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飛,王錦繡
(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詞義的古今變遷,在路徑上主要表現(xiàn)為詞義的擴大、縮小和轉移,在理據(jù)上主要是相似、相關和相因,但不少詞匯意義的發(fā)展(假借除外)表現(xiàn)為路徑不明、理據(jù)隱晦。“葷”就是一個很特殊的詞匯,本來是表示“臭菜”(有刺激性氣味的菜的總稱),但發(fā)展到今天主要指稱“肉食”。有不少學人關注到這個問題,1994年以來,探討“葷”詞義引申的文章就有十篇之多:薛理勇[1]、汪彩燕[2]等文章指出佛教的“戒葷”促發(fā)了“葷”詞義由“臭菜(辛辣氣味的菜)”轉化為“肉食”。張建河[3]、逄岱[4]、于瑞麗[5]的文章認為是“葷”和語素“腥”等連用而引發(fā)了詞義的轉移?!@些探究已較深入,但仍有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1.“葷”的“肉食”意義僅僅是佛教禁忌導致的嗎?如果只是因為漢傳佛教戒肉食而導致“葷”詞義變化,那何不直接使用“肉”字呢?2.“葷”的詞義變化是一種錯位的變化,能簡單地用“轉移”概括嗎?3.為什么“葷”和語素“腥”或者“血”等連用最后沒有使用“腥”等表“肉食”反而留下了“葷”呢?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力圖厘清這些問題。
《說文解字·艸部》:“葷,臭菜也。從艸。軍聲?!雹傩戾|《說文解字系傳》:“通謂蕓薹、椿、韭、蒜、蔥、阿魏之屬,方術家所禁,謂氣不潔也?!雹?/p>
綜上,“葷”的詞匯義核有兩個:一是“草本植物”,二是“有刺激性氣味”。
1、調味
上古中國,人民在飲食上已經(jīng)非常精細了,烹飪的佐料,已經(jīng)很多,除了姜、芥、酰、醢等,還有所謂的“五菜”?!端貑枴げ貧夥〞r論》:“五谷為養(yǎng),五菜為充?!蓖醣ⅲ骸?五菜)謂葵、藿、薤、蔥、韭也?!逼渲?,韭、藿、薤、蔥都屬于有刺激氣味的“葷”菜。
“葷”菜的最主要作用就是調味、佐味?!鹅`樞經(jīng)·五味》:“五菜: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蔥辛?!比祟惖奈队X需要酸甜苦辣咸,所以需要各種味道的佐料進行調和。很多食材,特別是肉類的牛羊魚等,腥膻并存,除了用火燒煮去腥膻之外,還需要使用蔥姜蒜藿去中和氣味。比如“葷”菜的代表“蒜”就是佐肉不可或缺的材料,李時珍《本草綱目·菜一·蒜》﹝集解﹞:“【時珍曰】家蒜有二種:根莖俱小而瓣少,辣甚者,蒜也,小蒜也;根莖俱大而瓣多,辛而帶甘者,葫也,大蒜也。按孫炎《爾雅正義》云:帝登蒚山,遭蕕芋毒,將死,得蒜,嚙食乃解,遂收植之,能殺腥膻蟲魚之毒。又孫愐《唐韻》云:‘張騫使西域,始得大蒜種歸?!瘬?jù)此則小蒜之種,自蒚移栽,自古已有?!敝袊糯乃馐恰靶∷狻保瑔伟甑?,能夠“殺腥膻蟲魚之毒”。
2、辟邪
