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野
安然下了手術臺,倍感輕松。退休前最后一次做手術,將告別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婦產科。擰開水龍頭洗手,不用看表,也知道過十一點了。換完衣服,拎包走出醫(yī)院大門,街道只有她一個人。
直行二百多米,右轉進入永豐巷,走五百米就是自家小區(qū)。肚子早餓過站了。喉嚨干得要爆炸,加快腳步想快一點到家。一天五臺手術,雙腿像綁了沙袋,不聽使喚,怎么都走不快。
永豐巷口容得下兩個人。一個人很寬松。走進去幾十米,安然總覺得有人跟著自己,心里一緊,似乎還聽到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路燈是新?lián)Q的,比過去亮許多。回頭卻不見人。
敏感多疑,有點神經(jīng)質。丈夫受不了安然這毛病。兩年前單位滿三十年工齡可以退休,辦完手續(xù)去加拿大陪女兒。分開,我們會過得更好。丈夫臨走前的話。
安然回到房間,坐在藤椅上打起盹來?;秀遍g,覺得腳趾縫發(fā)癢,又覺什么東西從腳趾縫里爬出來,她歪著腦袋動了一下腳,半睜半閉,想看是什么東西。芝麻樣的黑點,一點點從腳趾縫里滾出來,在腳背慢慢散開,感覺不到它們的溫度,但能覺察行進的路線是向心窩而來。再瞧,那黑點變成一只只螞蟻,成群結隊,頗為壯觀。再細瞅,它們長著螞蟻身子、嬰兒頭。耳畔隱隱傳來啼哭聲。她一腳蹬開木凳,抖落雙腿,人像魚一樣抽動,無法直起。耳鼓被什么東西擊中,雷鳴般的腳踏聲,不絕于耳。
安然知道有的事情終究無法逃避,或者說是繞不開,時至今日,只能自己去面對。
重回克瀾灣?沒人明白安然心中忐忑多于欣喜。安然從挎包里取出一本發(fā)黃的《赤腳醫(yī)生手冊》,目光停留幾秒。一支黑桿鋼筆同《赤腳醫(yī)生手冊》一并塞進挎包。草綠色挎包有些年頭了,包蓋上隱約可見“為人民服務”字樣。
安然盯著包,克瀾灣的清風和陽光在她眼里閃過。馬鹿、黃羊、棕熊、灰狼、紅狐、獾豬從她身邊穿過,沒有襲擊冒犯她的意思。自顧自地走向密林深處。一只成年白肩雕從貝加爾湖飛來,盤旋在她的頭頂,久久不肯離去。不遠處高聳的雪峰張開雙臂要擁抱她。平靜的水面,陡然間浪花如巨掌拍向她。腳下的路炸裂開,涌出一條寶藍色河流。她揮舞胳膊呼救。一個低沉的聲音擠進她的耳鼓,膽小鬼。白肩雕叼住她的衣領,在空中飛翔幾圈。眼里是闊大的克瀾灣,光亮刺眼。再睜眼,河流的位置出現(xiàn)一座石頭壘砌的墓地。
暈車,吐得一塌糊涂。到縣城吃午飯,其他人吃得歡實,安然只喝了半碗溫開水。接著,從縣城去薩爾曼草原的克拉鎮(zhèn),車速慢,安然坐副駕駛位置。路是砂石路,小坑套大坑,能把心肝肺顛簸出來,抵達克拉鎮(zhèn)時已是晚飯時間。
安然在宿舍整整躺了一天,才緩過勁來。心里嘟囔,這鬼地方,這輩子不想再來。
牧區(qū)缺醫(yī)。原本對于已是學校學生的安然而言,似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事情,可是臨來克瀾灣時,突然接到通知,應屆畢業(yè)生統(tǒng)一到牧區(qū)實習,于是,安然倉促中拿了一本《赤腳醫(yī)生手冊》,欣然領命下基層了。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克瀾灣,是安然騎馬去艾德力家。艾德力是林區(qū)護林員。之前見過一面,這次在醫(yī)務室遇見艾德力。他明顯手足無措。艾德力的妻子孜熱娜快要生了,妻子痛得嗷嗷叫,艾德力一個大男人根本幫不上忙,急慌慌跑來求救。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外出去巡診,只有安然這個實習醫(yī)生留守,怎么辦?雖然在省城實習期間,也做過助產士,可讓安然獨當一面幫孕婦接生,心里還是沒底??偛荒苤弥焕戆桑繜o奈,只能惴惴不安地趕往艾德力家中。
體形瘦小的孜熱娜,頭發(fā)黑得像烏鴉的翅膀,束在消瘦的腦后。若不是隆起的肚子,誤當她是學生,稚氣未退的臉上一雙羞澀的眼睛,不敢多看安然一眼。一問才知,比安然大一歲。
安然輕輕撫摸孜熱娜圓鼓鼓的肚子,胎兒臀位,順產需要調整姿勢。于是,安然鎮(zhèn)定地指導孜熱娜用力。她小心翼翼慢慢調整,費好大勁,差不多半小時后,孩子生下來,一個肥嘟嘟的男孩。艾德力歡喜不已。安然額頭的汗珠順頸滑入前胸。她顧不得擦拭,孜熱娜的胎盤沒下來,再伸手進去時,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胎兒,橫位。安然身子一緊,停頓幾秒,果斷調整胎位,大聲鼓勵孜熱娜說,加油!使勁!使勁!
