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道街記事

鄭武文

西氏兄弟

橫穿南北的厚道街就是古城的大河，而那一條條小胡同就是厚道街的支流。古城的架構(gòu)如同一頭臥著的老牛，這些支流就是古城的脈絡(luò)，彎彎曲曲伸展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牛腹的部分，本是古城東西最寬闊的地方，卻在兩側(cè)顯出了荒涼和落寞，與厚道街的繁華呈現(xiàn)出鮮明的對比。

縣府街前的東西路，是南北走向的厚道街最重要的交叉路，也是一條連貫東西的樞紐，卻在偏離厚道街二里路就如同進入了鄉(xiāng)村：散落的茅草房，零星的莊稼地，儼然是城中村的格局。

西店村就是這樣一個城中村。由此再往西二里路就是西門了，下面是川流不息的南陽河兼顧的護城河。護城河旁邊是瀑水澗和古城游覽勝地三賢祠和李清照紀(jì)念館，是古城人民就近休閑娛樂的好地方。西城門依勢而建，大的落差使出入城有點困難，但是保證了城內(nèi)的平坦和城外的峭壁。峭壁搭石修建為城墻，阻擋了冷兵器時代幾千年敵人的進攻，卻阻擋不住近代軍閥和日本侵略者的大炮，如今早已經(jīng)是千瘡百孔，老弱病殘者依舊視為天塹，身強體壯者能輕易攀爬而入。鬼子占領(lǐng)青州城后，在原城門地方重建了炮樓，安上大探照燈夜夜巡視，怎奈地勢復(fù)雜，溝溝坎坎總有照不到的邊邊角角，也就阻擋不了趁夜色進出的好漢。

西店村的西文明有祖?zhèn)鞯睦戆l(fā)手藝。剛剛二十多歲，手藝已經(jīng)爐火純青。平時的擔(dān)子就設(shè)在北門里的甕城小屋子里，與做點心的葉大爺和補衣鋪的佟大娘做鄰居，每家占據(jù)一個五六平方的窯洞子般的小屋，以最低的店鋪成本換取一日三餐。

剃頭擔(dān)子一頭是一個火爐，上面一把鐵壺，有時也直接把銅盆放在上面溫著熱水，另一頭則是刀子、剪子、磨刀布等理發(fā)所用的工具。西文明的行頭就放在甕城的門頭之內(nèi)，每日清晨即去，灑掃門前，挑出擔(dān)子，招攬客人，開始一天的工作。而有夜間或者雨雪天氣需要理發(fā)的顧客，直接招呼到西店的家里來。甕城的小屋實在逼仄，勉強安放下一張椅子，西文明也轉(zhuǎn)不開身子施展技藝。小屋門口的一副對聯(lián)：“雖是毫厘之技，卻是頂上功夫”，字跡虬龍鳳骨，剛勁有力，又隱藏著一股英雄豪氣，看出主人不同尋常的文化素養(yǎng)。

西文明置辦了兩套家什，一則省得來回挑著，另則家里還有個聾啞的弟弟。弟弟西文亮跟西文明是雙胞胎，相貌十分相似，因為小時候生過一場怪病，腦子不大靈光，又聾又啞，好在對理發(fā)悟性頗強，經(jīng)過西文明言傳身教，技術(shù)不在哥哥之下。

要說這西家也是名門望族，原是古城明衡王之后。滿清入關(guān)，衡王府被慘遭殺戮，一干家人冒雪逃出南門，彼此痛哭而別，各去逃生。大明朝的朱姓是不敢姓了，于是東行者姓東，西行者姓西，南行者姓南，有一個少王爺實在不知應(yīng)該何處而去，看著漫天散落的雨雪，就說：“我就姓霰吧……”莫道古城姓氏怪異，皆是各有緣故。

整個大清二百多年，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王府后人，都在凄凄慘慘中生活度日，繁衍生息。風(fēng)聲不再緊的時候，西家又搬進古城西店，專門鉆研曾叫祖先痛不欲生的剃頭生意，卻也精到有成，成為古城最著名的百年老手藝。可惜天災(zāi)不斷，又加疾病瘟疫，西文明兄弟雖然只有二十多歲，卻父母雙亡，只有二人相依為命。

深秋的一天晚飯后，西文明感覺心躁難安，于是用剃頭的火爐燒開一壺水，用精致的南泥茶壺泡一壺碧螺春，坐在院中的小桌旁，借著微弱的月光，邊抽煙袋邊慢慢啜飲。輕風(fēng)掠過，墻外已經(jīng)干枯的莊稼秸稈發(fā)出窸窸窣窣碎響。一股寒意伴隨著狗吠聲驟然飄起。西文明一口氣喝干茶壺里的濃茶，用鞋后跟磕磕煙袋，剛要起身進屋，虛掩的柴扉院門突然被推開，一股寒風(fēng)撲面而來。借著月光，西文明看到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人疾步到了他的面前。

來人背了一個藍色的褡褳，月光暗淡，看不清面目，不過來人倒也有禮，只是輕聲問道：“可是剃頭的西文明嗎？”

西文明定了定神道：“正是?！?/p>

來人說：“久聞西師傅大名，天到這般時候，還想煩請給剃個頭，不知還開張嗎？”

西文明頓了頓，說：“天可是不早了。但既然先生遠道而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外面風(fēng)大，屋里請吧?！?/p>

西文明進屋，先點上兩支蠟燭，豎正鏡子，擺好椅子。挑開火爐，溫上熱水。讓來人坐定，展開圍布，圍上系好。二人都不說話，也不問來人是剃光頭還是洋頭，西文明就捏緊推子，自顧將其頭發(fā)剃得板寸長短，然后將座椅放平，讓來人幾乎平躺在椅子上，又在他臉上刷上皂沫，先用熱毛巾捂一捂，蹭一下那把一尺多長的刀子，自下而上，輕輕地刮起來……直到將臉刮得鐵青，用長剪子修一下鼻毛。再把座椅托起，讓來人坐直，開始頭部按摩，背部敲打，和著《龍虎斗》古曲，拳拳皆到酸痛要處，直敲得來人骨酥筋軟。

