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娟麗
(武漢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躺平,或者說躺平主義,無疑是2021年中國最值得關注的網(wǎng)絡熱詞。在躺平橫空出世之前,與躺平或躺平主義指代相同、意義相近的熱詞,已經(jīng)不斷翻新。在中文語境中,從最早的葛優(yōu)躺、佛系青年、喪文化,到城市蹲族,再到內卷這個同樣使用頻率極高的概念,都是近些年來用以描述當代年輕人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或者說生活方式的概念創(chuàng)新。為了理解這些新概念折射出來的深層的政治與社會根源,我們有必要先對這些概念的變遷進行一個簡單的梳理。
2021年5月,“躺平學”創(chuàng)始人、所謂的躺平學大師“好心的旅行家”駱華忠在他宣言般的帖子《躺平即是正義》中提到,為了體現(xiàn)人的主體性,要像貓貓狗狗一樣慵懶地躺平在太陽底下,提倡一種慵懶反內卷的人生哲學。從此,躺平、躺平主義、躺平學這些概念火爆全網(wǎng),在引發(fā)廣泛爭議的同時,也受到年輕人的熱捧。
躺平概念的迅速爆紅,反映出這一話語具有著深厚的社會文化基礎。事實上,在中文世界,類似話語最早可以追溯到葛優(yōu)躺(或者葛優(yōu)癱)。2016年,大張偉的一句“北京人‘坐沒坐相’,喜歡‘癱’在椅子上”,激發(fā)部分網(wǎng)友競相在網(wǎng)上用鹿晗等人相片拼湊所謂的京城“四癱”。結果,熱度還未起來,即被網(wǎng)友偶然發(fā)現(xiàn)的1993年的電視劇《我愛我家》中葛優(yōu)的一張“癱坐”照而將話題引至高潮,并因此形成網(wǎng)絡熱詞葛優(yōu)躺、葛優(yōu)癱。葛優(yōu)躺一方面體現(xiàn)了競爭壓力下青年人自我解壓的一種自嘲,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一種普遍的懶文化或喪文化正在形成。低欲望、無興趣、逆?zhèn)鹘y(tǒng)與不合作,對努力、奮斗不以為然,對精英主義、犬儒主義、功利主義表示不屑,是這一潮流的典型特征。
另一個不得不提的相關概念是佛系青年。佛系,是繼斗圖現(xiàn)象之后的一種新興網(wǎng)絡熱詞,它借用一些類似傳統(tǒng)佛教的話語來表達內心的想法,或在斗圖中增添一些帶有宗教色彩的術語。這些宗教術語所特有的思想性和斗圖本身具有的娛樂性,使得佛系話語迅速成為熱潮。而所謂斗圖,是指網(wǎng)絡社交中利用表情包來實現(xiàn)意義的傳達。中國網(wǎng)民的斗圖熱潮起源于2016年初的“帝吧出征”。而佛教形象在斗圖中的使用,直接催生了佛系話語。
與佛系青年關聯(lián)緊密的概念還有喪文化。較早關注喪文化現(xiàn)象的《光明日報》提到,社交平臺的興起創(chuàng)造了許多新事物,也形成了層出不窮的新話語體系,以自嘲、頹廢、麻木生活方式為特征的喪文化在青年中有流行之勢,諸如“我差不多是個廢人了”“漫無目的地頹廢”等言論是喪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1]
喪文化最好的踐行者就是城市蹲族。早期的城市蹲族概念指向的主要是北上廣深一線城市里的那些受過大學教育、家庭出身不錯,從理論上應當擁有一份好工作、好前途的年輕人。但是,奇怪的是,這些年輕人不按父輩或者社會主流觀念為他們擬定好的劇本生活,拒絕工作,選擇消極避世,賴在家里或者隱匿地生活在城市偏遠的出租屋里,靠打游戲等“網(wǎng)上沖浪”方式懶惰度日。從發(fā)展趨勢看,這樣的城市蹲族正在由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向其他二三線城市蔓延開來。
從最早的葛優(yōu)躺(或者葛優(yōu)癱)、佛系青年、喪文化,到城市蹲族,再到今天的躺平青年,這些概念的流變,變化的只是具體的用詞與所指的側重點,不變的是當代中國年輕人日益強烈的主體性意識以及迥異于父輩祖輩的人生觀與世界觀。
與中文世界相類似,在英文世界,在躺平成為網(wǎng)絡熱詞之前,已經(jīng)有了相似指代的尼特族。所謂尼特族,英文對應詞是NEET,它是英文詞組“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的首字母縮寫,翻譯成中文,就是指待在家里不就業(yè)、不上學也不參加職業(yè)培訓的年輕人。[2]