孜熱娜筋疲力盡,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哪有勁顧得上胎位不正的第二胎?
安然拿毛巾擦幾下孜熱娜臉上的汗水,柔聲說,孩子不能長時間待在肚子里,再努力一下。孜熱娜眼皮微微張開一下,無力地又合上。身子軟得似面團,一點勁都使不上,急得安然滿頭大汗,不停地按壓孜熱娜的肚子。一個小時后,孩子在安然的輔助下,終于生出來了。謝天謝地,孜熱娜的命保下來了,嬰兒因窒息而夭折。安然雙手托著嬰兒,覺得這是塊千斤巨石,能壓垮自己。艾德力急忙接了過去。
安然無法控制自己,轉身抬起右胳膊,用衣袖擦拭模糊的眼睛。疾步邁出屋門。站在屋角渾身發(fā)抖,不停抽泣。
安然使勁打自己。如果自己早點發(fā)現(xiàn),如果自己手法更嫻熟,如果……
愧疚不安如蛆蟲爬滿全身。
一切都是天意。艾德力安撫完妻子,又安慰安然。安然收拾完東西,背著棕紅色藥箱,左肩挎著草綠色帆布包。人如樹葉,一股風都能吹跑。沮喪無力地搖搖頭,長嘆一口氣,叮囑艾德力照顧妻子,轉而走向拴馬樁。
一個月后,艾德力攜帶一面錦旗來到鎮(zhèn)醫(yī)務室,憨厚淳樸的艾德力并沒有因為難產而夭亡的嬰兒責怪安然。孜熱娜康復了,新生兒阿爾多斯的笑聲感染全家人。夫妻倆沒什么不滿意,而且,此番艾德力除了用一面錦旗致謝,還帶來了妻子孜熱娜的小小心愿,請求安然做阿爾多斯的“臍帶媽媽”。
小小的醫(yī)務室熱鬧起來,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王國忠是名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聽了艾德力驚心動魄的敘述后,一邊欣喜,一邊暗自夸贊安然的冷靜和膽量。心想,莫說是在牧區(qū),就是縣醫(yī)院,但凡遇到難產,醫(yī)生都是小心翼翼征求家屬意見,保大人,還是保小孩?于是便熱情地勸導漲紅臉的安然:認下阿爾多斯。安然自己還沒有結婚,不知道說什么好。望著艾德力真誠的目光,羞澀地點點頭。如此,安然成了阿爾多斯的“臍帶媽媽”。
安然接到返城消息,第一時間騎馬去向艾德力一家告別。一歲多的阿爾多斯見安然把馬拴在自家屋前的樹樁時咧開嘴笑著,扭扭歪歪向安然迎上去。
安然抱起阿爾多斯,在小臉上左邊親一口、右邊親一口。艾德力說,我們的家跟你的家一樣,歡迎你常來。安然臉頰掛著兩行濕漉漉的淚珠,阿爾多斯的小臉貼在淚珠上。
安然返城進入省人民醫(yī)院。工作一年,公派去省醫(yī)科大學進修四年?;貋砗螅谑∪嗣襻t(yī)院婦產科坐診。面對一個個生命降臨的喜悅,也要面對一個個夭折生命的悲傷。
有一陣子,安然被派往偏遠的庫拉縣醫(yī)院,幫助縣醫(yī)院提高婦產科水平。百姓聽說省醫(yī)院的醫(yī)生坐診,蜂擁而至,沒有休息日,只有接待不完的孕婦,做不完的手術。當然也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事。
不肯引產的女人,歇斯底里吼叫謾罵,不過癮還會拳打腳踢。有一名生了五個孩子不肯帶環(huán)的女人,脫下帶泥巴的鞋子扔到她臉上,砸出鼻血。一名產婦生出兔唇男孩,無厘頭地對她叫嚷說,你干過什么孽障的事?
