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武?樊向宇
摘要:本文通過對權力、權利、能力三者的辨析,從傳播學、法學、社會學等學科交叉的視角對“賦能”與“賦權”的概念進行學理性界定,把確認基本權利和授予權力的過程稱為“賦權”,把提供實現權利的物質性條件稱為“賦能”。互聯網的“平臺賦能”是指互聯網平臺通過技術應用,提供用戶實現包括公共參與在內的多種權利的物質條件,通過算法、大數據、人工智能等以互聯網為核心的現代信息技術,幫助用戶實現信息選擇、信息生產、信息交互等信息權利,并且能夠使用戶具備主動建立個人與社會其他成員、組織之間的關系的條件。平臺賦能的過程,對用戶而言,客觀上是一個從“擁有權利到實現權利”、“認知自我到建構自我”、“從可以表達到可以被聽到”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包含著用戶向平臺讓渡權利、提供數據的反向賦權及賦能的過程。
關鍵詞:賦能 賦權 互聯網平臺
引言
隨著以互聯網為核心的現代信息技術的不斷發(fā)展,互聯網平臺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用戶。許多研究者以“賦權(增權)”或“賦能”等概念,來描述互聯網平臺對社會傳播關系的改變,及其對社會傳播格局的重塑。然而,在賦權(增權)、賦能的概念常常混用的背后,反映出有些研究者將“權力”、“權利”、“能力”等概念混為一談,致使這方面的研究存在概念泛化、言不及義、理論與實際脫節(jié)等問題。
因此,對權力、權利、能力等概念加以辨析,有助于更準確地闡釋用戶在接受平臺服務過程中所表現出的個人能力提升、人際交往增多、社會參與增強等方面的內在動因,同時亦可更好地解釋互聯網平臺使社會大多數成員得以從“擁有權利到實現權利”、“可以表達到可以被聽到”、“認知自我到建構自我”的過程。
基于此,本文嘗試從多學科的視角,對“賦能”與“賦權”的概念進行界定,對互聯網傳播中“權”與“能”的賦予過程進行闡釋,并解釋“平臺賦能”作用何以可能和何以可為,以便能更好把握其背后深層的傳播邏輯。
一、文獻綜述
(一)賦權概念在各學科中的應用
“賦權”(empowerment)概念廣泛應用于多個學科,但在不同學科語境和研究范式中,其內涵和外延上存在著差異。
在社會學領域的中文文獻中,“賦權”常被寫作“增權”,是指增強個人、人際或集體的政治力量,使個人、團體或社區(qū)有權力和能力采取行動,以改變現狀的過程。[1]其對象是那些無權(powerless)的群體,所謂“無權”是指一種主觀感受,也是相對概念。盡管對增權的定義存在爭議,但較為普遍的認識是,“公民的能力”、“社會政治修養(yǎng)”、“政治能力或參與能力”是構成增權的三個要素。[2]
在心理學研究中,被譯為中文“賦權”的“empowerment”的意義實際上是一種“自我效能”(self-efficiency)。這一概念最早由美國心理學家班杜拉提出,是指個體對自己面對環(huán)境中的挑戰(zhàn)能否采取適應性行為的知覺或信念,它源于個體對自主(self-determination)的內在需求。他認為“empowerment”不是通過法令(edict)賦予的,它是通過個人效能感的發(fā)展而獲得的,使人們能夠利用機會,去消除那些為他們的利益服務的人所建構的環(huán)境約束。[3]這種“能做什么”的認知反映了個體對環(huán)境的控制感。因此,自我效能感是以自信理論看待個體處理生活中各種壓力的能力。[4]在一項探討教育參與活動對老年人心理“賦權”和生活質量的影響機制研究中,心理“賦權”被定義為“通過提升強烈的個人效能意識,令個體不斷挖掘自身潛力,從而不斷增強個體達成目標的動機并逐漸完成自己控制命運的過程”。[5]在考察英文文獻對“empowerment”一詞的使用過程中,我們發(fā)現,其所指實際上是沒有通過法律授權形式的能力提升過程,其意義更近于“賦能”。
傳播學研究中,羅杰斯(Everett M.Rogers)最早使用“empowerment”一詞,他指出“empowerment是個體感知到自己控制情境的過程”。[6]他對該詞的使用也是基于“賦能”角度的考量。2008年,有學者將“增權”的概念引入到國內傳播學研究中,將其定義為主體“能夠進行自我控制”的一種能力,它“不是法令贈予的,而是通過發(fā)展人的效能獲得的”,[7]其核心是“使擁有能力”。[8]
