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之妻與陶詩的言外之意*

李劍鋒

(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山東濟(jì)南 250199)

自從蘇軾揭示陶詩“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與子由六首》其五)，“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shí)美”(《評韓柳詩》)的美學(xué)意蘊(yùn)后[1]，讀者不斷認(rèn)同蘇軾的闡釋，在閱讀和解析陶詩時(shí)，能夠有意識地體會陶詩的妙處，體會其平淡自然背后的不平淡之處。不論是內(nèi)容的微言大義，還是形式的組織安排，都有刻意的闡釋，明末黃文煥的《陶詩析義》、清初吳淇的《六朝選詩定論》可為典型代表。四庫館臣概括前者特點(diǎn)云：“其析義之例有三：一曰練句練章，不專平淡；一曰憂時(shí)念亂，不徒隱逸；一曰理學(xué)標(biāo)宗，圣賢自任?！盵2]黃文煥反彈琵琶，專從陶詩平淡表象的對立面去觀察陶詩，其弊端是過度闡釋，然其合理性則提示我們不要輕易滿足于陶詩的表象，而應(yīng)當(dāng)透過表象作深入地觀察和思考。陶淵明是歷史意識濃厚的作家，考索其所用典實(shí)可以體會其綺麗和豐腴之處；又陶詩是特殊歷史語境中的產(chǎn)物，明了其歷史語境，其詩中隱而未顯的意味才能品味而出。把握歷史與語境兩點(diǎn)，可以把“綺”“腴”“膏”“美”相關(guān)有味之處體會和揭示出來。下面僅對陶詩涉及古代隱士妻子及自己妻子之處的言外之意集中做一觀察和闡發(fā)，以揭示其不同尋常處。

一、贊賞春秋隱士婦唱夫隨典實(shí)中的賢妻

陶淵明的忘年交顏延之在《陶征士誄》中稱陶淵明為“南岳之幽居者”[3]。今傳最早而完整的陶淵明傳記為南朝沈約所撰《宋書》卷九三《隱逸傳》所錄《陶潛傳》，這是其《隱逸傳》中最長的一篇隱士傳記，奠定了后世讀者把陶淵明看作高尚隱士的基本印象。陶淵明作品寫到了四十多位隱士、高士、貧士，表現(xiàn)了一個(gè)貧困的隱居者的生活和志趣，所以鐘嶸《詩品》尊陶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4]。從一定意義上說，陶詩反映的是一個(gè)隱士眼中的生活和世界。

陶集中直接贊頌隱士的作品有《詠貧士七首》《扇上畫贊》《尚長禽慶贊》，其他詩文如《勸農(nóng)》《飲酒二十首》《讀史述九章》《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贈羊長史》《擬古九首》《桃花源詩》《述酒》《五柳先生傳》《感士不遇賦》《與子儼等疏》《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等都明確或多或少涉及到。這些作品中的隱士都是陶詩贊頌的對象，是詩人的榜樣和寄托，體現(xiàn)了作者特殊的歷史意識，其審美意義在于增加了作品的言外之意，是陶詩之所以含蓄蘊(yùn)藉的切實(shí)表現(xiàn)之一。陶詩中的隱士形象有三個(gè)突出的特點(diǎn)，一是躬耕自食，二是固窮樂道，三是夫唱婦隨。前二點(diǎn)前人所論已多，此僅就后者作一考察。

夫唱婦和或者婦唱夫和是陶詩中的隱士形象最突出的特點(diǎn)之一。陶淵明于此著墨不多，卻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作品中有七八次或明或暗寫到隱士妻子的形象，分別見于《五柳先生傳》《與子儼等疏》《扇上畫贊》《歸去來兮辭》《尚長禽慶贊》《桃花源記》和《詠貧士七首(其七)》等，此摘錄前六者相關(guān)詩文如下：

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逼溲云澣羧酥畠壓?？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五柳先生傳贊》)

余嘗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dú)內(nèi)愧。(《與子儼等疏》)

