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風(fēng)
我穿過馬路,來到對面,剛才還站在樹下的年輕女子迎過來,貼近到身前,小聲說,想休息嗎?我看到了口罩上面一雙濕潤的眼睛。猶豫間,女子拉下口罩,讓我看了一下她的臉。說句實話,非常漂亮。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十點零一分,我要乘坐的是下午兩點的火車,時間還充裕。
我跟在女子身后,拐向剛才穿過的馬路,目光正好和路邊賣青玉米的中年男人碰到了一起。他有一張黝黑的面龐,衣服有些破舊,身后立著一輛大半新的兩輪摩托車,車后架上掛著兩只鋼筋做的方筐。此時,他正坐在一把矮凳上,大有深意地盯著我,走出十幾步了,扭回頭,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還在跟隨。我甚至在他的目光中發(fā)現(xiàn)了戀戀不舍的成分,我知道那里面蘊含著什么。見我落在了后面,女子停下來。我跟上去,走到女子身邊,她才重新邁開腳步。我們并肩走了一小段路,女子一直緊靠著我的半邊身子,好像故意制造一種情侶的感覺。我們拐進一條胡同,走了二十來米的樣子,胡同里有些臟亂,路面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損。有居民從里面走出來,我以為會有人注意我們,但沒人注意。我和女子肩并肩進了胡同旁的一扇柵欄門,緊接著又踏上幾步遠的臺階,臺階的盡頭是一個大大的陽臺。陽臺挺寬綽,邊上放著些雜物,特別是一輛紅色的女士單車十分引人注目。
我們進了樓宇門,再次踏上臺階。樓道里有些陰暗,散發(fā)著一股發(fā)霉的味道,我不記得到了幾樓,女子忽然喊叫起來。此時我們正處在樓梯中間的位置,隨著女子的喊聲,樓梯上下兩端各出現(xiàn)一名男子。他們沖上來,不由分說扭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推搡進了一個房間。然后開始打我,說句實話,打得并不重,只是在聲勢上給我一種恐嚇罷了。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心里盤算著怎樣應(yīng)對目前的窘境。他們搶走了我的手機和身上的現(xiàn)金。翻看我的證件時,那個甚至有點文雅氣的男人說,還是個文化人,看著人模狗樣的,其實你們這些人的心里比誰都骯臟。他又翻看我的手機,然后說出一個名字。我是不是應(yīng)該給他打個電話,又說出一個名字,還有這個人。他接連說出了四五個人的名字。我的汗流了下來。
女子在樓梯盡頭停下來,說到了,我的胡思亂想戛然而止。我們進了屋,屋里的空間不大,只有一個廳,沒有臥室,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大床,被子凌亂地堆在上面。床腳旁擺著一張電腦桌,上面放著電腦,旁邊隨便立著兩個杯子。女子讓我在床邊坐下,自己進了衛(wèi)生間,而后,我聽到了嘩嘩的水聲。我拿起電腦桌上的杯子,是那種很普通的玻璃制品,竟然在里面看到了幾片殘留的茶葉渣子。我放下杯子,從床邊站起身,一股和樓道同樣發(fā)霉的氣味進入鼻孔。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還在響著,我走進敞開的廚房,這里倒還干凈,散發(fā)著洗潔精好聞的味道。我靠近窗子,探出頭,大街上人不多。我驚奇地看到了那個賣玉米的中年男子。他就在我所處位置的斜對角,有兩個胖胖的婦人在攤前挑著玉米。憑高度判斷,我所在的樓層可能是四樓或者五樓。不知什么時候,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停了,女子擰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從里面走出來。她的身上掛著水滴,歪頭握緊頭發(fā)的姿勢像極了某幅名畫里的浴女。只是更年輕,身體猶如一個剛剛完成發(fā)育的孩子。她指點我在衣架上取下毛巾。給我擦一下身子,她說。在我給她擦身子時,她仍然沒有停下手中擺弄頭發(fā)的動作。只是在我擦過她的乳房時,閉上了眼睛,手上的動作也停止了。在我手上的毛巾滑過她的小腹時,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說換一條干凈的。她又告訴我打開放置衣服的柜門,找出一條新的毛巾。在我來到她的面前,一時無從下手時,她再次抓住我的手,按在我剛才擦到的位置。我毛巾滑過她的隱秘部位時,她的雙腿緊張地收緊了,嗓子眼里發(fā)出一聲輕細的呻吟。