隨著“賦權(能)與傳播”研究的不斷深入,“賦權(能)”所具有的社會互動的“過程性”和“實踐性”得到了研究者們的關注,這些特性被用來闡釋其與信息傳播和人際溝通不可分割的關系。[9]有學者提出,“新媒介賦權”就是互聯網的社會交往為個人、群體或組織在種種方面提供了可能性……強調多元主體在傳播中的統(tǒng)治與支配能力的變化。[10]從傳播技術對社會成員表達權的影響角度,有學者指出互聯網使得普通社會成員的表達權得到了更多實現的條件,獲得了更多“積極的自由”,這也是“自媒體”產生和發(fā)展的技術基礎。[11]也有學者認為,“人工智能技術開始賦予個體與組織在日常行為中增強自我控制與自我選擇的能力,以期實現技術賦權?!盵12]有學者在研究微博賦權的過程中,提出從“個體”的視角出發(fā),賦權就是使“個人有能力、有機會為自己的生活做出決定并采取行動”。[13]還有學者分析了公眾“自我賦權”的現象,指出公眾可以通過與媒介和政府的互動,參與到新聞報道之中,以此來表達自身利益訴求、參與社會資源再分配、改善自身處境、爭取社會公正和平等待遇。[14]在這個視角上,有學者以農民工為研究群體,探究他們利用新媒體進行自我賦權的過程,認為從個體層面,農民工的信息賦權聚焦于個體權力感和自我效能感。從群體層面,農民工的自我賦權著眼于個體影響他人的能力。[15]還有學者關注老年人的媒介活動,認為賦權是通過減少個人的“無力感”,增強弱勢群體人際交往的技能。[16]
經過文獻梳理發(fā)現,由于傳播學研究傳統(tǒng)上受到社會學、心理學等多學科的影響,其“賦權”概念也多來自這些學科中的相關定義。而當前傳播學賦權研究較大程度地聚焦于互聯網帶來的“賦權”作用,這一概念被用來指代社會成員借助互聯網的工具,在發(fā)布信息和言論方面的能力增強,以及在開展多種社會活動中具有更大的行為能力。
(二)賦能概念在各學科中的應用
“賦能”概念同“賦權”概念一樣,在不同的學科語境中有不同的含義。前文已經提到,在心理學研究中,“Psychological Empowerment”這一概念通常與“自我效能感”緊密相關,它指的是從個體層面而言,人們有能力做決定并控制自己的生活、對生活抱持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以及對社會政治環(huán)境具有批判性的理解。[17]這個過程用“賦能”加以概括更為準確。有學者結合中國的研究背景,使用了“心理賦能”概念,將之定義為“個人在特定環(huán)境中對自我能力的認知及對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分析理解、對環(huán)境施加控制和影響社會政策的努力、明確完成目標的成功因素并付出行動努力實現目標?!盵18]
在法學研究中,圍繞“Legal Empowerment”這個概念也存在著權、能之辯。有學者主張譯做“法律賦權”,認為它是指“以法律為工具,以權利促進為基本工作領域,以廣泛參與為主要特征的、面向弱勢群體和邊緣人群的法律制定和實施工作?!盵19]但也有研究者認為,“Legal Empowerment”不應譯為“法律賦權”,因為“法律賦權”的內涵較為狹窄,只是書面文字上對權利的確認,僅僅是對權利的靜態(tài)描述;而“法律賦能”的含義更為寬泛,是指“通過法律創(chuàng)建一種機制,確認弱勢主體的權利,并促進弱勢主體認識并積極地自我實現這種權利”,它更關注權利的實現和維護,著眼于動態(tài)的能力提升和發(fā)展。[20]在經濟學文獻中,有學者提出,分享經濟時代,“賦能”是指“大型的組織或平臺,通過創(chuàng)造互動場景、開放平臺接口和技術轉移轉化等手段,賦予利益相關者創(chuàng)新、生產和競爭的能力,以實現資源的高度整合與高效利用,達到同外部組織或個人共生、共享、共贏的理想狀態(tài),是未來組織最重要的職能之一”。[21]有研究者對國內外數字賦能的相關文獻作了定性分析,認為“數字賦能”意味著通過云計算、大數據、物聯網、移動互聯等數字化工具,使被賦能者擁有更多的自主性、獨立性和自由發(fā)展空間,間接地使被賦能者獲得相應的生活技能和能力,幫助其從最初的“無能或弱能”變成“有能”,他們從中得到的滿足感和幸福感是永久的。[22]