蔑彼結(jié)駟。(《扇上畫贊》所贊為於陵仲子妻)

冀缺攜儷。(《勸農(nóng)》)

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辭》暗贊北郭先生妻或者於陵仲子妻)

尚子昔薄宦，妻孥共早晚。(《尚長禽慶贊》)

自云先世避秦時(shí)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桃花源記》)[5]

前二例所寫到的是黔婁之妻、老萊之妻和於陵仲子妻等三人，她們分別是春秋時(shí)期魯國人黔婁、楚國人老萊子和齊國人陳仲子的妻子，同被寫入西漢劉向的《列女傳》卷二《賢明傳》，相關(guān)記敘依次如下：

魯黔婁先生之妻也。先生死，曾子與門人往吊之。其妻出戶，曾子吊之。上堂，見先生之尸在牖下，枕墼席稿，褞袍不表，覆以布被，手足不盡斂，覆頭則足見，覆足則頭見。曾子曰：“斜引其被則斂矣。”妻曰：“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也。先生以不斜之故，能至于此。生而不邪，死而邪之，非先生意也?！痹硬荒軕?yīng)，遂哭之曰：“嗟乎！先生之終也，何以為謚？”其妻曰：“以‘康’為謚?！痹釉唬骸跋壬跁r(shí)，食不充口，衣不蓋形，死則手足不斂，旁無酒肉。生不得其美，死不得其榮，何樂于此而謚為‘康’乎？”其妻曰：“昔先生君嘗欲授之政，以為國相，辭而不為，是有余貴也；君嘗賜之粟三十鐘，先生辭而不受，是有余富也。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貧賤，不忻忻于富貴，求仁而得仁，求義而得義，其謚為‘康’，不亦宜乎？”曾子曰：“唯斯人也有斯婦。”君子謂黔婁妻為樂貧行道。《詩》曰：“彼美淑姬，可與寤言?！盵6]

楚老萊子之妻也。萊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陽，葭墻蓬室，木床蓍席，衣缊食菽，墾山播種。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萊，賢士也?！蓖跤敢澡挡?，恐不來，楚王駕至老萊之門。老萊方織畚。王曰：“寡人愚陋，獨(dú)守宗廟，愿先生幸臨之?！崩先R子曰：“仆山野之人，不足守政?！蓖鯊?fù)曰：“守國之孤，愿變先生之志?！崩先R子曰：“諾。”王去。其妻戴畚萊，挾薪樵而來，曰：“何車跡之眾也？”老萊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國之政?！逼拊唬骸霸S之乎？”曰：“然。”妻曰：“妾聞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隨以鞭捶，可授以官祿者可隨以鈇鉞。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祿，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妾不能為人所制！”投其畚萊而去。老萊子曰：“子還。吾為子更慮。”遂行不顧，至江南而止，曰：“鳥獸之解毛，可而績而衣之，據(jù)其遺泣(粒)，足以食也?！崩先R子乃隨其妻而居之?！又^老萊妻果于從善?！对姟吩唬骸昂忾T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療饑。”此之謂也。[7]

楚於陵子終之妻也。楚王聞於陵子終賢，欲以為相，使使者持金百鎰，往聘迎之。於陵子終曰：“仆有箕帚之妾，請入與計(jì)之?！奔慈?，謂其妻曰：“楚王欲以我為相，遣使者持金來。今日為相，明日結(jié)駟連騎，食方丈于前。可乎？”妻曰：“夫子織屨以為食，非與物無治也；左琴右書，樂亦在其中矣。結(jié)駟連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過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懷楚國之憂，其可乎？亂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庇谑亲咏K出，謝使者而不許也。遂相與逃而為人灌園。君子謂於陵妻為有德行。《詩》云：“愔愔良人，秩秩德音。”此之謂也。[8]