她拉上了床前的窗簾,屋子一下子朦朧起來,女子魚一樣鉆進了被窩,輕聲說,你也洗洗吧。我說我坐一會兒就走。我在電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我說,你說一下你的經(jīng)歷吧,只說你愿意說的,我會同樣付你費用。很長時間,被子里發(fā)出一聲輕到聽不見的嘆息,說你真的不記得我了?然后,被里的女子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在記憶里努力搜尋,猶如在大海上尋找一只似曾相識的海鳥,但什么都沒有找到,找到的仍是一片空茫。我說對不起,我確實記不起了。那就算了吧!她說。如果剛才遇到的是另外一個人,我也會把他領(lǐng)到這里來。我承認我開始并沒有認出你,你只是我客人中的一個。我是在你回頭看那個擺攤賣玉米的男人時,認出你的。我說,你能說出你是誰嗎,也許你說出自己是誰,我就記起你來了。她說,沒必要了,但我會答應(yīng)你的要求,我不會白要你的錢。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有個女孩在某個假期,去另一個城市看望男友。她走出學(xué)校,上了公交,來到客運站。女孩還記得那天客運站里的人特別多,天氣也好,她吃了一個冰激凌。她沒有給男友打電話,她要給男友一個驚喜。因為那天乘客挺多,女孩上車時,只余下一個空座。她在座位上坐下來。旁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說不上有多英俊,但看著還順眼。他幫我把包放到貨架上,我謝了他,我們又說了幾句別的,車就發(fā)動了。客車繞了十來分鐘才出城,十多分鐘里女孩和男子已經(jīng)很熟悉了。你覺得奇怪嗎,我也覺得很奇怪,但女孩當(dāng)時并不覺得。她到男友的城市需要坐三小時的車,這下可以不那么無聊了。她并不認為和一個陌生男子這么熱絡(luò)有什么不妥,她要去見自己的男友,而且,下車之后就還是陌路生人。如果男子向她要聯(lián)系方式,她肯定要警惕起來,因為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男子沒有要她的聯(lián)系方式,也可能出于同樣心理。這樣他們說起話來就很放松。女孩了解到男子是一家醫(yī)藥公司的經(jīng)理,有很多出差的機會,其他的她也沒有多問。由于之前的熟悉,在出城時,男子給她買了車票,女孩僅僅只是稍稍拒絕了一下。如果我說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都從這一張車票開始,你也許不信,但確實是這樣。在旅途結(jié)束時,女孩已經(jīng)完全愛上了男子。她沒有去男友的城市,她跟著男子下了車,到了一個不大的小城。男子把她安排在一個旅館里,說出去辦事,但很快就回來了。
在男子脫去她的衣服時,女孩發(fā)現(xiàn)男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清醒過來,拼命反抗。如果男子沒有摘下面具,依然是車上那個讓她心醉神迷的人,她會很愿意把自己奉獻給他。但他不是。反抗并沒有讓男子停下來,當(dāng)他進入她的身體時,女孩一下子昏厥過去。她還是處女,在和男友相處時,除了擁抱親吻,男友總是很克制地尊重她的身體,也許是沒有勇氣,男友和她一樣,其實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女孩醒過來時,男子正在她的身邊抽煙。赤身裸體的和一個赤身裸體的陌生男人挨在一起的窘境,讓女孩無比驚異。從下體流出的處女血讓女孩鼻孔里嗆滿濃郁的血腥氣息,這種血腥氣息在小旅館破敗逼仄的空間內(nèi)濃郁地彌漫,成為女孩之后揮之不去的記憶。男子見她醒來,撳滅了煙蒂,再次壓到她的身上。這次男子做得很細,讓女孩初嘗了身體的歡愉。女孩再次愛上了男子,如果她不愛上他,那么這一切就都是罪孽和恥辱。畢竟是她心甘情愿拋棄了和男友的相會,心甘情愿跟著男子來到這個城市,心甘情愿地被他安排在一個小旅館里。她知道男子要做什么,她也做好了迎接的準備。女孩讓自己抹掉了男子第一次占有她的記憶,只保留下第二次的歡愉。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他們真心相愛,身體的交融只是愛的印章。
