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哲學(xué)

陳思

柏拉圖的《會飲篇》用七段演講，給出關(guān)于愛（eros）的各路觀點。眾所周知，《會飲篇》更像一場哲學(xué)戲劇，說話人之間的戀愛關(guān)系與私己之利浮現(xiàn)在觀點之后，讓哲學(xué)與文學(xué)產(chǎn)生了具有能產(chǎn)性的互文關(guān)系。在柏拉圖這里，關(guān)于愛，文學(xué)并不比哲學(xué)更遠離真理。

80后小說家文珍有一條名為“愛”的創(chuàng)作線索。她也有兩部小說集直接以愛為名，《十一味愛》（重版時改名為《氣味之城》）和《我們夜里在美術(shù)館談戀愛》。在她筆下，“愛”這個字眼在一個個故事當中回旋，穿梭，迸射出萬花筒般的種種炫彩。批評家瞠目結(jié)舌，愛有奇葩初綻，愛如天河倒懸，原來愛的內(nèi)宇宙，竟有多重洞天。

一? 愛的主體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描繪過愛的淪陷感：那是一種被催眠的被吞噬狀態(tài)（engulfment），是跌入深淵。愛未必充滿幸福感，未必令人鼓舞，而帶有消滅主體的意味。

《抵達螃蟹的三種路徑》由三個短篇構(gòu)成，第一篇《大閘蟹》是男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角戲。他在影視公司工作，籌拍電視劇而找前期投資，結(jié)識了投資公司考察影視項目的女分析專員。感情升溫，他不斷琢磨她的食性與性格。她不吃蔥蒜韭菜，他海鮮過敏。隨即更多現(xiàn)實阻礙于其中，影視劇投資打了水漂，他求婚未果，她的門換了鎖。他手拎玫瑰，隔著門，聽見屋內(nèi)傳來的巴赫大提琴的伴奏?！八ニ罂偸欠捶磸?fù)復(fù)想起那些抱在一起睡覺的親密時刻，想得久了，覺得人應(yīng)該也可以學(xué)會冬眠。隱居。遁世。兩個人相擁在黑暗寒冷的山洞里穴居，像苦行僧一樣逐項關(guān)閉生理機能，只剩下微弱的體溫互相維持，直到熱量徹底流失殆盡……”愛讓主體喪失反思，遲鈍、消極。小說通過視角的區(qū)隔，讓讀者隨著男主人公一路淪陷，感覺到“熱量”流失殆盡又無能為力。

淪陷往往與無能相伴。戀愛主體并不是世俗上的主動的主體，它常處于癱瘓之中。羅蘭巴特承認愛與瘋狂常扯上關(guān)系，但與柏拉圖所謂的“神圣的瘋狂”無緣。愛者獨自瘋狂，并無神啟般頓悟的時刻，它被剝奪任何權(quán)力，只是尋找向他者臣服（subjection）的機會。

《咪咪花生》里的主人公是一名宅男。他來自湖北小城，好不容易置業(yè)于頂樓，到京十年一直單身。因為業(yè)務(wù)關(guān)系認識另一公司的女孩井，有望找到靈魂伴侶。井喜歡養(yǎng)貓，但她丈夫不許。他為此收養(yǎng)撿到的流浪貓，還根據(jù)女孩愛吃花生的愛好將它取名為“花生”。井上門看貓，兩人其樂融融，言笑晏晏，幾乎讓他產(chǎn)生錯覺。一日他帶貓上街，在暴雨傾盆中貓竟逃跑，崩潰惶惑之下脫口而出愛的告白。井平靜趕來找貓，只是不喊貓“花生”，而喊“咪咪”。一個平庸的、杜絕任何浪漫可能的名字，讓讀者看到了這場單相思的無疾而終。大千世界盡多宅男，是否心有戚戚？

二? 愛的感官王國

早已發(fā)現(xiàn)，文珍經(jīng)歷過一套自覺的感官訓(xùn)練?！稓馕吨恰贰渡u》《果子醬》《錄音筆記》等等，從五感入手，去捕捉神經(jīng)末梢上的悸動。有趣的巧合是，卡爾維諾去世前也寫了三個短篇，分別和嗅覺（《名字，鼻子》）、味覺（《美洲豹的太陽下》）和聽覺（《一位傾聽的國王》）有關(guān)。