黔婁、老萊子和陳仲子都是春秋時(shí)期著名的隱士，是陶淵明所贊賞的歷史人物，如《詠貧士七首》之四便是專門贊頌黔婁的：“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一旦壽命盡，蔽覆仍不周。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從來將千載，未復(fù)見斯儔。朝與仁義生，夕死復(fù)何求?！盵9]這首詩贊頌黔婁“安貧守賤”，守道無憂，其中所用的史實(shí)“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一旦壽命盡，蔽覆仍不周”都來自《列女傳》黔婁妻傳，隱然暗含著黔婁妻的形象?！段辶壬鷤髻潯芬瓓渲拶澢瓓洹安黄萜萦谪氋v，不汲汲于富貴”之語為“五柳先生”精神寫照，直接顯示出陶淵明對黔婁妻的敬重之情。“老萊妻果于從善”“於陵妻為有德行”，她們共同之處是不為世俗利祿富貴所動，關(guān)鍵時(shí)候能夠幫助丈夫擺脫動搖的思想局限，毅然堅(jiān)守安貧樂道的隱士生活。陶淵明《扇上畫贊》和《歸去來兮辭》“結(jié)駟”“容膝”的用語及其意蘊(yùn)明顯來自於陵妻傳記中於陵妻之口，《與子儼等疏》感慨自己“室無萊婦”等語都傳達(dá)出對于兩位女性的敬意。上面三組夫妻關(guān)系有一個(gè)共同點(diǎn)，即都是丈夫聽從妻子的意見，是婦唱夫隨，而不是夫?yàn)槠蘧V；妻子深明大義，丈夫惟道是從。

值得關(guān)注的是，漢人韓嬰《韓詩外傳》卷九記載到北郭先生妻，其事與於陵妻相同：

楚莊王使使赍金聘北郭先生，先生曰：“臣有箕帚之使，愿入計(jì)之?！奔粗^婦人曰：“楚欲以我為相，今日相，即結(jié)駟列騎，食方丈于前。如何？”婦人曰：“夫子以織屨為食，食粥毚履，無怵惕之憂者，何哉？與物無治也。今如結(jié)駟列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過一肉。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殉楚國之憂，其可乎？”于是遂不應(yīng)聘，與婦去之。詩曰：“彼美淑姬，可與晤言?！盵10]

兩相對照，《韓詩外傳》北郭先生妻傳與《列女傳》於陵妻傳顯然是同一個(gè)故事，只是主角名號不同。聯(lián)系到都是楚王聘請隱士、都是隱士之妻說出一段蔑視富貴、甘愿隱逸的名言，我們完全有理由認(rèn)為北郭先生就是於陵子，北郭先生妻就是於陵妻。其中原委俟考，但從詩文中沒有提到北郭先生及其妻子來看，陶淵明顯然讀到且認(rèn)可的是於陵妻的傳記，也就是說，《歸去來兮辭》“容膝”的語典當(dāng)為於陵妻之語。

至于春秋時(shí)賢能之士冀缺，還不是典型的隱士，可以看作高士，他出仕前攜妻而耕得到關(guān)注，也折射出陶淵明對于隱逸家庭生活的重視。

二、感慨秦漢隱士之妻及為妻之不易

《桃花源記》記敘避秦之人“率妻子邑人”來桃花源，作為妻子的女性是桃花源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員。桃源人“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過的是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敖猿鼍剖场闭写凉O人的，自然也有家庭主婦的熱情和辛勞。桃源社會是理想社會的寫照，也是隱士們向往的淳樸社會的理想寫照。桃源社會就是藝術(shù)化了的上古淳樸社會，是審美化了的田園社會，桃源人就是隱士的藝術(shù)形象，桃源中的女性自然也有隱士妻子的影子。在陶淵明的理想世界中有女性、有賢妻。在自由、自然、和諧的社會生活中總是有具體的家庭、有兩情相悅的賢妻。

