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味飄香

北喬

到臨潭的第一頓飯，我就吃上了手抓肉。準(zhǔn)確地說，是手抓羊肉，這也是我頭一回吃手抓肉。

盤子是羊形的，一只白白的羊臥著，頭稍昂起，盤子里有一條條肉，肥瘦相間，都帶骨，寬度和長度與我的食指大差不差，那樣子和豬小排有點(diǎn)像。沒有我想象中的粗獷，反倒是比較精致，也能看出，廚師的刀功不錯。我取了一條肥多瘦少的，一手捏骨一手扯肉，有些費(fèi)勁，但還算順暢。不是說到了高原，就要大口吃肉嗎？好吧，我把整條肉塞進(jìn)口中。麻煩來了，肉韌勁十足，我怎么嚼也嚼不爛。當(dāng)著眾人的面，我不好意思吐出來，更舍不得吐出來。為了遮人耳目，我左手捂著嘴呈傾聽談話狀，表面上風(fēng)輕云淡，口腔里牙齒與肉的戰(zhàn)斗一刻沒停，努力了好一會兒，我不得不放棄抵抗，硬生生地把肉推進(jìn)了喉嚨，狠狠地咽了下去。

來高原前，我著實(shí)做了一些功課，顯然，功夫下得還不夠，沒有細(xì)細(xì)研究一下這手抓肉怎么吃?？纯粗車顺缘媒蚪蛴形?，我心頭閃過小小的失落，當(dāng)晚再也沒吃這手抓肉的欲望了。臨睡前，我想起了手抓肉，感覺這本身就是一個隱喻。我來到曾經(jīng)的遠(yuǎn)方，縱然再努力，必然還會遭遇許多囫圇吞棗之事，甚至根本就無法嚼出味咽得下。

后來我才知道，這手抓肉還是人家特意為我們做的，肉煮到九成熟，切得齊整，而且是專挑的肋條肉。他們平常把一整塊牛肉或羊扔進(jìn)鍋里，可以放些姜、辣椒等佐料，但許多時候就是單純的清水煮，要的就是原味。肉只煮七成熟左右，最好帶些血絲。用盆端上來時，邊上會放一把鋒利的小刀，現(xiàn)割現(xiàn)吃。吃肉，要的就是有嚼頭，越嚼越香。他們說吃手抓肉，沒什么竅門，放開腮幫子，手與牙都用上勁就可以。我見他們吃起來有滋有味，吃過的骨頭呈慘白色，一點(diǎn)肉星兒都沒有，我怎么也做不到。我喜歡肉爛一些，可人家說那有什么嚼頭，不夠勁，不夠味。

在臨潭，人們說牛肉，多指的是牦牛肉。與羊肉相比，吃牦牛肉更需要咀嚼之功。吃牛肉，完全是用刀,那藏式小刀煞是討人喜。握起小刀，自己想吃哪里就割下來，這讓我感覺到了游牧人傳統(tǒng)的食肉方法。小刀割開肉，因肉只有七成熟，那血絲相當(dāng)顯眼，我常誤以為是生肉。他們愛吃這樣的肉，想來多是祖輩游牧生活的飲食基因還在?；蛟S，他們也是以這樣的方式致敬祖輩。鋒利的小刀、鮮美的牛肉，在堅(jiān)硬與柔軟之間，可以有太多的想象。

處于高寒地帶，牛羊生長得很慢，體格強(qiáng)健，肉質(zhì)密實(shí)，那份韌勁，吃起來考驗(yàn)牙齒。大塊吃肉，其實(shí)是吃下大塊的肉，他們更在乎這吃的過程。煮肉之法，已至極簡，只要鍋放得下，肉就盡可能大。能在嘴里解決的，從不勞煩那些烹飪之道。這是極為樸素的吃肉之法，也正因?yàn)檫@樣，他們吃出了肉的本真滋味。

