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紀微言：《魏書》北魏末諸帝的書寫與東魏北齊正統(tǒng)性的建構

胡勝源

孝武帝入關后西魏政權肇建，高歡隨后擁孝靜帝建立東魏，東、西魏孰為正統(tǒng)便成問題。魏收《魏書》編纂于北齊，自以東魏為正統(tǒng)。唐人劉知幾批評《魏書》云：“乃以平陽王為‘出帝’，司馬氏為‘僭晉’，桓劉已下，通曰‘島夷’。夫其諂齊則輕抑關右，黨魏則深誣江外?！鼻迦送貘Q盛亦云：“魏收齊臣，故以齊人所立孝靜帝為主，孝武帝奔長安，則目為出帝，宇文泰弒之，又立文帝寶炬。泰，高歡仇也，故于其所立不為《紀》，僅附見之，而欽與廓并不見矣。收《書》成于齊文宣天保五年(554)，是時廢帝欽已殂，是年即恭帝即位之年也。魏收后卒于齊武平三年(572)，則去周之篡魏已十六年，收不但于書成后，不復補恭帝，并書成時，盡可書廢帝而亦不書，無非助齊抑周之意?！鼻迦粟w翼看法與王鳴盛相似：“魏收在北齊修《魏書》，欲以齊繼魏為正統(tǒng)，故自孝武后即以東魏孝靜帝繼之，而孝武后諸帝不復作《紀》，此收之私見也?！?/p>

一、高歡信都“舉義”與孝莊帝在《魏書》中的地位

元朗即使被貶抑卻仍在《本紀》中，爾朱世隆、爾朱兆擁立的元曄則根本不被《魏書》承認為帝。王鳴盛指出：“(元)釗死而子攸立，因殺爾朱榮，爾朱世隆與爾朱兆別推長廣王華(曄)為主，改元建明，是歲在庚戌之十月也。明年辛亥二月，世隆又廢華(曄)……今《紀》于恭、朗皆用《本紀》體，提行另起，而于長廣、建明之號屢見《紀》中，獨不為立《紀》，此《魏書》之謬，而《北史》不能匡正。”也就是說《魏書》不承認元曄稱帝，使北魏歷史出現四個月有年號而無皇帝的空白。但據《魏書·孝莊紀》，永安三年(530)十二月“甲寅，爾朱兆遷(孝莊)帝于晉陽，甲子崩于城內”?！段簳で皬U帝紀》則云：“春二月己巳，曄進至邙南，世隆等奉王(節(jié)閔帝)東郭外，行禪讓之禮?！睜栔焓缆∮谟腊踩晔铝⒃獣蠟榫?，但到當年十二月孝莊帝死后，北魏才進入有年號無皇帝時期，直到隔年二月節(jié)閔帝即位而結束，因此空白期為兩個月。

孝莊帝死前的兩個月乃北魏“天有二日”的尷尬階段，正在此時，高歡因爾朱兆舉兵犯上，“始有圖兆計”，且在得知爾朱兆挾持孝莊帝北上晉陽后“大驚，又使孫騰偽賀兆，因密覘孝莊所在，將劫以舉義，不果。乃以書喻之，言不宜執(zhí)天子以受惡名于海內。兆不納，殺帝”。故高歡雖受元曄平陽郡公之封，卻已有反爾朱氏之心。可見，高歡在北魏“天有二日”的兩個月，立場忠于孝莊帝，更為爾朱兆舉兵犯上而欲脫離爾朱氏。

早在清代，學者即指《魏書》有為高歡諱的傾向。趙翼說：“魏收仕于北齊，修史正在齊文宣(高洋)時，故凡涉齊神武(高歡)在魏朝時事，必曲為回護?！备e魏收不書“孝武帝之被逼入關”“于西魏之君臣率多貶詞”為例，王鳴盛看法與趙翼一致。周一良對趙翼之說雖多有反論，亦認同此言，云：“(魏)收仕齊朝，故《書》中于高歡事不無溢美，此不能為之回護者?！备邭g又極度在意自身的歷史地位，為此特別囑咐魏收，《北史·齊神武紀》之載便存疑義，必須深入考究。

