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如果知道父親打算穿那件皮夾克走,我就不該買給他。那天,我領(lǐng)父親逛商場,他盯著它就不愿走了。那是一件咖啡色真皮上衣,加絨內(nèi)里。父親兩眼放光地盯著貨架。我回頭望望他,他也尷尬地朝我看看。父親個頭高挑,年輕時就是衣服架子。他將皮夾克穿在身上,站在試衣鏡前照來照去,沒有脫下來的意思。我順手摸了摸毛領(lǐng),發(fā)覺有些掉毛。父親忽然說,我記得從前出差,給你大哥二哥和你都買過一件皮夾克。我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二話不說便付了款。我慶幸自己帶著透支卡,不然非得讓父親發(fā)現(xiàn)我的窘態(tài)。
我們兄妹三人中,父親唯獨偏愛我,這讓我一直很內(nèi)疚。我是家里老小,又是個女孩兒,我這樣的孩子,在重男輕女的農(nóng)村,仿佛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據(jù)說,母親執(zhí)拗地非想要個女孩,為此還跟家人生了不少氣。她肯定不會想到,這個女孩將來會奪去她的生命。母親是分娩我時因難產(chǎn)去世的,因為超生,母親生我時身邊只有從鄰村匆匆找來的一個接生婆。我臍帶繞頸嚴(yán)重,遲遲不肯來到這個世上。后來送到醫(yī)院,父親選擇了保我。
因為這個,我一出生便不受爺爺奶奶待見。大哥、二哥知道實情后,便把失去母親的憤恨都發(fā)泄到了我的身上。二哥也是超生,可他總喜歡一邊追打著我,一邊喊著不知從哪里看到的口號:“提倡一娃,控制二娃,消滅三娃”。我驚慌逃竄,躲在沒有人的角落,流著淚,渾身顫抖,好像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就會被抓去“消滅”一樣。爺爺奶奶從來不管,還笑著看熱鬧。
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服裝廠,在當(dāng)?shù)匦∮忻麣?。母親去世后,給他提親的不少,還有些向他主動示好的,都被他婉言謝絕了。有個王阿姨是縫紉學(xué)校的老師,到家里來過,每次都會帶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還很勤快,一來就收拾屋子,洗衣服,幫奶奶做飯。兩個哥哥都被她收買了,這令我很氣憤,父親有次問我對她的印象,我咬著嘴唇搖了搖頭。從那之后,王阿姨再沒到家里來過。這讓大哥二哥對我更加厭惡了,仿佛又是我讓他們失去了一位中意的后媽。
也許是母親的死給父親留下了太深的創(chuàng)傷,也許是他擔(dān)心將來的妻子對我們不好,總之,他這輩子沒有再婚。為了聯(lián)系業(yè)務(wù),父親經(jīng)常出差,回來都會給我們捎一些禮物。有時一模一樣,有時大同小異。大哥還好,二哥就不行了,如果不告訴他他的那件禮物價格最貴,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其實,我們每個人的都一樣,有時,我的禮物還會更貴些。這是父親悄悄告訴我的,他說,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父親沒有撒謊,有一次他專門讓我看過商場開具的發(fā)票。對女孩如此的偏愛,在我們村里太少見了,而且我還不是普通女孩,我是帶著“原罪”來到這世上的。我甚至覺得,這是對哥哥們的不公平,是對母親的不公平,也是對父親的不公平。我在很多年里一直想補償他們,尤其想報答父親,所以,就算前幾年我婚姻破裂,生活窘迫,也從沒跟父親要求過什么。
我之所以執(zhí)意要給父親買這件皮夾克,也是因為它勾起了我童年時的一段記憶。那年我上三年級,兩個哥哥分別上四年級和初一。父親給我們每人買了一件皮夾克。那時皮夾克剛剛時興,即使對成年人來說,也是一種身份和時尚的象征。父親說,我的那件一百二,哥哥們的那兩件都是一百五。我并沒有感到不公平,甚至還暗暗得意,因為我分明看到父親說這話時朝我偷偷使了個眼色。