傳播學領域中對賦能的研究與新傳播技術聯系甚密。有學者認為,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賦予傳統(tǒng)媒體、新興媒體實現精準傳播的更多可能性”。[23]也有學者指出,賦能體現在新媒體內容生產過程各個要素的變化之中,“持續(xù)互動的消費場景,賦予了消費者介入內容生產的能力;以大數據形式呈現的流量,促成了內容生產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新媒體平臺的技術屬性,與內容產品形態(tài)演進有著內在關聯。”[24]還有學者認為,未來媒體發(fā)展的核心邏輯以及賦能的最終目標,就是“通過技術、經濟、人性化等賦能手段,構建完善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通過人與媒介的融合、內容與關系的融合深度嵌套市場和生活,從而形成以價值共創(chuàng)為目標的融合生態(tài)?!盵25]
經過上述文獻梳理,我們發(fā)現:在各學科的中文文獻中,將“empowerment”譯作“賦權”存在著對這一過程的誤解:有些研究者把“賦能”的過程理解為“賦權”,還有些研究者將“權力”和“權利”不加區(qū)分地應用。對于“賦能”概念亦是如此,部分文獻雖對“賦能”進行了簡單的界定,但缺乏在本學科視閾內的系統(tǒng)闡釋。很多研究直接對賦能的現象進行描述,少有對“賦能”作為一個概念本身的深入考察,更少有對“賦權”與“賦能”二者之間關系的討論。
二、概念的界定
(一)權力與權利
“權利”和“權力”在法學、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都屬于最為基本的研究范疇。這兩個概念具有各自豐富的意涵,它們之間既相互聯系又相互區(qū)別。辨析“權利”和“權力”,通常是對其行使主體、處置方式、推定形式、社會功能進行區(qū)分。目前對于這兩個概念的基本共識是:權利(right)的行使主體是普通民眾,而權力(power)的行使主體是國家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權利的處置方式是可放棄可轉讓的,而權力必須依法行使且不得放棄。權利的推定形式是法無禁止皆可為,而權力是法無授權皆禁止。權利需要積極爭取,而權力需要有效約束。[26]
肯尼斯·阿羅認為,權力是實現組織各成員的活動互相協(xié)調所必需的,通過人們之間的契約建立組織,從而形成人格化權力和制度性權力。他指出,“命令的發(fā)出和接受可被稱為個人權力;而非人格性權力的分配模式是通過行為準則來規(guī)范組織成員在各種可能的情況下的所作所為”。[27]法律是非人格性權力的典型表現。由此來看,“權力”是需要授予的。從最小的社會組織為例,締結婚姻關系,成立家庭實際上也是一個夫妻雙方相互授權的過程。而“權利”是得到人們自然而然普遍承認的,有研究者將“權利”定義為“被道德、法律或習俗所認定為正當的利益、主張、資格、力量或自由”。[28]它不需要程序和制度確認,不需要其他人賦予,但會被他人剝奪。這里的權利包括權力和能力(capability),從權力角度,這種自然而然獲得普遍認可的權利是不容許遭受無端侵犯的;從能力角度,權利行使的主體需要具備可以實現其權利的實際能力或可能性。而在多數情況下,我們更重視“承認權利”的正當性,而忽視了“具備實現權利的條件”的必要性。賦權與賦能的研究,就是圍繞上述兩方面展開的。
(二)賦權與賦能