女子停下來,說你在聽嗎。我說我在聽,你繼續(xù)。幽幽的聲音又在床頭響起。男子給女孩租了一個那種隔起來的公寓,和男子同居在一起。這期間女孩向男友提出了分手,男友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也許是貌似殘酷的事實。但假期很快就結(jié)束了,女孩還要回到學(xué)校,她還是一個大三的學(xué)生。在她離開男子所在城市的前一天,他們一起出去吃了飯,還喝了酒,女孩昏昏沉沉回到公寓,然后和男子做愛。之后,男子就出去了,再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而后是第二個,第三個。其中一個男子在蹂躪她的身體時,一次次快活地喊叫,兩千塊!兩千塊!女孩知道自己被出賣了。其實,她早就把自己出賣了,僅僅是一張幾十塊的車票錢。
女子再次停下,屋門口傳來腳步聲,沒有停留,往下面去了。我等待她繼續(xù)講下去,但女子沒有再開口。床前厚厚的窗簾透進一些暗淡的光,我模模糊糊地看見女子在被子下面纖弱的身體。過了很久,女子說,我的故事講完了,我講的也許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其實都一樣。她翻了個身,面向窗子,在被子里凹凸起一個委婉的身形。過了兩分鐘的樣子,女子幽幽的聲音又在窗子的方向傳來。其實,我還可以回答你另一個疑惑。我們并不相識,我只是在大學(xué)期間讀到了你的文章,上面有你的照片。但只是在我叫出你名字時,才確認是你。女子又沉默了,在我感覺她已經(jīng)睡熟時,她翻了個身,懶懶地說,你確定不上來嗎!我累了,之前我接待過一個客人。我要睡一會兒,如果你上來,可以弄醒我,我不會怪你的!
賣玉米的男人攤前有兩個婦女停下來,年紀都很大,她們把拿在手里的玉米每穗都撕開來看。男子說你這樣弄我就賣不了了。但兩個老太太說我們都這樣買。男子說,那你們就不要買了。一個老太太扔下玉米,說不買就不買!站起來要走,被另一個老太太拉回來,說我前幾天在別處買花兩塊錢,這個才一塊。要走的老太太又重新蹲下。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才十點零一分,我要乘坐的火車是下午兩點,時間還充裕,我這樣想著,穿過馬路,來到街對面。再次掏出手機,時間還是十點零一分。記得不久前,我穿過馬路,對面一個年輕女子走過來,對我說,你休息嗎。然后摘下口罩,讓我看了一下她的臉。我擔(dān)心時間來不及,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也是十點零一分。因為我是下午兩點的火車,時間還充裕,我就跟她上了樓。時間在我和女子共處的這段間隔內(nèi),可怕的靜止。
我走上馬路,轉(zhuǎn)回頭看了一下那個賣玉米的男人,那兩個老年婦女已經(jīng)離開,男子擺弄著被她們弄亂的玉米,并沒有和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也沒有戀戀不舍地跟隨。我繼續(xù)往前走,拐進一條不長的胡同,走了二十來米的樣子,胡同里有些臟亂,路面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損。有居民從里面走出來,我以為會有人注意我,但沒人在意。我走進胡同旁的一扇鐵門,緊接著又踏上幾步遠的臺階,臺階的盡頭是一個大大的陽臺。陽臺挺寬綽,邊上放著些雜物,特別是一輛紅色的女士單車十分引人注目。我進了樓宇門,再次踏上臺階。樓道里有些陰暗,散發(fā)著一股發(fā)霉的味道,我不記得到了幾樓?;蛘呤撬臉?,或者是五樓。我停下來,站到一扇門前。掏了一下衣袋,我竟然還有鑰匙。開門進了屋子,屋里的空間不大,只有一個廳,沒有臥室,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大床,被子凌亂地堆在上面。床腳的位置擺著一張電腦桌,上面放著電腦,旁邊隨便立著幾個杯子。我在床上坐下,臆想著衛(wèi)生間里嘩嘩的水聲。在等待期間,我拿起電腦桌上的杯子把玩著,這是那種很普通的玻璃制品,里面還有幾片茶葉渣子殘留。