在《與子儼等疏》中，陶淵明提到的孺仲妻即漢代王霸妻，她可謂漢代的黔婁妻和於陵妻?！逗鬂h書·列女傳》載：

太原王霸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霸少立高節(jié)，光武時(shí)連征，不仕。妻亦美其志行。初，霸與同郡令狐子伯為友，后子伯為楚相，而其子為郡功曹。子伯乃令子奉書于霸，車馬服從，雍容如也。霸子時(shí)方耕子野，聞賓至，投耒而歸，見令狐子，沮怍不能仰視。霸目之，有愧容，客去而久臥不起。妻怪，問其故。始不肯告。妻請罪，而后言曰：“吾與子伯素不相若，向見其子容服甚光，舉措有適，而我兒曹蓬發(fā)厲齒，未知禮則，見客而有慚色。父子恩深，不覺自失耳。”妻曰：“君少修清節(jié)，不顧榮祿。今子伯之貴孰與君之高？奈何忘宿志而慚兒女子乎？”霸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終身隱遁。[11]

見到楚相朋友的兒子“容服甚光，舉措有適”，而自己的兒子“蓬發(fā)厲齒，未知禮則”，隱士王霸“不覺自失”，一時(shí)間懷疑自己做隱士選擇的正確性。這時(shí)候，王霸妻子的一番話語令王霸回歸本志，豁然冰釋。本來“少修清節(jié)，不顧榮祿”，現(xiàn)在孩子如此，自然是“求仁而得仁”。陶淵明在《與子儼等疏》中用王霸妻的典故是為了說明自己“敗絮自擁，何慚兒子”，隱居躬耕，本求高尚其志，哪怕貧賤也在所不辭，落得清白遺子孫，又何慚愧之有？寫《與子儼等疏》的目的之一或許正是希望孩子明了自己固窮守節(jié)、隱居終生的苦心。如果將“孺仲賢妻”跟行文后面的“室無萊婦”聯(lián)系起來讀解，其中的意味值得深思。或者以為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任妻子的不滿[12]，不滿或者有之，但不可強(qiáng)調(diào)過度。在這里，“室無萊婦”要表達(dá)的目的是自己隱居之志的堅(jiān)定，而不是對于妻室的不滿，即不滿是附帶出來的，不是本句的重心。即使“室無萊婦”，陶淵明仍然堅(jiān)守本志，熬過艱難，故臨終前自信“羲皇上人”般的審美人生值得珍惜，所謂“意淺識罕，斯言可?！盵13]是也。

即使妻子沒有達(dá)到《列女傳·賢明傳》黔婁妻、於陵妻，《后漢書》王霸妻那樣賢明的高度，陶淵明也不至于單純表現(xiàn)對于妻子的不滿?！对佖毷科呤住菲淦咴疲?/p>

昔在黃子廉，彈冠佐名州。一朝辭吏歸，清貧略難儔。年饑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14]

