輕、資歷淺、榮譽少等原因而與其失之交臂。但我并沒有因此而怨天尤人，而是努力向你看齊，做到寵辱不驚，“也無風雨也無晴”。12月，我被推薦參評浙江省中小學正高級教師。我抽到的說課課文是文天祥的《〈指南錄〉后序》，這是一篇篇幅頗長、難度較大的文言文。我以探索了10多年的“主問題·關(guān)鍵詞”閱讀教學課型來構(gòu)建教學設(shè)計，以三個主問題來組織教學，引導(dǎo)學生分別提煉內(nèi)容、情感和價值觀關(guān)鍵詞來推進課堂進程，并最終形成“士”字形的板書，以呼應(yīng)單元的主題“烈士的抉擇”。這個教學設(shè)計板塊清晰、環(huán)環(huán)相扣，既有新意，又有深度，得到了評委們的一致肯定。在之后的論文答辯環(huán)節(jié)，我也答得有條理、有學理、有深度，得到了評委們的一致認可。最終，在眾多參評選手中資歷最淺的我脫穎而出，順利地通過了這次中小學最高級別的職稱評審活動。不惑之年的我被評為了浙江省最年輕的高中語文正高級教師。公元1080年，43歲的你在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坐了100余日的牢后，被“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五

二月，你在御史臺公差的押解下來到了黃州謫所，先是寄寓于定慧院。在一個深夜，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寂寞，于是寫下了《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不久后，你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定慧院東側(cè)的一株海棠花——這本產(chǎn)自你家鄉(xiāng)的名花，于是你觸景生情，又寫下了“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仓煳镉猩钜?，故遣佳人在空谷?！曛杏袦I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這首托物言志、自傷身世之作。

后來，你和全家借居臨皋亭驛站，生活拮據(jù)不堪，精神卻日漸富足。你在《臨皋閑題》中寫道：“臨皋亭下八十數(shù)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痹谀闵磉叄矟u漸簇擁了一群年齡不等、地位懸殊、性情各異的朋友；又有不少老友親朋，頻頻來信問候，甚至有人不遠千里專程來黃州投奔你，其中就有馬正卿（字夢得）。在他的四處奔走、不懈努力之下，官府批給了你城東幾十畝荒廢的營地。你在《東坡八首》序言中記錄了這段經(jīng)歷：“故人馬正卿哀予乏食，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庇谑?，你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躬耕東坡，過上了自給自足、豐衣足食的生活。“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保ā洞雾嵖滓愀妇煤狄讯跤耆祝ㄆ涠罚?/p>

從此，中國文化史上多了一個響徹古今、馳譽中西的名號“東坡先生”。黃州時期，你一出手就是“王炸”：你創(chuàng)作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成了詞史上的千古絕唱，你撰寫的前后《赤壁賦》成了“一洗萬古”的名賦，你手書的《黃州寒食帖》成了“天下第三行書”，你隨手寫下的才84字的《記承天寺夜游》成了千古名文，就連你親手烹制的“東坡肉”也成了一道令人贊不絕口的傳統(tǒng)美食……

公元2021年，我43歲了。這一年我經(jīng)歷了許多與你相關(guān)的事件。

1月31日，在你農(nóng)歷生日（十二月十九日）那天，我和名師工作室學員共十多人在茶山之麓的宋式庭院“研語軒”為你慶生。在曠遠幽雅的古琴伴奏下，我先朗誦了你的名詩《和子由澠池懷舊》與《六月二十日夜渡?！罚髮W員們也紛紛朗誦了各自喜歡的你的名作，之后我和學員們合作朗誦了你初至黃州時寫就的名作《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就這樣，我們在你的詩、詞、文中觸摸你文字的溫度，感受你精神的氣度。最后，我們還一起交流了朱剛教授《蘇軾十講》一書的閱讀心得。

4月，中華書局出版了你的8卷本《蘇東坡全集》，它被譽為“史上最全”的你的全集，共收錄了你的4753篇文章、2867首詩、351首詞，此外還有《蘇氏易傳》《東坡書傳》《論語說》《東坡志林》《仇池筆記》《東坡手澤》以及作為附錄的《蘇沈良方》《艾子雜說》《雜纂二續(xù)》等托你之名的作品。雖然家中早已藏有你的一套全集及多部詩、詞、文集，但我還是第一時間就買了這一最新版的全集。而當我得知大學導(dǎo)師王尚文先生正在寫作《東坡心耕錄》一書時，我又買了一套《蘇東坡全集》，于五一期間去金華看望他時贈予他。王老師甚是喜歡，說這套全集讓他看到了許多之前未曾讀過的文字，對他的寫作頗有裨益。如今王老師的書稿已交付出版社，2022年上半年將付梓，我對此甚是期待。

9月，我又一次開設(shè)了關(guān)于你的選修課程《東坡拾瓦礫》，我和同學們一起觀看央視出品的紀錄片《蘇東坡》，并從美食家、書法家、段子手、慈善家、養(yǎng)生家等不同側(cè)面建構(gòu)了一個豐富而真實的你。為了上好這門選修課，我又購買并閱讀了由后浪出版公司引進、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臺灣作家李一冰先生所著的《蘇東坡新傳》，此書被業(yè)內(nèi)譽為超越林語堂先生《蘇東坡傳》之作。作者李一冰先生也曾蒙冤入獄，這一點與你頗為相似。張輝誠在《尋找李一冰》中寫道：“一冰先生寫東坡，實則在寫自己，他把自己的悲辛窮厄镕鑄在《蘇傳》之中，他借東坡的行止來澆自己的塊壘。”此言不虛。

尤其令人高興的是，這一年還得到了兩幅關(guān)于你的書法作品。其一是王尚文先生手書的行楷，內(nèi)容就是你在黃州時期的一闋詞作《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這幅墨寶令我愛不釋手；另一幅是同鄉(xiāng)書法家程蘇勝兄的行草，程兄為我手書了你的一首晚年代表詩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我也非常喜歡。

你曾說“但令文字還照世”，在我接下來的人生之路上，你將必然繼續(xù)活躍在我的讀書、工作與生活中，或許我們之間還會發(fā)生許多新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