每當夜深人靜,安然會陷入深深的不安與自責中。每每這時,她吃不下飯,哪怕肚子叫個不停,也沒有一點食欲。與一個個不眠之夜斗爭無果后,她不得不借助安眠藥入睡。面色暗沉,眼圈青紫,目光無神。誰都不會想到她是一名年輕的婦產科大夫。
她沒有告訴丈夫自己所經(jīng)歷的這些事。只是夜里被噩夢驚醒。夢里總有黑影揮之不去。
幸好,縣醫(yī)院要升級,安然回到了省人民醫(yī)院。
安然言語日漸寡淡。丈夫板著臉埋怨,回到家,跟塊石頭一樣,死氣沉沉。
不只在家里,在科室,非必要,安然極少說話。更難見臉上有笑容。私下里同事們也小聲議論,安大夫怕是有什么秘密,不然怎么不合群。嗨,生性孤僻的人,沒什么奇怪。不管怎么說,總覺得不對勁。八成是更年期綜合征。
安然偶爾也會聽到同事竊竊私語,回應的方式是默不作聲。這下,更無法猜透她的心思了。她成為同事眼里的冰山,誰也不知山里藏著什么??剖依锏娜藵u漸對她敬而遠之。
一天,護士沖里屋的安然說:安大夫電話。安然接過電話得知對方是艾德力的兒子阿爾多斯,他考上省警察學校,父親叮囑他,一定來看看安媽媽。
安然心里一陣慌張,像是聽到逮捕令。半晌才平復心緒。她說自己有手術,讓他安心學習。但他執(zhí)意要送點東西過來。她說讓護士去門衛(wèi)室拿。
安然站在醫(yī)生辦公室,透過寬大的玻璃,見到高大帥氣的阿爾多斯。阿爾多斯將一個手提袋交給護士。望著阿爾多斯離去的背影,安然腳粘在地上,挪不動。
安然想起那個夭亡的嬰兒,心一沉,手提袋掉在地上。
晚上,安然做完手術從醫(yī)院回到家,已是凌晨一點多,閉著眼睛,恍惚間,又到克瀾灣,回到艾德力家,這一次,安然清晰地在男嬰臉上看到眼角滲出的淚珠。哇!一聲尖叫。安然從床上彈坐起來。丈夫忙按亮臺燈,驚訝地問,怎么了?
