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靜 左高超
小說是虛構的藝術,虛構的真相是藝術敘寫中善與美的價值對生活本真價值的超越,正是這種超越才使得小說的形象、環(huán)境、情節(jié)具有喚醒讀者內心對善與美的追求,這種追求的產(chǎn)生正是小說的魅力所在。
一、小說的魅力在哪?
小說的魅力在哪里?這是我們研究小說教學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通常情況下,我們認為,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豐滿的人物形象和深刻的故事主旨是一篇經(jīng)典小說的魅力所在。然而,有的小說情節(jié)并不完整也談不上曲折,但是它依然經(jīng)典,比如莫泊桑的《項鏈》、魯迅的《孔乙己》。按照情節(jié)完整性的標準來看,《項鏈》的情節(jié)可以說是殘缺的,因為馬蒂爾德在得知當年所借的項鏈“頂多值500法郎”后將會做什么,小說并未交代;而《孔乙己》對故事情節(jié)更是采取“淡化處理”的方式,情節(jié)被壓縮到幕后去,成了次要成分,而人物的感知則被放到前臺,通過錯綜復雜的人物感知來敘寫故事。
再說人物形象。一般情況下,小說是以塑造人物為核心的文學藝術,豐滿鮮活的人物形象往往是作品富有魅力的主要表現(xiàn),但是有些作品的人物并不豐滿也不鮮活,卻也富有魅力,比如魯迅的《示眾》近于速寫,沒有完整的情節(jié),沒有主要人物,只有一個街頭場景;再如《阿Q正傳》中的吳媽、《祝?!分械牧鴭?,都是作品中的“小人物”,作者著墨不多,人物形象談不上豐滿卻被讀者深深牢記,可見,這些人物也是富有魅力的。而從小說主旨的角度來探討小說的魅力也不可靠,因為好多經(jīng)典小說之所以經(jīng)典就在于其主旨的多元化,甚至可以說,許多小說,連作者本人也說不清它的主旨是什么。
由此可知,小說的魅力不在于有沒有豐滿的形象、曲折的情節(jié)和深刻的主旨,甚至可以說,小說有沒有人物、情節(jié)和主旨都不影響其藝術魅力的存在與否。那么,小說的魅力究竟在哪呢?從我們每個人的閱讀經(jīng)驗來看,能打動我們的小說就是富有魅力的小說。打動我們的有時候是小說中的某個人物,有時候是某個情節(jié)甚至是某個場景的描寫。因此,可以說,小說之所以有魅力,不在于它有什么(人物、情節(jié)、主旨、環(huán)境等),而在于它所擁有的這些能否具有打動我們內心的功能。何為打動?打動就是喚醒與超越,喚醒讀者潛意識里的某種智性的或者情感的內在狀態(tài),使讀者完成對生活本真和自我狀態(tài)的超越。
二、虛構的真相是“善”與“美”對“真”的超越與喚醒
小說是虛構的藝術,虛構是小說的主要特征。生活本真往往不具備打動人的功能,小說中“武松打虎”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魅力,可以膾炙人口、家喻戶曉,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如若發(fā)生真實的人虎相搏,那必定不但不會打動人心,反而會令人“膽顫心驚”。小說如果只是對生活本真的客觀反映,那么,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正如現(xiàn)實中不缺少馬匹,但我們仍然需要徐悲鴻的“馬”一樣。在客觀世界里,事物存在著復雜的兩面性或多面性,完美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不完美的那面往往會成為阻礙我們“心靈震動”的屏障。而在虛構的世界中,藝術家可以將人們對真善美的訴求面無限放大,以滿足人們的審美追求,從而達到打動人心的藝術效果,這就像漫畫家在素描人物時刻意“放大”人物的主要特征以達到“惟妙惟肖”的效果一樣。這種“放大”其實就是藝術的虛構,在小說作品中,放大的那部分往往是能夠喚醒人們對善和美追求的那一面,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放大”的虛構,小說才成為小說而不是實錄,也正是因為這種藝術的虛構,小說才具有了打動人心的無窮的魅力。