《韋氏大詞典》中對賦權(empower)與賦能(enable)分別作了詞條釋義。Empower有三種意義闡釋:第一個是賦予官方權威(officialauthority)或合法權力(legalpower)。第二個是使能(enable)。第三個是促升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或影響力(influence of)。Enable有兩種釋義:第一個是提供手段方法(means)或機會(opportunity);使成為可能的(possible)、實際的(practical)、簡單的(easy);引起運行、使操作發(fā)生(operate)。第二個是賦予合法權力(legal power)、能力(capacity)或認可(sanction)。二者在一定意義上既有區(qū)別又有聯系。從上述兩個詞條的釋義來看,“賦權”和“賦能”的定義各有側重,而且賦權不等于賦能?!俺姓J權利”、“授予權力”和“給予實現權利的條件”也大不相同。因此,用“empower”一詞表述“賦權”和“賦能”兩個概念,顯然有失精當。一般而言,“賦權”偏重于程序化的授予過程,通過人們之間的契約建立組織,形成人格化權力和制度性權力。而“賦能”側重于提供工具使權利的實現得以可能?!百x能”就是使權利得以具體實現的過程,它能更多解決權利實現的物質條件。互聯網平臺提供的可以使用戶的某些權利能夠真正實現的“基礎設施”等條件,社會科學研究提到的“可供性”,“物質性轉向”等,亦可作為賦能問題的擴展和延伸。
結合上述釋義,本文嘗試將互聯網傳播中的“平臺賦能”定義為:互聯網平臺通過提供算法、大數據、人工智能等以互聯網為核心的現代信息技術及其應用,使用戶得到實現其信息選擇、信息生產、信息交互等信息權利的物質條件,幫助用戶實現包括公共參與在內的多種權利,并且使用戶能夠具備主動建立個人與社會其他成員、組織之間關系的條件。
這一認識的理論基礎來自于以賽亞·柏林的兩種自由論以及阿馬蒂亞·森提出的“可行能力”理論。以賽亞·柏林的兩種自由論重點闡釋了“積極自由”(free to)和“消極自由”(free from)的概念和區(qū)別。柏林認為消極自由是一種擺脫干預的自由,強調人們不想做某事就可以不做且不受干預、強迫和懲罰;而積極的自由“不僅僅是缺乏外在干預的狀態(tài),而同時意味著以某種行為方式的權力和能力,每個人可以通過民主參與的方式控制自己的命運”。[29]積極自由強調人們能做某事的自我導向與自我支配以及實在的參與途徑,這為“賦能”的本質——使能為,提供了一種理論視角。而阿馬蒂亞·森提出的“可行能力”(capability)為“賦能”概念提供了又一個理論視角。森認為,自由應該是實質(substantive)意義上的?!皩嵸|自由”強調主體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是人們能夠過自己愿意過的那種生活的“可行能力”。他提出,有五種類型的“工具性自由”可以直接或間接提供條件,使人們“按照自己合意的方式來生活”——即政治自由、經濟條件、社會機會、透明性保證和防護性保障[30]。這與“賦能”定義中的“提供物質條件、機會、工具;使可行”暗合。
這一認識的實踐基礎來自1919年3月在列寧指導下制定并收入《列寧全集》俄文第5版第38卷第417—446頁的《俄國共產黨(布)綱領》,綱領指出,“無產階級民主首先不是在形式上宣布權利和自由,而是在實際上將這些權利和自由給予受資本主義壓迫的各階級的居民,即無產者和農民。為此,蘇維埃政府要從資產階級手里沒收建筑物、印刷所和儲存的紙張等,把他們完全交給勞動者及其組織。俄國共產黨的任務就在于使廣大勞動居民群眾越來越多地使用民主權利和自由,并改善這方面的物質條件”。
上述這些理論及實踐,在一定意義上都在強調通過對社會資源的調配和社會機會的賦予為個體提供可行的能力、方法與路徑,從而促使個體能夠更大程度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三、平臺上的雙向賦能及用戶向平臺運營方的賦權
區(qū)分兩個不同概念后,我們發(fā)現大型互聯網平臺的運營方與用戶之間的關系,是一個包含著用戶與平臺雙向賦能以及用戶向平臺賦權的雙重過程。第一個層面是平臺運營方以平臺技術能力對用戶賦能(允許用戶注冊賬號,使用平臺各項功能),同時通過簽訂用戶協(xié)議的形式,獲得用戶對平臺的權利讓渡(如同意遵守平臺的規(guī)則,接受運營方的管理);另外更為隱秘的一層關系是用戶向平臺運營方賦能,用戶在使用平臺過程中,為平臺運營方提供了海量的行為數據,并使其獲得了巨大的用戶連接力和社會及商業(yè)領域的影響力,這些成為了平臺運營方維持平臺運轉的條件。
(一)平臺向用戶賦能
1.平臺的技術賦能:從擁有權利到行使權利
平臺的技術賦能,是指平臺運營方通過大數據、算法、人工智能等技術,不斷對平臺的工具性進行升級,以此賦予用戶簡單、快速、高效、便捷進行信息交互的能力。技術賦能作為平臺賦能的底層邏輯,是其他賦能作用得以產生的基礎。