安然臉色煞白,望著一臉驚恐的丈夫說,沒事,一個夢,睡吧!丈夫端過床頭柜的保溫杯遞給她說,喝口水。她搖搖頭,緩緩躺下。
此后,阿爾多斯每個學期返校都帶著東西來看安然,她總以各種理由拒絕見面,東西留在值班室讓護士去拿。
安然并沒有將阿爾多斯的土特產拿回家,而是分別送給了同事。為什么這么做,安然自己說不清楚,似乎這樣是最好的方式。后來,安然讓科里的護士長給阿爾多斯送過一些高能鈣、螺旋藻、西洋參、蛋白粉等東西,并捎話過去,祝愿他母親孜熱娜身體健康。
非典那年,阿爾多斯畢業(yè)了,因為疫情,沒有來向安然道別。他在電話里對安然說,有機會,一定帶安媽媽回克瀾灣住一陣。她在電話這頭說,暈車,哪里都去不了。
那一天肯定會到來的。阿爾多斯語氣堅定地說。
回到家,安然一臉疲憊,丟下包,一坨泥似的堆在靠窗藤椅上。扯過搭在藤椅上的毛巾,擦了擦臉頰,木然地望著窗外的槐花想,要是一朵槐花多好,沒有這些鬧心的事。
一晃五年,槐花再次開時,安然從省里抱回來一個“三八紅旗手”榮譽證書。她順手擱在書柜里。洗過水,倒一杯開水。她從克瀾灣回來就習慣了喝開水,雖然家里各種茶葉放過期了,也不會打開沖泡一杯。家里的水有股子漂白粉的味,實在難咽,但習慣形成就不好改變。喝水時,眼前會閃過藍瑩瑩的克瀾灣。
牧民們眼里克瀾灣的水很神奇,被蟲子叮咬,或者不小心蹭破點皮,不用抹藥膏,提一桶克瀾灣的水,太陽底下暴曬一天,用水沖洗,很快就好了。安然起初聽來不可信,但去山上挖椒蒿時不慎劃破腳踝,沖洗兩次,很快結痂了。
安然不止一次夢想能喝到克瀾灣的水,可這樣的想法停留不到三秒,立刻被另一個奇怪的龐然大物碾碎。
安然嘗試著跟本院精神科大夫交流,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想自己是醫(yī)生,又何必再求助其他人。找來相關書籍翻看??戳藥讉€月,疑慮加重,甚至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荒野里的一只狐貍,轉世才如此多疑。難道僅僅是多疑?似乎不全是。那還有什么惡魔蟄伏在心里呢。想來想去,還是沒想明白。
省電視臺開了一檔公益健康講座,請安然去做嘉賓,節(jié)目錄制中,安然對著鏡頭坦然地說,如今育齡婦女幸福多了,醫(yī)院各種先進的檢測儀器,幫助醫(yī)生提早篩查出疾病,爭取了治療時間,挽救了不少生命。過去不敢想,許多婦女,尤其是農牧區(qū)育齡婦女吃了這方面的虧,檢查不及時,或者沒有條件檢查,出現(xiàn)許多意想不到的情況,自己沒保住性命,有的腹中胎兒也沒保住。每一個生命都是上天的恩賜。我們都要好好善待。說到這里,安然眼眶里汪著淚花,聲音有點哽咽。
講到這,安然心慌耳熱面燙,有種負罪感,總覺得對不起一些產婦和生產中夭折的嬰兒。這種感覺像一把無形的劍,一次次刺傷她的心房。后來體檢查出她有房顫,她一直覺得與這種心理有直接關系。
在其他婦產科大夫看來,是手術總有風險,醫(yī)生不是神仙,萬無一失,各種不確定性必然存在,個人是無法掌控的。不能看清這一點,就無法當一名醫(yī)生。
說服別人容易,說服自己難上加難,甚至一輩子都說服不了。
一天夜里,安然值班,來了一個急診。產婦有心臟病,羊水破了,急需手術。安然從護士手里接過單子掃一眼,在家屬一欄看到阿爾多斯幾個字時,心里咯噔一下,是重名,還是曾經(jīng)接生過的男孩阿爾多斯?當家庭住址一欄寫著薩爾曼大阪克拉鎮(zhèn)時,她確定是艾德力的兒子阿爾多斯沒錯。
此時,安然才想起來,自從自己換了手機號,再沒有接過阿爾多斯的電話,細算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他們的音訊了。眼下手術是大事。
安然越發(fā)感覺不如從前,反應慢不說,手也不利索。幸虧有助手協(xié)助,真不知全程手術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想著,安然收緊身子,頭歪向左側。她右耳的聽力不如左耳。這樣護士說話也許能聽清楚些。