《禮記·玉藻》:“凡獻于君,大夫使宰,士親,皆再拜稽首送之。膳于君,有葷、桃、茢,于大夫去茢,于士去葷,皆造于膳宰?!编嵭ⅲ骸吧牛朗骋?。葷、桃、茢,辟兇邪也。大夫用葷、桃,士桃而已。葷,姜及辛菜也。茢,菼帚也。”孔穎達疏:“‘膳于君有葷桃茢’者,美食曰膳。謂天子、諸侯之臣,獻孰食于君法也??中皻飧煞福视帽賰葱爸锔仓?。葷,謂姜之屬也。桃,桃枝也。茢,菼帚也?!?/p>
從《禮記》的記載來看,“葷”菜比如姜之類的,不僅有調味的作用,也有辟邪的功能。這大約是因為“姜”的辛辣之味可以刺激邪神遠離。
佛家對“葷”的理解也是一樣,認為“葷”的“臭味”可能導致“神靈避開遠離修行者”?!独銍澜?jīng)·卷八》:“是五種辛,熟食發(fā)淫,生啖增恚。如是世界食辛之人,縱能宣說十二部經(jīng),十方天仙嫌其臭穢,咸皆遠離。”人之常情,聞到不好的氣味兒,都會紛紛遠離。
3、提神
《儀禮·士相見禮》:“凡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問日之早晏,以餐具告。改居,請退可也。夜侍坐,問夜,膳葷,請退可也。”鄭玄注:“問夜,問其時數(shù)也。膳葷,謂食之。葷,辛物,蔥薤之屬,食之以止臥?!睆摹秲x禮》的文字記錄和鄭玄的注解可知:蔥薤之類的葷菜,有提神的作用,在夜晚座談的時候,飲食添加蔥薤可以刺激精神。
4、入藥
《本草綱目》第3冊之《本草綱目·菜部·菜之一》目錄說:
李時珍曰:凡草木之可茹者謂之菜。韭、薤、葵、蔥、藿,五菜也?!端貑枴吩疲何骞葹轲B(yǎng),五菜為充。所以輔佐谷氣,疏通壅滯也。古者三農(nóng)生九谷,場圃藝草木,以備饑饉,菜固不止于五而已。我國初周定王圖草木之可濟生者四百余種,為《救荒本草》,厥有旨哉。夫陰之所生,本在五味;陰之五宮,傷在五味。謹和五味,臟腑以通,氣血以流,骨正筋柔,腠理以密,可以長久。是以內則有訓,食醫(yī)有方,菜之于人,補非小也。但五氣之良毒各不同,五味之所入有偏勝,民生日用而不知。乃搜可茹之草,凡一百五種為菜部。分為五類:曰薰辛,曰柔滑,曰蓏,曰水,曰芝栭。
接著列“菜之一 葷辛類三十二種”:韭、山韭、蔥、茖蔥、胡蔥、薤、蒜、山蒜、葫、五辛菜、蕓苔、菘、芥、白芥、蕪菁、萊菔、生姜、干姜、同蒿、邪蒿、胡荽、胡蘿卜、水斳(芹菜)、紫堇、馬蘄、蒔蘿、白花菜、蔊菜。
在李時珍的藥典里,這三十二種“葷菜”都是可以入藥治病的。例如“蒜”,《本草綱目》講:“【釋名】蒜乃五葷之一,故許氏《說文》謂之葷菜。五葷即五辛,謂其辛臭昏神伐性也?!薄八?小蒜根也)【氣味】辛,溫,有小毒。弘景曰:味辛性熱。損人,不可長食。思邈曰:無毒。三月勿久食,傷人志性。黃帝書云:同生魚食,令人奪氣,陰核疼。瑞曰:香港腳風病患,及時病后,忌食之?!局髦巍繗w脾腎,主霍亂,腹中不安,消谷,理胃溫中,除邪痹毒瓦斯(《別錄》)。主溪毒(弘景)。下氣,治蠱毒,敷蛇、蟲、沙虱瘡(《日華》。恭曰:此蒜與胡蔥相得。主惡毒、山溪中沙虱、水毒,大效。山人、俚獠時用之)。涂疔腫甚良(孟詵)。”小蒜,我國原生的一種蒜。根莖均較大蒜為小,故名。味辛辣。不僅作為調味品。亦可用于解毒。《爾雅正義》:“孫炎云:帝登蒚山,遭蕕芋毒,將死,得蒜,乃嚙之解毒,遂收植之,能殺蟲魚之毒?!?/p>
1、南朝及以前的“葷”義
