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之武:天下事，猶未晚

燭之武其實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糟老頭，雖有才華，卻無人問津，所以當兵臨城下，國君以國事相托時，他自然要“嘟嘴”——嘴上他是不服軟的，“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寥寥四句里三個感嘆詞——“也”“矣”“已”，牢騷不小。畢竟頭發(fā)蒼白后才逢著這樣的機會，真真是辜負了好韶光。

讀到這段，總會想起后世的“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但燭之武畢竟還有這樣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天下事，猶未晚也，加上國君誠懇的肺腑之言，他也就答應(yīng)了。吐槽歸吐槽，事情還是要做的。

燭之武一番條分縷析的高論使秦伯茅塞頓開。不動一兵一卒，他將一場兵臨城下的危機化解為無形。三寸不爛之舌，有時敵得過百萬雄兵。

只是孔子的微言大義有時過于隱晦，只好要左丘明一枝筆桿調(diào)出雋永委婉的意味。

提及《左傳》之妙，大家都要夸贊其敘事剪裁精當，寥寥篇幅里，曲曲折折講一段故事，每個情節(jié)都擺在極為妥帖的位置上，而且辭令優(yōu)美，委婉含蓄，以至于當時與之相提而論的《公羊傳》《谷梁傳》于今反而少有人問津了。

孔子寫《春秋》，一字見褒貶，壞人聽了害怕，好人自然高興。他用的是春秋筆法，微言大義。

孔子自然想不到，居然要讓后人以另外的筆墨來解讀他的微言大義，更不會想到有一個“知識販賣所”的伙計，比如我，上課要費口舌解釋一下什么是“微言大義”“春秋筆法”。

比如“鄭伯克段于鄢”，親兄弟之間居然用一個“克”字，弟弟死于哥哥鄭莊公老謀深算的陰謀里，道義全無，人倫泯滅。

如果學(xué)生依然吧嗒吧嗒眨眼睛， 表示不理解，那可以再講講“弒”，你殺雞宰牛自然不會用“弒”，“弒”的出現(xiàn)也就是道德上的批判，比如“弒父”“弒君”。

累累如喪家之犬的孔子必然要在文字上涂上一層保護色，方能曲曲折折傳達自家意思?！洞呵铩肥サ奈恼虏?，倒成全了左丘明熠熠生輝的文字，雖然傳說中他是一個盲人——黯然無光的世界里，卻有文質(zhì)兼美的錦繡文字來作補償，左丘明到底是幸運的。

燭之武玩命從城墻上用繩子把自己吊下城，一個“夜”字隱含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似蜘蛛俠一般輕盈的燭之武一到秦軍帳營，便侃侃而談，話鋒犀利，那被層層表皮包裹的事實真相便如一頭蠢牛般在庖丁游刃有余的刀鋒下，謋然墜地，誰得了好處，誰沒得到好處，頭頭是道。雖然左丘明未詳寫秦伯的表情，但一“說”（同“悅”）字足見這番條分縷析的效果。塵埃落定，相視一笑，就差來兩杯酒盡一夕之歡了。

姻親及利益相裹的秦晉之好居然頃刻間就這樣分崩離析，危若累卵的鄭國都城又變成固若金湯的城池。這是外交的勝利，也證明了戰(zhàn)爭的角力中除了滾滾征塵、刀光劍影之外，語言的縱橫捭闔也可以左右戰(zhàn)局。語言的力量不可小覷，一言可以興邦也可以喪國，更何況那一段段妙語，辭令優(yōu)雅，文質(zhì)兼美，幾千年后讓只知道背幾個實詞、虛詞卻依然摸不著門道的“考蟲”們徒然望之興嘆。

《左傳》優(yōu)雅的辭令隨風潛入深夜，句句潤人心肺，它讓讀書人癡癡地相信，讀書可以使優(yōu)美的語言和深思獲得應(yīng)有的尊重。群英畢至、高朋滿座的場合里，幾句風雅之詞就足以把一場殺戮渲染得風雨欲來，或暗度陳倉，偃旗息鼓。

干戈四起、群星燦爛、言辭不勝其妙的春秋風云，我們無緣見證，只能在課堂文言文練習的紙縫里留一絲遐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