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瑤
內(nèi)容摘要: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作為俄羅斯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他以俄國20世紀上半葉的社會大變革為背景,寫出了“半自傳體”小說《日瓦戈醫(yī)生》,并因此獲得了195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除了主人公尤里·日瓦戈,帕斯捷爾納克在小說中塑造出無數(shù)個鮮活的俄羅斯人物,尤其是充滿俄羅斯精神的女性,她們在動蕩不安的年代里大放異彩,呈現(xiàn)出了俄羅斯民族心理,也見證著俄羅斯苦難、深重的歷史。
關(guān)鍵詞:女性主義文學批評 日瓦戈 俄羅斯文學
《日瓦戈醫(yī)生》作為一部俄羅斯史詩級的作品,生動地展示了俄羅斯那個新舊交替、政治格局動蕩不安的特殊年代。這種形勢下,像日瓦戈這樣的知識分子都陷入了精神危機,更何況是社會地位不高、勢單力薄的女性。但是在《日瓦戈醫(yī)生》中,許多女性往往以強大的精神和堅韌的心靈,在腥風血雨中發(fā)揮出了女性的驚人力量與過人的智慧。她們對于家庭、倫理的思考,個人愛情的體悟以及對社會現(xiàn)狀的見識,都不輸于書中的任何一個男性角色,展現(xiàn)了戰(zhàn)爭年代下的女性魅力和不屈不撓的俄國精神。
一.倫理與愛情之間的女性認知
在小說中,作者塑造了許多女性人物,她們個性鮮明卻又同樣命運多舛。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與日瓦戈息息相關(guān)的三位女性人物,分別是冬妮婭、拉拉、馬林娜。冬妮婭是日瓦戈的第一個妻子,她與日瓦戈是青梅竹馬,這個充滿“天真無邪的童稚氣味”的姑娘帶給了日瓦戈溫馨的家庭生活。冬妮婭和日瓦戈結(jié)婚后不久,正好趕上了戰(zhàn)爭爆發(fā),在物資極度匱乏的時期,她極少抱怨命運的不公,當丈夫日瓦戈不知去向時,她又以堅強的意志,撐著剛生完孩子虛弱的身體,帶著一雙兒女還有年老的父親,從瓦雷金諾趕往莫斯科,隨后又不幸受到政治牽連,全家都被驅(qū)逐出境。這一系列的磨難不僅沒有讓冬妮婭失去信心,反而讓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中向更多人傳遞她的母性關(guān)懷。即便當她知道了日瓦戈已經(jīng)愛上了拉拉,她也對此表示理解,她在信中動情地說道:“一切我都不怪你,不責備你,照你的意思去活,只要對你好,我就快樂”[1]。日瓦戈第三任妻子馬林娜也是如此,她雖然只是門房馬克爾的女兒,但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深愛著日瓦戈,哪怕日瓦戈給不了她一個妻子的名分,她也在日瓦戈窮困潦倒的時候給予他無限的關(guān)懷,甚至不惜辭去郵電總局的工作,“原諒日瓦戈的古怪,忍受他的牢騷,他的脾氣,他的神經(jīng)緊張”。
冬妮婭和馬林娜都把家庭放在了首位,從而不斷地犧牲自我,她們對自己認知是妻子、母親,因此她們認為承擔家庭責任是義不容辭的。在戰(zhàn)爭和炮火面前,照顧孩子、體貼丈夫依然是她們的生活中心。列夫托爾斯泰曾經(jīng)在1868年一篇《論婚姻和婦女天職》中談到他對于婚姻家庭的思考,他說:“男人的天職是做人類社會蜂房的工蜂,他是無限多樣化的;而母親天職呢,沒有她們便不可能繁衍后代,這是確定無疑的”,在托爾斯泰看來,“一個婦女為了獻身于母親的天職而拋棄個人追求越多,她就越完美”[2]。冬妮婭和馬林娜便是如此。即使冬妮婭明白她和日瓦戈之間存在“我愛你而你不愛我”的問題,她也選擇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認為“不能夠把這個打擊加在任何人頭上”。除了冬妮婭和馬林娜,在小說中還有很多女性,她們飽受戰(zhàn)爭折磨,可還是不忘孩子和丈夫。就像書中帕姆菲爾的妻子一樣,她只有兩個煩惱——“母牛和丈夫”。這些猶如冬天里常青樹的母親們、妻子們是俄羅斯女性的時代縮影,永遠凝結(jié)著一種女性永恒之美。