尼特族這一現(xiàn)象最早出現(xiàn)在英國。NEET一詞被發(fā)明出來,最早用來指稱16—18歲的完成了義務教育且決定不再繼續(xù)接受教育,也不參加職業(yè)培訓,因此找不到工作的那些人。[3-4]NEET這個詞產生后,隨即在世界各國得以傳播使用。在歐洲,為了應對NEET現(xiàn)象,很多國家開始收集有關NEET的數(shù)據(jù),并且關注導致NEET現(xiàn)象背后的結構性因素。[5]從21世紀初開始,歐盟和經(jīng)合組織等超國家機構也開始編制與NEET相關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使得NEET問題在正式制度中得以體現(xiàn)。如2010年3月2日公布的《歐洲2020計劃》(Europe2020Program)中“流動的青年”(Youth on the Move)部分,就特別強調了NEET指標的重要性。[6]
不同國家對NEET采用了自己不同的定義。如經(jīng)合組織將NEET的年齡限定為15至24歲,而歐盟則將其延長至29歲。[7]韓國與日本都將NEET的年齡限定為15—34歲。鑒于不同國家對NEET采用了不同的界定,既有研究中的NEET包含著互不相同的各類人群,里面有些人事業(yè)失敗,有些人則可能擁有較高的事業(yè)成就;有些人沒有理想抱負,有些人對未來則有很高的期望;有些人一直以來都是NEET,有些人則只是短時間內作為NEET而存在。[8]但不管怎樣,對于NEET的出現(xiàn)及其化解之道,既有研究都相對比較悲觀,認為在目前的經(jīng)濟形勢下,NEET現(xiàn)象事實上無解。[9]有研究指出,NEET的出現(xiàn)與某種早年的心理創(chuàng)傷有關系。因此,對于NEET這個群體,除職業(yè)培訓與就業(yè)指導,還需要有心理干預。[10]
NEET還有很多衍生概念。比如,在香港,有雙失青年①(失學兼失業(yè)的青年)一說;拉美地區(qū)也稱NEET為雙失青年②。另外,法國有袋鼠族,德國有賴巢族,日本有單身寄生者③,美國有歸巢族(Boomerang Kids)。但Boomerang Kids的意思與NEET稍有不同,它主要指那些已經(jīng)成年但與父母同住的年輕人?;诿绹囟ǖ?成年子女與父母互相獨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歸巢族在美國的出現(xiàn)被視為前所未有的極其不正常的人口現(xiàn)象。[11]
與美國將是否與父母同住作為歸巢族基本特征不同,在中國、韓國等亞洲國家,成年子女與父母同住既是傳統(tǒng),也是很多家庭的現(xiàn)實選擇。因此,在跟我們文化同源性比較高的韓國、日本,用以描述躺平族的概念,更多地側重于年輕人的世界觀、人生觀或者說他們對于生產、消費的獨特態(tài)度。
在日本,類似于躺平主義的生活哲學萌芽,最早可以追溯到山下英子于2009年出版的《斷舍離》④一書。與“斷舍離”的生活哲學相關,在日本,很早就開始流行一種極簡主義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提倡消費降級,表現(xiàn)出對物質沒有渴求,對財富沒有欲望,對消費沒有興趣。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大概2013年左右,在日本出現(xiàn)了所謂的“悟世代”的概念,主要是指日本年輕人中,那些無欲無求的人。他們主張生活節(jié)儉,合理消費;而且,不出門,不運動,不旅行,不喝酒,不戀愛,很少社交,反對任何的“白努力白付出”。
2018年,隨著日本NHK電視臺在深圳拍攝的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中國日結 1500 日元的年輕人》在日本上映,人們又找到另外一個新的概念——“三和大神”,來形容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佛系青年。在紀錄片中,三和大神們的共同特征是:終日在深圳三和人才市場外徘徊、等待日結工作機會(日薪不足人民幣100元)、沉迷于網(wǎng)絡游戲或賭博的年輕人。他們欲望低下,僅保持著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在日本語境中,這些人有了一個非常形象的稱呼,叫做“三和大神”。顯然,“三和大神”隱含的社會政治意義比單純的躺平族更加復雜多元。這些農民工的大神形象,看似一種主觀選擇,但又無不透露出一種深深的無力無望感。