《氣味之城》以氣味的變化描述一段愛情灰燼化的過程。丈夫想要尋常夫婦的井然有序，而妻子則想要“真正的愛和真正的生活”。他回到家，“迎面撲來一股非常熟悉的氣息。有點花生放久了的油哈氣，又有一股類似百合花腐敗了的悶香。還有貓的氣味。那種特有的、養(yǎng)貓之家多半都有的貓食貓糞以及貓本身混雜在一起的貓味?！狈块g里是她特有的香水味，一張由薄荷、柑橘和檸檬以及迷迭香與龍涎香在一起編織成的曖昧之網(wǎng)。整個房間的氣息地圖不止于此，速食面、火腿腸、奧利奧……“這時他才感到一陣深切的不適不舍之感。實際上過去生活的秩序早已轟然坍塌，他卻好像第一次感知到一種滯后數(shù)日的、無以言喻的痛楚?！被楹蟾星橹饾u消磨，家中氣息日漸變得如米爛陳倉，伴隨記憶展開，是種種氣味的線索。他頓悟，其實并不存在第三者介入，是他自己退化為又懶又邋遢的男子，將她拖入一個齷齪、復(fù)雜、無法言喻的氣味之城里。

《色拉醬》以維薩牌色拉醬的綿密、甜潤、致密和豐饒，來隱喻兩個女孩之間的曖昧情感?！坝绕淠欠N跌宕得一塌糊涂的媚態(tài)。當它在水果上柔軟地坍塌，四處彌漫，再被一塊塊細意涂抹均勻。我們一起品嘗它，便如在春日繁花煙柳下，一起做一次奢華的味覺旅行?！眱扇诵愿窠厝幌喾?，“我”好靜而自閉，習(xí)慣耽溺于文字，“你”好動愛熱鬧，心愛音樂、攝影、酒局和長途旅行。最終無法廝守一生，唯愿彼此活得豐盛。嚴格說來，還夠不上愛情。但她們的感情，足夠香甜膩滑，也足夠蕩氣回腸。

《果子醬》里則是命運多舛的西班牙安達盧西亞舞者薩拉的單相思。她的芳心終究錯付，不解風情的貝司手魯特斯并不需要她的愛，他只需要一罐果子醬?！八D時覺得整個舞臺都充滿果子醬令人生厭的氣息。曖昧暗紅，滑膩黏稠，從勺子頂端開始滴滴答答往下落，一點點被吞入腹中后，隱秘而默不作聲地，悄悄替換了身體里的每一滴真正的血?！毙闹械募拍⒆慵馕璧奶弁炊疾蝗邕@果醬的甜膩讓人狂躁。

對愛的書寫不可避免涉及到身體。文珍對于“愛”有一種獨特的執(zhí)念與潔癖。與一般作家的情欲化方向不同，文珍以五感練習(xí)走出了一條“愛的身體寫作”之路。

三? 愛的革命

愛拒絕利益的博弈，拒絕工具理性的介入。韋伯把現(xiàn)代化稱為工具理性的擴張。“算法”“大數(shù)據(jù)”在當代社會中被奉為圭臬，但在文珍這里總是值得羞恥的事情。

《故人西辭黃鶴樓》以濃重的反諷描述了一場算計。主人公農(nóng)業(yè)局李處在同學(xué)會邂逅前女友。前女友離婚單身，風韻猶存，身居教育技術(shù)公司CEO。李處心如鹿撞，一路計算前女友當下身價，結(jié)果是如與丑老婆離婚、與前女友復(fù)合，將少奮斗十年。算盤打得響，人家不買賬，前女友一聽李處是農(nóng)業(yè)局的，立刻搭上另一個當年寒酸的同學(xué)——發(fā)展局的張濤。在李處的回憶中，我們得知前女友家境貧寒，嫌貧愛富的李處為了前途，娶了現(xiàn)在的丑老婆——以對方家里出房子首付為條件。李處回家后跟丑老婆求歡，借機問岳父與發(fā)展局的關(guān)系。其實丑老婆當年早已看穿他的算計，這場婚姻不過是一場相互算計的結(jié)果。小說彌漫著不加克制的諷刺，讀者幾乎能想象文珍捏著鼻子的樣子。

