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亡簋銘文中“凡”字考釋及凡祭窺探
——以《說文解字》為參照

陳 瑩

（寧德開放大學(xué)，福建 寧德 352000）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是一部自秦漢以來在文字學(xué)方面具有總結(jié)性的著作，是研究古今文字的媒介和橋梁。通過匯釋諸學(xué)者對天亡簋銘文中“凡”字的釋讀，以《說文》為橋梁，上溯甲骨卜辭，下溯傳世文獻(xiàn)，逐一分析研究“凡”作為祭名的來龍去脈。

一、諸家對天亡簋中“凡”字的考釋

天亡簋是清道光年間陜西岐山縣禮村出土的一件著名青銅器，又名大豐簋、毛公聃季簋、聃簋、朕簋、大豐、周祀刊。銘文共78字（其中合文1），記述了武王舉行祭祀活動，助祭臣工為了宣揚(yáng)和紀(jì)念武王的功德，制作了這件青銅器。

天亡簋銘文：“乙亥，王又大豐，王凡三方，王祀于天室，降，天亡又王，衣祀于王丕顯考文王，事喜上帝，文王監(jiān)在上，丕顯王作眚，丕肆王作，丕克乞衣王祀。丁丑，王卿，大宜，王降亡 爵、退囊，唯朕又蔑，每啟王休于尊簋?！?/p>

對銘文中的“凡”字，有五種不同的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徐同柏提出來的。陳介祺、吳大澂等學(xué)者表示贊同。徐同柏認(rèn)為，域作，邦域之象。三方即四方。古三、亖?zhàn)纸苑e畫，此或有脫筆?！巴跤蛩姆健豹q《商頌》“正域彼四方”［1］448。徐同柏釋“凡”為“域”。域，即“或”的異體字，《說文》：“邦也。從囗，從戈，以守一。一，地也。域，或又從土?！保?］276根據(jù)《金文編》所收入的“或”之形體來看，其與天亡簋銘文中的字形顯然不同。

第二種說法是吳式芬提出來的。吳闿生、孫常敘、唐蘭、董蓮池等學(xué)者認(rèn)為“凡”字可釋作“同”。孫常敘認(rèn)為，同三方就是會同從周來說的東南西三方諸國的［3］。唐蘭認(rèn)為“凡”“與”同一字。古“與”字像四手舉凡（盤），后變?yōu)閺耐?；西周金文中常見之同公，即凡、蔣、邢、茅諸國中的凡國的公，并可證。同是召集各方諸侯來會［4］12?！墩f文》：“同，合會也。”［2］153其金文字形與天亡簋銘文中的字有共同的構(gòu)字部件，但多“口”形。

第三種說法由陳夢家提出來的。聞一多、孫作云、馬承源等學(xué)者贊成讀為“汎”。陳夢家認(rèn)為，“凡”讀為“汎”，泛舟義，所以“王凡三方”是汎舟于大池中的三方［5］。聞一多認(rèn)為，“凡”疑當(dāng)讀為“汎”，傳王在辟雍中汎舟也［6］514。

第四種說法是郭沫若提出來的。他認(rèn)為，凡叚為風(fēng)，風(fēng)，諷也、告也［7］1。勞榦認(rèn)為，“凡”字是“風(fēng)”字的假借字，“風(fēng)三方”指祭三方的風(fēng)。四方風(fēng)的名稱，甲骨中已有，所以周初祭三方風(fēng)是可以的。三方風(fēng)應(yīng)指東風(fēng)、西風(fēng)和北風(fēng)［8］。

第五種說法是于省吾提出來的。他主張“凡”當(dāng)為祭名，以卜辭“凡于且丁”（北大藏契）和“于父乙凡”（后上7.5）證之，則“凡”當(dāng)為祭名。而卜辭和金文習(xí)見“四方”之祭，不言“三方”，銘文“三”字下又適有一畫的空隙，是否四字之泐，疑未能決，存以待考［9］。李平心認(rèn)為，三方應(yīng)讀三祊，即卜辭常見的三匚；凡為祭名，卜辭可證［10］。白川靜、孫稚雛、秦永龍、林沄、馮時等諸多學(xué)者從之。劉曉東、洪家義、蔡運(yùn)章等學(xué)者認(rèn)為“凡”作“環(huán)視”解。