我放下杯子,從床上站起來,一股和樓道同樣發(fā)霉的氣味進入鼻孔。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還在臆想中響著,我走進敞開的廚房,這里倒還干凈,散發(fā)著洗潔精好聞的味道。我從窗子探出頭,大街上人不多。我又驚奇地看到了那個賣玉米的中年男子。他就在我所處位置的斜對角,有兩個胖胖的婦人在攤前挑著玉米。憑高度判斷,我所在的樓層可能是四樓或者五樓。不知什么時候,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停了,女子擰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從里面走出來。她的身上掛著水滴,歪頭握緊頭發(fā)的姿勢像極了某幅名畫里的浴女。只是更年輕,猶如一個身體剛剛完成發(fā)育的孩子。她指點我在衣架上取下毛巾,給我擦一下身子,她說。在我給她擦身子時,她仍然沒有停下手中擺弄頭發(fā)的動作。只是在我擦過她的乳房時,閉上了眼睛,手上的動作也停止了。在我手上的毛巾滑過她的小腹時,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說換一條干凈的。她指點我打開放置衣服的柜門,找出一條嶄新的毛巾。在我來到她的面前,一時無從下手時,她再次抓住我的手,按在我剛才擦到的位置。在毛巾滑過她的隱秘部位時,她的雙腿緊張的收緊了,嗓子眼里發(fā)出一聲輕細的呻吟。
她拉上了床前的窗簾,屋子一下子朦朧起來,女子魚一樣鉆進了被窩,輕聲說。你也洗洗吧。我說我坐一會兒就走。我在電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來。說一下你的經(jīng)歷吧!沒有回答。我再次重復(fù)了一遍,但只聽到自己空洞的聲音在房間里回旋了一下,就消失了。
攤前沒有了人,我向男人跟前靠了靠。他沒有看我,把被人撕開的玉米皮重新捋好,擺正。剛弄好,就有幾只蒼蠅不知從哪兒飛過來,落在上面。男人用一把蠅拍來回在玉米上面搖晃,驅(qū)趕著蒼蠅,有時也趁機拍死一只。我又向男人身邊靠了靠,但看得出他沒有和陌生人說話的意愿。一個男人走過來,又一個男人走過來,只是年齡更大些,他們走過就過去了。我再次穿過馬路,我不再期待有一個年輕女子迎上來,掀開戴在面孔上的口罩,讓我看一下她的臉。我直接進了馬路旁邊的小賣部,里面沒有人,正猶豫間,一個白衣女子從貨架旁的側(cè)門走出來。我買了一包煙,隔著柜臺,我忽然覺得白衣女子口罩上面的眼睛有點似曾相識,一種無法言喻的親近感,讓我脫口而出:你可以讓我看看你臉嗎?女子用敏捷的動作摘下口罩的一邊,露出了整個臉,在我的目光下停留了兩秒鐘,而后又以同樣敏捷的動作再次把口罩戴好。女子沒有在柜臺前停留,轉(zhuǎn)身走向貨架旁邊的側(cè)門,那里通向后面的房間,因為過于狹小,僅能通過一個人的身體,讓人遐想一個曲徑通幽的入口。女子的身體在那里消失前,我看到了嵌在入口上面的液晶屏?xí)r鐘,正好是十點零一分。
還要別的嗎?女子一只手輕輕敲擊著柜臺玻璃問我。我說不要了。然后在女子注視下,離開柜臺,繞過放在地上的啤酒箱子,來到門口,推開門,走出去。在玻璃門閉合前,回頭看了一眼,女子已離開原來的位置,走向貨架旁邊的角門。我再次確認了一下,沒有看到我臆想中的液晶屏?xí)r鐘。
我又重新來到陽光下,馬路對面賣青玉米的中年男人還在。他沒有向我這邊看,我們的目光沒有碰到一起。我聽到了旁邊樹上的一只蟬鳴,我繞過它,我知道再走幾步就會拐進一條胡同,然后繼續(xù)走上二十米,就會遇到一扇鐵門,進去后,再走上五步遠,就會踏上一道向上延伸的水泥階梯,水泥階梯永遠二十四級。盡頭是一個寬敞的緩臺,陽臺的邊上長年累月地放著一輛紅色的女士單車,單車上著鎖,已經(jīng)銹跡斑斑。然后從第一個門數(shù)起,第三個門,就是我要進去的樓層。我已經(jīng)預(yù)先抵達了它,甚至抵達了更遠的一切。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