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銘
中國文化重視立德、立功和立言,但對于閑暇的功用,也有非常深刻的認識。孔子不僅有“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禮記·雜記下》)的名言,他在《論語·述而》中也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逼渲?,“張弛”之論談的是治國,而“游于藝”的“藝”,注家一般釋為“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或以為亦可指“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在當時實為包羅廣泛的知識技藝。朱熹《四書集注》以“玩物適情”解釋“游于藝”的“游”,可謂抓住了根本。因此,“游于藝”與“弛”,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指人從俗務中抽身,在閑暇輕松的氣氛中所進行的超越功利、休養(yǎng)身心、放松自我的活動。從更寬泛的意義來說,這是古人重視生命、怡情悅志、自我調適身心的經驗總結。
這種人生智慧,在歷代文人那里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揚。唐人張彥遠“不為無益之事,則安能悅有涯之生”(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的名言,即是這一智慧的另一種表述。本欄目的四篇文章,分別選取了唐代的元稹、白居易,宋代的黃庭堅、歐陽修和陸游,對他們在公務之余,通過游賞名勝、癡迷琴書、寄情詩酒、投身自然等多種方式,將這種智慧落實到日常生活中并加以詩意表現,做了細致生動的書寫。在生活節(jié)奏加快,工作壓力加重的當下,這些先賢的功業(yè)與著述,固然令我們無限敬仰,他們休閑“游藝”、愉悅身心的智慧,也同樣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和借鑒,當然也值得各級決策者思鑒。???????
——劉懷榮(中國海洋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唐詩人元稹、白居易以詩歌齊名當世,兩人的情誼向來為人稱道。他們同在長安任職期間,公務之余重要的休閑活動之一,即是結伴同游。在欣賞山水名勝,詩歌唱和中,不僅加深了友誼,也對唐詩的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元稹和白居易的交往,“起于貞元,迄于大和,事歷六朝,始終相得甚深,又皆以詩鳴,故投贈之作,積至十七卷”。(《岑仲勉史學論文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P54)具體來說,元白相識于貞元十八年(802)前后,兩人詩章酬答三十年,寫于休閑活動中的詩作尤多。其中,他們有三個階段同在長安任職,休閑活動以游賞山水樓榭為主,在詩作中多有反映。
貞元十九年(803)至元和三年(808)是元、白任職長安的第一個階段。兩人的仕宦生活開始不久,正在意氣風發(fā)地向前奔跑。元白早期的長安休閑生活通常寫在追憶性文本之中,往往是經歷世事之后的回顧與思考。這一時期的游宴生活具有明顯的群體性,不僅是元白二人而已。貞元二十一年(805)冬,元稹、白居易在長安一起準備制舉考試。元稹、白居易、李建、李紳等人一起游覽長安盛景,每到一處均有淺斟低唱。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云:
憶在貞元歲,初登典校司。
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
肺腑都無隔,形骸兩不羈。
疏狂屬年少,閑散為官卑。
分定金蘭契,言通藥石規(guī)。
交賢方汲汲,友直每偲偲。
有月多同賞,無杯不共持。
秋風拂琴匣,夜雪卷書帷。
高上慈恩塔,幽尋皇子陂。
唐昌玉蕊會,崇敬牡丹期。
笑勸迂辛酒,閑吟短李詩。
儒風愛敦質,佛理賞玄師。
度日曾無悶,通宵靡不為。
雙聲聯律句,八面對宮棋。
往往游三省,騰騰出九逵。
寒銷直城路,春到曲江池。
一群僚友賞月飲酒、登塔看花、吟詩研理、聯句對弈,好一番高雅快活的景象。出入三省、游春曲江,又是何等愜意!元稹《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云:
情會招車胤,閑行覓戴逵。
僧餐月燈閣,醵宴劫灰池。
勝概爭先到,篇章競出奇。
輸贏論破的,點竄肯容絲。
元稹在詩中夾注中說:“予與樂天、杓直、拒非輩,多于月登閣閑游,又嘗與秘省同官醵宴昆明池”,敘述了這段難忘的生活。正是這段備考的時期加深了兩人的友情。兩人“閉戶累月,揣摩時事”完成《策林》75篇。元稹《贈樂天》是這一時期的作品,詩云:
等閑相見銷長日,
也有閑時更學琴。
不是眼前無外物,
不關心事不經心。
其中愜意之情見于言表。兩人曾經一起去西明寺看牡丹,元稹當時有詩記之,后來元稹遠貶江陵,白居易有《重題西明寺牡丹》,追憶舊游中自然會寓有無限感慨。“春到曲江池”是元白記憶中最為難忘的圖景。
元和四年(809)至元和五年(910)是元、白任職長安的第二個階段。這是元稹人生的轉折階段。他的御史官生涯為他帶來了“直正”的好名聲,卻也遭受了仕宦、婚姻的雙重打擊。不過,元稹的長安生活因與白居易、白行簡兄弟在一起仍然是相當快樂的。元、白同在長安時,常在曲江相聚,故而因地敘情。白居易去了曲江,便會追憶兩人同游曲江的舊事。《曲江感秋(五年作)》:
沙草新雨地,岸柳涼風枝。
三年感秋意,并在曲江池。
早蟬已嘹唳,晚荷復離披。
前秋去秋思,一一生此時。
昔人三十二,秋興已云悲。
我今欲四十,秋懷亦可知。
歲月不虛設,此身隨日衰。
暗老不自覺,直到鬢成絲。
曲江是白居易、元稹詩作中追憶的地方,因為此地留下兩人同游的記憶,無論是白居易計算元稹從京城到江陵的里程,還是元稹敘述從京城途經各地的所思所想,曲江均是追憶的一個起點。元稹《和樂天秋題曲江》:
十載定交契,七年鎮(zhèn)相隨。
長安最多處,多是曲江池。
梅杏春尚小,芰荷秋已衰。
共愛寥落境,相將偏此時。
綿綿紅蓼水,飏飏白鷺鶿。
詩句偶未得,酒杯聊久持。
今來云雨曠,舊賞魂夢知。
況乃江楓夕,和君秋興詩。
長安城中多勝景,惟有曲江記憶深,梅杏、芰荷皆入筆下。這組詩是一時一地之作,因曲江而敘友誼,追憶同游曲江的休閑生活。元稹不僅與李紳、庾敬休等“數人同傍曲江頭”,而且詩作中反復追憶,甚至夢中同游曲江。元和四年(809),元稹任監(jiān)察御史。從長安赴東川覆獄,至梁州夢見與李建、白居易同游曲江及慈恩寺。元稹《梁州夢》: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里游。
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
詩前有自注云:
是夜宿漢川驛,夢與杓直、樂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諸院,倏然而寤,則遞乘及階,郵使已傳呼報曉矣。
據說,當天白行簡、白居易、李建真的同游曲江,還去了慈恩寺,“遍歷僧院,淹留移時?!保ò仔泻啞度龎粲洝罚┖髞?,到李建的住處喝酒,白居易寫了一首題壁詩,推斷元稹當到梁州。詩云:
春來無計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顯然過去曾有的游賞生活進入夢中,刺激現實的元白,才會有如此默契的晝思夜夢。白行簡特意撰有《三夢記》載錄此事,唐五代筆記中也是反復錄下這段故事。不過,元稹既可入夜有夢,又能追憶過往。行至嘉川驛,《江樓月》一詩題下標注說:
嘉川驛望月,憶杓直、樂天、知退、拒非、順之數賢,居近曲江,閑夜多同步月。
因望月思步月,詩云:
嘉陵江岸驛樓中,江在樓前月在空。
月色滿床兼滿地,江聲如鼓復如風。
誠知遠近皆三五,但恐陰晴有異同。
萬一帝鄉(xiāng)還潔白,幾人潛傍杏園東。
元稹于月夜中回憶在長安與白居易、李建、李復禮、白行簡等人游曲江的舊事,一己之孤獨中復現大家同游的樂趣。白居易有《酬和元九東川路詩十二首》集中和元稹使東川的詩作,正如題下標注所說:
十二篇皆因新境追憶舊事,不能一一曲敘,但隨而和之,唯予與元知之耳。
其中 《江樓月》云:
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雖同人別離。
一宵光景潛相憶,兩地陰晴遠不知。
誰料江邊懷我夜,正當池畔望君時。
今朝共語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詩。
一半是追憶曲江之舊事,一半是敘述期待再次同游之情懷。好景不長,元稹因為得罪權貴,分務東臺,離開長安而赴洛陽任職。禍不單行,韋叢去世,第二年發(fā)生敷水驛事件,元稹被貶江陵,病苦相加,元、白就此天各一方,雖唱和未輟而愉悅不再。
元和十年(815)至長慶二年(822)是元白任職長安的第三個階段。這一階段是元白仕宦生涯的波動期。元稹回到長安又再度外放,白居易因為武元衡被刺上書而得罪諫官,被貶為江州司馬。一度不通音訊,以至于病中的元稹得到樂天被貶的消息為之一驚?!堵剺诽熘喗菟抉R》寫下了一個黑暗的黃昏中的人生鏡像: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暗淡的時光,暗淡的夜晚已然來臨,暗淡的消息讓“垂死病中”的元才子經受了大刺激,一句“暗風吹雨入寒窗”景語中有情語道盡無限凄涼。不過,這是元白長安生活中的插曲。元和十年(815),元稹從貶謫之地被召回長安,兩人有過一段相聚的好時光。元稹與白居易、李紳等游城南,元、白馬上聯誦“新艷小律”,后來追憶此事,元稹作有一首題目極長的詩,題目中追憶了元和十年賽詩的場景和任職翰林的唱和往事。詩云:
春野醉吟十里程,
齋宮潛詠萬人驚。
今宵不寐到明讀,
風雨曉聞開鎖聲。
《與元九書》中也回憶此事:
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余里。樊、李在旁,無所措口。
昭國里是白居易宅所在地。這是長安城里的一幅絕美的圖畫:元稹、白居易、樊宗師、李紳即景選題,在唱和窮游中比才氣之短長,顯然勝出的是元稹和白居易。對于這段生活,白居易有《游城南留元九李二十晚歸》,“老游春飲莫相違,不獨花稀人亦稀。更勸殘杯看日影,猶應趁得鼓聲歸?!彼闶沁@次“迭吟遞唱”的裊裊余音。
可惜這樣的詩酒唱和只是曇花一現,元稹渴望留京的愿望落空,外出為通州司馬。這段沒有結果的求索是元稹意料之中的事兒,卻又到瘴癘之地赴任,令元稹無法接受。行前,元稹留舊文二十軸與白居易,白居易為之送行。元稹有詩《灃西別樂天博載樊宗憲李景信兩秀才侄谷三月三十日相餞送》:
今朝相送自同游,
酒語詩情替別愁。
忽到灃西總回去,
一身騎馬向通州。
白居易有《十年三月三十日別為之于灃上》云“灃水店頭春盡日,送君馬上謫通川”之句。元稹再回到長安已經是元和末期。
元稹從通州到虢州,白居易從江州到忠州,一晃四年過去了,兩人從未間斷唱和活動。元和十三年(818),李夷簡拜相,元稹移虢州長史,他的人生發(fā)生了轉機。元和十四年(819)冬,因上尊號憲宗宣布大赦天下。據《上尊號赦文》,元稹被召回長安,任膳部員外郎。元和十五年(820),元稹為祠部郎中、知制誥,賜緋魚袋。元和十五年(820)夏,白居易自忠州被召回,任尚書司門員外郎,后改授主客郎中、知制誥。長慶元年(821),元稹任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賜紫金魚袋,白居易為撰制文;白居易轉中書舍人,由元稹撰制文。兩人踏上仕宦的坦途,并于長慶二年(822)達到頂峰,元稹拜同平章事,后出為同州刺史。白居易本年外放外杭州刺史,兩人又一次離開長安。此后,再無在長安共同任職的經歷。大和三年(829)歲末,元稹離任浙東觀察史,回到長安。此時白居易為太子賓客,已分司東都。第二年,元稹又赴鄂州任職,長安月色只能在兩人的詩文中不斷地追憶和敘寫了。三年看似很短,對于兩人來說均是曾經滄海,彼此唱和的作品并不多,反而是離開長安后的追憶之作不少。白居易與元稹酬贈之作李更多的是對工作空間的描寫,如白居易《待漏入閣書事奉贈元九學士閣老》:
衙排宣政仗,門啟紫宸關。
彩筆停書命,花磚趁立班。
稀星點銀礫,殘月墮金環(huán)。
暗漏猶傳水,明河漸下山。
從東分地色,向北仰天顏。
碧縷爐煙直,紅垂佩尾閑。
綸闈慚并入,翰苑忝先攀。
笑我青袍故,饒君茜綬殷。
詩仙歸洞里,酒病滯人間。
好去鴛鸞侶,沖天便不還。
該詩所寫的是白居易所見元稹的翰苑生活,“詩仙歸洞里,酒病滯人間?!被仡櫟氖沁^往的生活。元稹有《酬樂天待漏入閣見贈》:
未勘銀臺契,先排浴殿關。
沃心因特召,承旨絕常班。
飐閃才人袖,嘔鴉軟舉環(huán)。
宮花低作帳,云從積成山。
密視樞機草,偷瞻咫尺顏。
恩垂天語近,對久漏聲閑。
丹陛曾同立,金鑾恨獨攀。
筆無鴻業(yè)潤,袍愧紫文殷。
河水通天上,瀛州接世間。
謫仙名籍在,何不重來還。
這是兩人在公務之暇的酬贈之作。元白在這一時期也有游宴之作,亦寫京城的四時風光,兩人之間更是一直彼此理解彼此賞識,而今獲得理想的工作職位,自然是各司其職,共同享受痛苦和快樂??茍霭傅呐d起、黨爭場之形成,他們無法置身事外。政事一忙,共同笑看風月花草的時間自然少了。或許是遺存文本過少,我們實在難以復原這一階段他們在長安的休閑生活圖景。
此后無論元稹是在同州、浙東,還是鄂州,元白之間是以詩筒唱和,或因鄰郡而時常往來,均過上相對散淡的休閑生活。如尚永亮先生所論:
元白的唱和之作,主要集中在三個時期:一是前已述及的元和五年至十年,二人首次長時間分離,開始批量唱和;二是元和十年至十四年,元白分別謫居通州、江州,唱酬日盛,由此形成文學史上有名的通江唱和現象;三是長慶三年至大和三年,元稹出鎮(zhèn)越州,白居易刺史杭州、蘇州等地,二人借助詩筒往返酬唱,一時傳為佳話。
(尚永亮《元白并稱與多面元白》,《文學遺產》2016年第2期)
從文學唱和而言,長安時期的三個階段并不是元白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可是,他們寓居京都均任清職,游遍長安行樂地,每過一段貶謫或者外放的生活就會回到大唐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他們安居于此,長安大道周邊的一花一草、一車一馬、一山一寺都留下了他們追求激情和夢想的印記。
(作者系文學博士,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