燭光搖曳，外面有風(fēng)起，刮動枯草樹梢發(fā)出嗚嗚怪叫。西文明輕拍一下來人肩膀，撤下圍布，說一聲：“先生請起身，好了。”

來人一直閉目養(yǎng)神，如同睡著了一般。此時才猛一睜眼，對著鏡子照照，用手輕撫一下腦袋，笑道：“好手藝，幾個銅板？”

西文明雙手垂立，站在一邊，嘴唇輕啟，說：“五塊大洋?！?/p>

來人笑意驟去，臉色一沉：“呵呵，訛人！竟然訛到我頭上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西文明也是絡(luò)腮胡子，也不答話，面帶微笑拿著剪發(fā)的剪子，自上而下，剪下巴上的胡子。

來人沉吟一會兒，慢慢說道：“既然知道我是剪徑之人，你就不怕我現(xiàn)在就把你做了？”

西文明還是不搭話，拿起刮胡的刀子，又輕輕刮起了下巴。

看著那把寒氣閃閃，一尺多長的刀子，來人不禁頸部一涼。剛才自己閉眼的時候，西文明取己性命，易如反掌。來人又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手下還有幾十名弟兄呢，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嗎？”

西文明這才呵呵一笑，自剃頭挑子底下抽出一張紙來，那是一張通緝令，通緝土匪頭子劉黑七，賞銀五百大洋。西文明說：“五塊大洋不多吧？”

那人拿過滿是絡(luò)腮胡子亂哄哄長發(fā)的畫像，又摸摸自己刮得鐵青相貌英俊的臉，對著鏡子比照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西師傅妙手，現(xiàn)在不像了?！蔽魑拿饕残α诵φf：“我還知道七爺褡褳里尚有五百大洋。剛才聽到狗吠之聲，我知道你取了奸商王萬的贖金。王萬之事，厚道街早已是無人不曉?！?/p>

劉黑七又笑。

西文明說：“都知道七爺藝高人膽大，可是誰也不會想到七爺親自來取贖金。在下敬慕七爺是條漢子，才不怕?lián)ǚ说淖锩！?/p>

劉黑七取過褡褳，伸手進去抓出一把大洋扔到桌上，說：“好！有膽有識，不卑不亢，是條漢子，跟著七爺做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如何？”

西文明分出五塊大洋，把剩下的又推到劉黑七面前：“人各有志，在下只做得小本買賣，好漢還當(dāng)不了，還望七爺見諒。夜長夢多，七爺還是請便吧?！?/p>

劉黑七起身，抓起褡褳：“好，后會有期。你這個朋友七爺交定了。告辭！”

說完敞開院門，鉆進瀟瀟暮色里。

住在東廂房的西文亮起夜撒尿，發(fā)現(xiàn)北屋亮著燈光，推門進來，看到哥哥呆呆坐在桌前，桌子上摞著五塊銀圓，忍不住比畫著詢問。西文明把銀圓抓起來塞到弟弟口袋里，用手勢告知他回屋藏好，天下不太平，要留點錢做不時之需。然后推弟弟出門，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吹滅了蠟燭。

自此以后，劉黑七和西文明成了朋友，經(jīng)常趁著夜色，領(lǐng)著弟兄們深夜來喝酒剃頭。

忽一日，傳來噩耗，劉黑七帶領(lǐng)隊伍偷襲鬼子炮樓，被內(nèi)奸告密，中了埋伏，自己被鬼子機槍打成了篩子。

那一夜，西文明正在家焚香痛哭祭奠好友，來了山上的兩個弟兄，說：“七爺臨死留下遺言，請西大爺做山寨老大，務(wù)必盡快上山?！?/p>

西文明推辭。二人跪下相求：“山上兄弟皆知西大爺與七爺?shù)慕磺?，也敬重您文武雙全是條漢子。最重要的，現(xiàn)在我等皆不知內(nèi)奸是誰，萬一內(nèi)奸供出西大爺，鬼子來抓，必遭其禍。望您盡快上山，帶領(lǐng)弟兄們查出內(nèi)奸，也給內(nèi)心惶惶的眾兄弟們一個交代?！?/p>

西文明沉吟良久，先去東廂房含淚交代了兄弟西文亮幾句，告知他每日去北城門出攤剃頭，凡事隱忍，切不可與人爭斗。然后才對兩個弟兄說：“挑上我的剃頭挑子，咱們走吧！”

三人趁著夜色，穿過西城門，走向無邊無際的西南山區(qū)。

西文明進了山寨，為防西文亮受到牽連遭遇不測，隱姓埋名化名文爺。他先控制隊伍，派心腹之人暗查內(nèi)奸，不久內(nèi)奸就漏出尾巴被抓出除掉。他又帶領(lǐng)大家習(xí)練武藝，精研兵法。西家本是衡王之后，反清復(fù)明的夢做了三百年，輩輩暗練武功，研習(xí)兵書，也對蠻夷侵略者有著與生俱來的刻骨仇恨。自此以后，山上打出“保家衛(wèi)國、驅(qū)除韃虜”的大旗，不騷擾當(dāng)?shù)匕傩?，扒鐵路，擾據(jù)點，搶鬼子糧食，毀漢奸后路，弄得鬼子寢食不安。人口也迅速壯大到一百多人。