虛構不能完全失真,虛構是對真實的反映和超越。在孫紹振先生的美學理論中,事物內部的三種價值——真、善、美是相互錯位的。在詩歌和散文中,善與美只有在作者情感的支配下完成對真的超越才能產(chǎn)生藝術的魅力,如“糞土當年萬戶侯”,本來“糞土”與“萬戶侯”的實用價值是不可相提并論的,但是詩人卻因高尚的道德情感的介入,將“糞土”的實用價值無限放大,從而凸顯了“糞土”的道德價值和審美價值,產(chǎn)生了震撼人心的藝術魅力。而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作者創(chuàng)作小說的目的不像詩歌和散文那樣——表達作者自己內在的情感,而是要通過藝術的虛構來喚醒和超越讀者的內在訴求,從而吸引讀者完成對自己所講述的故事的傾聽。也就是說,詩歌和散文是為了表達自己,而小說則是為了吸引讀者,但是二者所運用的藝術手段則是一致的——虛構。
三、三要素的虛構與魅力
雖說不是每一篇小說都完整具備人物、環(huán)境和情節(jié)三個要素,但是,三要素只要在小說中存在,必定是虛構的。而且,在這些虛構的要素中,凡是具有經(jīng)典魅力的、能夠打動人心的都是能夠喚醒讀者心中對善與美的內在訴求的。這種喚醒是通過制造讀者、文本與作者三者之間真善美的錯位來實現(xiàn)的,接下來我將按照人物、環(huán)境和情節(jié)的順序依次展開加以說明。
1.人物
以《祝?!分邢榱稚┑娜瓮饷裁鑼憺槔谶@三次描寫中,哪一次最打動我們呢?當然是第一次: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這次的人物外貌描寫與后兩次的描寫相比,從現(xiàn)實生活的實用價值角度來看,無疑是最丑的、最不實用的;然而它卻有最震撼人心的審美價值。從藝術虛構的角度來看,相較于后兩次描寫,這次描寫的虛構成分最大。比如極致性副詞“全”“盡”的使用;人像物化的塑造——木刻似的,眼珠間或一輪。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四十歲的女子即使遭遇不幸也很少達到如此“非人”的境況,作者如此敘寫是有意拉開小說人物與現(xiàn)實人物的距離,一個非常態(tài)的丑陋的祥林嫂所引發(fā)的讀者內心的震動是巨大的。人們心中本來隱藏著對美和善的良好追求,這種美和善在祥林嫂的外在形象的刺激之下必然引發(fā)情感的逆向波動,先是同情,繼而追問“是誰造成了她的悲劇?”這種追問也就標志著讀者心中的善與美被喚醒,而這種喚醒就是由虛構的描寫引發(fā)的,如果完全是按照生活的真實來描寫則很難打動讀者,也就更談不上對人性中善和美的喚醒了。
2.環(huán)境
環(huán)境描寫中,不管是自然環(huán)境還是社會環(huán)境都會受到作者寫作意圖的情感影響?!蹲8!分信f歷新年年底的晚云是“灰白色”的而且是“沉重”的,連原本熱鬧、喜慶的爆竹聲也成了“鈍響”,這種描寫很明顯是作者有意為之。小說的環(huán)境超越了生活的真,放大了情感的因素,具有了文學的審美價值,激活了人們內心深處對美的向往和追求,也就起到了打動讀者的作用。《水滸傳》中寫到了八百里水泊梁山的浩大與宏闊,有讀者讀到后便慕名到梁山進行實地參觀,參觀后卻高呼“上當”。其原因就是讀者忽略了小說環(huán)境描寫與現(xiàn)實生活的距離。文學作品中環(huán)境描寫的魅力就是通過制造藝術的美與生活的真之間的反差和距離來喚醒讀者對美的追求和追問,幫助讀者理解文本。當然,在小說作品中,環(huán)境除了揭示主旨外,還可以起到塑造人物形象和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作用,無疑,這些作用的達成也是虛構的藝術效果的內在表現(xiàn)。比如,環(huán)境描寫最為經(jīng)典的莫過于《荷花淀》,小說開頭便為讀者虛構了一幅靜謐的月下水鄉(xiāng)女子勞作圖,皎潔的月光、柔滑修長的葦眉子、寧靜的鄉(xiāng)村將讀者情感中鄉(xiāng)村月夜的美感喚醒,很自然地,讀者在這種如詩如畫的美感的熏染下再看月下編席子的水生嫂,無疑,水生嫂的形象也就和這美妙的月色融為一體了,一個純潔溫柔、寧靜賢淑的鄉(xiāng)村女子的形象也就在讀者的心中樹立起來了。