那三件皮夾克都是咖啡色,樣式也大同小異。雙排扣,四個兜兒,還有肩章,肩章上面綴著兩個金光閃閃的銅質(zhì)紐扣。在兩條胳膊肘部,為了防止磨損,加了兩塊橢圓形的黑色皮革,這兩塊皮革,裝飾價值大于實用價值。這種款式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見。我穿著它去村子那頭上學(xué),村里人都要停下手中的活兒,朝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你們看,真像林青霞!我聽見一個女人悄悄跟她同伴兒說。那些不說話的,我也讀得懂那眼神里的意思。
那兩年,總是國慶節(jié)剛過,天一轉(zhuǎn)涼,我就換上了它,直穿到第二年春暖花開。冬天下雪時,我只是在里面加一件毛衣,再加一件棉衣。有一年,全鎮(zhèn)小學(xué)在鎮(zhèn)禮堂開元旦聯(lián)歡會,我稀里糊涂地就被選上了。我連著唱了兩首歌,下來之后,我們音樂老師高興壞了,說我真是給她長了臉。她還補充了一句,在舞臺燈光的映照下,我這件皮夾克真拉風(fēng)。她說,從下面看上去,就像燃燒著的一團(tuán)火苗,讓我整個人有種港臺明星的范兒。
我聲名鵲起,越發(fā)感到不管走到哪里,總有羨慕的目光追隨著。兩年之后,我才答應(yīng)我最好的伙伴曉玲給她試穿了一回,她求我好多次了,但我也只是讓她穿了一個課間,不到十分鐘。后來,她又說想借了去鎮(zhèn)照相館拍照,被我斷然拒絕了。我也是從那時起發(fā)現(xiàn),因為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服裝廠,我從外表上就能跟村里普通女孩區(qū)別開來。
我是學(xué)校里唯一一個穿皮鞋的姑娘。那雙紅色的小牛皮鞋,是父親去佳木斯出差時從一名俄羅斯商人手里買的。當(dāng)然,兩個哥哥也各有一雙,他們的是深咖啡色。我成年之后,才從閨蜜曉玲的口中得知,很多年里,我都是同齡姑娘羨慕嫉妒恨的對象,她們在議論我時,總要酸溜溜地加上一句,誰讓人家老爹是大老板呢!
當(dāng)然,我們聊起這個話題,是因為當(dāng)時我正在微信群里賣一些劣質(zhì)冒牌的皮鞋、皮帶和皮手套。我朋友圈里發(fā)的全是這些信息,還拉了兩個大群,將送貨上門和顧客試穿的照片發(fā)在里面。曉玲說了這番話后,我給她發(fā)了一個尷尬的表情,甚至打算拉黑她,看了看她的買貨記錄,斟酌再三,最終打消了這一念頭。
2
這兩年,父親的廠子垮了,賣了廠房機器,賣了兩處門面,還欠了許多外債。他在原來小區(qū)住得不安生,三天兩頭有討債的人堵門。有幾次他到我這里來,鬼鬼祟祟的,似乎擔(dān)心后面有人跟蹤。有一次我到他那里,看到門鎖著,兩個陌生男人站在門口。我裝作走錯樓層下來,卻在樹叢中發(fā)現(xiàn)了躲藏著的父親,他神色慌張,語無倫次,在我的一再追問下才說出了自己的窘境。我便悄悄把他接來,跟我一塊兒住。在三個孩子中,只有我還住在縣城,他在這里住慣了,不愿到兩個哥哥那里去。另外,作為對他偏愛我的回報,我也理應(yīng)照顧好他的晚年。
我通過父親的關(guān)系在縣酒廠干過一段,后來酒廠倒閉,就下崗了。那里以前效益不錯,臨散伙時,每人分了點兒錢。我丈夫原來在一家事業(yè)單位開車,看人家發(fā)財,不愿守著死工資,便辭職經(jīng)了商。他開過浴池,干過飯店,還倒騰過古玩,但都沒發(fā)財。我現(xiàn)在是把他看透了,他是那種沒多大能耐又心比天高的男人。我下崗那會兒,他正閑在家,全家便靠著我的那點兒散伙錢過活。開始還過得去,后來孩子漸漸長大,就有些捉襟見肘。那時父親的廠子效益還可以,他每次見我,都會偷偷塞給我一些錢。
