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與耐心（11首）

康承佳

合川

流經(jīng)合川的涪江，也流經(jīng)我的體內(nèi)

江水裝游魚、輪船和樓群的倒影

大多時候還裝著白云，水杉

還有滿天的星星

我想我是愛合川的，每次

介紹完我來自重慶以后，無意識地

還補充一句，合川人。其實它也靠近四川

火鍋偏麻，老麻抄手尤其如此

因此出走合川，我擁有了川渝的兩重身份

最讓人遺憾的是，冬天沒有雪，小雨茂盛

漫天的白霧抱著二橋，讓我們看不真切

但也還好，每一次想起故土，都會有

流水和雨霧，和我相依為命

她

她坐在窗前，梳理自己的馬尾

像鳥雀清洗自己的羽毛

畢竟，熱愛生活的人務(wù)必在細節(jié)上認真

她是如此地緩慢，慢到白云從窗外離開

銀杏葉一片片地往下掉，慢到她手種的草莓

頂著風，又長出一截

認真做事的時候，她否認她是寂寞的

哪怕孤獨都是一種蔑稱。梳完馬尾

她繼續(xù)整理書桌、打掃陽臺

做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這時候，她感覺自己

脫胎于那出走的白云往下的銀杏葉

或者瘋長的草莓

放羊

它低頭吃草的樣子

像是在跟土地訴說著什么

那些，它無法借用“咩——”告訴人們的秘密

都變成了此時的低頭，低語

它是如此安靜，有一種內(nèi)向的認真。

它的主人也是

安靜地坐在田埂上

抽葉子煙，等夕陽西下

在這里，脫貧攻堅走到了鄉(xiāng)村振興，放羊

他從幾只放成了一大群

背后的洋姜和青脆李產(chǎn)業(yè)

在春天里并沒有保持長勢的克制

微風恒定，草木向陽

看上去，似乎村莊向來如此

借宿

我們?nèi)ゲ痰榻杷?，風雪緊緊跟著

等我們的地鐵穿越大半個武漢

大雪，終于浩浩蕩蕩地落了下來

落在樹上，車上，我們的頭頂

大雪里，有林沖上梁山，令狐沖的決斗

所有的故事在雪里都有一個好的去處

唯一不符合這個定理的，是寶玉拜別父親

畢竟，也只有它是真實的

我們都有寶釵撲蝶，都有黛玉葬花

都有晴雯撕扇，最后，我們都從大觀園出走

終究，是回不去的

寶玉的腳印，跟著迷路的我們

五歲

冬天了，你彎下身子朝流水打聽游魚的去處

雪花落到水面，跑出了云朵的速度

天空懸在你頭頂，認真地藍著

樹影斑駁，如同沒有標點的敘述

五歲，你對所有的遇見

都充滿好奇。充滿蒲公英要去遠方的想象

你總是有一些沒有來處的困惑

為什么只有夏天才能穿小裙子，為什么

有西瓜、冬瓜、南瓜，而沒有北瓜

為什么湖北和重慶下的不是同一場雨

為什么大人總是沒有疑問，但還是不開心

你喜歡且習慣爭吵后，毫不費力地

去擁抱彼此。那是成年人

花費半生也學不會的事情

祖母

我們講話，依舊隔著灰白的口罩

隔著一點五米的安全距離

疫情教會我們克制

教會我們平靜地表達突如其來的悲傷

祖母并不理解德爾塔病毒

并不理解奧密克戎的殺傷力

她只知道因為這些，孫子們過年依舊不能回去

在視頻里，祖母依舊笑得滿臉褶子

并指給我們看欄桿上晾曬的臘肉

在她身后，陽光，一層一層襲人

石磨

我親眼看到祖父是如何打造它們

看到一堆怪石成為石磨的過程

首先，要找到比命運更堅硬的石頭

從石頭里，找出磨的輪廓

一刀一斧一錘，我能聽到石頭在尖叫

他們之中，有的成了臺階，有的成了墓碑

還有的，依舊在原地，偶爾在雨后

身上也長青苔，扣留住露水的前半生

石磨打好了，祖父抓起一把黃豆試磨

豆汁沿著邊緣緩緩流出，像是

在撫慰石頭的傷口，更像是石頭所掏出的

柔軟的耐心

羨慕

我該如何跟城里的孩子描述，已經(jīng)久別的

鄉(xiāng)下生活。是雨后竹筍破土而出的喜悅

還是一群小黃鴨自己能回家的勇敢

春天，我們出門插秧，采桑葉喂蠶

夏天的夜晚，就是背誦的詩歌一樣

蛙聲蟬鳴一片接一片。深秋

我們在田埂上瘋跑，跑到冬天越來越近

孩子喜歡這些遙不可及的生活

我們相互羨慕，不斷地告訴對方

“你比我真幸福！”

白灣村

風在這里，小心翼翼地搖一株草

也猛烈地搖一棵樹，搖得最厲害的

必須是門前的電桿。面對不同的事物

風有不同的習性，白灣鎮(zhèn)多風

如你看見的，竹筍在風里拔節(jié)

稻谷在風里抽穗，包谷也在風里抱娃娃

風雨如晦在這里很常見，大的時候

直接掀瓦吹翻屋頂?shù)拿┎?，這時候

唯有嬰兒的哭泣，才能壓低門外的風聲

喜歡

喜歡你很久了，突然說起來

像是在聊多年以前的事

一些不為人知的喜歡，就像

路旁的木槿花，在柵欄以外

怯怯地開

你云淡風輕地笑笑

算作對我的回應(yīng)，也像是

溫和地拒絕。我也跟著你笑笑

繼續(xù)說著沒有說完的話

看上去，我們都無所謂，多么地

輕松、平淡。像是在聊別人的事情

風來了，開始的時候，它搖一棵樹

搖它的枝干，和葉片那帶著魚鱗的光斑

風近了，緊接著，它搖晃我們

搖晃我遲疑的勇敢

我看到

樓群越來越矮了，天空，也越來越低

只有群山越長越高。我看到

祖父去田里挖紅薯煮稀飯，此后再也沒回來

父親去了北方，后來折轉(zhuǎn)向南去長沙

最后到了昆明，他記得祖父的叮囑

要掙錢，娶妻，生娃，父親一一對應(yīng)

以農(nóng)民工的身份，完成得很好

后來是弟弟，中專畢業(yè)以后他去了工廠

在母親看來這是一份體面的工作

包吃包住還交五險一金，每月四千五

拿回來攢著，為他娶媳婦兒還有買房

這讓我想起放牛娃的故事，放牛為了娶妻

娶妻為了生娃，生娃為了放牛

世世代代，牛兒長得很好，娃也長得很好

只是我看到，樓群越來越矮了

天空，也越來越低，只有群山越長越高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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