《檄文》指節(jié)閔帝、元曄之死與高歡有關。節(jié)閔帝之死，《魏書·前廢帝紀》云“太昌初，(節(jié)閔)帝殂于門下外省，時年三十五。出帝(孝武帝)詔百司赴會，大鴻臚監(jiān)護喪事，葬用王禮，加以九旒、鑾輅、黃屋、左纛，班劍百二十人，二衛(wèi)、羽林備儀衛(wèi)”，并未說明死因?！侗笔贰ぴ獝倐鳌穮s說：“孝武以廣陵(節(jié)閔帝)頗有德望，以(元)悅屬尊地近，內懷畏忌，故前后害之?！笨芍?jié)閔帝乃孝武帝所殺。至于元曄之死，《魏書·出帝紀》則云：“甲辰，安定王朗及東海王曄坐事死?！痹手?，《魏書·后廢帝紀》則作：“(元朗)后以罪殂于門下外省，時年二十?！痹逝c元曄一同“坐事死”，元朗死于門下外省，元曄很可能也斃命于同處，而被孝武帝畏忌的節(jié)閔帝正死于同地點，那么元曄之死的幕后元兇極可能就是孝武帝。

《北史·魏孝武帝紀》說：“(四月)壬辰，高歡還鄴?！逶卤辏?jié)閔帝殂(《資治通鑒》作“魏主鴆節(jié)閔帝于門下外省”)。……六月癸亥朔，(孝武)帝于華林園納訟。己卯，臨顯陽殿納訟。……(七月)乙卯，帝臨顯陽殿，親理冤獄。……(十一月)甲辰，殺安定王(元)朗及東海王(元)曄。”節(jié)閔帝、元朗、元曄死前，高歡已然返鄴。孝武帝則在元朗、元曄死前，連續(xù)三次親自理訟，可知此時洛陽處于孝武帝的掌握下，故殺元朗、元曄之人自非孝武帝莫屬。節(jié)閔帝、元曄皆死于孝武帝之手，宇文泰《檄文》卻將之與高歡掛鉤，那《檄文》高歡勸說爾朱榮篡位、爾朱世隆攻打洛陽、唆使爾朱兆殺孝莊帝之言必是特意污蔑，故《魏書·爾朱榮傳》《北史·齊神武紀》之說可信，即高歡極力勸阻爾朱榮篡位，則其高歡忠于孝莊帝之說亦合乎事實。

爾朱兆隨之弒殺孝莊帝，除高歡堅定反心外，地方也因而大亂，尤以山東最為關鍵。渤海高乾早在孝莊帝于藩邸時，就“潛相托付”，爾朱榮死后，孝莊帝命高乾兄弟返鄉(xiāng)募兵“為表里形援”，高乾“垂涕奉詔”。孝莊帝死后，高乾對封隆之說：“爾朱暴虐，禍加至尊(孝莊帝)，弟與兄并荷先帝(孝莊帝)殊常之眷，豈可不出身為主，以報仇恥乎？”封隆之則言“國恥家怨，痛入骨髓，乘機而動，今實其時”，遂合力襲取冀州，接著“為莊帝舉哀，三軍縞素”，高乾“升壇誓眾，辭氣激揚，涕淚交下”?？芍呤?、封氏是為孝莊帝報仇起兵，乃忠于孝莊帝的反爾朱氏勢力。

高歡為何遲遲未能下定擁立新君的決心呢？如前述，爾朱榮在立孝莊帝前鑄孝文帝及其兄弟子孫銅像，而爾朱世隆等會擁節(jié)閔帝亦因他為“高祖(孝文帝)猶子，又在茂親”，也就是說，獻文帝子孫乃帝室正統(tǒng)，而從往后高歡以“高祖(孝文帝)不可無后”立時年二十二歲的孝武帝，可知孝文帝子孫乃是其中最華貴者。元朗為景穆太子之后，與孝莊帝、節(jié)閔帝同一高祖，僅為五服，關系已疏；與孝明帝關系更出五服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高歡已立新帝，親信對此卻仍有不同看法。段韶是高歡妻婁昭君姊子，廣阿戰(zhàn)前，高歡為“彼眾我寡”擔憂時，段韶云：“王躬昭德義，除君側之惡，何往而不克哉？”這里的“君”指的并非元朗，而是節(jié)閔帝。高歡繼之曰：“吾雖以順討逆，奉辭伐罪，弱小在強大之間，恐無天命，卿不聞之也?！辈⑽捶裾J段韶所言，可知高歡原欲借“清君側”之名舉兵，孫騰擁立新君的建議與之相違，高歡多日不決當與此有關。