來，弄塊肉，大人割下一塊特別筋道的肉遞給孩子，吃下了，再來啊。這塊肉真夠孩子嚼上好半天。就這樣，我們可以時常見到大人在桌上喝酒吃肉，小孩子在一旁玩耍，嘴里一直動個不停?？磥恚@吃肉的本領(lǐng)從小就開始練了。練的不只是牙齒的咬合力，更是一種吃的態(tài)度?；蛟S，其中還隱含生活的教義。

搞點(diǎn)肉吃，或，屋里去，煮肉上。臨潭人常說這兩句話時，口氣很尋常，很輕很輕，可端上的肉很壯觀。一盆羊肉，一盆牛肉，一盆血腸，盆是大盆，瞬間把桌子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F(xiàn)在許多人家用木質(zhì)的托盤裝肉，那往桌上一放，說是一座小山，真不為過。有了肉，別的菜，可以免了。事實(shí)上，臨潭人有了肉，就算是席了，其他菜可有可無。親朋好友聚在一塊兒，常常就是吃肉。飯可以不吃，肉不能少。臨潭人對肉執(zhí)著而濃烈的需求，不由得讓我贊嘆。

有肉吃，是臨潭人最低也是最高的生活要求。條件困難時，能吃上肉，這日子就算不錯了。現(xiàn)在條件好了，能盡情地吃肉，這生活頂好了。能吃回肉和天天能吃肉，他們都認(rèn)為是很奢侈的事。剛脫貧的農(nóng)民和生意做得相當(dāng)好的老板，都會說，現(xiàn)在日子好著呢，能敞開吃肉了。同樣，待客怎么著都得有肉，有肉又是待客的最高禮遇。

牦牛，藏語發(fā)音為“雅克”，最早漢地人稱牦牛為雅牛，后因形造出了“氂”字，該字本讀“雅”，漢語中“氂”字有多音，又讀“毛”，人們以牦牛全身長有長毛而形似，最后牦牛這個稱謂就流傳至今。據(jù)生物學(xué)家研究推斷，早在200 多萬年以前，野牦牛就與一些大型草食性獸類在青藏高原同生共處。就目前的研究，人類踏足青藏高原最早的年代在4 萬年前，而人類馴化牦牛始于7300 年前。我們現(xiàn)在遇見的基本上都是畜養(yǎng)牦牛，野牦牛在我們?nèi)粘Ｉ畹囊暰€之外。

在高原，牦?？梢該纹鹑藗?nèi)粘Ｉ畹娜?。牦牛肉、酥油、牦牛奶為食，酥油燈可供照明，用牛皮做靴子，牛毛搭帳篷，連牛糞也是最好的燃料。牦牛比馬更有力，更抗忍餓，馱運(yùn)、耕地，是強(qiáng)項(xiàng)。尤其是冰雪、沼澤之地，牦牛的行走能力，是驚人的。就連娛樂，騎牦牛也比騎馬更刺激更有趣味。

牦牛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奇怪的是，如此的熟悉的牦牛，偏偏又給人極為神秘之感。牦牛是世界上唯一的源種牛，沒有和其他牛雜交過，與企鵝、北極熊一樣屬于世界僅存的三種源種動物之一。古代藏族神話中，將野牦牛稱為天上的“星辰”。牦牛遠(yuǎn)比人類更適應(yīng)高原，千萬年來，它們就是高原的一部分?；蛟S正因?yàn)槿绱?，它們有著與高原一樣的神奇與神秘。日常性與神性，在牦牛身上得到完美交融。