我丈夫也是從那時開始,偷偷買起了彩票。不是普通的彩票,是地下六合彩。我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接觸到那玩意兒的,也許從網(wǎng)上吧。我那時在家?guī)?,偶爾到父親廠子幫幫忙。他最初想一夜暴富,等境況徹底改變之后給我一個驚喜的,可是,他很快就賠光了家底,還跟親友借了很多錢,紙里包不住火,終于敗露了。
他發(fā)誓痛改前非,重振家業(yè)。他開過出租,送過快遞,后來又去跑長途車。他跑長途的確掙了些錢。他經(jīng)濟(jì)實力越來越強之后,對我的態(tài)度就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我有了不好的預(yù)感,偷偷查了他的通話記錄,又跟蹤了他幾次,終于將他們逮了個正著。那女人是他初中同學(xué),也是我初中同學(xué)。我把他們堵在賓館里,還沒來得及動手,沒想到他當(dāng)場給了那女的兩個耳光,罵道,你這個臭婊子,都是你勾引的我!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抱著我的腿,乞求我饒恕他這一次。
如果是現(xiàn)在,我也許會忍氣吞聲跟他將就著過下去,但是那時,我被突如其來的屈辱感壓昏了頭腦,果斷跟他離了婚。我以為兩個哥哥會跟我站在一邊,至少會同情我,沒想到他們越發(fā)看不起我了,尤其兩個嫂子,每次見面,嫌棄的話都寫在臉上。唯一支持我的,只有父親。我前夫凈身出戶,跟那個女人過去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難熬的一段日子,這個不成器的丈夫是我自己選的,我自食其果。
在家庭破碎的日子里,是父親收留了我。父親的廠子效益還可以,我們當(dāng)?shù)貛姿袑W(xué)和小學(xué)每年都有校服訂單,算是一筆固定的收入。我去廠子里干些零活,父親像對待工人一樣,按月給我開工資。兒子上初中了,我一個人帶他,這些年,曾經(jīng)有很多親友要給我介紹一個,都被我婉言拒絕了。
我的想法是,一個人過,至少有權(quán)對家人好些,尤其是父親,他是我這輩子除了兒子之外唯一的牽掛。父親還是跟從前一樣奔波勞碌,開著他的那輛面包車。我看得出他的身體和精神壓力很大,常常擔(dān)心他吃不消。他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說話嘮嘮叨叨,顛三倒四。他吃飯還是那么快,用他的話說,是當(dāng)兵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吃完飯,我收拾碗筷的時候,常發(fā)現(xiàn)他腳下滿是掉在地上的飯粒和菜葉。他唯獨沒變的,是身板還依然那么筆直,穿上皮夾克還那么好看。他愛干凈,總是穿整潔的衣服,但穿皮夾克,還是頭一次。
3
這些年,我一直覺得愧對父親。我常常想,雖然帶著三個孩子,但只要愿意,憑他的條件,肯定能找到一個相貌出眾、條件優(yōu)越的女人。三個孩子中,只有我過得一塌糊涂。大哥考的是警校,畢業(yè)后先在鎮(zhèn)上干了幾年,后來父親托戰(zhàn)友的關(guān)系,把他調(diào)進(jìn)了縣委政法委。大嫂在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收入是大哥的好幾倍,三口之家倒也生活富足。二胎放開以后,他們又趕緊要了一個二娃,是個男孩。二哥學(xué)的是園林綠化,畢業(yè)后在縣公路部門干了兩年,便調(diào)到了市里,負(fù)責(zé)高速公路兩旁的景觀綠化。他在仕途上走得很順,工作不久就提了科長。二嫂跟他同一個單位,也是個人精。那時離得近,他們兩口子還?;乜h城,后來他們都去了省城,成了大城市人?,F(xiàn)在,二哥已經(jīng)是處級干部,成了公路系統(tǒng)下設(shè)某企業(yè)的一位老總。