北魏末以“清君側”或故主報仇之名“舉義”，高歡并非第一人。爾朱榮就與元天穆、賀拔岳常密謀“電赴京師，內除君側，外清逆亂”。高歡亦勸爾朱榮：“以明公(爾朱榮)雄武，乘時奮發(fā)，討鄭儼、徐紇而清帝側，霸業(yè)可舉鞭而成?！钡⒚鞯郾秽崈暗热怂鶜ⅲ瑺栔鞓s無法再以“清君側”為名起事，轉以為孝明帝復仇之“大義”，另擁時年二十二歲的孝莊帝即位，此舉讓朝臣“相率，有司奉璽紱，備法駕，奉迎于河梁”。連胡太后也在此前落發(fā)為尼，爾朱榮聲討的鄭儼、徐紇則逃歸鄉(xiāng)里?？芍?，擁戴“天人所歸”的孝莊帝為君，正是爾朱榮成功的關鍵。

上述事件，高歡皆親身經歷，更是鼓勵爾朱榮“清帝側”的眾人之一，但因權立元朗而未能以“清君側”標榜，便更高舉為孝莊帝報仇的“大義”。這與爾朱榮所為完全一致，《孝武帝即位大赦詔》所言“胡羯乘機，肆其昏虐，殺君(孝莊帝)害王，刳剔海內。競其吞噬之意，不識醉飽之心。自書契以來，未有若斯者已！大丞相勃海王(高歡)忠存本朝，精貫白日，爰舉義旗，志雪國恥”與《孝莊帝即位大赦詔》所說“孝明皇帝大情沖順，深存隱忍，奄棄萬國，眾用疑焉。茍求胡出，入守神器，凡厥有心，莫不解體。太原王(爾朱)榮，世抱忠孝，功格古今，赴義晉陽，大會河洛”主旨相同，即是明證?？芍邭g乃重走爾朱榮霸業(yè)之路，故他“弱小在強大之間，恐無天命”之言，實是擔心所立“疏遠”的元朗，無法“順民心”，會是擊敗爾朱氏的阻礙。

高歡雖欲循爾朱榮路線成就霸業(yè)，但若無高乾兄弟、封隆之、李元忠等人的協(xié)力，高歡率六鎮(zhèn)余眾一抵山東就會與之混戰(zhàn)，讓爾朱氏坐收漁利，可見高乾兄弟等人的協(xié)助，乃高歡擊敗爾朱氏進而稱霸的關鍵，而高歡能與他們順利合作，正因為孝莊帝報仇的共同目標，故《北齊書·封隆之傳》“史臣曰”才會說：“高、封二公，無一人尺土之資，奮臂而起河朔，將致勤王之舉，以雪莊帝之仇，不亦壯哉！既克本藩，成其讓德，異夫韓馥懾袁紹之威。然力謝時雄，才非命世，是以奉迎麾旆，用葉本圖?！咦?高歡)因之，遂成霸業(yè)?！?/p>

則爾朱氏所立的孝莊帝仍被《魏書》單獨列入《本紀》，不僅是高歡本屬爾朱榮集團中的“擁帝派”，因“定策勛，封銅鞮伯”使然；更為高歡所以能“位居晉鄭，任屬桓文”，正是在信都與高乾等帝黨為報君父之仇而“舉義”，并在韓陵之戰(zhàn)擊敗爾朱氏成就霸業(yè)的緣故。

二、孝武帝入關與孝莊帝、節(jié)閔帝歷史地位的變化

爾朱兆攻陷洛陽并將孝莊帝送至晉陽后，爾朱世隆等擔心元曄之母衛(wèi)氏干預朝政，派數十騎偽裝盜賊，趁衛(wèi)氏出行，劫持殺害，為長期執(zhí)政布局。爾朱兆一弒孝莊帝，爾朱世隆等為挽回人心，便嫌元曄“疏遠，又非人望所推”，欲改立帝室近親。此時，爾朱世隆等屬意人選有二：一是孝文帝之弟元羽之子，時年三十四歲的元恭，另一則是孝文帝之孫，時年二十五歲的元寶炬。爾朱世隆、爾朱仲遠、爾朱天光傾向元恭，爾朱度律則偏愛元寶炬，并說：“廣陵(元恭)不言，何以主天下?！焙蟮弥苎?，爾朱度律不再有異議，元恭遂被擁立，是為節(jié)閔帝。