遇見過牦牛打架，也算激烈，可在我看來那是兩位身披黑裙的舞者。如果牦?？焖俚乇寂?，那靜坐于肉體的野性會一下子爆發(fā)出來。這時候的牦牛，剛烈、威猛，渾身之力似乎足以駕馭茫茫的高原。只是這樣的場景很少很少，多數(shù)時候它們與高原一樣靜默、平和。青青的草地、白色的羊、黑色的牦牛，如同白天與夜晚在沉默中對話。是的，它們很安靜。安逸的生活，溫柔地剪去了它們的野性。更大的可能是，它們學(xué)會了隱忍，像高原一樣深藏我們無法感知的厚重。不問人間事，低頭吃草，咀嚼，似乎是它們最專注的事，也可能是它們生活中唯一的大事。

時常會在路上遇見牦牛，不緊不慢，步伐從容優(yōu)雅。我坐在車上，俯視那些黑得發(fā)亮的背，幾乎看不到它們的眼睛。每到這時候，我有種不得而知的優(yōu)越感。當(dāng)我在草地上遇見它們，那眼睛令我不寒而栗。不敢過久地對視，不是恐懼，而是我看到莫名憂傷。那壯碩的體形，讓我一下子渺小了卑微了。我總是有意與牦牛保持距離，靠得太近，我的世界就沒有了。那天，我在山坡上閑逛，陽光很好，天很藍(lán)，草很柔軟，我就躺了下來。原先的糟糕心情一下子治愈了，閉著眼想象飛翔的感覺。待我睜開眼時，一頭牦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這太意外了，我沒看到山坡上有牛啊，它從哪里來的？不是夸張，那一刻，我的眼前是一座山，牛眼里臥著深潭。我下意識地半坐著向后挪動，那牛一動不動。最后，我落荒而逃了。

我更喜歡羊，雖然我總覺得它那掛在唇邊的笑意，帶著某種嘲笑之味。老家的羊，我可以上去撫摸，但高原上的羊，我從來未能接近過，感覺它們的防備心特別重。這些高原上的羊，表面上很溫順，但與我格格不入，不像我老家的羊，有朋友之感。

高原上的牛羊，呼吸純凈的空氣，沐浴純凈的陽光，飲喝純凈的溪水甘泉，終身吃天然的野草。古老原始的放牧方式，依然在這里得以延續(xù)。人們給牛羊以一個舒適的家，給了它們安全、舒適及相對自由的生活。不再像它們的祖先那樣受寒冷風(fēng)雪之苦，時刻擔(dān)心被野獸撕咬。牧人像對待孩子一樣照料它們，每天陪著早出晚歸。

這些年草場越來越好，牛羊的日子也是好多了。沒有了兇險，一切都很安逸，只是無法終老。這和我家鄉(xiāng)的水牛不一樣。區(qū)別就在于牦牛成天在草地上邊玩邊吃，自在得很，而水牛一天到晚要干活，很辛苦又極不自由。水牛是家里的重要勞力，也是家庭成員之一，基本上都可以善終。牦牛的宿命是被宰，壽命有定數(shù)，但它們是否知道呢？更不知道的是，如果讓牦牛和水牛自主選擇，它們選現(xiàn)在的生活，還是互為對方，還是回到它們祖先那樣的生活？

這個問題真不能往深處想，想多了，我們可能就不是在為牛想了。

吃肉最夠味的，還當(dāng)是浪山的時候。

浪山，藏語稱“香浪節(jié)”?！跋憷恕笔遣卣Z采薪之意。每年農(nóng)歷六月中旬、藏歷六月初九，甘南許多地方都要舉辦“浪山節(jié)”。過去寺院每年這個時候進(jìn)山伐薪，因路途遙遠(yuǎn)當(dāng)日不能返回，遂選擇依山傍水處露宿野營，多則數(shù)日。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演變?yōu)閺V大農(nóng)牧民群眾喜愛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據(jù)《夏河史話》記載：節(jié)日的前一天日出之前，人們來到有拉再(祭祀石塔)的山頭上，煨桑祭神，祈求神靈的保佑。賽馬、賽牦牛、摔跤、拔河，是人們歡迎的項(xiàng)目，男女老少踴躍參加。入夜后，能歌善舞的藏族同胞，在熊熊燃燒的篝火邊，唱起悠揚(yáng)動聽的歌曲，翩翩起舞，盡情歡樂，直到深夜。