這樣的結(jié)果,是二哥努力得來的,我不眼饞。俗話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當(dāng)然,除了個人努力,父親也沒少幫襯他,用大哥的話說,如果不是父親每年給二哥那么多錢打點領(lǐng)導(dǎo),他一個剛畢業(yè)的小年輕,怎么會那樣順風(fēng)順?biāo)??在調(diào)到省城那年,二哥便在單位附近買了房。如果不是過年聚餐時發(fā)生那場矛盾,我還不知道他們買房子的錢,大部分是父親出的。
那次我還沒到飯店,就接到二嫂打來的電話,她說,你快來看看吧,大哥把爸爸給打了。我火冒三丈,到了以后才知道,大哥打人的原因竟然是父親“一碗水沒有端平”。他們是在樓梯上發(fā)生的口角,接著是肢體沖突,大哥拖著父親的衣領(lǐng),從一樓直拖到三樓餐廳。
我趕到那兒的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父親坐在桌旁,神情頹唐,羽絨服的腋下撕開了一個口子。我沖上去扇了大哥兩個嘴巴,想再扇時,被二哥拉住了。大哥已經(jīng)冷靜下來,沒朝我還手。我圍著父親查看了一番,幸虧冬天穿著棉衣,只是額頭擦破了些皮。父親朝我笑笑說,沒事兒沒事兒。大嫂說,大過年的,大家不常見面,聚到一起就該和和氣氣的。二哥兩口子也打圓場,說家和萬事興,諸事都好商量。
那天,我誰也沒搭理,只管伺候父親吃飯,給他夾菜,添湯倒水。他們喊我三妹,我也不搭理,讓我喝酒,我也不喝。那是我們在一起過得最憋屈的一個春節(jié)。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父親后來跟我講了一遍,語氣里充滿歉意。原來,二哥調(diào)到省城以后,為了買房,跟父親借過一筆錢。這件事,不知怎么讓大嫂知道了。大哥去找父親,父親也不會說話,對大哥說,如果你會混,去了省城,我也出錢給你們買房。父親這話沒有考慮到將會帶來的嚴(yán)重后果,他讓二哥工作上的升遷沖昏了頭腦,或者是想用二哥的出息激勵一下大哥,讓他奮起直追,干出一番成績。
父親始料未及的是,孩子上學(xué)時他常用的手段,現(xiàn)在卻不靈了。他惹惱了大哥,還招來了春節(jié)期間的這頓拳腳。父親只能妥協(xié),答應(yīng)出相同的錢,也給他們在省城買一套房。我問,大哥一家都在縣城,干嗎要去省城買房?父親道,你大嫂說有了房就讓女兒去省城上學(xué),都是為了下一代。
現(xiàn)在,侄女果然轉(zhuǎn)學(xué)去了省城,在一所重點中學(xué)。我心里也酸溜溜的,卻沒辦法提意見。畢竟,他們是兒子,我是女兒。此外,在父親的服裝廠資金緊張時,他們兩家也出手幫過不少。有一年,父親擴大經(jīng)營,急需資金,我的婚姻正處在低谷,幫不上父親,多虧他們兩個父親才渡過難關(guān)。
父親挨打之后,便取消了過年聚會的制度。但是,有一年快過年的時候,大哥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初二到廠里去一趟。我去后才知道,二哥和二嫂都來了,正在跟父親算那筆借款的利息。按照約定,父親每年都要還給二哥二嫂十萬元的利息,這讓大哥憤憤不平。大哥說,讓妹妹評評理,父親不光跟你們借過,也跟我們借過,我當(dāng)時雖然沒有現(xiàn)錢,卻托關(guān)系從銀行搞來了七十萬的低息貸款。
那你想怎么樣?二嫂打斷大哥的話。
如果父母給你們這么高的利息,該不該參照貸款的利息,給我補夠利息差額?
我讓大哥的話弄得啼笑皆非,這叫什么話,難道還跟父親要起好處費了?這一次,是二哥二嫂他們兩口子甩門而出,沒有吃飯就開車回了省城。大哥沒處撒氣,把父親窗子上的玻璃砸了個稀爛,然后摔了兩個酒瓶子,揚長而去。
我趕走看熱鬧的工人,一邊打掃地上的碎玻璃,一邊責(zé)怪父親不該向他們借錢。父親情緒還沒有平息,有些激動,他說,你以為我想跟他們借?沒有錢,我這小廠子就辦不下去!早知道他們這樣,我寧愿去借社會上那些高利貸!