相對而言,拉拉是一個特殊的女性形象。冬妮婭曾經(jīng)這么評價拉拉,“我(冬妮婭)生來就要使生活簡單,尋求理智的解決,而她,總是把生活弄復雜,制造混亂”。冬妮婭代表了傳統(tǒng)意義中的俄羅斯女性,而拉拉則是從懸崖峭壁生長出來的向日葵,注定了她的不平凡。在拉拉不諳世事的時候,她就被母親的情人科馬羅夫斯基誘奸。她一面在情欲中沉浮,享受被男人欣賞的得意,一面又暗自譴責自己,在道德和亂倫的折磨下痛苦不堪。但當拉拉意識到科馬羅夫斯基“悲劇式的空洞誓言”后,她便義無反顧地決定靠自己的力量離開科馬羅夫斯基的控制。從這個時候開始,拉拉完成了女孩到女人的蛻變,她成為了像冬妮婭一樣具有傳統(tǒng)美德的女性。有所不同的是,冬妮婭出身良好,她的美德是從小培養(yǎng)的,而拉拉卻是在歷經(jīng)了精神折磨和身體屈辱后,從墮落走向了女性覺醒。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拉拉更具有抗爭意識。一段良好的婚姻會成為女性的規(guī)范,讓女性按照妻子、母親的身份來行動。結(jié)婚后的拉拉也因此逐漸成熟起來,她把愛情融入照顧家庭這一責任和義務(wù)當中,在帕沙參軍失蹤后,她把孩子交給親戚撫養(yǎng),孤身一人去了戰(zhàn)區(qū)當護士,尋找帕沙的下落。她和日瓦戈在一起后,經(jīng)常幫著處理家務(wù)瑣事,讓日瓦戈感受到了女性的魅力和久違的家庭溫暖。在這一點上看,拉拉和冬妮婭并沒有什么不同,她們都是把家庭責任作為自己行動的指南,勇于追求愛情的同時也不忘身上倫理、道德,清醒而又克制,尋求心靈的寧靜。
在“所有的習俗和傳統(tǒng)、生活方式以及家庭和秩序有關(guān)的一切,都在大動亂和重建中化為塵?!钡臅r候,像拉拉、冬妮婭、馬林娜這些被時代裹挾的女性依然堅守著家庭陣地,“把其責任融入到了一個更加完全的生活”,升華到了近乎無私、時刻準備犧牲自我的地步,這種精神是俄羅斯女性在白銀時代的真實寫照。
二.戰(zhàn)爭中的女性力量
小說涉及到了俄國將近半個世紀的歷史,穿插了很多歷史著名的大事件,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十月革命、二月革命等,這就注定了小說當中的人物都被暴露在殘酷的戰(zhàn)爭當中,讓讀者在絕境之下看到女性迫于生存而爆發(fā)出的力量和智慧。長期以來,在人們的潛意識里,男性通常在戰(zhàn)爭中占據(jù)主導力量,但在小說當中,帕斯捷爾納克把女性塑造極具“戰(zhàn)斗精神”。當游擊隊擊破白軍之后,難民紛紛涌入營地過程中,“女人們發(fā)揮出了不可思議的機智與奇跡”,她們砍伐樹木,架橋鋪路,砍開一條三十俄里長的路,讓負責接待婦女難民的斯維利德不得不感慨,“還能說她們是娘們嗎?她們做了我們?nèi)畟€星期才能做得完的工作”。
女獸醫(yī)庫巴麗哈在其中是個富有女性魅力的角色,她敢于在軍營唱一曲憂傷的俄羅斯民歌,傳達了激昂的戰(zhàn)斗情緒,充滿對侵略者的憎恨,還隱藏著戰(zhàn)士們強烈的歸鄉(xiāng)情感,安慰了不少士兵們包括日瓦戈在內(nèi)失落的心靈。庫巴麗哈把紅色軍旗當做“亡女的紫色手帕”,認為內(nèi)戰(zhàn)給人民帶去了痛苦、災難,讓人不得不去反思這場戰(zhàn)爭是否真的有益于國家,顯露出了女性對整個歷史敏銳的洞察力。在小說的結(jié)尾,甚至還涌現(xiàn)出了赫里斯金娜這樣的女戰(zhàn)士,她勇敢地潛入了德軍防線,卻因此被生擒絞死,這種超越了家庭和個人生活,具有大無畏、愛國精神的女性令人欽佩不已,體現(xiàn)了俄羅斯女性在殘酷戰(zhàn)爭和強烈求生欲望下的巨大力量。