平臺的技術賦能,某種意義上是利用技術來擴大媒介使用的普遍性,為弱能、失能或自我感到無能的個體降低技術門檻;平臺使用智能化內容生產和分發(fā)技術,為用戶定制和分發(fā)個性化的內容產品與服務,客觀上提高了用戶媒介使用效率,有利于彌合數字鴻溝。這是以互聯網為核心的現代信息技術創(chuàng)新推動的傳播革命。平臺通過技術賦能,使用戶提升了信息選擇和大規(guī)模調用信息資源的能力,也使他們能用可以忽略不計的成本和前所未有的效率來進行內容創(chuàng)作和信息交互,為用戶帶來了媒介使用方面的效能感。平臺的技術賦能賦予用戶作為社會成員參與公共事務討論、展現個體特性、獲取社會資本的實際能力。這是對互聯網用戶作為人的主體性的喚醒和激發(fā)。
2.平臺的身份賦能:從自我認知到自我建構
平臺的身份賦能,是指平臺在一定程度上賦予用戶自我定義、自我建構身份的能力。這種賦能為實現自我認同和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現提供了前提條件。通常表現為用戶可以基于手機號或關聯賬戶在平臺上形成屬于個人的ID昵稱、用戶名、頭像、自定義介紹。有些是與線下身份截然不同的自我建構,有些是線下身份在線上的真實展現,這都是用以進行網絡社會中的身份定義和鑒別的重要手段。
對在鄉(xiāng)村生活的用戶而言,平臺下沉為他們提供了參與成本較低且可以盡情言說和隨意表現的“前臺”,他們得以在更大程度上以現實中的主體身份進入社會主流信息交互空間,其線下身份在原有的大眾傳播體系中的“邊緣性”,在互聯網平臺上或許可以因為其線上身份的獨特性而引起普遍關注,從而成為“網紅”而擁有較大的話語權。借助平臺,生活在鄉(xiāng)村的用戶可以建構出符合自身特質的身份,甚至可以根據自身利益,對主流社會關于鄉(xiāng)村生活的認知進行再造與重塑。一些互聯網平臺為農民用戶提供了表達其對鄉(xiāng)土文化、鄉(xiāng)村生活、鄉(xiāng)村民俗的認知的途徑,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產生的身份歧視和文化隔閡。還有一些互聯網平臺為農村用戶提供的技術培訓課程和流量支持,使貧困地區(qū)的新生代農民有了生產內容、實現廣泛連接并銷售產品的技能與渠道。在移動傳播時代,短視頻這種低技術門檻的信息模態(tài)和基于這種模態(tài)的短視頻社交平臺所具有的創(chuàng)新擴散性強、場景適應性廣的特點,大大促進了鄉(xiāng)村地區(qū)的信息流通,客觀上也使農民群體擁有了以其現實身份在互聯網平臺上獲得社會資本,并進而變現為經濟資本的可能性。
3.平臺的關系賦能:從可以表達到可以被聽到
平臺的關系賦能,是指平臺通過依托大數據,運用算法技術,在互聯網上的信息交互過程中,賦予用戶可以尋找關系、定位關系、建立關系、將線下關系轉移到線上的種種能力,使用戶不僅能夠基于血緣、地緣、學緣、業(yè)緣等傳統(tǒng)關系,還能夠按照趣緣、場景、準社會關系等新型網絡社會關系,來建立自己的社交圈,從而獲得社會資本。這種賦能作用,本質上是通過平臺的“連接力”得以實現的。
這種賦能所實現的關系的聯結,使作為表達者的用戶的聲音更好地被圈層內外的聽眾獲知。在直播平臺上,準社會關系[31]是最為典型的一種虛擬社交關系,用戶通過對特定主播的持續(xù)關注和與之互動,逐漸對其產生出一種接近于現實關系的“依戀”,這表現在某些用戶產生極端的“打賞”行為和情感投入上。用戶傾向于認為這是一種人際間的互動,這種互動擁有共通的意義空間、長期的情感陪伴以及被他人認可與理解的熱望。直播平臺建構準社會關系的機制已較為成熟,表現為這種關系的可持續(xù)和可變現。
此外,網絡趣緣社區(qū)也呈現出獨特的“關系”結構。這種社區(qū)具有社會交往、興趣討論、知識分享等多種功能。一方面,社區(qū)成員的異質性構成了趣緣社區(qū)中弱關系的存在,“弱關系鏈接充當了將個體與不同的社會圈子連接起來的信息橋梁”;另一方面,趣緣社區(qū)內部各個群落的頻繁互動,具有高度的情感卷入、隱私邊界的模糊、強烈的社交與分享意愿,展現出明顯的強關系結構。[32]
(二)用戶向平臺賦權