鬼子幾次進山圍剿，皆因八百里群山，山陡林密，易守難攻，鬼子的重武器又用不上。次次損兵折將，無功而返。

鬼子無奈，貼出告示：懸洋八百，求文爺人頭。

卻說這城西區(qū)的維持會長陳老高是個鐵桿漢奸，整日里狐假虎威，做盡了壞事。他找到古城鬼子駐軍小隊長山田說：“太君可知為何給您做事的維持會長們大都遭了不測，唯有我平安無事嗎？我已經(jīng)打聽好了，那山上的文爺就是我外甥西文明。他自小父母雙亡，是我?guī)椭洞蟮摹Ｎ以干仙阶稣f客，這西文明重情重義，肯定不忘我們甥舅之情，我保證不費太君一槍一炮，拉他來降，到時求您給他碗飯吃就行?！?/p>

山田自然高興：“陳桑是帝國朋友！大大的好人。此事若成，不但是陳桑大功一件，皇軍重重有賞。那文爺更是有下半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p>

陳老高連連道謝，立即回家做準(zhǔn)備。

第二天一早，陳老高帶著四五個手下，大搖大擺朝黑山方向走去。到得山門，大喊一聲：“速速通報你們大當(dāng)家的，就說他親舅來了?！毙l(wèi)兵喝令他站住，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兩個衛(wèi)兵走過來，趕隨行人員下山，眾人不走，衛(wèi)兵朝著一人腿上打了一槍，說：“不走統(tǒng)統(tǒng)留下腦袋！”陳老高知道隨行人員里面有日本人，如果死了自己回去不好交代，就說：“你等且先回去，這是我親外甥，還能把我咋地，盡管回去等我好消息吧?！?/p>

隨從走了，衛(wèi)兵卻把陳老高五花大綁，蒙上遮眼布，推推搡搡向山上走去。直氣得陳老高破口大罵，又過來個衛(wèi)兵，往他嘴里塞了塊破布。

不知走了多久，陳老高聽到一人大喊一聲：“親舅?。　睋渫ㄒ宦暪虻?，雙膝蓋當(dāng)腳走，爬到他面前，雙手給他解開繩索，扯去遮眼布，拿去塞嘴布，跪在他面前號啕大哭：“外甥好幾年了也沒去看舅，是怕連累您啊！”爺倆抱頭痛哭。

文爺命令打掃忠義堂，擺下酒宴。珍貴的山禽、山獸，上好的云門春，擺了滿滿一桌，爺倆暢懷痛飲。陳老高幾次提出鬼子的意思，文爺總是打斷：“今兒個咱不提這個，娘舅待我如親爹，養(yǎng)育之恩重如山，我卻不能報答，心里有愧??！”忍不住又大哭。

山上弟兄們也來敬酒，都說大哥的舅舅就是弟兄們的舅舅，吵吵嚷嚷，端酒的端酒，磕頭的磕頭，不知不覺日薄西山。

文爺說：“山上不但有豺狼虎豹，還時常遭到鬼子漢奸暗襲，非常不安全。我看舅舅還是先請回去吧，咱們改日再敘?！标惱细邚埩藥状巫於急淮驍?，心想來日方長，外甥也不是不念舊情之人，招安的事以后再說。又在心里暗想：看今日架勢，這場大功自己應(yīng)該是立下了。想到以后的榮華富貴，不禁暗喜上臉。

文爺招呼弟兄們隆重恭送舅舅。一行人恭恭敬敬送至山口，文爺又抱住舅舅哭了兩聲，才說：“舅舅慢走！”

一干弟兄站在風(fēng)口，目送喝多了酒的陳老高晃晃悠悠往山外走。

夕陽如血，山風(fēng)凜冽，吹動山上“保家衛(wèi)國、驅(qū)除韃虜”紅旗獵獵作響。

待陳老高走出一百來步，文爺從衛(wèi)兵手里拿過手槍，“叭叭”兩槍，陳老高搖搖晃晃的身軀“撲通”一聲倒下，來不及回頭，就倒在了血泊里。

弟兄們帶著驚疑的目光望著文爺，文爺看著冒煙的槍口，渾身抖動了兩下，兩行眼淚潸然而下，說：“我伺候的是舅舅。打的是漢奸。麻煩弟兄們買口上好的棺材，厚葬了吧?！?/p>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經(jīng)過全國人民八年艱苦卓絕的抗戰(zhàn)，鬼子終于投降了。然而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的輪番征戰(zhàn)，青州城卻沒迎來該有的和平。一次次的城頭變換大旗，弄得那些做小買賣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自然更是毫無生意。

北城門里剃頭的西文亮，盡管手藝不錯，卻是又聾又啞，也許是沉疴突發(fā)，也許是偶感風(fēng)寒，一個寒冷的冬日突然就撲倒在地上。正好厚道街上齊記點心鋪的齊掌柜路過，急忙把他扶起來，喝點熱水，吃點兒點心，又把他送回西店的家里。

西文亮是剃頭匠，自己卻不修邊幅，總是留著滿臉的絡(luò)腮胡須。齊掌柜把他扶到床上，又向鄰居打聽他的家人。鄰居說：“西文亮早已經(jīng)是父母雙亡，原先還有一個哥哥，可是突然就失蹤了。鬧鬼子的時候，維持會長陳老高說黑山的土匪老大文爺就是他哥哥西文明，還親自去山上招安過，可是陳老高再也沒回來，看來也不一定是?！?/p>

齊掌柜念他孤身一人，親自去厚道街請來大夫李茂成先生診治。李先生給他把了脈，望聞問切一番，輕輕搖了搖頭，說：“看來病癥不輕，先給他拾幾服藥試試，行呢，也許會出現(xiàn)奇跡，更可能老夫道業(yè)淺，沒有回天之力了?！?/p>

齊掌柜親自給他煎藥喝了，怎奈家中店鋪事務(wù)頗多，只好委托鄰居們多幫忙，自己得空再來探望。

然而過了十幾日他帶了一些點心去看他的時候，西文亮的柴門卻緊鎖著，問了問鄰居，說是西文亮的一個遠房親戚把他接去看病了。齊掌柜也隱約聽說過西家的身世，只道是名門望族之后，家道頗深，親友眾多，也就沒當(dāng)個事。