女性“由于歷史的劇烈變動而每況愈下的命運,就不會僅僅是她一己遭遇,而是那個動蕩時代強烈影響個體命運的一種典型性的藝術(shù)反映”[3],書中的“多災多難的俄羅斯女性”已經(jīng)成為戰(zhàn)爭中反復遭受折磨的弱者與時代對話的一種象征。這里的“弱小”是面對時代洪流來說的,同樣,男性也不是全能的,他們也并不能在戰(zhàn)爭中幸免。我要說的是,女性因為身處父權(quán)制或者男性偏見中,而被常常忽略掉她們身上的女性力量。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談到“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jīng)濟上的定命,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之整體,產(chǎn)生出這居間于男性與無性中的所謂‘女性”[4]?!按嗳酢薄盁o知”“受保護者”等定義是男性強加給女性一種標準,或是對女性力量的變相恐懼。當斯維利德跟利韋里說婦女們驚人的工作能力時,利韋里冷酷地打斷了他的話,在利韋里這樣的男性長官看來,難民本身就給他們行軍添加了很多壓力,更何況是一群婦女,他把女性的弱小和無能這些缺點無限放大,以至于直接忽略女性們所做的貢獻。換句話說,承認女性們在后方做出了巨大貢獻,相當于否定他們男性的軍績,變相地承認他們突圍的無能。如果跳出了傳統(tǒng)定義的視角,女性展示的力量是顛覆性的,因為這種力量是突破生理上的差異和權(quán)力的不平衡而換來的。在渴望生存的強大動力之下,女性潛在的力量會讓她們暫時忘記社會強加給她們的“女性身份”,女性也并非像男性定義的準則那樣缺乏能力,只不過由于社會過于把女性束縛在比男性低一階級的地位上,從而限制了女性才能,進而又加深男性對女性的認知固化。
三.父權(quán)制文化下的女性抗爭
拉拉被科馬羅夫斯基誘奸后,產(chǎn)生了極大的亂倫和背德感,拉拉無時無刻都想擺脫這種思想包袱。當拉拉在斯文基茨家的舞會中,看到那個曾經(jīng)傷害自己的人正在使用花招誘騙其他女孩時,她仿佛看見了曾經(jīng)那個墮落的自己,“一個新的犧牲品”。于是為了維護人格尊嚴,她拿出了提前裝好子彈的手槍射向科馬羅夫斯基,正如文中所說的“這一槍射向科馬羅夫斯基,射向她自己,射向她的命運”。拉拉從她的原生家庭開始,就注定了不幸。拉拉是貧困人家的女兒,她的母親吉沙爾夫人只知道依附男人。拉拉很清楚自己是無罪的一方,和母親的情人在一起這件事是有違道德倫理的,但她不理解為什么自己總是屈服于科馬羅夫斯基的淫威。正如日瓦戈所說的“人性,特別是女人性情,總是那么不可理喻且充滿矛盾的,或許就在你的厭惡中,有些東西使你愿意屈從于他,還超過你愛任何以你的自由意志所愛的男人”。
由此看來,拉拉從小就得不到正確的性教育,并且長期得不到父親的關(guān)懷,使她無法直面自己內(nèi)心深處,于是不知不覺地陷入科馬羅夫斯基的陷阱,“不斷地從他者身上尋找以便補充這種缺乏”[5],一方面,科馬羅夫斯基有著金錢和權(quán)力,他用經(jīng)濟壓迫、精神控制禁錮著拉拉,讓拉拉成為他的奴隸;另一方面,在父權(quán)制的社會語境下,拉拉有一定程度的“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她對母親充滿了失望,而科馬羅夫斯基這時又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現(xiàn),幫助了她們一家。