使用基本古籍庫檢索[7],得到南北朝及之前“葷”詞有四十九文例(部族名如“葷粥”等不計),其中春秋戰(zhàn)國七例、漢十九例、晉三例、南北朝二十例。在這些文獻用例中,“葷”詞的使用基本上都是其本義“臭菜”(有刺激氣味的菜),僅《荊楚歲時記》中“梁有天下,不食葷,荊自此不復食雞子,以從常則”,“葷”是“肉食”意義。
南北朝時期,“葷”明確表示肉食的義項雖然只有一例,但“葷”已經(jīng)出現(xiàn)多與肉類食品詞語連用的趨勢,如:
《比丘尼傳》:“誓弘大化,葷鮮不食?!?/p>
《高僧傳》:“魚肉葷辛未嘗近齒。葷醪鮮豢,一皆永絕?!?/p>
《正一威儀經(jīng)》:“不得肉脯葷穢,天官不祐?!?/p>
《無上秘要》:“常禁食生魚豬肉葷菜?!?/p>
故自此之后的一段時期里,葷的兩個義項?;煊?,判定時需要根據(jù)上下文進行揣摩。
2、南朝到宋朝的“葷”義
(1)從南朝梁開始,“葷”有了明確記載的“肉食”詞義
“葷”表示“肉食”新義,今可見最早的記錄文獻即南朝梁宗懔(約501~565)撰《荊楚歲時記》:“梁有天下,不食葷,荊自此不復食雞子,以從常則?!贝颂幍摹叭潯币巡辉俦硎静耸撸鵀榕c“素”相對的肉類食品義。這里描寫的即為梁武帝推行素食改革,故荊楚地區(qū)改變了元旦之日飲食的風俗,不再食用雞蛋。值得注意的是,南朝之后宋朝之前這一時期“葷”詞的使用較多地集中在佛教文獻中,多見于齋戒或者宗教禁令里。如在佛經(jīng)音義著作《一切經(jīng)音義》中“葷”條目就有七個,其中五條是“葷辛”連用,兩條是合成詞,如:
葷辛:許云反?!渡n頡篇》:葷,辛菜也。凡物辛臭者皆曰葷也。
葷辛:上訓云反?!堵曨悺吩疲喝潱八庖?。鄭玄注《禮記》云:葷辛所以辟兇邪也。《文字典》說:臭菜也。從草軍聲。律文從熏作薫,非是。蒜音筭。
可見這一時期,“葷”本義的使用依然較多,“葷”菜有刺激性氣味的特點使得它能與表辣味的“辛”連用。
檢索基本古籍庫,《御定全唐詩九百卷》中“葷”共出現(xiàn)二十七例,其中“葷”與肉類食品連用有十四例,如葷膻、葷血、葷腥等,“葷辛”連用有二例,“葷蔬”連用一例,另有“葷”單獨使用十例。分析這些文獻用例,可以發(fā)現(xiàn)單獨使用的“葷”依然既可以表示刺激氣味菜義,又可表示肉食義,如:
《全唐詩·寄李辀侍郎》:松栽侵古影,葷斷尚芹葅。
《全唐詩·聞開元寺開筍園寄章上人》:折煙束露如像遺,何胤明朝不茹葷。(注:《南史·何胤傳》:“初,胤侈于味,食必方丈,后稍欲去甚者,猶食白魚、脯、糖蟹,以為非見生物?!?
而“葷”能常與肉類食品連用,應與齋戒制度中二者均應禁食有關,如:
《全唐詩·仲夏齋居偶題八韻寄微之及崔湖州》:腥血與葷蔬,停來一月余。
《全唐詩·思舊》:但躭葷與血,不識汞與鉛。
“葷”“血”之間,“腥血”“葷蔬”之間用“與”來連接,表示這里的二者代表的還是兩類不同的食物,因都被齋戒制度要求禁食而出現(xiàn)在同一語境中。故葷腥、葷膻、葷血等詞應由“葷與血”等搭配的凝固與穩(wěn)定后發(fā)展而來,它們應都經(jīng)歷過由表示刺激氣味的菜和肉類食品到只表示肉類食品的階段,據(jù)上文,南朝時“葷”就有肉食義用例,葷腥類詞語只表示肉類食品義要比“葷”單獨表示肉食義晚。
(2)宋朝,“葷”與“素”對舉著使用,“葷”的“肉食”義完勝