宋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卷十七引《風(fēng)俗通》注此詩曰：“潁川黃子廉，每飲馬，輒投錢于水。其清可見矣?！秴侵尽S蓋傳》：故南陽太守黃子廉之后?！盵15]準(zhǔn)此，則黃子廉為東漢人，曾任南陽太守，三國時(shí)期吳國的黃蓋為其后人。清人何焯說：“此篇言終不為妻子所累，貶節(jié)復(fù)出也?！盵16]這顯然只揭示了詩歌顯在層面的意蘊(yùn)，至于深細(xì)之處則差之毫厘?！澳牮嚫腥势蓿橄蛭伊鳌眱删浔憩F(xiàn)的陶淵明絕非是不能同情妻子、不近人情的丈夫。詩歌既然稱“仁妻”，仁妻既然已經(jīng)“泣涕”而言，身為丈夫者怎能無動于衷？所以才有下兩句：“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大丈夫即使有自己堅(jiān)守的本志，為子女憂心也是生來就在所難免的。對于妻子的難處、苦處，甚至埋怨之處，做丈夫的豈能鐵石心腸、無所感觸呢？此正是陶淵明擺脫僵化名教，順任自然性情，仁厚出于本心之處。梁實(shí)秋在《陶淵明“室無萊婦”》一文中解析《詠貧士七首》其七并推及陶淵明的心態(tài)說：“言妻子饑寒，泣涕直流，但未能撓其志，而丈夫志在固窮，但亦不能不為兒女憂。妻不撓夫之志，可敬之至，但不能禁其泣涕直流；夫不為妻所累而改其志，但衷心亦不能不為兒女憂。夫耕于前，妻鋤于后——是一幅美麗圖畫，不知二人心中亦正各有所感，不足為外人道也。先生詩乃直言‘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道出先生心事，是先生率真可愛處?！盵17]梁實(shí)秋這種解釋可謂得其實(shí)情。黃子廉雖是廉潔高士，固窮守節(jié)，但不至于對親人妻子生活窘?jīng)r毫無所感，此可謂一種同情的理解。陶淵明對待翟氏的態(tài)度當(dāng)也是如此。此正如陶淵明之妻固請種稻，陶淵明也只好準(zhǔn)許五十畝種稻，而不會固執(zhí)無情，自作主張就全部種上釀酒作物秫。所以，陶淵明對于“仁妻”雖然不是對于黔婁妻那樣沒有貶抑的贊揚(yáng)，但也不是毫無同情的否定，而是在同情、理解基礎(chǔ)上盡己所能，而又在原則上不作讓步。至于尚長妻，在《尚長禽慶贊》中只是一個(gè)輔助性存在，不是陶淵明關(guān)注的重心。嵇康《圣賢高士傳》有尚長傳記，稱他在王莽時(shí)避世不仕，曾短暫在司空王邑幕府任職，王邑想把他推薦給王莽，尚長固辭“求退”，“為子嫁娶畢，敕：‘家事斷之，勿復(fù)相關(guān)，當(dāng)如我死矣。’是后肆意，與同好游五岳名山，遂不知所在。”[18]陶贊云“尚子昔薄宦，妻孥共早晚”，陶淵明“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此與尚長相同，《尚長傳》并沒有專門寫其妻子事跡，而陶贊卻特別寫及“妻孥共早晚”，可見陶淵明是把妻子同處作為尚長隱士生活的典型情境來想象的。至于拋妻別子，自顧游覽之樂，則為陶所不取。

三、陶詩念及妻子的含蓄表達(dá)

陶淵明以古代高尚的隱士、貧士為自己的榜樣，而且尤其不掩飾對于隱士志同道合夫妻關(guān)系的向往之情；對女性，尤其是對具有理解隱士志趣的隱士賢妻表現(xiàn)了敬重之情；自我中心、夫?yàn)槠蘧V的大男子主義思想比較淡薄。陶淵明深切地感受過愛情的煎熬，在《閑情賦》中有纏綿悱惻、淋漓盡致的表達(dá)，這是他拋棄僵化綱常、善待妻子的感性基礎(chǔ)。他“始室喪其偏”[19]，三十歲時(shí)前妻亡故，史無明載；其詩文與他人史料涉及的基本是他與后妻翟氏的關(guān)系。陶淵明與后妻翟氏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呢？蕭統(tǒng)《陶淵眀傳》云：“其(陶淵明)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20]李延壽《南史·隱逸傳》云：“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節(jié)，夫耕于前，妻鋤于后云?！盵21]這些歷史記載顯然是把陶淵明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理想化了，認(rèn)為他們志同道合，似乎沒有志趣的矛盾。然而沈約《陶潛傳》又記載到在陶淵明為彭澤令時(shí)，與妻子翟氏就三頃公田種秫種稻有過爭執(zhí)，種秫可以釀酒，滿足自己好酒愿望，種稻可以收獲口糧，養(yǎng)家糊口。爭執(zhí)的結(jié)果是陶淵明不得不妥協(xié)，五十畝種稻，二頃五十畝種秫。這件事似乎表明他們夫妻之間并非總是和諧。陶淵明對待自己妻子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怎樣理解？恐怕還得回歸陶淵明詩文方是求解正道。