在考察“凡”字意義之前，要先理清“凡”的本義及其字形結(jié)構(gòu)（見表1）。凡，《說文》：“最括也。從二，二，偶也。”［2］287許慎認(rèn)為“凡”本義是最大限度地囊括全部，傳世文獻(xiàn)中“凡”這個義項(xiàng)使用頻率是最高的。從字形來看，顯然《說文》對“凡”的解釋并非是其本義?！胺病弊衷诩坠遣忿o中早已出現(xiàn)，皆未見概括之義。根據(jù)甲骨文和金文形體“，凡”像“高圈足槃形，上象其槃，下象其圈足。為槃之初文，后世別作槃字?！保?1］14“50凡”在甲骨卜辭中有六個義項(xiàng)：一是祭名；二是地名或者方國名；三是讀為侵犯之犯；四是殷先王名，即盤庚；五是表災(zāi)害之義；六疑為巡視之義。天亡簋是西周早期青銅器，去商不遠(yuǎn)，于省吾將“凡”解釋為祭名是可信的。今暫從于省吾的觀點(diǎn)，將“凡”作為祭名解釋。西周金文中，“凡”作為祭名，僅見于天亡簋。從天亡簋銘文中可以看出，西周早期的凡祭，其主祭者是王，在乙亥這天舉行。

表1 “凡”字形演變

二、甲骨卜辭中的凡祭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12］1056殷商時期非常尊崇鬼神，從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辭可以看出，商人頻繁進(jìn)行祭祀活動。單單祭名，就有幾十種。“凡”作為祭名，亦見于甲骨卜辭中。下面以《甲骨文合集》中出現(xiàn)的凡祭為研究對象。

1.合集00914反：至商凡父乙

“至商”是指到達(dá)商這個地方。此句是指到商這個地方凡祭父乙。

2.合集05030：□□卜，王，貞……凡小王

“小王”，于省吾認(rèn)為是孝己，“釋文引李云：‘孝己，殷高宗之太子?！墒柙疲骸⒓海蟾咦谥右?。遭后母之難，憂苦而死。’至于甲骨文之稱孝己為小王，是由于小孝音近字通?！保?3］45陳夢家認(rèn)為，孝己于卜辭稱小王，他當(dāng)是選中了為王而未及即位，即已亡故［14］373。此卜辭雖然殘缺，但凡祭的對象可以確定是小王。

4.合集22108：御凡叀牢

叀，語氣詞，用法同惟。御，祭名，拔除不祥之祭。凡與御兩種祭祀相伴舉行。

此卜辭凡祭的對象是祖丁，祭祀目的是王能夠得到佑助。

8.合集32730：癸巳卜，將兄丁，凡父乙

將，于省吾認(rèn)為是奉享之意，正如《詩經(jīng)》中的“我將我享”之“將”。

9.合集32295：……烄凡于兕，雨

烄，《說文》：“交木然也?！保?］207甲骨文字形像人在火上，祭名，古代焚人牲求雨之祭。兕，《說文》：“如野牛而青。象形。與禽、離頭同?！保?］196《爾雅》：“似牛。一角，青色，重千斤?！保?5］97兕為動物，或是?；蚴谴葡?，殷商時期以之為祭牲。

從上述卜辭可以看出：第一，凡祭的對象是祖先神，以男性祖先為主，有父乙、祖丁、中己、孝己等，女性祖先神僅見1 例（母辛）；第二，舉行凡祭的是商王，雖然只有上文例2卜辭出現(xiàn)祭祀者商王，但可根據(jù)凡祭的祭祀對象推斷出是商王舉行凡祭；第三，凡祭的祭品主要是犧牲，如兕、等；第四，凡祭目的是祈求祖先保佑，攘除災(zāi)害；第五，凡祭的祭祀場所，絕大多數(shù)卜辭都未提及，僅上文例1 卜辭明確指出到商這個地方舉行凡祭；第六，凡祭舉行的時間，從目前現(xiàn)有的卜辭來看，舉行的月份是十月，舉行的時間是甲申日；第七，凡祭除了單獨(dú)舉行外，大多是與其他祭祀相伴舉行，如祭、歲祭、祭、御祭、烄祭等。