從簡單的概念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從歐洲到亞洲,從日韓到中國,躺平或者躺平主義已經(jīng)是當今年輕人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英國的“尼特族”、美國的“歸巢族”、日本的“悟世代”“平成廢物”“社畜”“草食系”以及“M型社會”下的“薪資奴隸”(Wage Slave)、韓國的“N拋世代”、中國的“躺平族”,這一系列概念的產生與流變,都標志著在全球化、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多元發(fā)展進程中世界青年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迥異于父輩祖輩的深刻變化。
不同語境下躺平概念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事實上也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躺平族形成的社會機制。我們看到,無論是哪一個國家,躺平族既有那些在生活中屢戰(zhàn)屢敗后,被動消解欲望,以躺平姿勢與世界和解、與自我和解的年輕人,也包括那些不戰(zhàn)而降,主動放棄追求,以非常積極主動的姿態(tài)向主流世界或者傳統(tǒng)社會的制度、意識形態(tài),總之,向所有的代表權威與正統(tǒng)的觀念與力量宣戰(zhàn)的青年知識精英。從表面上看,躺平族都是日漸退回內心世界,消極應對外部世界,很多出身與經(jīng)歷完全不同的年輕人殊途同歸地選擇了躺平;但從根源上,躺平族的形成卻大相徑庭。我們可以肯定的是,躺平對于很多人而言,更多地是一種無奈的選擇,而非主觀的積極追求;與其說是他們選擇了躺平,不如說他們不得不躺平。確切地說,是他們無力掙脫又無從改變的內卷逼迫他們成為了躺平族。
在《躺平即是正義》發(fā)表后,知乎用戶“納米醬”曾發(fā)表了一篇《躺平學發(fā)展現(xiàn)狀簡論》的文章。文中提出了所謂的躺平第一定律:
人生成功度=個人努力-系統(tǒng)內卷強度*喪
根據(jù)這個公式,人生的成功度跟個人努力有正向的關系,與系統(tǒng)內卷程度、與喪的程度有負向關系。但是,由于個人努力必然會拉高系統(tǒng)內卷的強度,因此,個人努力并不一定會有助于個人成功,在不同的制度設計之下甚至有可能事與愿違。而這些不同的社會狀態(tài)和制度設計,正是決定個人“喪”的程度的主要因素。
也許這個公式并不嚴格,也不科學,但它可以幫助我們粗略地理解這樣一個問題,即個人成功并不完全取決于個人努力,個人努力即使不至于會降低成功的幾率,但至少與成功關聯(lián)度不大,這就是躺平族為什么要提倡杜絕所謂的“白努力白付出”。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何很多年輕人被迫選擇躺平,而不是繼續(xù)努力奮斗。
為了更加深入地理解為何青年群體會信奉“努力也是白努力”,我們需要引入2020年以來的另一個網(wǎng)絡大熱詞匯——內卷。
從詞源學角度看,內卷(involution)來自中古法語和中世紀拉丁語。[12]最早將內卷引入文化研究的是美國人類學家亞歷山大·戈登威澤(Alexander Goldenweiser)。在戈登威澤的概念中,外部約束和內部的復雜化是重要的關鍵變量;所謂內卷,體現(xiàn)為“模式”限制了發(fā)展。[13]戈登威澤的這一發(fā)現(xiàn),被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進一步推廣到農業(yè)經(jīng)濟學領域。[14]根據(jù)格爾茨,在農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中,內卷體現(xiàn)為土地、資本等資源總量是固定的,分配模式也是不變的,但人們仍然在持續(xù)地進入其中,并且無論其力量多么微小,也要追求自己微薄的利益,力圖做出一些細節(jié)的改變,這種“內部的精細化”帶來了內卷。