同樣是在《荷花淀》中,“途中遇險”環(huán)節(jié)有這樣一段環(huán)境描寫:“那一望無邊際的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迎著陽光舒展開,就像銅墻鐵壁一樣。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來,是監(jiān)視白洋淀的哨兵吧!”此處的描寫充分發(fā)揮了作者的想象,那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被虛構為“銅墻鐵壁”,粉色的荷花箭被虛構為“哨兵”,這時候的荷葉、荷花都已經(jīng)超越了生活本真的一面,上升到了美學的層面,讀者的審美情感隨之升華,人們心中對美和善的訴求被喚醒和放大,對這群婦女命運的關注和擔憂、對侵華日寇的痛恨、對抗日民眾的贊美和仰慕之情也隨之熾熱起來,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也隨之快速而不動聲色地向前推進。整個故事渾然天成、不露聲色,這就是環(huán)境描寫虛構作用于情節(jié)的作用。
3.情節(jié)
在小說作品中,故事情節(jié)的虛構是最顯著的,也是最能打動讀者的。故事情節(jié)只有拉開與生活的距離才最具魅力。武松打虎比李逵殺虎更經(jīng)典,原因何在?李逵殺虎與生活的距離太近,所產(chǎn)生的藝術魅力便大打折扣。
我們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林沖逞兇”段為例,談談情節(jié)虛構的藝術魅力。林沖隔著廟門聽到陸謙等三人的密謀后怒不可遏,決定逞兇復仇。他“輕輕”把石頭掇開,大家注意“輕輕”二字,這分明是虛構,前文說到陸謙三人放火后來到廟前,“用手推門,卻被石頭靠住了”,三個人推不開的一塊大石頭,卻被林沖“輕輕”一掇便開了,豈不違背了生活的真實嗎?其次,從前文可知,陸謙三人行事是十分嚴謹?shù)模麄兎呕鸷缶蜎]有預料到離草料場最近的、唯一可以藏身的山神廟里會藏著林沖嗎?更可疑的是,林沖離開草料場時曾鎖了門,因此,放火時,差撥才不得不爬入墻里去,所以說,倘若在真實的生活中,三人看到反鎖的草料場和推不開的廟門,一定會預料到林沖藏身于山神廟中,但是在小說中,作者通過這種虛構,讓林沖和仇人隔著一扇廟門,一個在明處揭示真相,一個在暗處傾聽;一個將惡行展露無遺,一個將憤怒漸漸升起。這種明與暗、善與惡的對抗就在這種藝術的虛構中一股腦地推到讀者面前,將讀者心中對善和美的追求喚醒,形成了小說獨有的藝術魅力。
后面林沖殺賊逞兇的情節(jié)同樣是虛構的精彩。林沖走出廟門,大喝一聲后,先一槍搠倒了差撥;這時候,陸謙大叫“饒命”,然而,林沖卻不管他,先沖上前將走了十來步的富安一槍搠倒;這時候,林沖才翻回身來虐殺陸謙。當然,這一段中,虛構的地方很多,我們都拋開不說,單說林沖斗殺三人的順序。在現(xiàn)實中,當我們孤身面對三個對手時,即使我們武功再高,也會先將矛頭對準那個最可恨的人,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那個心頭大患。然而在小說中,順序必須做出改變,將最可恨之人放到最后解決,以積攢和發(fā)泄讀者心中的憤恨。如果按照生活的邏輯來安排林沖斗殺三人的順序的話,林沖一槍搠倒陸謙,讓反面一號提前死亡,那么后面的情節(jié)也就可有可無了;再者,陸謙死得過于簡單,也難解林沖和眾讀者的心頭之恨,讀者心中“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美好的價值訴求也就難以實現(xiàn),小說的藝術魅力也會大打折扣。因此,在小說中,作者必須虛構林沖斗殺三人的藝術順序,同時安排林沖與陸謙進行死前對話,將林沖的善和陸謙的惡通過他們自己的口在讀者面前充分呈現(xiàn),以此來充分激活讀者的善與美的價值觀念,當讀者的這種價值訴求被完全喚醒的時候,林沖才可以手起刀落,陸謙才可以一命嗚呼,讀者心中的快意恩仇在此時達到了情感的巔峰,小說的魅力得到充分展現(xiàn)。
(作者單位:劉曉靜 山東省濱州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第一中學;左高超 山東省濱州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王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