4
那件事之后,父親就算資金有缺口,也再沒跟孩子們張過口。他寧愿從社會上借那些來路不明的錢。
后來,二哥在企業(yè)做了一把手,負(fù)責(zé)省城一個高速路段的綠化。大哥還是在機關(guān)單位上班,大嫂干脆辦了病休,他們兩個交替在省城照顧女兒上學(xué)。他們打算二娃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也去省城上。二哥兩口子也有過要二胎的計劃,但要了兩年沒有成功,只得放棄了。
兩兄弟相安無事的平靜生活,自然離不開父親背后的大力支持。父親的廠子是我們當(dāng)?shù)匚ㄒ灰患曳b企業(yè),父親在外人的眼里,也自然是一個闊佬。如果不是父親這個強大后盾,他們兩個,尤其是大哥一家,肯定無法過上省城的優(yōu)裕生活。父親這種“以金錢換和平”的策略,也只是奏效了一段時間,后來,就又發(fā)生了一場家庭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也讓我知道了他們爭著要二胎的真正目的。
我們家老城區(qū)那棟房子拆遷之后,分到了兩處住房和兩處門面。他們在省城都有房子,便鼓動父親把房子賣掉,把錢分給他們。父親不想這么做,便找了個理由,說兩處住房,他住一處,借給我和孩子暫住一處;兩處門面,一處給孫女,一處給孫子,作為他們?nèi)蘸蟮慕逃Y金。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顯出我們老程家重視教育,注重下一代人的培養(yǎng)。父親沒有提我兒子將來教育的問題,我也沒意見,我畢竟是個女孩。這個“教育資金說”,對于父親,也只不過是一種拖延法,一個緩兵之計,哥嫂那時不會不明白,只是暫時無話可說?,F(xiàn)在問題來了,大哥生了二胎,二哥還沒有。大哥喝醉了酒,便跑到父親那里,問門面房到底是給兒女的,還是給第三代的教育經(jīng)費。
父親一時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兒,便拍著胸脯說,那還有啥懷疑,說好了給孫子孫女,當(dāng)然算數(shù)啊。這時,大哥才亮出底牌,說那我們家老二的門面房在哪里?父親無話可答,大哥便趁機說,做長輩的,應(yīng)該一碗水端平!
父親有些尷尬,后悔當(dāng)初說了那話,但又沒法反悔。父親只得說,如果多得一處門面就好了,現(xiàn)在你們又有了二胎,也只能從長計議。大哥借著酒勁兒,說那還不好辦?找相同的地段,以孩子的名義,再買一套不就是了。
這時,父親才想起我來,他說,你看你們的妹妹,她也有孩子,我沒說給她,她從沒提過意見。你一個做大哥的,還是不要再提了。父親說這些,更多的是想拿我當(dāng)擋箭牌,擋一擋大哥。我當(dāng)時還在廠子里幫忙,正好下班回家,走到父親門口,聽到了他們在屋里的對話,便隔著窗子說,我不要,給我我也不稀罕!
那天,大哥什么時候離開的,我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第二天父親開車出去的時候,不慎撞傷了一個老人。父親是親友里第一個買車的,但到了現(xiàn)在,他的車也是最破的,是一輛四處透風(fēng)的面包車。他一年四季都開著它,跑業(yè)務(wù),送貨,討要貨款。我們都勸他換一輛,他總不肯,說這個大小正合適,既能坐人,又能拉貨,也禁糟蹋。父親年輕時當(dāng)?shù)氖瞧嚤?,后來又開了一輩子車,駕駛技術(shù)沒問題,我搞不懂他怎么就撞上了一個老太太。
我趕過去的時候,看到他不僅撞了人,還把車開到了電線桿上。電線桿沒事兒,車的前嘴子卻爛了。路人撥打了急救電話,救護(hù)車已經(jīng)把傷者拉走了。父親趴在方向盤上,頭發(fā)花白而凌亂,胳膊在輕輕顫抖。在他面前的操作盤上,還有沒啃完的半塊饅頭和已經(jīng)撕開缺口的一袋涪陵榨菜。
你還沒吃飯?我問。
父親不說話。
你為啥這樣急?我又問。
父親嘆口氣說,他剛送完一批貨,正要趕回廠里去,技術(shù)員王老師剛拿來了一批校服式樣,他還得拿過去,讓幾個學(xué)校里的領(lǐng)導(dǎo)過目之后,定下來用哪一款。我們給父親找了律師,幫著處理交通事故,才知道,他為了省錢連車險也沒交。他這些年生意上攤子鋪得這么大,竟然連交車險的錢都沒有嗎?