《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云“勠力東林隈”，古直注引《漢書·楊惲傳》“身率妻子，戮力耕?！弊鹘鈁22]，詩中隱然有妻子共同參加田間勞動的影子；《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詩二首》其一云“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古直注引《后漢書·逸民傳》云：“龐公者，襄陽人也。劉表就候之。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龐公笑曰：‘鴻鵲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棲；黿鼉穴于深淵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各得其棲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蜥尭趬派?，而妻子耘于前。”[23]其中也隱然以“夫耕于前，妻耘于后”為“所?！敝唧w內(nèi)容，則癸卯歲一起參加春耕勞動的人中當(dāng)有妻子?！陡託q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二首》其一寫出差歸來接近家鄉(xiāng)時(shí)云：“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逼患捌拮?，難道他真的就忘掉了妻子，一心想的全是老母親和兄弟？此當(dāng)聯(lián)系傳統(tǒng)文學(xué)表達(dá)的互文之法解讀，當(dāng)聯(lián)系魏晉以詩言志罕言妻子的歷史語境從得意忘言處領(lǐng)會，言及母親、兒子，不言妻子而妻子自然寓含其中矣。又《雜詩十二首》其九寫羈旅之情云：“蕭條隔天涯，惆悵念常餐?！薄俺２汀币辉~值得聯(lián)系歷史含義仔細(xì)琢磨，“依《古詩十九首》‘努力加餐飯’、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上言加餐飯’，‘常餐’不是平時(shí)所食、也不是照顧自己衣食的母親，‘而是那個(gè)給自己做常餐的人，或是勸自己好好吃飯的人’，即妻子”[24]?！峨s詩十二首》其十云“慷慨憶綢繆，此情久已離”，丁福保箋注：“《詩·唐風(fēng)·綢繆》，昏姻不得時(shí)。故古詩皆以綢繆為昏姻之稱?？紖鞘夏曜V，先生三十喪偶，今云‘經(jīng)十載’，蓋辛丑、壬寅之間?！苏履艘蛐幸鄱技暗客觥！盵25]則此詩憶及前妻?！峨s詩十二首》其十一云：“離鹍鳴清池，涉暑經(jīng)秋霜。”古直引嵇康《琴賦》：“嚶若離鹍鳴清池。”《文選》卷四張衡《南都賦》：“寡婦悲吟，鹍雞哀鳴?！崩钌谱ⅲ骸啊豆褘D曲》未詳，古相合歌有《鹍雞》之曲?！盵26]則“離鹍”則亦隱然孤單自指，有思念亡妻之意(此董舒心博士意見)。至于《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始室喪其偏”[27]，《酬劉柴桑》“命室攜童弱，良日登遠(yuǎn)游”[28]，則直接懷念亡妻、陪伴后妻游覽了。如此，陶淵明不但把妻子納入隱逸生活，而且時(shí)常含蓄地寫及妻子。不是不關(guān)念妻子，而是囿于傳統(tǒng)禮法和心理不便直言思念妻子而已。因此而及彼，無中能生有，這是寫詩、讀詩之法，也是陶詩平淡有味之一味。話不說透，而所透之意及未透之意盡在其中；天何言哉，而四時(shí)運(yùn)行自然，陶詩不言之言正是其自然特點(diǎn)之一。否則，說得完全盡了，則詩意僅止于此，盡了之外的意味便傳達(dá)不出來。陶詩之寫妻子大都需從無處體會，心中有念而不明言，其中大有意味，我們能分析者，已經(jīng)贅言如上。所可明言者，《閑情賦》一篇已經(jīng)淋漓盡致，若再移到其他詩文中喋喋不休，則彼陶公非此陶公矣。