誰知過了兩月有余，西文亮的理發(fā)攤子又開業(yè)了。齊掌柜前去探望，用手比畫著詢問他的病情，西文亮明顯呆滯了不少，表情更加木訥，沒有什么表達，只顧做自己的事情。齊掌柜只道是他大病初愈，性情有變，沒往心里去，放下點心就去忙了。

又過了幾個月，一個漂亮利索的青年婦女，懷里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竟然到西文亮的理發(fā)攤子幫忙。眾人好奇，問西文亮，西文亮又聾又啞，比畫兩下就過去了。大家就去問婦女，婦女也是少言寡語，問急了才說是逃荒來的，路上丈夫死了，無依無靠，是西文亮收留了她們娘倆。

眾人就笑：“我們都稱他啞巴剃頭的，幾乎沒人知道他叫西文亮，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人怔了怔：“我們娘倆現(xiàn)在就住在西店他的家里，聽鄰居說的唄?！?/p>

以前西文亮剃頭，收錢都是別人隨便給，從不計較。可是現(xiàn)在要是有人少給了錢，他就“哇哇”大叫，要求給補齊。眾人就笑：“有了家眷，知道掙錢養(yǎng)家了?！?/p>

西文亮和女人的日子倒是過得紅火，過了一年，女人又給他添了個兒子。西文亮手藝好，掙錢多，女人雖然也是少言寡語，卻是漂亮能干，街上有些地痞無賴免不了心生醋意，忍不住去撩撥女人或者搶他幾個辛苦錢，西文亮雖然聾啞不會說話，力氣卻大，兩三個地痞流氓竟然招不住他一條扁擔(dān)。眾人開玩笑說他一場大病被高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一下子成了武林高手。

這幾年時間，解放軍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解放東北、華北。國民黨逃跑了，困擾了青州城幾千年的匪患更招架不住解放軍的進攻，一部分被國民黨收編，跟著向南潰敗，一部分被解放軍收編，追趕著向南去解放全中國了。那些傳奇的風(fēng)云人物都成了傳說，老百姓又過上了平靜的和平生活。

共產(chǎn)黨新政府把那些零散的手工業(yè)戶組織起來，實行公私合營。西文亮技術(shù)好，成為國營理發(fā)店的頭牌技師，穿上筆挺的制服，外罩白大褂，也不再滿臉絡(luò)腮胡，而是每天把臉刮得鐵青，頭發(fā)一絲不茍，面相威嚴，相貌英俊，如果不說，誰也不知道他是一個聾啞理發(fā)師，都道是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呢。

一雙兒女更是事業(yè)有成。兒子西國強相貌隨父親，后來從軍，成為真正的將軍。女兒西國美雖然身世可疑，卻是承接父業(yè)，改革開放后發(fā)廊連鎖店開遍全省，設(shè)計的發(fā)型美觀、新潮，有些影視明星都慕名前來請她設(shè)計發(fā)型。

老先生活到九十多歲，臨終把兒女叫到床前，突然開口說話：“我其實不叫西文亮，西文亮是你們的二叔。他早在國美兩歲那年就去世了，他是一個聾啞人，我后半輩子做的他。我叫西文明，曾經(jīng)叫過文爺。為父一生功過皆有，看到如今你倆事業(yè)有成，國家富強，父親也就死而無憾了。保家衛(wèi)國，驅(qū)除韃虜，也是我們家的祖訓(xùn)。國強你一定要記住，也要教育你的孩子們，如今的和平來之不易！”

姐弟二人跪地痛哭。西國強最近一直在做軍史研究，對當(dāng)年文爺?shù)膸状蔚湫蛻?zhàn)例頗感興趣，卻苦于一直找不到一手資料。想不到自己一直認為聾啞的父親就是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文爺?。?/p>

西文明用手指指一個黑匣子，跟兒子說：“你要的資料都在里面……”然后大笑一聲，滿面喜色而去。

神槍宋連義

上古時期，洪水肆虐。圣人大禹改堵截之法為疏通，使天下洪流盡歸大海，亦將中華之地分而劃之，稱為九州，古州居?xùn)|，其色為青，匯聚諸流，引入大海。

卻說這青州古城，多次遭遇天災(zāi)人禍，損毀重建，轉(zhuǎn)眼已是數(shù)千年風(fēng)云。唯有這城中十里長街，連接南北，扼守東西，街上居民，祖祖孫孫依舊恪守古道，誠信樸實，堅守著厚道街的忠厚初心。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榮辱成敗都流入歷史煙云，當(dāng)溥儀皇帝被趕出北京城，這古街也和全國人民一道步入共和的新時代。

卻說厚道街上有宋氏兄弟，也是累世的名門望族，長兄宋其慈，守著祖?zhèn)鞯囊环覙I(yè)：宋家的酒館、茶樓和棺材鋪。其弟宋其元則做的是洋貨買賣：洋火、洋布，市場波及半個華東，后又涉足政界，曾經(jīng)做過當(dāng)時山東省政府的參議。

厚道街作為兩京通衢，貫通南北，每日里官商來來往往，都在此打尖住店，順便游覽古城名山大川，品嘗魯中特色美味。

魯菜之于中國八大菜系，以鮮香脆嫩著稱。而魯菜代表首先以濟南菜為首，干炸里脊、九轉(zhuǎn)大腸名顯九州。而海濱城市青島因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吸引全球商人云集，其海鮮產(chǎn)品又因其美味新鮮和善于烹調(diào)名揚海外。古州地處魯中，西南皆是群山，東北銜接大海，地處濟南、青島中間。又因政治經(jīng)濟中心的東移，頗有些廢都的沒落之意。美味菜肴除取兩地精華之外，更注重于美味小吃。