出了手術室,安然在醫(yī)院過道見一個面龐黑紅的男人,沒錯,這就是阿爾多斯,只是人胖了一圈、黑了一層。安然摘下口罩說,女孩,4.2 公斤,母女平安。阿爾多斯拉著安然的手一個勁道謝。直到護士喊安然時,才松手。
那一夜,安然記得入睡前吃了安眠藥,可半夜醒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安然不再看自己。人不借助參照物看不到自己。鏡子、玻璃、不銹鋼一切可以照到自己的物體統(tǒng)統(tǒng)從家里拆除或者更換。
安然習慣早起,坐在藤椅上,窗戶不是全部打開,只開中間兩扇。這樣一來,窗外院里槐樹直挺挺地守候在那兒,像在等候吩咐的仆人。
膝蓋攤著報紙,是好幾年前的舊報紙。安然舉起報紙,同一段話讀了七八遍,文字開始旋轉,像是飄在空中帶翅膀的螞蟻。
用力拍打。飛舞的螞蟻不見了,報紙破了。
有那么一次,安然夢里回到了克瀾灣,她沒去看望艾德力,而是去找阿爾多斯同胞弟弟,當然是那個夭折孩子的墓,找了一天一夜,怎么都找不見。安然絕望地哭泣,引來了喜鵲、金翅雀、紅嘴鷗、戴勝、伯勞、巨嘴沙雀、老鷹,甚至還有白肩雕。不同的鳴叫聲淹沒了安然的哭聲。
砰的一聲,驚醒了安然。風擠進窗戶,推倒窗臺上的玻璃水杯,滾落下來,碎了一地。
安然渾身無力,起不來床,只好請假在家休息一天。
咚咚咚。有人敲門。這聲音太稀罕了。安然身子驀然有了勁,努力從地上爬起來,整理一下衣服,緩步向房門走去。
安媽媽好,我是阿爾多斯。安然愣住,眼前身材壯實面膛黑紅的男人是那個略帶羞澀單薄的阿爾多斯,是那個生下來又黑又瘦的孩子?
定睛再看,眉眼間跟艾德力一個樣。
阿爾多斯的到來,令安然意外。已是薩爾曼林區(qū)派出所所長的阿爾多斯,握著安然的手說,安媽媽,回去后忙工作忙孩子忙大大小小事,跟您聯(lián)絡少了。阿爾多斯“機關槍”似的一通話,安然的思緒一時跟不上。腦際出現(xiàn)最多的畫面是他剛出生時的樣子。一想到這,安然身子不由哆嗦兩下。
看,這是新采的羊肚菌,增加免疫力。阿爾多斯將牛皮紙袋遞給安然。她接過來聞到新鮮羊肚菌特有的香氣。
說什么好呢?這些年都記得我,不時捎來東西,都不知道拿什么謝你們一家。安然將紙袋放在茶幾上。
喝點茶。安然問。
安媽媽,不喝了,我還要去辦點事。你先準備一下,過幾天我來接您。從省城到薩爾曼修通了高速公路,一小時就到。
阿爾多斯要走,安然忙從角柜拿出一盒安化黑茶塞給他說,捎給家里人,心意。
安然將阿爾多斯一直送到小區(qū)門口,看著他上了出租車,才轉身返回。
進家門,脫去外套,坐在藤椅上,從興奮到平靜,持續(xù)一個中午。啥也沒干。藤椅怕是累了,吱吱作響。她雙手搭在藤椅扶手上,莫名其妙地哭起來。似乎受到莫大委屈,越哭越傷心。這種無端襲來的心緒一直折磨著她。
安然患有眩暈癥,坐車坐船坐飛機超過半小時,頭暈惡心。各種眩暈藥無濟于事。安然沒有出過遠門。一個人的日子,時光變慢了。
那是夏日最熱的幾天,空氣像是被玻璃一樣耀眼的陽光炙烤得癲狂。她穿件綿綢短袖衣裙,手里拿兩張折疊起來的報紙,充當扇子,不時扇動幾下。一個人的生活簡單。一天兩頓飯,做一次吃一天。更多時間交給藤椅,交給發(fā)呆。
恍惚間,覺得腳趾縫發(fā)癢,又覺什么東西從腳趾縫里爬出來,她歪頭動一下腳,眼睛半睜半閉,想看一眼是什么東西。芝麻樣的黑點,一點點從腳趾縫里滾出來,在腳面慢慢散開,感覺不到它們的溫度,能覺察到行進的路線是不斷向小腿上方前行。耳鼓被什么東西擊中,雷鳴般的腳踏聲,不絕于耳。一只拳頭飛過來砸在她的頭上,她嘴巴張得老大,沒叫出聲,人暈倒過去。
醒來時,窗外漆黑,沒有月亮的夜晚。薩爾曼大阪像時光老人一樣走進她的記憶。
安然不敢再想,幾十年間,經(jīng)歷太多無法忘記的瞬間,作為一名醫(yī)生,一名婦產科大夫,見得最多的是嬰兒。他們一個個長大,融入人海。有的還沒有開始生活,便悄然離開。像一?;覊m,無影無蹤。每次想到這時,那個幽靈抓一下她,怎么驅趕都無法攆走。