三、關(guān)于殷商之凡祭是否為后世之望祭的考察

凡，《漢語大詞典》共收入9個義項(xiàng)，皆無“祭名”義。凡祭，亦不見載于傳世文獻(xiàn)之中，相當(dāng)于后世的哪種祭祀，尚不可知。林沄認(rèn)為凡祭即后世的望祭，天亡簋中的“凡四方”相當(dāng)于“望四方”［16］。丁山認(rèn)為朕簋銘中，是先“凡三方”，而后“祀于天室”，其程序是先望而后郊［17］。望，《廣雅·釋天》：“祭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云：“望者，遙祭之名。”關(guān)于望祭，傳世文獻(xiàn)中有不少記載。下面以漢籍語料庫收入的傳世文獻(xiàn)為檢索對象，對其記載的望祭進(jìn)行考察。

（一）望祭是地祗之祭

《周禮·大宗伯》：“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保?8］400據(jù)此可知，祭祀對象可以分為三大類，即天神、人鬼、地神。

《春秋公羊傳·僖公》：“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則曷祭？祭泰山、河、海。曷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潤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爾。河、海潤于千里。猶者何？通可以已也?！?/p>

“三望”就是望祭，以泰山、黃河、東海為祭祀對象?！渡袝に吹洹罚骸巴谏酱?，徧于群神?！笨装矅鴤髟疲骸熬胖菝酱蟠?、五岳四瀆之屬，皆一時望祭之。”《禮制·王制》：“歲二月，冬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史記·五帝本紀(jì)》：“遂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辯于群神。”張守節(jié)正義云：“望者，遙望而祭山川也。山川，五岳、四瀆也。”從上述文獻(xiàn)中可以看出，望祭祭祀對象是山川，諸如泰山、河、海、五岳、四瀆等。

（二）望祭的祭祀者乃天子、諸侯

《禮書通故》：“天子方望，無所不通，故四望。四望者，四方之望也。非限定四事，故許以日月星河海岱言之，鄭以五岳四鎮(zhèn)四瀆言之，當(dāng)以鄭說為正。諸侯方祀名山大川，有不在其地者，以不通而不望，故望不必備其四；在其地之名山大川又無定數(shù)，故望亦不必限以三。”

天子擁有天下，故而擁有一切祭祀權(quán)。《禮書通故》所載的望祭四方中的“四”并非實(shí)指。諸侯望祭的是其封地內(nèi)的山川。

（三）望祭的祭祀場所為壇、坎

《禮記·祭法》：“燔柴于泰壇，祭天也。瘞埋于泰折,祭地也?！?/p>

祭天場所在泰壇，祭地則在泰折。鄭玄注：“祭山林、丘陵于壇，川谷于坎，每方各為坎為壇。”孔穎達(dá)疏：“四坎壇，祭四方也……山林、川谷、丘陵之神有益于人民者也，四方各為一坎一壇，壇以祭山林、丘陵，坎以祭川谷、泉澤。”根據(jù)《禮記》記載，祭地的場所是在泰折，而依照鄭玄、孔穎達(dá)之說，會專門設(shè)立壇、坎作為祭祀山川的場所，并且于四方分設(shè)壇和坎。望祭屬于祭地之祭，因而望祭是以壇、坎作為祭祀山川的場所。

（四）望祭的祭品與樂舞

望祭祭品有玉?！吨芏Y·春官·典瑞》：“兩圭有邸以祀地，以旅四望。”［18］452圭，《說文》：“瑞玉也。上圓下方?！保?］291望祭用的玉是琮?！抖Y書通故》：“璧，天象，故四圭邸璧。琮，地象，則兩圭當(dāng)邸琮。日月星辰天類，故一圭邸璧。山川地類，則當(dāng)一璋邸琮?！保?9］1645。用以琮為本的兩圭祭地，同時還用來旅祭四方的山川。

《周禮·地官·牧人》：“凡陽祀，用骍牲毛之；陰祀，用黝牲毛之；望祀，各以其方之色牲毛之?！?/p>

陰祀，據(jù)鄭玄注，是指祭地和社稷。以地和社稷作為祭祀對象要選用毛色純黑的祭牲，舉行望祭要分別選用與其方土色完全一致的純毛色的祭牲。鄭玄注：“毛之，取純毛也。望祀，五岳、四鎮(zhèn)、四瀆也?！蓖罆蚣漓雽ο蟮牟煌捎貌煌募郎⒋钆浼漓雽ο蟛煌轿欢x取純色的牲畜，如祭祀東方的山川用青色的牲畜，祭祀西方的山川用白色的牲畜，祭祀南方的山川用赤色的牲畜，祭祀北方的山川用黑色的牲畜。由此看來，望祭對于祭牲的選取有著比較嚴(yán)格的要求。

