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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風(fēng)(外一篇)

      2022-03-22 22:47:24吳佳駿
      教師博覽·中旬刊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白蠟樹野地鳥窩

      吳佳駿

      也許就要起風(fēng)了,在這個荒涼而寂靜的上午。野地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幾朵黃色的小花低著頭。小姑娘放下手里自制的風(fēng)箏,走到花朵的旁邊,蹲了下來。她想摸一摸那幾朵孤零零的小花,手剛伸出,又忽然停住了。她發(fā)現(xiàn)那些小花一直在躲避她的目光,就像她躲避著村子里其他人的目光一樣。

      白云依舊是去年的樣子,在天空悠悠地飄動。小姑娘故意將目光從小花的身上移開,望向天上的云朵。她這么做,既是在保護小花,也是在保護自己。它們都太弱小了,淡淡的一縷陽光,便可以輕易地將它們灼傷?;蛟S白云知道小姑娘在望它,頓時害羞起來;不多一會兒,就變成了稀稀拉拉的淚珠,墜落到野地上和她的嘴唇上。小姑娘伸出舌頭,舔了舔,這天空的眼淚竟然跟她那清澈、明亮、干凈和憂郁的眼睛里流出來的眼淚一樣咸,一樣苦澀。她終于明白,為何那些黃色小花和潔白云朵都要躲避她的目光了。它們經(jīng)受不起她那目光長久的撫摸和凝望,她的淚水里含有太多的鹽分。凡是被她注視過的事物,都會結(jié)上厚厚的堿。多年來,她習(xí)慣了把自己藏在生活的暗處。即使偶爾遇見明亮的事物,她也會悄悄地繞開,像繞開那些心底的疼痛、孤獨和懼怕。

      可小姑娘這次去野地里,不是要觀賞一朵小花,或凝望一朵白云,而是想放飛手里的那只風(fēng)箏。那是一只寫滿了心事的風(fēng)箏。小姑娘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將它做成。她先是去后山挑選了一根金黃色的竹子來做風(fēng)箏的骨架,又偷偷地撕掉自己的作業(yè)本來做風(fēng)箏的皮肉,再熬了半碗糨糊將風(fēng)箏的骨架和皮肉黏牢。最后,她又拆了一件母親離開家鄉(xiāng)之前給她織的舊毛衣來做放風(fēng)箏用的長線。她期待這只自己親手做的風(fēng)箏能夠順利地飛上天,這是她長這么大以來的頭一個夢想。她想像風(fēng)箏那樣飛,飛到白云之上,飛到村里人都不能找到的遠方;她還想騎上風(fēng)箏,去看看母親到底在南方的哪一個角落里熬夜和哭泣,看看父親到底在北方的哪一個工地上喊疼和打鼾。她不想再在低處生活,她要飛到高處,飛出貧窮對她的壓榨,飛出親情對她的冷漠,飛出奶奶死后對她的折磨,飛出爺爺病后對她的依賴……

      小姑娘在野地里走來走去,她手里的風(fēng)箏也在陪她走來走去。這是一個荒涼而寂靜的上午,她想快快地將風(fēng)箏放飛,可那能夠使風(fēng)箏起飛的風(fēng)卻遲遲不來。小姑娘焦急地等待、盼望和祈禱著。在這之前的許多天或許多年里,她在野地里遭遇過無數(shù)場風(fēng)——在她割草的時候,種地的時候,靜坐發(fā)呆的時候,守望落日下山和炊煙升起的時候,坐在奶奶的墳前悄悄說話的時候。那些風(fēng)時大時小。風(fēng)大的時候,她聽到風(fēng)在唱著悠長而不倦的悲歌;風(fēng)小的時候,她聽見風(fēng)在發(fā)出微弱而沉悶的嘆息。她太熟悉那些風(fēng)了,那些風(fēng)也太熟悉她了。她是風(fēng)唯一的聽眾和知音,風(fēng)是她成長的饋贈和磨難。

      或許在風(fēng)的眼中,這個臉龐圓潤、眼神迷離的小姑娘就是一朵永遠低著頭的小花,或一朵蓬松的蒲公英。風(fēng)只要輕輕一吹,就會將她吹散。故只要小姑娘每次來野地里,風(fēng)都要避著她刮,這大概也是為何她在遇到那么多場風(fēng)后還能安然無恙的原因。

      小姑娘越來越焦急,站在野地里瑟瑟發(fā)抖,她手里的風(fēng)箏也在瑟瑟發(fā)抖。那只風(fēng)箏的脊背和胸腹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娟秀字跡。每一個字,都是從她的心窩子里流淌出來的,既濃縮了愛,也濃縮了恨。在等風(fēng)的間歇,小姑娘又將那些字認真地看了一遍。那幾朵孤零零的黃色小花和天上孤零零的白云也將那些字看了一遍。小花看后,頭垂得更低了。白云看后,更是忍不住大顆大顆地落淚——白云的淚把風(fēng)箏和風(fēng)箏上的字都打濕了。