此后,內卷開始向人類學以外的領域延伸,并發(fā)展出多種不同的含義。杜贊奇在政治學領域將內卷定義為“國家機構不是靠提高舊有或新增(此處指人際或其他行政資源)機構的效益,而是靠復制或擴大舊有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如中國舊有的營利型經(jīng)紀體制——來擴大其行政效能”。[15]黃宗智是首先將內卷引入中國的學者。他在《華北的小農經(jīng)濟與社會變遷》一書中將involution譯為“內卷化”,指代一種無發(fā)展的經(jīng)濟增長現(xiàn)象。[16]此后,內卷一詞慢慢出圈,不僅走出了人類學、經(jīng)濟學和政治學領域,也開始走出學術圈,成為人們生活中的日常用語,教育內卷更是引起全社會的廣泛關注。2020年,一張清華大學的學生邊騎自行車邊使用電腦的照片在網(wǎng)絡上爆紅,并正式將網(wǎng)絡上關于教育內卷的話題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
今天的內卷,已經(jīng)在生活中獲得了比原詞更豐富的涵義,其本質是在一個同質化嚴重的社會里,資源有限,欲望趨同,人們都在一條賽道里競爭,缺乏退出機制。這就好比本應飛速上升的電梯,慢慢停頓了,要獲得成功或逃離困境,只能冒險走出電梯;而一旦走出電梯的風險太大或者幾率為零,困在其中的人只能選擇躺平。
因此,從發(fā)生機制來看,躺平主義的出現(xiàn),首先就是對于內卷的自我調適。目前中國社會的三大內卷,即教育、住房與職場的內卷,也是躺平哲學最受熱捧的地方。如教育內卷,家長們對子女教育的無效投入越來越多,撫養(yǎng)孩子的時間成本與經(jīng)濟成本越來越大,于是,年輕人選擇不結婚不生育;如住房內卷,大城市房價居高不下,大大超出普通工薪階層的承受范圍,于是,年輕人選擇同性合租,選擇蝸居甚至成為城市蹲族;如職場內卷,“996”⑤、加班、出差,徹底摧毀了年輕人對于工作的熱情,于是,他們選擇成為“三和大神”。因此,我們說,躺平首先是內卷下的躺平,它不是年輕人的主動選擇,而是對生活的一種被動臣服。
在躺平概念梳理中,我們發(fā)現(xiàn),躺平族中既有人生賽道的失意者,他們沒能在內卷中脫圍而出,去到自己理想的社會階層;也有人生競賽的勝利者,他們在內卷中一騎絕塵,贏在人生的各種起跑線上。這后一種明顯是抓了一手好牌的年輕人,他們的躺平,卻是基于知識精英一貫的反抗精神;或者說,是出于年輕人對現(xiàn)實制度與價值體系的一種軟性反抗。
具體而言,那些不戰(zhàn)而降、主動選擇躺平的年輕人,他們反抗的權威力量或者價值觀,主要有這樣幾個方面。
所謂生產主義,是指由于資本原則的內在強制而形成的對物質財富及其生產的一種膜拜和狂熱,從而在現(xiàn)實中表現(xiàn)為“經(jīng)濟主義”“物質主義”和“GDP 崇拜”的生產理念、生產行為和生產體制,它堅持資本至上的生產邏輯、“貪婪攫取性”的生產動機和“去道德化”的生產立場。[17]生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通常表述為“經(jīng)濟決定論”“經(jīng)濟主義”或“歷史決定論”。其核心是用“物質生產”活動說明一切社會活動、社會關系和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動力、道路及形態(tài)。盡管沒有使用過“生產主義”這個概念,但馬克思曾經(jīng)批判了資本主義的生產主義傾向,即把物質生產當成目的而非手段,而本來作為目的的人則反而成了物質生產的手段。表面的經(jīng)濟繁榮,其代價就是對大自然的無限制利用與開發(fā),以及作為目的的人成為了發(fā)展的工具。
可以說,躺平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對生產主義的反抗,是對以發(fā)展、競爭、優(yōu)勝劣汰等為核心理念的生產主義哲學的反動。生產主義的巨大勝利,經(jīng)濟的迅猛發(fā)展,帶來了社會經(jīng)濟的高度繁榮,以及由這種繁榮所造成的人類面對自然、面對其他物種的盲目自信。在這種繁榮當中,年輕人也只是淪落為發(fā)展的工具,或者宣傳的武器?;谔焐哪娣?,年輕人終于不再配合這種宏大敘事,他們拋棄了祖輩父輩為其編制好的劇本,要以自己為標桿,向世人展示,我們當前的經(jīng)濟發(fā)展只是一種虛假的表面的繁榮,其實我們的社會已經(jīng)千瘡百孔,他們自己——我們這個時代驕傲的值得頌揚的人定勝天的接班人,其實只是廢柴一堆。
躺平不僅是對生產主義的反抗,也是對以物化、時尚、都市景觀等為特征的消費主義哲學的反動。與其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躺平了,不如說,其中有一部分人只是把消費的欲望放平了,他們期待將放下欲望作為自己的人生救贖。