節(jié)閔帝、元寶炬皆為獻文帝子孫，爾朱世隆以兩人為新君人選等當循爾朱榮擇君往例，元寶炬更出自最為華貴的孝文帝一系。且爾朱榮雖立孝文帝弟子孝莊帝，在上表中卻稱孝文帝之孫孝明帝為“繼體正君”，在決意推戴孝莊帝后亦“猶疑所立”，要鑄孝文帝及其兄弟子孫銅像卜測天命所歸，可知爾朱榮也推崇孝文帝國統(tǒng)，那么爾朱世隆等舍元寶炬而立節(jié)閔帝，當有其他考量。

孝武帝入關，也讓節(jié)閔帝、元朗的地位在東魏北齊隨之上升。如前述，高歡只提永安(孝莊帝)—永熙(孝武帝)，不及節(jié)閔帝、元朗，但《魏書》時卻將兩帝納入《本紀》而成孝莊帝—節(jié)閔帝—元朗—孝武帝—孝靜帝的帝系傳承，兩帝之一的元朗被《魏書·廢出三帝紀》“史臣曰”刻意忽略，又說節(jié)閔帝“雅道居多”，更將之與“悖德為甚”的孝武帝相對比，顯然對節(jié)閔帝特別青睞。

《魏書》對節(jié)閔帝的推崇，實蘊含高歡無比的憾恨。高歡舍節(jié)閔帝而立孝武帝，不僅致節(jié)閔帝于死地，孝武帝還大肆擴張禁軍欲與晉陽一決勝負，更不顧高歡四十次上啟，絕決入關。高歡為此背上“逐君”罵名，淪為有識之士“孰不欲推刃于其腹中”的“逆臣”，終身“自病逐君之丑”。這一切皆可追溯至高歡改立“悖德為甚”的孝武帝為君，也無怪他往后“深思(綦)儁言”會“常以為恨”。

三、《魏書》北魏末諸帝史論與東魏北齊正統(tǒng)性的建構

由于魏周后人掌握歷史書寫權，“西魏正統(tǒng)”說的說服力便顯薄弱，《資治通鑒》卻保存不見他書的珍貴記載：

1.(爾朱渾)道元至晉陽，(高)歡始聞孝武帝之喪，啟請舉哀制服。東魏主使群臣議之，太學博士潘崇和以為：“君遇臣不以禮則無反服，是以湯之民不哭桀，周武之民不服紂?！薄瓥|魏從之。

2.魏下詔數高歡二十罪，且曰：“朕(西魏文帝)將親總六軍，與丞相(宇文泰)掃除兇丑(高歡)?！?高)歡亦移檄于魏，謂宇文黑獺(宇文泰)、斛斯椿為逆徒，且言：“今分命諸將，領兵百萬，刻期西討?！?/p>

3.始，獻武王(高歡)自病逐君(孝武帝)之丑，事(孝)靜帝禮甚恭，事無大小必以聞，可否聽旨。每侍宴，俯伏上壽；帝設法會，乘輦行香，歡執(zhí)香爐步從，鞠躬屏氣，承望顏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

西魏的正統(tǒng)性高于東魏，東魏初年內部更為之動蕩不安，高歡要穩(wěn)定大局，勢必要提高自身政權的正當性。高歡在改立新君前，派僧道榮奉表于孝武帝云：“陛下若遠賜一制，許還京洛，臣當帥勒文武，式清宮禁。若返正無日，則七廟不可無主，萬國須有所歸，臣寧負陛下，不負社稷?！币惨蛐⑽涞邸白詶壸趶R”，高歡才以“臣寧負陛下，不負社稷”為由另立新君，那么高歡立孝靜帝即有為天下社稷，使“七廟有主”“萬國有歸”的意味，這便是《魏書·廢出三帝紀》“史臣曰”稱“自絕宗廟”的孝武帝為“天下所棄”之根據。西魏既是孝武帝所創(chuàng)，孝武帝又被《魏書》視為被天下人舍棄之君，那么在魏收筆下，西魏自是僭偽，正統(tǒng)便屬東魏，這也是《魏書》稱孝武帝為“出帝平陽王”，不列西魏文帝、廢帝、恭帝事跡于《本紀》的理由。