這時候的甘南，氣候宜人，風(fēng)景最美，人們可在草原、山間盡情地撒歡，吃肉喝酒自然少不了。在草地、在山坡上、在小溪邊支起大鍋煮肉，青煙躥得很高，肉香飄得很遠(yuǎn)。家族團(tuán)圓，好友相聚，小小的草地上，濃縮了人們?nèi)粘Ｉ畹乃校虐l(fā)了所有的快樂與幸福。人們以自己的方式，在演繹和回味那消失于歲月深處的遠(yuǎn)古生活。

臨潭屬于半農(nóng)半牧區(qū)，漢族人遠(yuǎn)多于藏族人，其浪山更接近郊游和野炊，幾乎沒有與馬有關(guān)的活動，至少我沒有遇上過。過去放牧是騎馬，現(xiàn)在基本是騎摩托。在人們的生活中，馬越走越遠(yuǎn)。

古戰(zhàn)鄉(xiāng)拉直村，每年二月有賽馬，周邊縣鄉(xiāng)都有人來參加。多個民族的男女老少，馬兒是從自家牽來的，比賽也簡單，就是比快。山谷間的開闊地，飛奔的馬兒卷起沙塵。

在冶力關(guān)天池的河灘上有馬，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用來做游客生意的。純粹的娛樂性體驗(yàn)，馬兒走得很慢，牽繩的農(nóng)民控制著速度，以保安全。

浪山，是對曾經(jīng)生活的追憶，更是當(dāng)下生活的延伸?？床坏今R，聽不到馬蹄聲聲，但馬的身影在人們心中揮之不去。

回到大自然中，以最舒展的情緒把自己完全交給湛藍(lán)的天空、嫩綠的草地以及掩不住野性的微風(fēng)。人們不再是當(dāng)年那樣騎馬來了，小汽車就在不遠(yuǎn)處的路上停著。許多人手機(jī)不離手，拍照刷微信。是的，現(xiàn)代性的元素很多，可我覺得眼前的一切與我夢中的畫面很相似?；蛘哒f，與我想象中的甘南草原是一樣的。

許多時候，煮肉并沒有專人，而是大家都在參與。吃肉，同樣如此。肉在那兒，刀在那兒，想吃，自己上去割一塊肉。孩子們喜歡弄上大大一塊兒，亂啃胡咬，雙手和臉上油滋滋的，就連笑容似乎都在冒油。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遠(yuǎn)離人群，到一棵樹下坐著，身邊是他家的狗。剛開始，他咬一口肉，就撕點(diǎn)肉給狗。后來，干脆自己咬一口，遞給狗咬一口。狗吃得很自然，他時而就沖著狗笑，時而在地上打滾，既是高興，又是試圖逗狗玩。狗還是在吃肉，不為所動。我很想上前參與其中，但終究沒有，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

我愛在草地上走來走去，走進(jìn)水聲里，走進(jìn)花香里，走進(jìn)肉香里，走進(jìn)人們的笑聲里。我走在人間，也走在天堂。有時，我還會選一高處坐下來。身后是樹林，再后面是高山。眼前是開闊的草地，追逐的孩子，拍照的姑娘，再往前就是那口大鍋和吃肉的人們，再往前就是一頂頂帳篷，最遠(yuǎn)處又是樹林和高山。我的目光隨意地撒向某一處，或者漫山遍野地亂晃，但總會時不時地看看那口煮肉的大鍋。

坐上一會兒，我想起童年時躺在草垛上，蹺著二郎腿仰望天空。這其中有什么樣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我還真是想不明白。