消費主義以享樂主義為精神基礎,消費原則成為整個社會的支配原則。[18]日本學者三浦展將日本的消費發(fā)展分為四個階段,其中,第二消費社會向第三消費社會過渡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消費過度化、個人化,出現(xiàn)大量單身寄生者;而到了當前的第四消費社會,將商品本身神化的品牌信仰已經(jīng)走向衰退,人們開始走向一種環(huán)境友好型的、溫和的、簡約的生活方式。[19]
第四消費社會,在某種程度上,也被稱之為低欲望社會。[20]低欲望社會的形成前提,是社會生產力的迅速發(fā)展,以及整個社會物質財富的巨大積累。隨著生產的發(fā)展,人們的基本經(jīng)濟安全得到保障。而“對感到經(jīng)濟安全的年輕群體而言,新的目標被提上日程。他們對工業(yè)社會固有的去人性化趨勢發(fā)起挑戰(zhàn);這是一場同時面向國內和國際政治領域等級關系的戰(zhàn)斗”[21]。這就是英格爾哈特所指的后物質主義價值觀。它以持續(xù)的經(jīng)濟安全為理所當然的前提,將個人尊嚴以及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放在了價值選擇的優(yōu)先位置。
就如第四消費社會是對第三消費社會的反動一樣,我們說,躺平也可以看作是年輕人對消費性社會的一種反動。針對消費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操縱、消費文化對人的身體的商品殖民化,在年輕人中,有一個口號,叫作“要消費但不要消費主義”。作為對消費主義的反抗,躺平族首先倡導的就是消解物欲,反對消費。從日本的斷舍離、極簡主義生活方式,到今天我們身邊年輕人的不買房不買車(并非沒有能力購買),都可以看作是對消費主義的一種軟性反抗。
我們都知道,資本的本質是在物的外殼掩蓋下的一種社會生產關系,是資本家剝削雇傭工人勞動的關系。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如此,新興市場國家的資本也是如此。關于數(shù)字化時代的資本如何剝削勞動力的問題,學界已經(jīng)有很多的研究。北京大學社會學博士生陳龍通過半年臥底揭秘大數(shù)據(jù)與外賣騎手之間的博弈,充分說明了資本與勞動力之間的新型矛盾關系。還有現(xiàn)在年輕人遭遇最多的,即所謂的“996”,將年輕人追求生活意義的空間擠壓到了相當?shù)偷某潭取?/p>
2021年五四青年節(jié),騰訊公關總監(jiān)張軍發(fā)布的一條指責青年人睡懶覺的微博,在網(wǎng)上激起了公憤。有人在網(wǎng)上留言“資本家就喜歡用各種雞湯來合理化‘996’”,認為資本家給年輕人“打雞血”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資本家榨取更多的剩余價值,同時制造出更多的“消費工具”。
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年輕人選擇主動躺平,也是出于對我們這個時代普遍存在的資本對勞動力過度剝削的反抗,他們既拒絕做“工賊”,也拒絕做“消費工具”。對于立志反抗資本的年輕人來說,面對資本的不公道,躺平被認為不僅不可恥,反而是正義的,也是可行的,因為,“躺平的韭菜不好割”。也正因為此,現(xiàn)在的90后們笑稱自己是“韭零后”,即韭菜的“韭”。
從橫向上看,分配不公主要指行業(yè)、職業(yè)之間的分配不公,贏者通吃,官二代、富二代、演二代、學二代等等導致的社會分配的結構性不平等,是影響現(xiàn)時代年輕人斗志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在這些橫向的分配不公形式中,最主要的還是上述的第三點,即資本對勞動者收入的盤剝,即所謂的資本通吃。
根據(jù)《2018年世界不平等報告》(WorldInequalityReport2018),全世界最富有的26位頂級富豪擁有的財富,相當于全球最貧困的38億人的財富總和;2018年,全世界億萬富豪財富增長了9000億美元,平均每天增長25億美元。而在貧富差距最嚴重的中東地區(qū),最富有的10%的人占有著61%的財富。可見,比躺平更有危害的,是躺贏,或者說躺賺。有些人躺著躺著,就把錢給賺了,這才是導致年輕人要消極對抗、躺平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在這里,我們還應看到,年輕人對分配不公的反抗,還包括代際分配不公,即不同年齡段人群間的待遇差別。