宋代,“葷”完成了“肉食”義的變遷,因為多出現(xiàn)“葷”與“素”對舉使用的情況。葷素共現(xiàn)語料始見于宋代,《松隱集》《春渚紀聞》《澗泉集》《夷堅支志》《山谷別集》等書中均有記載,于基本古籍庫中檢索后除去同文共三十例,如:
《松隱集·山中雜詩》:清對云水客,葷素得共食。
《本堂集·游慈云寺》:弟兄清濁酒,僧俗素葷盤。
最著名的例子是,宋人戴植《鼠璞》記錄的蘇軾和程頤爭論在齋戒日是吃葷還是吃素的問題?!妒箬薄こ烫K爭致齋》:“《東坡年譜》載程、蘇當致齋,廚稟造食葷素,蘇令辦葷,程令辦素。蘇謂致齋在心,豈拘葷素?為劉者左袒。時館中附蘇者令辦葷;附程者令辦素?!?/p>
這一時期不僅“葷”與“素”對言,而且還出現(xiàn)了“茹葷”與“茹素”“吃葷”與“吃素”的對舉用法。如《林間錄》:“我卻喫素,你卻喫葷?!?/p>
在“葷”的“肉食”義流行的宋代,有文人看到了這一點,提出過質疑?!懂Y牖閑評》中指出:“世言葷腥,葷非素食也,而字乃從草?!绷怼耳Q山全集》中同樣談到了葷的詞義問題:“鶴山先生云:葷本只是姜桂韭薤之類,今卻以為葷腥?!薄妒箬薄こ烫K爭致齋》中在記錄程蘇爭致齋的故事后評論道:“予謂不然。齋之禁葷見于法令,乃禁五辛,慮耗散人之氣、間其精誠,與禁飲酒、聽樂、嗜欲,悲哀一同。欲其致一之妙,通于神明耳。二公未免以葷為魚肉,徒有是非之辨?!肚f子》載顏回不飲酒,不茹葷。謂祭祀之齋是也。”即一些了解“葷”本義的文人缺乏詞義的發(fā)展觀,對于“葷”新義的盛行情況感到不理解。而民間則以“葷”為肉食,不知曉其本義。綜合文獻中的用例及文人對于“葷”詞義的看法可知,此時民間口語中葷表示肉食,且葷、素相對使用已為大眾所接受,而本義則已不再流行。
3、元以后的“葷”義
元代以后,“葷”的“肉食”義基本獨霸天下。于基本古籍庫及檢索原書兩個途徑中統(tǒng)計元及之后通俗文學的語料,“葷”的使用情況如下:
表1 元明清通俗文學作品中“葷”文獻用例統(tǒng)計表
元代以后的通俗文學作品中,“葷”表示刺激氣味菜義已不多見,用例中多為齋戒制度里古語詞的保留。如:
《儒林外史》:權勿用道:“先生,你這話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謂五葷者,蔥、韭、芫荽之類,怎么不戒?酒是斷不可飲的。”
《兒女英雄傳》:說著,站起來把那盅倒在壺里,又斟上一盅,說道:“喝一盅!僧人五葷都戒,就只喝口素酒。
在元明清通俗文學作品中,“葷”表“肉食”意義的用例,達到了一百零七例。如:
《元曲選》:貧僧不問葷素。便酒肉貧僧也喫。
《喻世明言》:見謝瑞卿不用葷酒,便大笑道:“酒肉乃養(yǎng)生之物,依你不殺生,不吃肉,羊、豕,雞、鵝,填街塞巷,人也沒處安身了。況酒是米做的,又不害性命,吃些何傷?”
《岐路燈》:周小川叫來廚役吩咐了幾句話,須臾臉水茶飯齊到,四盤菜兒,有葷有素,大米飯兒,一注酒兒。
且“葷”在元代以后不僅主要表示“肉食”意義,還從“肉食”義滋衍出了表示“粗俗”的義項(見上表統(tǒng)計)?!叭潯北硎敬炙椎恼Z言,也有六例。如:
《金瓶梅詞話》:金蓮道:“這個不好,俺每耳朵內不好聽素,只好聽葷的?!?/p>
《兒女英雄傳》:才說到這里,又一個過去捂住他的嘴,說道:“當著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葷的,看人家笑話!”