與一群牦牛和羊漫步在草原上，那是我向往的。

這天我到扎西家，想和他一起去牧場。我專門挑了這個日子，七月的草原，美得無法形容。扎西讓上初中的兒子才旦一起去，可才旦不情愿。說這話的時候，才旦正在羊圈里收拾羊糞，干得滿頭大汗。這不應(yīng)該啊，放牧能隨處溜達(dá)，比干這臟活累活舒服啊。扎西的口氣，沒有商量的余地，才旦很不高興地從羊圈出來。

我以為他們會帶上生肉、鍋之類，牧場比較遠(yuǎn)，中午不可能回來吃飯，在外野炊，蠻好的。不料，他們只是帶了些熟肉、饃和一些水，我也不好意思提什么要求。扎西給我拿來一件羊毛大衣，我說我穿著毛衣毛褲，不用了吧。扎西說，帶上吧，外頭會冷的。

扎西家有39 只牦牛、161 頭羊，牧場離住的地方有三小時的路程。距離其實(shí)不算遠(yuǎn)，從家出來有一段水泥路，后來就進(jìn)入草地。翻過兩個不算高但很大的山地草場，又走了個把小時，才到了扎西家的牧場。經(jīng)過的都是別人家的草場，牛羊可不能吃。扎西一路上吆喝不停，但還總有個別牛羊不聽話，動不動啃一口。才旦特別認(rèn)生，很少和我說話。剛開始，我的感覺很好，高原的天，藍(lán)得純藍(lán)，那云盡顯浪漫之感。我問才旦，這么好的天氣，到牧場多快活啊。他說，不好，還不如在家干活。這三小時，走得很慢，我才明白為什么不騎馬或騎摩托了。

這塊牧場很平坦，中間還有條小河。牛羊都聚到河邊喝水，扎西和才旦隨地就坐下了，我雖然有些累，但還是想走走。都說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這里可不需要。草很矮，都到不了羊的膝蓋。牛羊剛喝了一會兒水，扎西就趕它們?nèi)コ圆?，說是喝得太多，吃不下草，回去的路上，就得餓。

真沒有想象的那樣閑散，歇不多會兒，就得趕牛羊，不能讓它們在一個地兒吃的時間太長，要不然，這草就全廢了。

陽光很好，也沒什么風(fēng)。可待久了，真的很冷，我披上羊毛大衣。到了中午，扎西招呼我吃飯，還專門給我?guī)Я嗣姘f是擔(dān)心我吃不慣饃。因?yàn)檠b在保溫的袋子里，肉還不太冰，不過那饃確實(shí)很硬。扎西說，這天好多了，要是前幾個月或者到了十月份，肉就成冰塊一樣了。

我說，你怎么不唱歌呢？扎西說，唱歌，你瞧瞧我這忙得，嗓子也快冒煙了，有點(diǎn)空，就坐著，哪還有勁。說著，他嘴上咬著肉又去趕牛羊了。

我逗才旦，這么多牛羊，以后你娶媳婦不愁了。才旦說，我才不要呢。天天陪著這些牛羊，還不如它們舒坦呢，煩死了?？晌矣植幌雽W(xué)習(xí)，以后也只能像我阿爸這樣了。他這樣說，竟讓我無言以對。

這地方，手機(jī)沒信號，想看新聞刷視頻打發(fā)時間，是不行了。實(shí)在是閑得沒意思，我就和扎西一起趕牛羊。扎西總提醒我，你離遠(yuǎn)點(diǎn)哦，它們不認(rèn)識你，惹急了，會來頂你的。

恍惚間，我突發(fā)奇想，這到底是人在放牛羊，還是牛羊在牧人。才旦說，一天到頭，都是人在伺候它們，人過得沒它們好。小小的青年，似乎悟出了牧民生活的本質(zhì)。