陶淵明對待孩子是極為關(guān)心的，現(xiàn)存《命子》《責(zé)子》《與子儼等疏》等是專門寫給兒子們的。因此杜甫《遣興五首》之三云：“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dá)道。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29]杜甫的言論引起宋人爭議。宋人不再拘泥于隱逸或者出仕的行跡，而是從心性角度理解陶淵明，因此普遍贊成陶為得道之士，其對孩子的關(guān)愛也就不是不能超脫世俗的例證，而是“愷弟”仁愛的表現(xiàn)。宋人葉氏《愛日齋叢鈔》對此評論說：

淵明五子：儼、俟、份、佚、佟?！敦?zé)子》詩曰：……黃魯直云：“觀淵明此詩，想見其人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愁嘆見于詩爾?！?……予謂淵明《和郭主簿》詩：“弱子戲我前，學(xué)語未成音。此事真復(fù)樂，聊用忘華簪。”時(shí)當(dāng)初有儼也。又詩《命子》：……蓋所謂阿舒者，先長而名之，末語正近責(zé)子意，其成否則天也。此所以為淵明之達(dá)。在彭澤送一力，助其子薪水之勞?！杜c子儼等書》有云：“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敝，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汝輩稚小家貧，每役薪水之勞，何時(shí)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眲t知儼輩，固能服勞家事，特學(xué)業(yè)未可知爾。觀遣力給其子則云：“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苯鋬暗韧油?cái)則云：“汝等雖不同生，當(dāng)思四海皆兄弟之義?！必M任其自為賢愚者？《責(zé)子》詩聊洗人間譽(yù)子癖。[30]

黃庭堅(jiān)以為陶淵明并非真是責(zé)子，而是表現(xiàn)了慈祥戲謔的為父心態(tài)。葉氏認(rèn)為陶淵明并不是像他自己的詩歌所顯示的不去教誨孩子，他從陶淵明詩文中搜羅諸多事例有力證明了陶淵明不是不負(fù)責(zé)任的父親，不是“任其自為賢愚者”，而是盡父親之責(zé)后，“其成否則天也”，仍然以子為子，而非斷絕父子關(guān)系。正因?yàn)閷胰瞬荒芡鼞眩援?dāng)舍妻拋?zhàn)?、“精思禪業(yè)”的友人劉遺民召喚陶淵明離家隱居時(shí)[31]，陶淵明回答說：“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32]這些親舊，除了兒子，應(yīng)是包括妻子的。因此，陶淵明對孩子的關(guān)心也就隱含著對于妻子的關(guān)懷。

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云：“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盵33]寫詩如此，讀者讀詩也應(yīng)該如此。對于陶詩的讀解，我們不能過于呆板，正如不能把眼前事物泥定看殺一般，只看到言內(nèi)之意，還應(yīng)該看到言外之意?？囱酝庵庥性S多法門，就前面所論，至少可以得到兩種法門。一種是從追索歷史淵源的角度去讀解詩中的意趣和作者自我精神，這是用作者眼中的歷史來理解詩中的作者，其中的歷史意識、典實(shí)意蘊(yùn)、委婉之致等都是陶詩的綺麗和豐腴之處；關(guān)于陶淵明對待隱士、隱士之妻的態(tài)度可以很好地佐證這一點(diǎn)。另一種是在把握作品和作家——甚至包括世界(特定歷史語境)和讀者——的全部基礎(chǔ)上去讀解具體某一首詩、某一句詩，從其中體會其更為圓融和通達(dá)的精神意趣，而且只有這樣做，才能真正做到“無中生有”，體會到那些具體詩句本身所難以直接表達(dá)的內(nèi)涵和韻味；關(guān)于陶淵明對待隱士妻子的態(tài)度、對待“仁妻”的態(tài)度，能夠很好地證明這一點(diǎn)。明乎此，讀者便對陶淵明夫妻關(guān)系如何之類的問題有一個(gè)切近真實(shí)的回答，而不是關(guān)系融洽、關(guān)系緊張之類非此即彼的武斷猜測，現(xiàn)實(shí)人生本來就不是是非分明的二分法所能界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