就這樣,拉拉不斷地從科馬羅夫斯基身上尋找這種男性關(guān)愛,從他的眼中看到“廉價、扭曲的一面”,再加上在父權(quán)傳統(tǒng)中,女性總是被認為從屬于男性地位,因此童年時期的拉拉多次糾結(jié)兩人的不倫感情,卻又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所幸的是拉拉還是從男性欲望的牢籠中逃離出來,以一種少女罕見的決心爭取到了獨立、自由的生活。這種抗爭是極為寶貴的,因為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俄羅斯女性依然束縛在男權(quán)至上的家庭格局中,尤其是深受基督教影響的俄羅斯民族,大多數(shù)女性幾乎是不可能沖破這種精神枷鎖。在社會經(jīng)濟、權(quán)利遠遠不如男性的歷史進程中,女性是處于弱勢一方,要時刻擔心名聲受損。如火車上少女佩拉吉婭,她深愛著一無所有的普里圖利耶夫,即使他被捕,不得不四處顛簸,佩拉吉婭也不離不棄,甚至以一顆母愛的心去照顧普利圖里耶夫的侄子瓦夏??删褪沁@樣無私奉獻的女性,卻被認為和少年瓦夏有私情,被無數(shù)人說閑話,最后她只好逃出來,暫時去已婚姐姐家躲避。還有加盧津娜,作為年輕時受到很多青年人喜愛的她,看到戰(zhàn)爭帶來的破敗而痛心疾首的同時,又不得不陷入道德漩渦,不敢一個人深夜在街上轉(zhuǎn)悠,因為容易“讓人說閑話”,并安慰自己“不是壞人”,“是個好女人”。這種反復的胡思亂想正體現(xiàn)了男權(quán)壓制和傳統(tǒng)道德下女性對自我約束。實際上,當時很多女性都曾集體無意識地倒回到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文化下的行為規(guī)范中,因為長期浸淫在男性主導的社會話語權(quán)下,女性被動地被男性誤導,辨別不清其中的性別偏見,還被男性塑造出來女性形象給蒙蔽,最后不得不自覺地將其內(nèi)化為自身標準,成為了時代的犧牲品和男性的所屬物。
《日瓦戈醫(yī)生》塑造了一群“多災多難”的俄羅斯女性,在特殊年代生活著的她們?yōu)榱思彝プ龀隽司薮鬆奚?,展現(xiàn)出了女性無私、奉獻的一面,出色地完成了女性的社會功能;同時,她們理智對待感情,對男性話語權(quán)勇敢地說“不”;在俄國秩序混亂、動蕩不安的“恐怖時代”依然保存著至高無上的人道主義,用一顆“俄羅斯的心”包容、溫暖著傷痕累累的民族。除了小說中的男性角色,帕斯捷爾納克筆下的拉拉、冬妮婭等女性也同樣在文學史上留下了不滅的痕跡,成為俄羅斯精神的代表人物,讓讀者們?yōu)榕了菇轄柤{克的家鄉(xiāng)“俄羅斯的美麗哭泣”,為這群偉大的俄羅斯女性所深深地感動。
參考文獻
[1](蘇)帕斯捷爾納克著;黃燕德譯.《日瓦戈醫(yī)生》[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8(2015.4重?。?
[2](俄)列夫·托爾斯泰著;陳琛主編.《列夫托爾斯泰文集(1-4卷)》[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6.
[3]汪介之著.《詩人的散文:帕斯捷爾納克小說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1(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
[4](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桑竹影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
[5]柏棣主編.《西方女性主義理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
(作者單位: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