傍晚，我們回去時，人和牛羊的步子都很沉重。牛羊是吃得太飽，我們?nèi)齻€男人是疲憊所致。路上，才旦和扎西說，明天再不來了。扎西笑笑，不來了，你再不來了。

放牧，真的沒意思。

晚飯時，才旦見到牛羊肉特別興奮，說好大吃一頓。我有些奇怪，平常不管夠嗎？扎西有些不好意思，哪能，全敞開肚子吃，這日子可就沒法過了。我這才知道，今晚能有這么多的牛羊肉，是因?yàn)槲襾砹恕?/p>

臨走的時候，才旦對我說，明天還來吧，我還陪你去。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我明天再來，他晚上還能盡興地吃肉。

我愛吃肉，尤其是紅燒肉。

紅燒肉，也是成年后才吃到的。成年之前，我有關(guān)吃肉的記憶并不多。那時，最羨慕人家過年的時候，門口掛個豬頭，一個完整的豬頭。現(xiàn)在誰家門口停輛再高級的車，哪怕是架直升機(jī)，也比不上當(dāng)年那個豬頭讓我羨慕。紅燒肉，一定是吃過的，比如左鄰右舍紅白喜事的桌上，比如年夜飯，但我一點(diǎn)印象也沒有。年二十八，家里會煮肉，悄悄撕一塊，蘸點(diǎn)醬油，那是最解饞的。還有就是肉丸。年二十九家里炸肉丸，我從不出門，一直圍著鍋臺。用我媽媽的話說，這孩子眼睛掉進(jìn)丸子里了，拔不出來了。在武警上海指揮學(xué)校那兩年，我記憶最深的就是每周一次的大排。說是大排，其實(shí)也沒半個巴掌大。

后來，真的是條件好了，我可以想吃肉就能吃肉，也就喜歡上了紅燒肉。一周不吃，就覺得渾身不得勁，腦子也遲鈍了。就是現(xiàn)在，我也時常放開了猛吃紅燒肉，怎么著也得滿滿一大碗。有時，家人會勸我，少吃些，容易三高呢。我說，我從小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穿上皮鞋盡情吃肉，現(xiàn)在能吃上了，還是想吃就吃，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牛羊肉，是好東西?？傻搅伺R潭，我從沒有大吃海吃，反而是有意識地控制自己。從早到晚，飯桌上都離不開牛羊肉，到誰家去，也是牛羊肉當(dāng)頭，哪怕不是飯點(diǎn)，人家也會端上牛羊肉，盛情地讓我吃上幾塊。我不敢多吃，我總認(rèn)為我的飲食結(jié)構(gòu)里沒有牛羊肉，吃多了，害處太多，比如痛風(fēng)之類。所以，我暗下給自己規(guī)定的是每兩天，只有一頓吃上些牛羊肉。雖說有些實(shí)在是躲不過，但總體上還是控制得不錯的。常有人勸我，以后離開臨潭，可就沒有這樣原生態(tài)的綠色的特別好吃的牛羊肉了。

在臨潭，想吃上紅燒肉，還真有難度。就是豬肉，也不是很多。食堂里，飯館里，不但是牛羊肉的主場，許多時候根本就看不到豬肉。大約到臨潭快一年了，我才在縣城的一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家店主營白煮肉。這把我高興的，第一次去，要了二斤，切成片，裝了滿滿一大盤子，我喝著茶，就干完了。后來，我平均一個月去一次，少則一斤，最多的一次三斤半。那真是吃得過癮。想想，在臨潭三年，我最過癮的，就是這樣吃肉。

回到北京后的近一年里，我吃紅燒肉的次數(shù)和量，比以前多得多，好像是要把三年的損失補(bǔ)回來一樣。

我喜歡吃牛羊肉，也知道離開臨潭后，很難再有這樣純正的好肉，也不可能像在臨潭時那樣隨時隨地都能開吃。臨潭這一方土地的文化，我再深入，也不可能完全走進(jìn)去，不可能全部融進(jìn)我的血液里。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更對臨潭以及臨潭的歷史人文懷有深深的敬畏。

肉味飄香，我只能是匆匆過客。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