拒絕工具理性，愛就具備了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力量，蘊含對現(xiàn)代社會規(guī)范的抵抗。如巴塔耶所說：“色情的歷史根本不是在規(guī)則所確定的界限中被接受的性活動的歷史;事實上，色情只包含一個由違反規(guī)則來規(guī)定范圍的領(lǐng)域?！?/p>

《銀河》的主要人物都在銀行工作——“銀行”（及其背后的金錢邏輯）是世界的象征秩序。兩人都是生活中唯唯諾諾的小角色：小地方長大，缺乏背景，資質(zhì)平平，每日打卡、上班，“房奴”。剩女“我”與已婚的老黃發(fā)生了心靈感應(yīng)，在人群中找到彼此。于是私奔新疆，轟轟烈烈之后，“我”不愿就此收場，竟要這場英雄劇目終止在塔縣的賽馬會——自己迎向奔騰的馬蹄。在這里小說家悄然向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致敬。

深入一點看，這種日常生活的抵抗未必出現(xiàn)在外部。“荷馬寫道，有些神把‘力量吹入英雄的胸中，我們可以說，這就是愛神的力量在影響有愛情的人的心?！T神在任何情況下都尤其敬重被愛情激發(fā)出來的勇敢?！?/p>

《到Y(jié)星去》寫一對都市蟻族情侶，因為付不起年年高漲的房租而被房東半夜掃地出門，在青年旅社內(nèi)暢想外星生活。兩個人嘰嘰喳喳地自嘲，陶醉在Y星的白日夢中?！段鞴稀分v述因為妻子在國企面臨失業(yè)危機，30歲出頭的普通夫婦手拎西瓜到領(lǐng)導(dǎo)家進行一次失敗而屈辱的送禮?！兑鹿窭飦淼娜恕分魅斯拔摇笨謶蛛S婚姻到來的生活確定性，每到焦慮時刻“我”會躲進衣柜，這次更是躲到了西藏，但最終因為確認了對男友的愛情而勇敢回到生活洪流中。這三篇小說都是《銀河》的辯證綜合——除了因愛逃離，那些小兒女們還可能因愛而躬身入局，讓主體煥發(fā)光輝，在日常秩序內(nèi)產(chǎn)生一個個革命瞬間。

四? 愛的絕境

愛內(nèi)置種種不可能性，如德里達意義上的“絕境”。它與不可能性相伴而生，既是對不可能性的跨越，又受其阻斷。

愛時刻等待終結(jié)的懸臨性。這里的終結(jié)，指的是愛自身的消亡。隨著愛的消亡，主體的一部分也必然化為灰燼?！兜诌_螃蟹的三種路徑》之二《相手蟹》，主人公K是社會學(xué)的碩士研究生。他在前任同性戀人引導(dǎo)下學(xué)會吃蟹，一場場蟹宴，見證一場場愛情的聚散。K終覓得一位靈魂伴侶，曾經(jīng)的老同學(xué)、共同的紅樓夢愛好者趙某，兩人縱情欲海，并肩吃蟹。蟹宴上趙狠心分手，K面前是一堆粉身碎骨的殘骸。于是他不再吃蟹，試圖變得冷血，“指上沾腥洗尚香，橫行公子竟無腸?！钡卿汢lued尋找同性伴侶，K很快發(fā)現(xiàn)了年輕肉體Q。俗話說“一蟹不如一蟹”，分手后Q竟返來訛詐。最終，他所養(yǎng)的相手蟹，在換殼時先后丑陋死去。同性之愛，如孤獨脆弱的相手蟹。愛的死亡，時刻懸臨在上空。每次真愛的離散，就如螃蟹九死一生的脫殼。

愛自身具有毀滅性和破壞性。在盧克萊修的《物性論》里，他將愛描繪成一種以強有力的幻覺為基礎(chǔ)的情感。愛的情感會以異常危險的方式影響、扭曲我們對實在的經(jīng)驗。在叔本華那里，“戀愛的激情是以一種迷妄為基礎(chǔ)，使人誤以為本來只對種族有價值的事也有利于個人?！?/p>