厚道街上富麗堂皇的宋家酒樓，深諳經(jīng)商之道，自然不會去和濟南、青島爭寵，立志做好自己的特色佳肴。西南山里的黑山羊，喝的是清泉水，吃的是中草藥，攀巖過山，肌肉精壯。羊肉肥瘦相宜，羊湯色澤奶白。還有山里的紅毛公雞，也是餓了吃螞蚱，渴了喝露水。本地美味，重在源頭上的飼養(yǎng)，而非烹調(diào)時候的調(diào)料，原汁原味，引得食客云集，依舊美名遠揚。

宋家酒樓為了保證原材料的純粹，在厚道街南十余里的陽村購得一片幾百畝山坡，只為養(yǎng)雞養(yǎng)羊，供應(yīng)酒樓所用。

陽村依舊位于官道兩側(cè)，一邊是白沙清水的彌河，一邊是植被蔥翠的沂蒙山余脈。

每日清晨，必有兩駕馬車從陽村嘚嘚北行，一駕馬車里是宋家酒樓當(dāng)天所用的活雞活羊，以及就近收購的木耳、香菇、山皮和從彌河里新打上的魚蝦，保證食材的絕對新鮮。另一駕馬車，則是為厚道街宋記棺材鋪打制的白皮棺材。棺材運到厚道街，才用上好的桐油細細粉刷，并且在棺材頭雕龍畫鳳，用朱漆寫上篆書的萬字或壽字。宋家開有義莊，收殮埋葬困苦無依死難者，贈送棺材墓地，棺材卻只是贈送白皮的，一旦上色，即是商品，對顧客不公，此為宋家行事之道。棺材鋪的棺材都在陽村打制，每日天明運往城中店鋪。

今日所書，非為宋家兄弟，乃是宋家在陽村負責(zé)養(yǎng)雞養(yǎng)羊和一應(yīng)生意的管家宋連義。

陽村亦是位于官道之旁，山清水秀，又是休閑娛樂的絕好去處。而其西十幾里的養(yǎng)殖場連接魯中山區(qū)，山高林密，正是《水滸傳》中記述的二龍山、清風(fēng)寨等所在，一直是土匪山賊藏匿隱蔽的好地方。

青州古城門高墻厚，山賊一來，護城河的吊橋一放，城門一關(guān)，垛口后面探出幾支長槍，任你人多馬快，也只能干瞪眼。陽村則不同，雖也有墻圍子木寨門，卻只是些碎石砌成，土匪的土炮也能一炮轟出幾個豁口。

但是山賊們卻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寧走三江口，不從陽村走。那三江口荊棘叢生，野獸出沒，其中時不時還縈繞著一股股瘴氣，并且暗中尚有泥潭，不熟悉情況的人進去，往往九死一生。然這陽村，經(jīng)過宋其慈幾輩經(jīng)營，已經(jīng)是宋氏家業(yè)的大后方。如今早已是一個小的青州城，又是依山傍水，客棧林立，更是富賈政要消暑避夏的外宅所在。往東沃野，有宋家的良田百畝，還有糧站、棺材鋪等買賣。土匪們?nèi)糇咭辉庠撌悄芘獋€盆滿缽滿，緣何不走呢？就是因為這宋家看宅的宋連義。

要說這宋連義是何來頭？有此等大的神威，能使一人之力鎮(zhèn)住四方好漢？其實說來倒也平常，宋連義本是宋其慈之父宋老爺下關(guān)東做買賣時撿來的孤兒，當(dāng)時帶他逃荒的母親已經(jīng)凍死路旁，瑟瑟發(fā)抖只有兩三歲的他也是凍餓至極已經(jīng)奄奄一息。宋老爺停車下來，先敞開自己的貂皮大衣和棉袍貼身抱到懷里，又用熱水米糊喂他。

給他母親買來一口薄皮棺材就地掩埋之后，就這樣抱著把他帶到了厚道街，宋老爺給其取名宋連義，以子侄待之，稍大，又讓他和宋其慈兄弟一塊念書識字。怎奈宋連義雖然識了幾個字，卻天生不是念書的料，又不愿白白吃閑飯，自愿去給宋家放羊。每日里趕著一百多頭羊在陽村的山坡吃草。宋連義放羊不用鞭子，山坡上多得是石子，大大小小，青的白的。宋連義就把石子抓在手里，哪只羊不聽話就用石子打它。天長日久，竟練得一手神功，百發(fā)百中，彈無虛發(fā)。

民國初年，天下不寧，軍閥遍地，又是連年的旱災(zāi)，一時間盜賊四起，遍及西南群山，頻頻騷擾古城百姓。軍閥政權(quán)只為爭權(quán)奪利，無暇顧及百姓死活，山賊太多食用不足，不但相互傾軋吞并，更是不再深藏大山，時時下山擄掠。宋家眼看政府剿匪多次無功，除了更加勞民傷財毫無結(jié)果，只好自己托人買來十幾支槍，成立了鄉(xiāng)勇團，和周圍村民聯(lián)防聯(lián)治。宋連義的神奇投石術(shù)，經(jīng)過請來的教師指導(dǎo)，領(lǐng)悟步槍射擊要點，稍加變更，又加反復(fù)練習(xí)，竟然成了遠近聞名的神槍手。平時腰插匣子槍，一邊招呼陽村各項買賣，一邊帶領(lǐng)鄉(xiāng)勇團訓(xùn)練巡邏。每日安排押送食材、棺材進城使用。古城之內(nèi)也不安寧，官匪一道，橫征暴斂，欺壓本地客商。厚道街上的買賣有人照應(yīng)，宋其慈樂得清閑，就躲到陽村喝茶釣魚，看宋連義訓(xùn)練鄉(xiāng)勇。