克瀾灣該回去看看。至少給那地方一個交代,畢竟是從那里走出來的人。太久沒有離開屋子。安然鼓足勇氣撥通了阿爾多斯的電話。
阿爾多斯家的牧場在克瀾灣。過去這里是集體所有,后來分給牧民,他家有八百畝草場。距克瀾灣不遠處的山坡上有間老屋,過去艾德力放牧時用來休息的地方。如今閑置,簡單收拾一下住人沒問題。細心的阿爾多斯拿來多功能LED 燈,一部能隨時跟他保持聯(lián)系的對講機,灌滿熱水的保溫桶,一個野外用的酒精爐,儲滿電的暖寶,以及奶酪、馕、包爾薩克、干果、黃油、果醬和鹽等。
跟艾德力一樣細致周到。安然說??粗郎系奈锲?,由衷感激阿爾多斯的照顧。
您,我們跟前,媽媽一樣的人。住得好,我高興。阿爾多斯說。順手把一只玻璃瓶放在炕桌上。這個花可以插一下。
點頭微笑。安然心窩滾燙。
推門見山見水,安然很滿意。夏天像蜜一樣稠的陽光從木格窗戶中流淌進來,灑在絢爛的花毯上。滿屋子都是花香的感覺。
您一個人住這里可以嗎?阿爾多斯的目光從鼻側漏過來探尋地看著安然。
習慣了獨居。安然說。慈祥的目光落在阿爾多斯黑紅的臉上。不用擔心。
中午在阿爾多斯家里吃了一頓清燉羊肉,胃滿滿當當。下午不想吃什么東西。安然從包里掏出披肩,披在肩上。把吊床搭在胳膊上。這個年紀爬山是奢望的事,四處走走沒問題。累了在吊床上歇息一會兒。這是女兒囑咐她的。她不是母親,像是孩子,聽從女兒的指令。
雪山和呼爾河在牧民眼里都是神靈。常有牧民來這里祈福和懺悔。過去,安然對此半信半疑。她不相信巖石構造的山,能體察人復雜的情感。也不能理解,一條峽谷中的河能通曉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
不知不覺,安然走到克瀾灣畔,那里有一個自己。意料之中的事。她在克瀾灣灌了一杯水,痛快地喝下。渾身輕松許多。她漸漸明白,許多事,你想抗拒、想忘記、想拋棄、想挽留,卻無能為力。
安然的記憶被激活,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一個個模糊的身影,都接受她的檢閱。不知是山給她壯了膽,還是河給了她底氣,沒有抽泣,連平日不請自來的恐懼、不安和焦慮,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夜幕降臨,安然借著月光在草地上漫步,聽不到腳步聲,四周安靜得有點失真。夜風伸出嬰兒般的手,牽引著她向一處幽暗的山灣走去。
月光下,山灣開闊地有幾處石頭堆。一處體積最小的石頭射出綠寶石般的光芒,照亮安然全身。安然突然意識到風把她帶到了墓地。她想再往前一步,風死死拽住她的胳膊,身子抖動幾下,站在原地。抖動中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像是暖瓶打碎了,又像是擊穿了玻璃墻,抑或是锃亮的鎧甲被甩出去的聲音。
此時,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阿爾多斯。問她怎么樣。安然說,感覺好極了。
需要什么幫助么?阿爾多斯問。
安然說,幫我聯(lián)系一下鎮(zhèn)衛(wèi)生院,我想以后每個周末來衛(wèi)生院志愿服務,趁著自己還能動,為牧民多做點事。
現(xiàn)任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是老院長王國忠的女兒王珊珊,省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阿爾多斯說。
女承父業(yè),太好了,帶我去看看。安然說。
阿爾多斯說:夜晚山里涼,早點休息,明天早晨去接您。
安然抬頭望向星空,明月正靜默地注視著她,不覺耳際滑過一串冰涼的串珠,無聲無息跌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