2016年,日本《朝日新聞》曾有過一個對全國3000名18—19歲青年的民意調查,結果有59%的日本年輕人認為與中老年人群收入差距過大,56%的人認為“即使努力也沒有回報”,82%的人認為“很難自立”。因此,日本年輕人對改變導致社會不公平的經(jīng)濟政策的呼聲最高??梢哉f,對“團塊世代”⑥這類既掌控大量財富同時又主導著現(xiàn)行分配制度的力量的反抗,也是躺平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原因。
因此,在本質上,躺平是對于貧富懸殊、分配不均的軟抵抗,是對于自由經(jīng)濟的不認同,是對于資本剝削的高度反感。躺平者渴望均貧富,但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們只能選擇貌似自我解脫的躺平,或者說,選擇在殘酷的競爭機制下主動認輸。
“躺平學”的創(chuàng)始人駱華忠在《躺平即是正義》中提到的,他的目的是彌補“這片土地(上)從沒真實存在(過的)高舉人主體性的思潮”,因此,他要為自己“制造”出這種思潮,而他制造的高舉人主體性的思潮就是躺平。他認為,當人也可以像貓貓狗狗一樣慵懶地躺平在太陽底下時,人的主體性才浮現(xiàn)出來。
從駱華忠提到的要像貓貓狗狗那樣慵懶地躺在太陽底下的這句話,我們又似乎看到了躺平哲學的一個重要的理論淵源,也是他自己在帖子中非常推崇的古希臘哲學中犬儒學派(Cynicism)的重要代表人物第歐根尼(Diogenes)。第歐根尼除了沿襲犬儒學派“回歸自然,清心寡欲,不要政府,不要私有財產,不要婚姻,不要宗教,不要一切人為的對感官快樂的追求”等理念外,他還宣稱,他要“像一條狗一樣地生活下去”,拒絕接受一切習俗,只追求從欲望之下解放出來的道德自由。駱華忠的躺平宣言,也透出一股濃濃的犬儒哲學意味;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宣稱的對人的主體性的追求。在躺平哲學創(chuàng)始人這里,躺平就是提倡寧愿像狗那樣活著,也要追求人的主體性,而這也可以看作是對當下意識形態(tài)中過于突出集體強權而嚴重忽視人的主體性的一種反抗。
躺平也可以看作是對新媒體時代網(wǎng)絡傳播形成的那種無形的精神壓力、來自于媒體的議程設定功能的無聲反抗。根據(jù)李普曼的議程設定假說,大眾傳播媒介盡管不能決定人們對某一事件的具體看法,但通過提供信息(網(wǎng)絡熱搜)、發(fā)表評論,一般能夠有效地左右人們對該事件的關注程度,以及對諸多事件議論的先后次序。這種媒體的議程設定功能,無形中給網(wǎng)絡時代的年輕人形成一種難以承受的“思維強壓”,而對這種“思想強壓”,年輕人要想擺脫,唯有遠離;從遠離網(wǎng)絡,到遠離網(wǎng)絡社交,進而遠離一切社交。
概言之,躺平,本質上是一種不合作與無聲抗議。年輕人反抗將自己變成生產工具與消費工具的資本,反抗將自己卷入資本體系的制度與權威,更反抗對自己身體與思想的一切強制與規(guī)訓。但由于他們掌控的力量與資源有限,他們無力進行任何實質性的反抗,而只能選擇不合作,只能選擇躺平。
歷史地看,躺平或者躺平主義不是今天才有的現(xiàn)象。海明威在《太陽照常升起》一書中也曾提出過“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或“疲憊的一代”,并提出,“迷惘的一代”曾經(jīng)也是活潑、堅強的一代,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受到永久性創(chuàng)傷而變?yōu)轭j廢、墮落的一代。從“迷惘的一代”到“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曾是美國一段時期年輕人的集體形象。
躺平或者躺平主義甚至也不是年輕人才有的選擇。這類躺平式的憤世嫉俗,其實在每一代人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過,比如“原犬儒”(Kynicism),比如“老炮”或者“憤青”。正因如此,對于躺平或者躺平主義,我們應當理性地看待。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可以說,躺平青年的形成,躺平主義的出現(xiàn),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首先,人口具有代際差異,不同世代有著個性迥異的世界觀與價值觀,這是必然現(xiàn)象。