高歡擁立孝靜帝一事，《魏書·孝靜紀》鄭重記下：“出帝既入關，齊獻武王(高歡)奉迎不克，乃與百僚會議，推(孝靜)帝以奉肅宗(孝明帝)之后，時年十一?！钡邭g在立孝靜帝前，指北魏所以“業(yè)喪祚短”是因孝文帝“國統(tǒng)中絕”，并舉孝莊帝以孝文帝為伯考，孝武帝遷孝明帝神主于夾室為例，那么高歡令孝靜帝認孝明帝為父，就是讓孝靜帝越過孝武帝、孝莊帝，直接上承孝明帝，此舉除使孝文帝國統(tǒng)延續(xù)外，也在利用時人對孝文帝國統(tǒng)的重視，塑造超越西魏的東魏正統(tǒng)性。

高歡立孝靜帝時的論述，也對《魏書·廢出三帝紀》的書寫產生巨大影響?！稄U出三帝紀》在《魏書》中獨樹一幟，其余《本紀》開頭都稱帝，唯獨《廢出三帝紀》帝號、王號并舉，分別是：前廢帝廣陵王(節(jié)閔帝)、后廢帝安定王(元朗)、出帝平陽王(孝武帝)；而之前的孝莊帝，之后的孝靜帝卻仍維持帝號，那么魏收雖將三帝納入帝位序列，卻也蘊含讓孝靜帝跨過孝武帝、元朗、節(jié)閔帝承繼孝莊帝之意?！段簳ば⑶f紀》“史臣曰”卻說孝莊帝會被爾朱兆所殺，是因“高祖(孝文帝)不祀”，此即高歡所舉北魏“國統(tǒng)中絕”之一例，也因此在孝靜帝認孝明帝為父，使“高祖有祀”后，高歡才擁其為君。那么，《魏書》的書寫便隱含孝靜帝乃上接孝明帝而非孝莊帝的想法。

四、結 論

北魏末皇帝更易頻仍，被爾朱氏擁立的有孝莊帝、元曄、節(jié)閔帝；被高氏推戴的則有元朗、孝武帝。同為爾朱氏所立，元曄卻不預《本紀》；元朗雖被列入帝序，“史臣曰”卻刻意淡化其存在，轉而凸顯節(jié)閔帝與孝武帝，但《廢出三帝紀》卻在他們及元朗的帝號后附加王號，并稱節(jié)閔帝、孝武帝之死乃“天下所棄”，此舉不僅富含褒貶，也與高歡擁戴孝莊帝、高歡與高乾兄弟為報君父之仇于信都“舉義”、孝武帝入關、高歡改立孝靜帝等事密切相關。

高歡于爾朱榮徘徊是否篡位時，極力勸其打消篡意，復迎孝莊帝。在爾朱兆舉兵入洛時萌發(fā)反心，更欲出兵解救被挾持的孝莊帝，皆顯示其為爾朱榮集團中的擁孝莊帝派。孝莊帝雖被爾朱兆所殺，生前的兩布局最終合一推翻爾朱氏。一是派親信高乾兄弟返鄉(xiāng)募兵，使“帝黨”得以在冀州建立反爾朱氏根據地；另一則是命紇豆陵步藩偷襲爾朱兆，使協(xié)助抗敵的“擁帝派”高歡取得爾朱兆信任，率十余萬的六鎮(zhèn)余眾入山東。由此觀之，高歡與高乾兄弟的合作，乃爾朱榮集團內之“擁帝”勢力與山東豪族中之“帝黨”的結合。出身截然不同的兩方會順利攜手，正因有為孝莊帝復仇的共同信念，故能在“君臣大義”旗下緊密團結，以弱擊強，最終傾覆了爾朱氏的統(tǒng)治，這正是孝莊帝雖為爾朱氏所立，高歡又曾受元曄、節(jié)閔帝封爵，并以打倒爾朱氏起家，《魏書》仍將孝莊帝單獨列入《本紀》的原因。