一次黑山土匪劉黑七部實在是缺衣少食，感覺守株待兔已經(jīng)無法滿足幾十個弟兄的生活所需。周圍幾個小村散落的幾戶人家，走的走散的散，勉強守著老家的也更是貧困交加，青州城又打不進去，思來想去，也只有到陽村冒險一試。于是一行二十幾人騎了快馬，包了頭巾，戴了面具，風(fēng)馳電掣一般駛進陽村。進村倒也順利，并未出現(xiàn)想象中的阻擋，興沖沖先在李家布店搶了兩匹好布，又到宋家糧店搶糧，突然，走在第二的二當(dāng)家頭一歪，從馬上栽了下來，劉黑七一驚，急忙一勒韁繩，這時看到從宋家棺材店推出一口上好的白皮棺材。劉黑七說：“道上的規(guī)矩，不搶棺材鋪，你們推回去吧?！惫撞匿伒娜苏f：“這是我們家老爺送給二當(dāng)家的?！眲⒑谄叩皖^看二當(dāng)家時，早已經(jīng)氣絕身亡。幾個弟兄急忙下馬搶起尸體，做好反擊準(zhǔn)備，卻沒再遭到別的攻擊。因為都戴著面具，劉黑七沉思良久，不知道他們怎么知道死的是二當(dāng)家，打一個寒噤，心說遇到高人了，忙打一聲呼哨，帶著弟兄們撤了。

宋其慈問宋連義：“正所謂打人先打馬，擒賊先擒王，你為何不直接打死劉黑七一了百了呢？”

宋連義說：“咱們鄉(xiāng)勇總共不到三十人，臨時召集起來的才這十幾個，硬拼勝算不大，只可威懾。打死劉黑七，萬一他們死命報仇，反遭其禍，以后也可能對咱尋釁報復(fù)。打死二當(dāng)家，劉黑七害怕，他的撤退命令可以帶領(lǐng)土匪迅速離去?！?/p>

陽村護院專打二當(dāng)家的消息不脛而走，后來越傳越神乎。在幾股土匪中，以白虎山陳玉高勢力最大，人員最多。幾股土匪添油加醋渲染此事，惹惱了心高氣傲的陳玉高。陳玉高手端酒杯，腳踏在太師椅上：“我他媽是當(dāng)過團長的人，官軍幾次圍剿，都被我殺得落花流水。他就是祝家莊，老子也是宋公明。莫非還怕了個看家護院的莊戶把子不成？”于是親自帶著精銳上百人，套上幾輛大車，氣勢洶洶開往陽村，沿途見東西就搶，耀武揚威前行。剛走到村頭，二當(dāng)家的“撲通”一聲趴到地上，濺起一片沸沸揚揚的塵土。陳玉高急忙查看，發(fā)現(xiàn)額頭中彈，血正“汩汩”地流呢。遠遠的，棺材鋪又推過來一口棺材，有人大喊：“陳大當(dāng)家的，對不住了。我們掌柜的送給二當(dāng)家的一口棺材。”

陳玉高罵罵咧咧揮手招呼前行，土匪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突然又一顆子彈擦著他耳朵呼嘯而過，射中身后一名嘍啰。店里又推出一口白皮棺材。“陳大當(dāng)家切莫前行，店里還有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是我們掌柜的留著自用的。您若執(zhí)意以此種方式登門拜訪，我們掌柜的只好忍痛割愛給您先用了。”陳玉高摸摸子彈蹭破的耳朵，向前看看除了送棺材再沒發(fā)現(xiàn)別人，一股驚懼涌上心頭，把手一揮，帶領(lǐng)土匪們原路返回。

再后來日本人來了，用驢車拉著篷布蓋著的大炮，穿著東洋靴、黃軍裝，戴著豬頭帽，在青州城內(nèi)不停地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夠了對著西南的群山，“轟轟”打了幾炮，頓時山石震裂，火光沖天，嚇得土匪都退后了五十里，然后古城縣政府的黨政大員舉了白旗，就把他們迎進了縣大院。

位于城郊的陽村，以其特有的地理位置，成為兵家必爭之地，人人都想占為據(jù)點，都想成為自己的根據(jù)地。于是白天國民黨、鬼子輪流騷擾，晚上則是八路的天下。大家雖然都對鬼子恨得牙根疼，可是懾于鬼子大炮的威力，一直沒人敢對鬼子正面發(fā)動進攻。

陳玉高兵多口多消耗大，連日的封鎖實在無以為繼，部隊缺衣少食，忍無可忍，只好帶一行人化裝下山弄點兒吃的。這次他們低調(diào)行事，每個人都穿的破衣爛衫，打扮成打短工的隊伍，把短槍藏在腰間，一行人躲躲藏藏，戰(zhàn)戰(zhàn)兢兢前行。誰知怕啥偏來啥，走到陽村西七八里路時，竟然跟一隊出城掃蕩的日本鬼子遇個正著。陳玉高給弟兄們使眼色，土匪隊伍小心翼翼順著路邊匆匆疾行。誰知兩隊人馬正在擦肩而過時，突然，一聲槍響，鬼子小隊長從馬上應(yīng)聲而落，一頭栽倒在地。兩隊人馬立時大亂。

土匪都是亡命之徒，況且目前已沒有別的選擇，陳玉高的眼睛都紅了，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拼了吧！一場惡戰(zhàn)，兩敗俱傷。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鬼子也并不像傳說中的不可戰(zhàn)勝，而且那小炮也沒出現(xiàn)。后來有人傳言，當(dāng)年驢車拉的小炮，只前面兩架是真的，為了嚇唬中國人，現(xiàn)在都拉到前線去了。后面的那些都是稻草扎的，一時沒看好，讓拉車的驢吃了。

這一場遭遇戰(zhàn)的勝利給中國人打了氣，日本人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被徹底打破了。小鬼子，個子沒我們高，力氣沒我們大，在這里作威作福，不揍他狗日的還等啥？古城的抗戰(zhàn)跟全國人民一起進入了反攻階段。