      這一切,風(fēng)都看在眼里。它想刮一場大風(fēng),將風(fēng)箏和小姑娘一起送上天,但它到底還是沒有刮,它只吹了一陣和風(fēng)。

      它看見小姑娘的手緊緊地抓著風(fēng)箏的骨架,眼淚在和風(fēng)里飛。

      鳥 窩

      我從樹下走過的時候,幾乎沒有注意到那個鳥窩。我在走動中錯過了許多東西——落日與青山的揮手,流水與樹影的纏綿,花朵與晚風(fēng)的分離,種子與沙土的相聚……但我到底還是看到了它,在我回眸的剎那。它作為鳥的一個遺址,牢牢地架在那棵白蠟樹的枝杈間。

      這是一個空鳥窩。光線從頂端打下來,有一種古舊之感。我不知道這個窩里的鳥都去了哪里,是隨著季節(jié)遷走了,還是被飛翔帶去了遠方?也許,它們是遵從了夢想的召喚,去另一個叢林、石崖或草甸,開始新的生活,換了一種活法吧。

      鳥跟人一樣,住久了,都是要遷居的。鳥朝鳥想去的地方遷徙,人朝人想去的地方遷徙。不同的是,鳥遷走后,隔一年半載,等到春風(fēng)吹綠楊柳或桃花染紅山野的時候,它們還會飛回來,重新在故鄉(xiāng)筑一個窩,找尋舊時光陰。而人呢,一旦遷走后,就不想再回來。哪怕故園長滿荒草,墻壁爬滿青苔。即使回來,也是要挑時間的。諸如清明節(jié)前后,除夕的夜晚或農(nóng)歷正月最初的幾天?;貋砗笠膊粫聒B一樣戀舊,去沐浴春光,把心事和記憶放到陽光下曬一曬;只會跑去覆滿野草的墳頭,給逝者燒幾張紙錢,放一掛鞭炮——心慈一點的,再跪下磕幾個頭,說幾句言不由衷的話,就匆匆地離去。

      有鳥窩的地方就有鳥的影子和歌唱。我愿意相信是這樣。就像現(xiàn)在,我看到白蠟樹上的空鳥窩,眼前就會幻化出幾只鳥來,它們在我的回憶里飛翔和鳴叫。許多年前,大概也是在這棵白蠟樹下,有三個光著腳板的孩子,望著樹上的鳥窩發(fā)呆。窩里有幾只肉嘟嘟的小鳥,鵝黃的絨毛像陽光一般耀眼。鳥媽媽也許是出去覓食了,把孩子們留在窩里。天就要黑了,夕陽在天邊漸次吹熄火把,晚風(fēng)將火星吹得東一顆西一顆,飄得滿天空都是。那幾只小鳥感到害怕,孤獨和夜幕同時籠罩在它們的頭頂。它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發(fā)出顫抖的嘰喳聲。過了一會兒,有一只膽子稍大的小鳥,將頭伸出鳥窩,四下張望了一番,它發(fā)現(xiàn)那三個孩子正驚恐地望著它們,和它們之上正在降臨的暮色。

      那三個孩子的媽媽也外出覓食了。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媽媽是否跟小鳥的媽媽去了同一個地方。她們都是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有口飯吃,不至于挨餓。他們想幫自己的媽媽卻幫不了。他們可憐自己,也可憐那幾只小鳥。他們可憐自己的媽媽,也可憐小鳥的媽媽。他們擔(dān)心媽媽在覓食的過程中慘遭不測——被一場風(fēng)暴刮到天涯或海角,被一陣雷電送去地獄或天堂,被一輪太陽曬成塵土或枯草,被一次山洪沖去地心或遠方……

      小鳥們在樹上盼媽媽,孩子們在地上盼媽媽。不管是誰的媽媽先歸來,他們都會欣喜若狂。如果是小鳥的媽媽先回來,孩子們就會吹響呼哨,他們的呼哨是黃昏下的晚禱。如果是孩子們的媽媽先回來,小鳥們就會在樹上歌唱,它們的歌唱是晚風(fēng)中的誦經(jīng)。

      時間晨昏交替地過了若干年,孩子們都長高長大了,那幾只嗷嗷待哺的小鳥也早已展翅飛遠。黃昏和風(fēng)雨,夜幕和孤獨,都不再使他們感到懼怕。他們已經(jīng)能夠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不再需要媽媽的呵護和陪伴。他們?nèi)チ诉h方生活。媽媽老了,鳥窩空了??湛盏镍B窩裝著媽媽的盼望和孤寂。那盼望,像月亮一樣時圓時缺;那孤寂,像星星一樣時明時暗。

      我從樹底下走過,我的頭上有一個空著的鳥窩。我癡癡地抬頭望,我是當(dāng)年那三個孩子中的一個。我能望見的仍是當(dāng)年的那個鳥窩,我所望不見的是當(dāng)年的那幾只鳥。天又要黑了。天黑得好快好早?。≡谔旌谥?,我看見有一個老人,慢慢地來到白蠟樹下,她的手里拿著一片羽毛。她知道那片羽毛是多年前從某只小鳥身上掉下來的,但不知道是哪一只小鳥。她將這片羽毛珍藏了幾十年,只為有朝一日能夠親自將羽毛還給那只鳥。她每天都在鳥窩下等待著鳥兒的歸來,頭發(fā)白了,皺紋深了,她等待的鳥仍是沒有來。但她相信那只鳥會回來,就像我相信有鳥窩的地方就有鳥的影子和歌唱。

      可那個空鳥窩,是死神的一頂帽子,反扣在蒼藍色的天底下。

      (插圖:羅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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