“葷”可以表示粗俗語言,而“吃葷飯”一詞還可以表示用不正當手段詐取財物,此義應也是由“葷”的肉食義發(fā)展而來,因為“吃葷飯”還可以稱為“吃腥飯”,與之相對的則有“吃素飯”。
《儒林外史》:只見桌旁板凳上坐著一個人,頭戴破頭巾,身穿破直裰,腳底下一雙打板唱曲子的鞋,認得是縣里吃葷飯的朋友唐三痰。
從語料來看,由源生單一的造字本義“臭菜”——意義泛化擴大為“凡物之臭者”——意義轉移為“肉食”,表現(xiàn)出的是詞義傳遞?!叭潯钡恼Z義演變表現(xiàn)為:
圖1 “葷”的歷史語義地圖
《一切經(jīng)音義·成實論》:葷辛:許云反?!渡n頡篇》:葷,辛菜也。凡物辛臭者皆曰葷也。
這里玄應提到“凡物辛臭者皆曰葷也”,告訴我們所有事物只要是有“辛臭”特征的都可以叫做“葷”,這里即說其詞義擴大泛化。所以丁福保編纂《佛學大辭典》這樣解釋“葷酒”:“(飲食)葷與酒也。葷為植物之辛而臭者,以攝一切之肉類。”
蒜、蔥、韭、薤等都是“葷”菜,這些植物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具有辛辣刺激的氣味——“臭(xiù)”。
豬、牛、羊、魚等的肉,也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具有腥氣——“腥”?!俄n非子·五蠹》就有:“上古之世……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說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
無論是“腥”還是“臭”,都是讓人難以忍受的味道,故“腥臭”常常連言,指有刺激性的氣味。葷菜的“臭”與肉類的“腥”,在五感上就這樣融通在一起。
李時珍《本草綱目·菜一·蒜》:“蒜乃五葷之一,故許氏《說文》謂之葷菜。五葷即五辛,謂其辛臭昏神伐性也。煉形家以小蒜、大蒜、韭、蕓薹、胡荽為五葷;道家以韭、薤、蒜、蕓薹、胡荽為五葷;佛家以大蒜、小蒜、興渠、慈蔥、茖蔥為五葷。興渠,即阿魏也。雖各不同,然皆辛熏之物。生食增恚,熟食發(fā)淫,有損性靈,故絕之也?!?/p>
1、儒家禮祭的禁葷
《論語·鄉(xiāng)黨》:“齊(齋)必變食,居必遷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唯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邢昺疏:“‘齊必變食’者,謂將欲接事鬼神,宜自潔凈,故改其常饌也……‘不得其醬不食’者,謂魚膾非得芥醬則不食也。”齋戒要求虔心誠敬,不僅要改變食物,而且飲食中不能有刺激性氣味的佐料食物。正如孔安國和邢昺的注解所說:“撤,去也。齊,禁葷物。姜,辛而不臭,故不去?!饼S戒,禁止“葷菜”,姜因為只是“辛”而不“葷(臭)”,所以保留了。
王安石《周官新義》卷三在注說《周禮·膳夫》“王齊(齋)日三舉”時說:“孔子之齊,不御于內,不聽樂,不飲酒,不膳葷?!泵鞔鯌姟吨芏Y傳》在講“王齊(齋)日三舉”時也說:“齊之日,宜沖淡以養(yǎng)其精誠,故不飲酒、不茹葷、不聽樂?!边@是儒家從孔子傳下來的傳統(tǒng),齋戒之日,需要改變食物,需要禁止“葷”的臭氣。
2、道家修身的禁葷
《莊子·人間世》顏回和孔子討論“心齋”和“祭祀之齋”時的對話是:仲尼曰:“齊,吾將語若!有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曍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惟不飲酒、不茹葷者數(shù)月矣。若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蓖跸戎t《莊子集解》:成云:“葷,辛菜?!彪m然這里沒有說道家齋戒禁葷,但從上下文來看,莊子是認同祭祀之齋禁葷的。
嵇康《養(yǎng)生論》有:“熏辛害目,豚魚不養(yǎng),常世所識也。”李善注:“《養(yǎng)生要》曰:‘大蒜勿食,葷辛害目?!稚褶r(nóng)曰:‘豬肉虛人,不可久食。’又曰:‘犭屯肉損人’與豬同。《說文》曰:‘蒜,葷菜也?!c葷同。豚魚無血,食之皆不利人也?!憋怠娥B(yǎng)生論》論說養(yǎng)生,重視道家思想,接受禁葷理念。
3、佛教修行的禁葷
南宋·法云著《翻譯名義集》下“葷辛”條目,指出了佛教對“葷”和“肉”的禁忌及其緣由:
葷而非辛,阿魏是也;辛而非葷,姜芥是也;是葷復是辛,五辛是也。《梵網(wǎng)經(jīng)》云:不得食五辛。言五辛者:一蔥、二薤、三韭、四蒜、五興渠。《準楞嚴經(jīng)》:食有五失:一生過,二天遠,三鬼近,四福消,五魔集。一生過者,經(jīng)云:是五種辛,熟食發(fā)淫,生啖增恚。二天遠者,經(jīng)云:食辛之人,縱能宣說十二部經(jīng),十方天仙,嫌其臭穢,咸皆遠離。三鬼近者,經(jīng)云:諸餓鬼等,因彼食次,舐其唇吻,常與鬼住。四福消者,經(jīng)云:福德日消,長無利益。五魔集者,經(jīng)云:是食辛人,修三摩地,菩薩天仙十方善神,不來守護……以食肉者有如是過故,不應食肉。一切肉與蔥,及諸韭蒜等,種種放逸酒,修行常遠離。
蕭衍推行素食改革時,《斷酒肉文》等除強調佛教徒不可食肉飲酒,應食菜蔬,不可殺生外,還要求宗廟祭祀等活動也不可用肉食,“弟子已勒諸廟祝,及以百姓。凡諸群祀,若有祈報者,皆不得薦生類,各盡誠心,止修蔬供”。蕭衍提出的戒律要求既包含了刺激氣味的五葷、又包含了有腥臭氣味的肉,因此在那時“葷”是有一個詞義擴大/泛化的階段,正如玄應所言“凡物之辛臭者皆曰葷”。而后才有詞義縮小-傳遞到了肉食。
表示臭菜“葷”與肉食的“臊”“血”或“腥”連言,由來已久。戰(zhàn)國《管子·輕重戊第八十四》中有一例,“鉆燧生火,以熟葷臊”,從時間和上下文看,這里的葷都是指刺激氣味的菜,葷和臊能放在一起說,是因為他們都味重。唐及之前“葷”與表示肉食的“臊”“血”等詞連用情況統(tǒng)計如下:
表2 “葷”與“臊”“血”或“腥”“膻”連言統(tǒng)計表
檢索基本古籍庫、四庫全書等文獻系統(tǒng)[8],在唐代,酒肉葷腥常連用,《全唐詩》《法苑珠林》等文獻均有記載?!叭澭薄叭澬取薄叭濍?,主要集中在《全唐詩》中,如:
《全唐詩·游桃源一百韻》:是非斗方寸,葷血昏精魄。
《全唐詩·齋居》:香火多相對,葷腥久不嘗。
“葷”與“臊”“血”或“腥”連言的語料,《全唐詩》中均來自于中唐詩人,即中唐以后“葷”與“血”“腥”“膻”的聯(lián)系才開始密切起來。到宋時,葷腥、葷血、葷臊、葷膻的用例大大增加。
“葷”經(jīng)過唐代的語義傳遞,到宋元以后就主要被傳遞上了“肉食”的意義。不過,流俗間依然存在對“葷”的理解和認知的差異。清(乾隆)青浦胡鳴玉撰《訂訛雜録》,在“葷腥之辨”指出:
“葷”從“臭菜”到“肉食”的詞義演變,經(jīng)歷了秦漢的單一原始詞義、南朝新生“肉食”詞義、唐宋“臭菜”和“肉食”共用,元明以后“臭菜”源生義消失,“肉食”義一統(tǒng)?!叭潯钡脑~匯意義的古今變遷,是漢語詞義轉移生發(fā)的一個特例,它不是詞的所指在相互關聯(lián)的甲和乙之間的變化,而在相互對立的甲詞與乙詞之間的傳遞。“葷”從指稱“臭菜”到指稱“肉食”的詞義傳遞,是儒道佛文化中共同禁忌造成的現(xiàn)象,也是詞匯連類而言導致的語義相互傳遞的結果。
注釋:
①(漢)許慎撰;(宋)徐鉉校訂.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10頁。
②(南唐)徐鍇撰.說文解字系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7.第12頁。
③(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24頁。
④(漢)許慎撰;(宋)徐鉉校訂.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9頁。
⑤(南朝)顧野王著. 大廣益會玉篇[M]. 北京:中華書局, 1987.第100頁。
⑥(遼)釋行均撰. 龍龕手鑒四卷[M].宋刻本.第128頁。
⑦(明)張自烈編;(清)廖文英補. 正字通 上[M]. 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1996.第707頁。
⑧徐在國編. 傳抄古文字編 上[M]. 北京:線裝書局, 2006.第41頁。
⑨(宋)丁度. 集韻(上)[M]. 北京市中國書店, 1983.第273頁。
⑩(明)張自烈編;(清)廖文英補. 正字通 下[M]. 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1996.第10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