我和兩個哥哥,都百思不得其解。
5
這場官司打了兩年,最后父親被判賠償對方手術(shù)費、傷殘費、誤工費等共計四十萬。聽到這個消息,父親一言不發(fā)。我們都以為這點兒錢對父親來說不算什么,沒想到他卻把廠子賣了。我們兄妹幾個趕到以后,想要阻止他時,他苦笑著說,別人都以為我很有錢,你們也這樣想嗎?父親說著,拿出賬本來讓我們看。我才明白以前我提出要幫父親經(jīng)營廠子時,他為什么拒絕了我。他賣廠子的錢,除了賠給那個老太太,剩下的連貸款、借款都沒能還清。
這場變故之后,父親徹底老了。他似乎急于想將一些事安排清楚,便召集我們兄妹三人開了一次家庭會議。他將兩處門面房賣了,錢分別給了大哥二哥。兩處住房中的一處,也過戶給了我。這樣,父親從一個富有的小工廠主,變得一貧如洗了。
我發(fā)現(xiàn)那些追債人時,才知道父親還借了那么多高利貸。父親一開始躲在家里不開門,后來,他找到了規(guī)律,在他們上門前便躲出去。有次父親在外面躲了一夜,早上買了幾根油條回去,被幾個打手逮了個正著。他們把他堵在樓道里打了一頓,一條胳膊粉碎性骨折。出院之后,我便把父親接到了自己的家。幸好,那些追債的人暫時沒有找來。我怕把父親憋壞了,有時也會帶他去逛逛商場,買些東西。
那一回,父親跟我一起去逛商場時,看中了那件皮夾克。我看得出來,父親的確是喜歡,他也已經(jīng)兩年沒有置辦新衣了。父親穿著新買的皮夾克,忍不住拿出手機跟兩個哥哥視頻起來。我聽到他們在交談,便關(guān)了抽油煙機,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
這是你妹妹給我買的皮夾克!父親說。
你不記得了?爸爸,我們小時候,你偷著給妹妹買那么貴的皮夾克,偷偷疼她,所以,現(xiàn)在這皮夾克,就該她給你買!二哥的聲音里透出冷淡和不屑。
我聽著二哥的話,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我把蔥花胡亂地倒進(jìn)還沒燒熱的油里,加上土豆,翻炒了一下,就蓋上鍋蓋,關(guān)了燃?xì)?。我走到父親背后,看到了手機里二哥的嘴臉。他竟然還跟我擺了擺手,虛頭巴腦地夸贊我孝順,說我照顧父親照顧得好。然后,他突然話題一轉(zhuǎn),向我大聲問道,小妹,你還記得那件皮夾克嗎?有一年父親出差,給我們每人買了一件。
我沒有回答他,但心里想,怎么會不記得?二哥小時候喜歡攀比,他的東西必須要比別人好,比別人貴。他不敢跟大哥比,便跟我比。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一個丫頭片子,憑什么比我的還好?他這話里,有從村里沾染的性別歧視,還有母親的離開留給他的仇恨。有一天,我們正像往常一樣吃著晚飯,大哥忽然朝二哥使了個眼色,二哥便把身上的皮夾克脫下來,當(dāng)著父親的面,使勁扔在地上,還用腳狠狠地跺了兩下。我呆住了,父親也呆住了,放下筷子,望著突然發(fā)瘋的二哥。他站在那里,踩踏了一陣,又往上面吐了口唾沫,然后罵道,什么狗屁皮夾克,還貴三十元,弄了半天是一樣的貨色!
父親尷尬地笑笑,走過去將皮夾克撿起來,打了打上面的土。他并沒有動手打二哥,一方面是因為平時他就不打孩子;另一方面,也許是他自覺理虧,因為他撒了謊。父親并沒有馬上承認(rèn),而是一邊把那件皮夾克撿起來遞給二哥,一邊溫和地說,傻孩子,你又瞎想了,父親怎么會騙你?這三件衣服,都是同樣的價格。我們都沒想到,二哥聽了這話竟然輕蔑地一笑,他接過父親遞過來的衣服,翻到內(nèi)里的標(biāo)簽,指著上面的幾個小字,得勝似的說,你還狡辯,自己去看吧!