比如二戰(zhàn)后的日本,人們將其分成了幾個獨具特色的世代,即“昭和初年世代”“團塊世代”“團塊次代”“真性團塊次代”“新人類世代”。這些不同世代之間并無清晰的人口學意義上的定義,他們的區(qū)分除了經(jīng)濟社會地位外,更多地是持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與價值理念。[22]前言4-6代際變遷,最終帶來了日本社會階層的兩極分化,即階層分布向低層階層與上層階層集中的“M型社會”。[23]一方面,是中流階層日益減少,正在經(jīng)歷著一個“下流化”的過程;[22]前言2另一方面,隨著經(jīng)濟與階級地位的“下流化”,下流社會人們的人際溝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熱情、學習意愿、消費欲望等也隨之出現(xiàn)全面消退……日本社會不同世代的代際變遷清楚地表明,基于不同的歷史背景而出現(xiàn)的不同世代,秉承著不同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有的世代奮進向上,自然就有有的世代甘愿“下流”或躺平,生活方式與價值理念的代際差異是歷史的必然。
其次,躺平與其說是放棄責任,倒不如說是彰顯權利。躺平宣言強調“不需要為任何人做事”。這一論斷發(fā)表以來,網(wǎng)上不乏對躺平哲學的批評之聲。有人認為,強調躺平是年輕人的權利,意味著教唆他們放棄責任,尤其是年輕人放棄結婚生子,被認為是對父母、對社會的不負責任。但事實上,婚姻從來只需要對當事人自己負責,而不是對父母負責,畢竟,子女不是父母的投資理財產品,他們是有主體性的獨立的個體。因此,躺平終究也只是一種生活方式,或者生活哲學,選擇是否躺平,是個人的權利,躺平顯然不能一概被斥為墮落,躺平族要的無非是“懶惰的權利”或者“閑暇的權利”。選擇躺平,是年輕人的權利與自由。
再次,不宜將躺平視為社會逆流,更不宜過度消極悲觀地解讀躺平。邊際理論早就告訴我們,改變邊際遞減的唯一方法是改變技術水平,否則內卷就是無解之題。而新技術、新思想,最終還是依靠年輕人。事實上,今天高喊躺平的年輕人,并沒有完全真正地躺平,因為真正躺平的人,是連躺平都不會說出來的。今天年輕人的躺平,我們姑且將其看作是在被生活的重壓完全擊垮之前,給自己的一個自我保護,或者說無力對抗現(xiàn)實時的一種被動抗議。以躺平為反抗,雖然是被動的、消極的,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但它起碼表達了反抗的姿態(tài)。
因此,正如反抗是年輕人的天性,躺平也是年輕人的權利。我們不用擔心所謂垮掉的一代,因為從歷史來看,無論是哪一個世代,都成功地創(chuàng)造過屬于他們自己的時代。與其盲目地批判躺平,不如正視當前已經(jīng)白熱化了的內卷,致力于營造積極健康的社會風氣,打造公平正義的社會環(huán)境,讓那些暫時“躺著”的年輕人,能夠分享改革發(fā)展的紅利,積極地投身于當前各項發(fā)展與治理大業(yè),不僅主動地“站起來”,還有望與整個社會一起“富起來”,與整個民族以及國家一起“強起來”。
【注釋】
① 有一首粵語歌曲(Tim Sung演唱)就叫“雙失青年”。
② “雙失青年”的西班牙語為ni Estudian ni Trabajan(NINI),音譯“尼尼族”。
③ 日本特指過了25歲仍不結婚、還與父母住在一起的年輕人。
④ 原書名為《新·片づけ術「斷捨離」》。
⑤ 996工作制是指早上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中午和傍晚休息不超過1小時,每周工作6天的工作制度。它起源于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即所謂的加班文化。后來,西貝創(chuàng)始人又提出了715工作制,即每天工作15個小時、每周連續(xù)工作七天。
⑥ 團塊世代是指出生于1947—1949年的戰(zhàn)后“嬰兒潮”一代。這代人創(chuàng)造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日本經(jīng)濟奇跡,盡享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時期的紅利,現(xiàn)已全部進入退休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