《寄居蟹》講述打工妹林雅與廣東S城五隅的打工仔軍軍令人困惑的愛情。軍軍，網(wǎng)上稱為“三和大神”，低學(xué)歷、低能力，不愿踏實努力，進入城市之前夢想暴富，卻在城市的高房價、高消費面前一敗涂地，身體健全，無所事事，終日躺平?；臁叭战Y(jié)”，抽散煙，做一天，玩三天。4塊錢“掛逼粉”，8塊錢網(wǎng)吧刷夜，過不下去就賣身份證，他們既沖不上去，也退不回農(nóng)村，只修煉得一身混賴本領(lǐng)。“人心最軟弱的時候，也是所謂的愛情最容易入侵肌體的一刻。這個時候，也就是此人最為柔弱、窘迫、孤獨、一籌莫展之際。人往往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最急于跳進愛情的火焰。”？譾？訛蘇北姑娘林雅離家出走，被軍軍滿口新名詞迷昏了頭腦。關(guān)系開始后，她見識了魚龍混雜的S城五隅人才市場，也見證了軍軍、老董這些大神們爛泥一般的生活狀態(tài)。她才發(fā)現(xiàn)軍軍只會混吃蹭住。生下女兒餅干的她，在富士康工廠意外身亡——到死，都沒有混上戶口，依然是S城的一只“寄居蟹”。林雅始終不明，這段昏頭昏腦的愛是怎么產(chǎn)生的？

愛的本質(zhì)是匱乏。如阿里斯托芬的“雙性人”神話所揭示的，我們所愛的對象，即我們所缺失的另一半。激進一點，唯有始終缺失，才能維持愛的存在?！豆贰分?，女主人公瘋狂愛上有女朋友的男性朋友，而這份愛在兩人的默契中原地停滯、再無法向前推進一步。他不夠愛“我”，而“我”愛他的原因恰是他對“我”的“不愛”?！拔摇痹趯λ母綦x與等待、期待與靠近中變成一盆熊熊燃燒的火。

愛中常含誤解?！陡Q紅塵》里，他的教室一吻，讓她渾身如遭電擊：“她腰幾乎折斷，渾身通電一樣筋酥骨軟，極輕微的戰(zhàn)栗再次從尾椎骨一路攀升，到頂端一窒，心花怒放，開出好大一朵幻境”。誰知因同學(xué)將照片發(fā)到校園BBS，一時間她竟位于風口浪尖，成為人人側(cè)目的“蕩婦”。他在危機面前沉默退縮，借出國機會遠遁。她痛心疾首，直至多年嫁為人婦，往事如舊疾發(fā)作，低回婉轉(zhuǎn)。她對回國任教的他念念不忘，終于相見，他又再度申辯，她方知自己竟誤會了他。反諷的地方在于，世故的讀者恐怕并不會如女主人公一般買賬。無知少婦的視角是否過分天真輕信？難道男方多年后的辯解，不是又一次的“退縮”？她的誤解是真的解除，還是再次遭到蒙蔽？或者，“誤認”才是愛的可能性的條件（condition of possibility）？

在《會飲篇》中，存在著一條愛的“向上之路”。文珍也存在著愛的超克之路，從個體愛情向群體博愛、從自我向他人的向上階梯。比如，她最新小說集《找鑰匙》里對白領(lǐng)、蝸居夫婦、快遞員、貓奴、廣場舞老人等都市主體的悲喜觀察。然而，從個體之愛中體現(xiàn)的思想面向，終究是其小說始終低徊的基調(diào)——消極的、感官的、抵抗的，以及，置于絕境的。

注釋：

Roland Barthes， A Lover's Discourse： Fragments， trans. Richard Howard. McGraw-Hill Ryerson Ltd， Toronto， 1978. pp.120- 121.

喬治·巴塔耶：《色情史》，劉暉譯，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103-104頁。

柏拉圖：《會飲篇》，載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卷，第214、216頁。

叔本華：《愛與生的困惱》，陳曉南譯，臺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

“三和大神”最早見日本NHK電視臺2018年的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中國日薪百元的年輕人們》。

弗朗西斯·培根：《培根論說文集》，烏爾沁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33-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