我是那樣喜愛和珍視那件皮夾克,但直到那一天,才發(fā)現(xiàn)標(biāo)簽上赫然印有這樣幾個字:建議零售價120元。那時服裝行業(yè)剛剛興起,這種標(biāo)價方式還不多見。我后來聽說,最先發(fā)現(xiàn)那個秘密的其實是大哥,但大哥不出頭,慫恿二哥鬧了這么一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已經(jīng)偷偷看過了我的標(biāo)簽。
我盯著父親,期望他能有說服二哥的理由,哪怕是強詞奪理。但是,父親忽然訕笑著,搖搖頭說,爸爸錯了,爸爸不該撒謊。父親在孩子們面前徹底認(rèn)輸了,臉紅紅的,像一只被斗敗的公雞。他拿起二哥的皮夾克,走過去,試圖給他穿上。二哥憤怒地扭了一下膀子,吼了一聲,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們了!便飛快地跑回自己的屋子,猛地關(guān)上了房門。
這件事,給我留下了一個后遺癥,那就是以后買衣服和鞋子時,凡看到標(biāo)有這種建議零售價格的商品,都會盡快離開。它們總是讓我記起來那件不愉快的事,記起父親茫然無助的樣子。
這時,二哥在視頻那頭半真半假地說,小妹,就是從那件皮夾克開始,我和哥哥才知道我們被你和父親騙了許多年,我們也才知道,我們誰都代替不了你在父親心中的地位!從那天開始,我跟大哥就約好了,要爭取那一份屬于我們自己的,不然,整個家里的東西,最后都會是你的!
我驚呆了,說不出話,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二哥卻不肯閉嘴,他繼續(xù)說,你知道嗎,那件皮夾克,是我的心靈傷疤,我不知道曾經(jīng)被你們欺騙過多少次,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發(fā)現(xiàn)真相,以后還會被你們欺騙多久!這些年,我們兄妹間這么冷淡,我們跟父親之間關(guān)系這樣緊張,都是因為那件該死的皮夾克!那件皮夾克,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可怕的真相,也是一個恥辱的標(biāo)記。
那天,我真是快被氣瘋了,沒等他說完,就關(guān)了視頻通話。我走到陽臺,打開窗子,大口地呼吸著。我腦袋嗡嗡作響,雙手輕輕發(fā)抖。我心里想,如果父親真正一視同仁,當(dāng)年二哥嫌棄那件皮夾克時,就該把他按到地上,狠狠地揍上一頓。這些年,我選擇了隱忍,我替他們照顧著年老的父親,他不僅毫不感激,還說出這樣沒良心的話。我瞟了一眼父親,似乎到此時才明白,這些年我一直認(rèn)為父親寵愛自己,其實錯了,父親袒護(hù)的,還是兩個哥哥,尤其是二哥,要不然他也不會像剛才這樣囂張。這些年,他們壓榨他,甚至打他,他都毫無怨言,他還把辦廠子掙的錢全花在了他們身上。我平復(fù)了一下情緒,重新走進(jìn)客廳時,父親還沒有回屋,他一動不動,神情茫然地對著并沒有打開的電視屏幕。
那件皮夾克,我不該跟你哥哥撒謊,他心里委屈……父親看見我,囁嚅著。我聽了這話,實在忍不住了。父親太軟弱了,正是他無底線的隱忍和退讓,才讓他的兩個兒子變成了兩只白眼狼。我壓抑已久的憤怒像復(fù)活的火山一樣,終于強烈地爆發(fā)起來了,我歇斯底里地朝著父親吼道,如果早知道你今天會說出這番話,當(dāng)年……當(dāng)年把皮夾克脫下來、狠狠扔到地上的,就該是我!
我不知道那幾天父親經(jīng)常出去轉(zhuǎn)悠,是不是為了炫耀一下女兒給他買的皮夾克。有一次,他出去溜達(dá)時,半天沒有回來,我正在擔(dān)心,他打來電話,說自己可能又被那些追債的人盯上了,他在路上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跟著他,鬼鬼祟祟的……
那天,他沒再回到我這里來,而是去了從前的那所老房子。第二天我不放心,帶著食物偷偷去了一次。他半天才打開防盜門,放我進(jìn)去。他說,這些吃的夠他吃兩三天的,讓我不要再去找他,他想靜靜地躲兩天。
到了第四天,我敲不開門,又打不通電話,只好找人幫忙撬門進(jìn)去。我進(jìn)去后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了,他很平靜地躺在床上,穿著我給他買的那件皮夾克。他事先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還刮了胡子,唇邊似乎隱藏著一絲慈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