用戶在使用互聯網平臺的同時,也需要讓渡自己一部分的權利,從而可以接受平臺的各種服務。就目前國內外的各大互聯網平臺而言,基本上是以簽訂用戶協(xié)議的方式對用戶的數據進行獲取、對用戶的行為進行管理和規(guī)制。推特《用戶協(xié)定》的第一條就明確規(guī)定了“只有當用戶同意與推特簽訂具有約束力的合同時,用戶才能使用服務?!蔽⒉┑摹斗帐褂脜f(xié)議》中規(guī)定,為了進一步優(yōu)化微博服務,“用戶同意微博運營方可以對用戶數據進行調查研究和分析?!蹦槙摹队脩魠f(xié)議》中寫明,用戶之所以可以免費使用臉書及其提供的其他產品和服務,是因為其提供服務的資金來源是向平臺投放廣告的商業(yè)和組織,臉書需要對用戶的個人數據進行收集,以便廣告主更好地了解他們的受眾。可以說,當用戶與平臺的協(xié)議生效,也就意味著用戶同意將部分個人權利讓渡給平臺,同意平臺對其進行管理和約束。
此外,用戶向平臺“交付”個人數據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將著作權、知情權、隱私權、被遺忘權等讓渡給平臺。這意味著,平臺在這個過程中既被用戶賦能(如獲得大數據),也被賦權(如對用戶行為的管理權及其他權利)。值得注意的是,如果用戶讓渡的權利過多過大,且成為普遍現象,將使得平臺運營方在一定程度上實際擁有了在某一方面可以控制和支配社會成員的權力和能力,盡管在法律上平臺運營方并不應該擁有這種權力。
結語
平臺賦能以技術賦能為底層邏輯,使大多數社會成員在互聯網傳播中實現了從“擁有權利到實現權利”、從“認知自我到建構自我”、“從可以表達到可以被聽到”的跨越。賦予某種權利的實現條件,就意味著賦予了用戶實際運用權利的更大的可能性。這不僅僅源于平臺本身物質性的基礎設施建構,以及平臺運營方的利益動機,還源于用戶在內容消費、社會交往、商業(yè)變現等種種方面釋放出的強大需求。在平臺向用戶賦能的同時,用戶也在為平臺創(chuàng)造著其賴以生存的大數據。
我們必須看到,用戶在使用平臺過程中,不僅為平臺積累大數據,對平臺運營方賦能,還伴生著對平臺運營方的權利讓渡這一賦權過程。平臺運營方所擁有的數據資源將成為其壟斷的數據資產,從而導致平臺資本主義的興盛。某些壟斷了海量用戶數據的平臺運營方已經開始構筑網絡空間的“圍墻花園”,并對社會各個領域進行廣泛的滲透,其欲要打造“互聯網帝國”的勃勃野心昭然若揭。臉書發(fā)起的加密貨幣Libra項目,就是平臺以“破壞性”創(chuàng)新的方式向公權力挑戰(zhàn)的實例。[33]這一舉措牽涉到一些更為重要的議題:平臺運營方作為私營企業(yè),其是否有權主導經濟資源的分配和市場規(guī)則的建構?怎樣防止平臺運營方的“私權”逾越政府的“公權”?平臺運營方在網絡話語空間中的權力邊界應如何設置?互聯網平臺應該受到怎樣的約束以遏止其野蠻生長,從而影響整個國家和社會的政治穩(wěn)定、經濟發(fā)展和社會和諧?只有將上述種種問題審慎處理,互聯網平臺才會朝著更為開放、自由、有序的方向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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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宋建武,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樊向宇,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媒體融合、新媒體傳播與社會發(fā)展。)
宋建武: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新聞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國家發(fā)展與戰(zhàn)略研究院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媒介經濟與管理、媒介制度與政策、媒體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