當(dāng)然這次戰(zhàn)役打黑槍的人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這開出的第一槍有著劃時代的意義。那到底是誰呢？槍法如此之準(zhǔn)，一槍干掉了鬼子老大，讓他們?nèi)糊垷o首。

這個陽村的人都有數(shù)，但鬼子來調(diào)查的時候，卻不約而同地回答：“陳玉高的土匪唄?！?/p>

北風(fēng)驟起，下過一場小雪，多年未見的二少爺宋其元突然來到了陽村。這次宋其元和往日不同，沒有開他的小汽車也沒帶隨從，一副長袍馬褂商人打扮。來到陽村沒先去找其兄宋其慈，而是直奔宋連義住的偏房。

宋連義起身給二少爺施禮。宋其元急忙扶起：“自家兄弟，不用客氣。”

宋連義說：“雖然少爺待我如兄弟，但畢竟是主仆有別?！?/p>

宋其元說：“好了連義，這次二哥找你是想找你幫忙?！?/p>

宋連義說：“您有啥事盡管吩咐，我萬死不辭?！?/p>

宋其元看看四周無人，把門關(guān)好，壓低聲音說：“鬼子在北城設(shè)立了集中營，里面關(guān)押了一批抗日志士和一些在臺兒莊戰(zhàn)役中被俘虜?shù)奈臆姷苄?，?dāng)然還有幾個國民黨要員和我們的朋友?！?/p>

宋其元頓了頓又說：“比如齊記點心鋪的齊掌柜?！?/p>

齊掌柜古道熱腸、樂善好施，在厚道街人人皆知，又是宋家酒樓的點心供應(yīng)商，宋連義也非常熟悉，彼此都是相交甚厚的朋友，宋連義急忙問：“齊掌柜因何事被抓??？”

宋其元說：“聽說是窩藏八路?！背烈饕幌陆又f：“主要是這批人不久就會被送到日本服勞役，還有一些會被送到東北做細菌活體實驗，就是用毒藥活活藥死。他們都是對抗日有功的民族英雄，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們救出來?！?/p>

宋連義說：“二少爺您說，需要我做啥？”

宋其元說：“集中營戒備森嚴，地理位置特殊，可以進攻的唯有大門口一條路，然而他們有一桿機槍正對大門，四周又都是開闊地?zé)o法藏身。不打掉制高點的機槍，營救戰(zhàn)俘基本上是不可能的?，F(xiàn)在我們需要的，就是你用你的神槍術(shù)干掉機槍手！”

宋連義說：“行！我盡力而為?！?/p>

宋其元說：“不是盡力而為，是必須成功！而且是在夜間，時間要快，一旦鬼子的援軍來了，我們怕是會全軍覆沒?！比缓笥终f：“你也不用有壓力，明天我們先去觀察一下?！?/p>

第二天，宋其元和宋連義打扮成賣貨的小販，挑著擔(dān)子搖著貨郎鼓來到集中營附近。宋連義發(fā)現(xiàn)機槍在一個炮樓上，四面封閉只留下一個射擊口。而且自己可以隱藏的射擊點，最近也在一千米以外，這對普通步槍來說是不可能的。

回來以后宋連義說了自己的擔(dān)憂。宋其元說：“步槍我給你準(zhǔn)備好了，這是德國造的狙擊步槍，射程絕對千米以外?！闭f完從行李里掏出來一支狙擊槍。宋連義把槍拿在手里，反復(fù)觀看。怕槍響引起鬼子懷疑，兩人借著月色，騎馬跑出幾十里路做了試射，果然是射程又遠又精準(zhǔn)。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正是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三小年，在老百姓“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北城的集中營傳來幾聲炮響，接著激烈的機槍響起來，響不多久就嘶啞了。兩個機槍手全部被爆頭，北城集中營被攻破，近千名在押人員全部被營救。

此次戰(zhàn)斗顯然進行了很好的串聯(lián)，附近的國民黨軍、八路軍游擊隊、土匪全部投入戰(zhàn)斗，阻擊沿途增援部隊，搶劫鬼子糧庫和彈藥庫，擊殺鐵桿漢奸，占領(lǐng)偽縣政府。青州城迎來了第一次光復(fù)。

然而幾天后鬼子從廣饒、青島等地調(diào)來大批部隊，青州守軍寡不敵眾，又一次落入敵人之手。

日子就在這反復(fù)爭奪之中匆匆而過。宋其慈是開明人士，荒年放糧，災(zāi)年賑災(zāi)，而且對下人也很好。宋家也始終本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暗里幫助八路軍抗日，明里謹小慎微過日子，雖然是兵荒馬亂，倒也平平安安過來了。

再后來鬼子走了，國民黨走了，土地店鋪都分了，古城解放了。宋家的下人、仆婦都遣散了。宋其元遠走國外，宋其慈則把家從厚道街搬到陽村，在祖宅里，跟無親無眷孤身一人的宋連義住到了一起。

宋其慈看淡錢財，無欲無求，財產(chǎn)自愿捐給政府而毫無怨言，只想在這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度余生。然而一場席卷全國的浩劫卻沒打算放過他，造反派砸爛了宋家的祠堂，瓜分了宋家的家產(chǎn)。宋其慈早年喪妻，后來又納了兩個妾，因與老妻感情頗深，懷念亡妻，二妾都沒扶正。而宋連義無老婆，造反派們便逼著宋連義從宋其慈的兩個妾中選一個當(dāng)老婆，宋連義誓死不從。

宋連義不從，宋其慈就又加了一條罪狀，整天戴著高帽子游街，挨批斗，他的兩個妾本也是窮苦人家出身，也跟著受了不少罪。其中一個叫小蓮的身體不好，承受不了挨斗之苦。宋其慈就跟他商量：“連義兄弟啊，我老宋家待你如何？”