高歡雖在信都“舉義”，卻對切斷和節(jié)閔帝的君臣關系猶豫不決。此因高歡本欲以“清君側”、為孝莊帝復仇之名舉兵，擁立新君雖能不受爾朱氏號令，卻必須放棄“清君側”口號；且帝室疏屬出身的元朗，也難與系出獻文帝一系的節(jié)閔帝相比，也讓欲重走爾朱榮稱霸之路的高歡，為己方“無天命”而擔憂不已。高歡既對擁立元朗不滿，擊敗爾朱氏后便有廢立之意，也使《魏書》雖將元朗列于《本紀》，卻在“史臣曰”中刻意淡化其存在。高歡成就霸業(yè)后便有意續(xù)擁節(jié)閔帝。但節(jié)閔帝卻是“天下之人莫不厭毒”的爾朱氏所立，更重要的是其得位理論依據，乃在孝莊帝枉殺功臣的解釋下所造就，一心捍衛(wèi)孝莊帝歷史地位的高乾兄弟便難接受，極力反對。高歡以報孝莊帝被殺之仇成就霸業(yè)，自須否定爾朱氏，肯定孝莊帝，這也是高歡不得不廢黜節(jié)閔帝改立孝武帝的原因，“史臣曰”說節(jié)閔帝廢死乃“天下所棄”，亦是有鑒于此。

孝莊帝、節(jié)閔帝的歷史形象或地位卻在孝武帝入關后產生改變。高歡為強化政權正當性，將北魏末一系列動亂歸咎于孝莊帝、孝武帝使孝文帝一系的“國統(tǒng)中絕”，孝莊帝在魏收筆下，便成為誅殺功臣的“猜嫌”之君。節(jié)閔帝也從不預帝序，改列入《本紀》。魏收更贊他“雅道居多”，以與“悖德為甚”的孝武帝相對。孝武帝入關，北魏分為東西，何者為北魏正統(tǒng)便成問題。學者多批判“西魏正統(tǒng)”說，但從高歡欲為舊君孝武帝服喪、只敢“移檄”于西魏、終身以“逐君”為丑，婁昭君、諸勛貴、杜弼深懼高洋篡位會使宇文泰“稱義兵挾天子而東向”來看，唐代史家的“西魏正統(tǒng)”說并非無據，時人確實認為西魏的正統(tǒng)性高于東魏。

高歡對政權的弱點心知肚明，故以“寧負陛下，不負社稷”為由改立新君，更令孝靜帝認孝明帝為父，欲彌補孝莊帝以孝文帝為伯考，孝武帝遷孝明帝神主于夾室，使孝文帝“國統(tǒng)中絕”的錯誤。此舉其實也蘊含讓孝靜帝跳過孝武帝、孝莊帝，直接延續(xù)孝明帝的想法，也就是說，高歡利用時人對孝文帝國統(tǒng)的推崇，塑造超越西魏的東魏正統(tǒng)性。高歡建構東魏正統(tǒng)性的論述，后被《魏書》承繼。高歡以“寧負陛下，不負社稷”斷絕與孝武帝的君臣關系，便是《魏書·廢出三帝紀》“史臣曰”稱“自絕宗廟”之孝武帝為“天下所棄”的張本。在《魏書》中，孝武帝既為天下人所棄，西魏又為孝武帝所立，那么西魏便是僭偽，東魏自是正統(tǒng)，這也是《魏書·本紀》不列西魏文帝、廢帝、恭帝的根據。

《魏書·廢出三帝紀》在《魏書》中異常醒目，其他《本紀》開頭都稱帝，只有《廢出三帝紀》帝號、王號并舉。那么魏收雖將節(jié)閔帝、元朗、孝武帝列入《本紀》，也暗示孝靜帝乃承繼孝莊帝，非屬節(jié)閔帝—元朗—孝武帝一系?！段簳ば⑶f紀》“史臣曰”說孝莊帝所以死于非命是因孝文帝“不祀”，便隱含孝靜帝并非接續(xù)孝莊帝，而是上承孝明帝的意圖。北齊繼承東魏的同時，也承襲其劣于西魏的地位?！段簳芬曅⑽涞蹫椤疤煜滤鶙墶保馕魑簽橘詡?，不列西魏文帝、廢帝、恭帝于《本紀》，而建構北魏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東魏孝靜帝—北齊文宣帝君位傳承順序，亦有創(chuàng)造東魏北齊承襲孝文帝國統(tǒng)的目的，暗藏提升東魏北齊正統(tǒng)性的用心。由此可見魏收推崇孝文帝的理由，及孝文國統(tǒng)對北朝末期政局演變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