后世祭祀都配有音樂和舞蹈。望祭因祭祀對象不同而采取不同的舞、樂。

《周禮·春官·大司樂》：“乃奏姑洗，歌南呂，舞《大韶》,以祀四望；乃奏蕤賓，歌函鐘，舞《大夏》，以祭山川?！?/p>

祭祀對象是四望，鐘磬演奏姑洗宮調(diào)式的樂曲，用南呂宮的調(diào)式歌唱，跳《大韶》舞；祭祀山川的話，奏的是蕤賓宮調(diào)式樂曲，唱的是函鐘宮的調(diào)式，舞的是《大夏》。

《周禮·地官·舞師》：“舞師掌教兵舞，帥而舞山川之祭祀。教帗舞，帥而舞社稷之祭祀。教羽舞，帥而舞四方之祭祀。教皇舞，帥而舞旱暵之事?！?/p>

祭四望用以羽舞，祭山川配以兵舞。羽，根據(jù)鄭玄注，是用白色羽毛做成的，形似帗，有柄可執(zhí)。羽舞即執(zhí)羽而舞。

（五）望祭的目的

古人祭祀目的，正如《禮記·郊特性》云：“祭有祈焉，有報焉，有由辟焉?！保?2］510祭祀目的和祭祀對象的職能有關(guān)，不同的祭名有其相對應(yīng)的祭祀目的。

《周禮·春官·小宗伯》：“若軍將有事，則與祭有司將事于四望?！?/p>

賈公彥疏云：“王軍將有事與敵合戰(zhàn)之時，則小宗伯與祭有司大祝之等，祭四望之神以求福。”周王在軍事行動之前，會和掌管祭祀的官吏一起舉行望祭以求福。

《禮記·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覲諸侯，問百年者就見之?！?/p>

天子每五年行巡守禮。在巡視之年的二月出發(fā)，先到東方巡視，到東岳泰山舉行柴祭之禮并望祭東方的山川，接見東方各國諸侯，慰問當(dāng)?shù)匕贇q老者。《毛詩正義》孔穎達(dá)疏：“至于方岳之下，其來乃為安寧百神及河與高岳?！?/p>

此外，傳世文獻(xiàn)也記載天子、諸侯會因疾病而舉行望祭以拔除疾病，如“至于夷王，王愆于厥身，諸侯莫不并走其望，以祈王身。”［20］

通過對傳世文獻(xiàn)中的分析，可以看出殷商時期的凡祭與后世的望祭有很大的區(qū)別。第一，祭祀對象不同。殷商時期的凡祭祭祀對象為祖先神，而望祭是以山川等地祗神為祭祀對象。第二，主祭者不同。商周時期凡祭祭祀權(quán)在時王手中。甲骨卜辭凡祭的主祭者是商王，西周金文凡祭是時王，但望祭除了天子，諸侯也可以主持祭祀。第三，祭品種類不同。凡祭從目前卜辭來看主要是祭牲，望祭除了祭牲還用玉，并配有樂舞，且根據(jù)祭祀方位不同配以不同顏色的牲畜。第四，祭祀目的不同。殷商卜辭明確指出凡祭的目的是祈福佑，后世文獻(xiàn)記載望祭的目的是祈福、消災(zāi)、安寧百神。

綜上所述，傳世文獻(xiàn)中的望祭與甲骨卜辭的凡祭明顯不太一致。雖然隨著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殷商時期的凡祭肯定有所演變，尤其是祭祀禮制的建立，歷代又根據(jù)實(shí)際需要，不斷進(jìn)行調(diào)整和變革，諸如祭祀者、祭品與殷商時期相比都有所變化。殷商時期的凡祭是以祖先神為祭祀對象，屬于祖先祭祀，望祭卻是以山川為祭祀對象，祭祀對象一般是非常穩(wěn)定的，只是小范圍的微調(diào)，整體上還是能看出來龍去脈，故而殷商時期的凡祭是后世的望祭不可能在傳世文獻(xiàn)里一點(diǎn)痕跡都沒有留下?！墩f文》收錄的從“凡”構(gòu)形的字均不見有祭祀之義，如“汎”是對水流的描述，“梵”出自西域釋書，“芃”是對草盛的描述，“軓”是車前橫木下掩蔽車廂的木板等。因目前西周金文材料僅見凡祭1例，因出土文獻(xiàn)材料有限，還無法確定殷商時期的凡祭最后演變成為后世的哪一種祭祀，也有可能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