宋連義給老東家點上一袋煙，扶他在椅子上坐下，神情凝重地說：“老爺待我視如己出，老宋家對我恩重如山！”

宋其慈說：“那你要救你小蓮嫂子的命！她身體不好，離開宋家怕是要流落街頭，落到壞人手里你我都會于心不忍，你就權(quán)當(dāng)行行好，把她領(lǐng)走吧！”

宋連義雙膝跪倒，含著淚給宋其慈磕了兩個響頭，緩緩起身，領(lǐng)著泣不成聲的女人走進了他住的西屋。

第二天一早，造反派在北屋沒找到小蓮，就到西屋去拖小蓮批斗，宋連義站在門口說：“我是地地道道貧雇農(nóng)，女人也是貧農(nóng)出身。給人當(dāng)小老婆只不過是被壓迫了，現(xiàn)在成我老婆了，誰還敢斗她？”造反派的小伙子們看著宋連義一臉正氣，也都聽說過他不同尋常的本事，只好帶著宋其慈悻悻地走了。

宋連義要了女人，卻并不跟女人同床共枕。每天自己在外屋打地鋪，對女人依舊以主人事之。

一天，一個造反派早起，發(fā)現(xiàn)在街上掃大街的是宋連義而不是宋其慈。造反派上來就給宋連義一個嘴巴子：“他媽的，讓宋其慈掃大街是為了讓他改造。你竟敢包庇地主，替地主做事。”宋連義不說話，抹一把嘴角的血，拾起地上一塊石子，向樹上一只聒噪的麻雀擲去。麻雀翅膀一撲棱，一頭從樹上扎下來。宋連義說：“你小子給我記住了，老子也是貧農(nóng)。我回頭就參加?xùn)|方紅戰(zhàn)斗隊，專跟你們紅太陽戰(zhàn)斗隊作對。一旦武斗，那麻雀就是你小子的下場！”造反派嘴里一邊說著：“你敢威脅我！”一邊嚇得跌跌撞撞跑了。

不過這倒給了宋連義啟發(fā)，回家制了一面紅旗一桿長槍，旗上繡了幾個大字“緊緊跟著紅星走”紅衛(wèi)兵大隊。只是這大隊就他自己一個人，而且專管批斗宋其慈。別的地主戴著高帽子游街，他也壓著宋其慈在大街上走一遭，喊喊口號。只是繩子綁得很松，土飛機什么的挨整方式也免了。有人去跟他搶，他就說：“想跟我武斗是不是？誰不想要命了？”

由于宋連義的保護，宋其慈倒沒挨多少整。宋其慈臨終前拉著兒子宋志勇的手說：“你連義叔為了咱家，也真難為他了。以后你一定要像對待我一樣對待他?！?/p>

“三通”以后，宋其元回來了。同來的還有幾個臺灣的老兵，他們給宋連義敬禮，說都是當(dāng)初北城戰(zhàn)俘營的俘虜，沒有宋連義的神槍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一群人感恩戴德，頻頻給宋連義敬酒，問到當(dāng)初的德國造狙擊槍，宋連義哈哈大笑，說早扔到一口枯井里了。眾人說：“那是歷史的見證，一定要找來看看！”于是花錢請幾個小伙子找到枯井下去打撈。竟然真的找到了，但是早已經(jīng)銹跡斑斑，都拉不開槍栓了。宋連義說：“老朽老矣，再也拉不開槍栓了，但是一旦祖國需要絕不推辭，拼上老命也會為國盡忠！”

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幾個老兵甚至已經(jīng)是退休的國民黨將軍。幾個陪同的干部面面相覷，生怕因此影響了臺商的投資熱情，于是用眼色制止宋連義說下去。沒想到幾個老兵卻說：“中華民族遭受的磨難太多了，再不可手足相殘。我們是做夢也想著祖國統(tǒng)一，想著回到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都老了，能夠為祖國統(tǒng)一做點貢獻，我們都會不遺余力的。但是我們都希望用和平的方式，近百年來我們流的血太多了！”

這時候厚道街齊記點心鋪的齊掌柜來了。齊掌柜說：“連義大哥，咱們隔三岔五喝茶聊天，沒想到您竟然是我的救命恩人??！當(dāng)初在北城監(jiān)獄，我尋思不久就被弄到北大橋底下槍斃了，沒想到突然守衛(wèi)死了，圍墻坍塌了，只道是運氣好，真沒想到是你們這么多人的周密部署??！”

宋連義說：“我只不過是做了點兒現(xiàn)成的工作，這一切都是二少爺宋其元部署的，他才是大家的恩人，我怎么能貪功？況且齊掌柜打死鬼子偵察兵，舍命救援八路軍傷兵，做過這么多工作，不是也從來沒對人提過嗎？”

一家人其樂融融，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改革開放后，宋志勇在陽村開了一個大型的休閑娛樂中心。一天，一伙人喝醉了，一個叫劉英的混混掀翻了娛樂中心的桌子，與保安打成一團，雙方各有損傷。這伙人覺著吃了虧，有些不服氣，叫來自己的后臺，據(jù)說是當(dāng)?shù)亟诌吚洗箨愳o。陳靜想給自己兄弟出氣立威，就帶著一幫人，抄著家伙直沖上來。在門口看到宋連義，白須飄飄，威風(fēng)依然?；仡^就給劉英一個大嘴巴子：“你他媽也太大膽了！宋爺罩著的你也敢胡鬧！連我爺爺陳玉高都知道見了宋爺躲著走，你小子敢摸老虎屁股！還不快給宋爺跪下！”

到了晚上，宋志勇給宋連義倒上一杯酒，說：“叔，我們一家好幾代都蒙您庇護，我實在是無以為報啊?！彼芜B義說：“我的命都是你爺爺給的，我這一輩子，就是為宋家活的。這輩子能在厚道街活，值了！”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