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原道訓》與《原道》篇之異同

摘 要：《原道》篇是《文心雕龍》開篇之道，為全書的思想奠定了立論的基礎，范文瀾認為它與《淮南子·原道訓》有一定的聯(lián)系。《原道訓》闡述了宇宙生成論，為《原道》篇所論述的“人之性靈”找到了立論依據，但兩者所原之“道”卻不一樣，前者以“訓”為目的探究道是一切事物的本原，后者以“文”為目的探究文的產生合乎道。

關鍵詞：《原道訓》 《原道》 道

紀昀評價《原道》篇“首揭文體之尊”，在劉勰之前，以“原道”為題的作品便是劉安的《淮南子·原道訓》，筆者擬通過對兩篇文章進行比較，來探析紀昀之言是否精準。針對劉勰與劉安的兩部著述來看，有人認為《文心雕龍》從本體論、創(chuàng)作論、文體論等方面借鑒了《淮南子》的思想，也有人認為劉勰對道家思想的借鑒是以淮南子之道論為中介而實現(xiàn)的。針對《原道》篇與《原道訓》的關系來看，范文瀾認為兩篇文章具有內在的關聯(lián)性。但目前的學者們只是將二者作為單獨的研究對象進行分析，個別文章在論述時曾淺談兩者之間的關系，不過卻是泛泛而論，且語焉未詳。

一、宇宙生成論

孔子提出“文質彬彬”，把文章與道德教化聯(lián)系在一起，使人們初步認識到哲學對文藝學的影響。漢初，哲學與文藝學這兩個范疇已形成了共存的局面?；茨献邮浅醮螌⒄軐W范疇轉換到了文藝學領域的人，認為文藝作品的精髓在于“神”而不在于“形”，在先秦“形神論”的基礎上提出了“君形”?！吧瘛笔抢献拥挠^念，指人心及心的作用，莊子后來把“精”“神”二字合二為一，也是講的人心和心的作用?！痘茨献印び[冥訓》曰：“俗人不得其君形者而效其容，必為人笑?！盿 高誘注：“君形者，言至精為形也?！睗h代，理論家們對形神論的討論繼承了莊子的觀點，劉安也如此。

《原道訓》云：“夫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b劉安把形與神的認知限定在哲學范疇中，認為其產生于“道”。“道”源于老莊思想，“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c，天地的中心被認為是絕對的“道”和“一”，一切都是由此而來，人們把對天地之象的體驗進行了哲理化的提升。西周時，“陰陽”之意可囊括世間所有對立的事物。如《國語·周語上》，伯陽父認為地震是由于天地之氣失其序、陰陽二氣失調造成的。人們逐漸將陰、陽作為宇宙兩大基本組成因子，老子便將這種觀念具體化。老子認為，“道”生出混沌之氣，在道的支配下，混沌之氣轉化為萬物，以此論證萬物生于道的觀點。他認為“道”是非實物的，人們通過對宇宙之道的體驗衍生出關于人道、天道的思考。所以“道”是一種宇宙理論，是一種人生境界。在老子看來，宇宙萬物都是由無產生的，這種以“無”解“道”的思想后來也被莊子繼承。那么道生萬物的動機來源于何處呢？《周易·系辭》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碧珮O生天地，天地生陰陽，將陰陽之氣的變化規(guī)律上升為事物普遍存在的道，即事物的自然規(guī)律，所以自然之物從產生、成長到滅亡皆為“道”的規(guī)律體現(xiàn)。此陰陽之道滲入了道家、儒家等思想中，成為人們對萬物產生與消亡的解釋。劉安在此基礎上將“道”轉化為了物質化的“氣”。

《原道訓》描述“道”是“稟授無形”，在無形之中改變自然。劉安認為“道”無形但存在于物中，“道”依附于物，所以有了“物有道”的觀念。通常認為有形的萬物是從無形的道中產生出來的，所以說“形者生之舍也”。萬物皆有道的原則，就是繼承和發(fā)展了老子的觀點而來的?！暗勒?，一立而萬物生矣”，《原道訓》將“道”視為宇宙萬物產生的本源，包括人在內的萬物皆由宇宙衍生。那么人和萬物是怎樣產生的呢？劉安認為是“道”為萬物賦予了“氣”，人與物所得的“氣”不同，人的“氣”是精神，其精神歸之于天，所以人一產生則有了精神之氣，人一旦消亡，精神之氣又會回歸于天?！毒裼枴吩弧盁鉃橄x，精氣為人”，即人因得天地之靈氣才成了人。此為人與其他動物在本質上的區(qū)別。所以劉安在論宇宙演化的過程中所凸顯的特色就是“人受天地之精氣”，天、地、人乃是鐘靈之秀。

綜上所述，淮南子將精、氣、神視為人生命的組成部分，生命的輪回就是氣的合成與分化。人與物由道而生，陰陽促使人與物的形成，氣構成了人與物的靈氣，這種天人同構以及人受天地之精氣的思想也影響到了劉勰?！对馈菲J為日月山川之美是“道之文”，天地生于道，那么天地就是至靈的，人又是萬物之靈，人與人和人與物之間的交流就促使了語言的誕生，言生而章成。依《原道訓》中“道”衍生出萬物的觀點來看，劉勰文學本質論的產生也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对烙枴氛J為有氣則有精神，形立則精神出，《原道》篇將“形”視作“道之文”，動植物之文是自然之道的文采，自然之形出則章成矣。

二、原“道之訓”與原“道之文”

從哲學的角度講，《淮南子》是繼承老莊的自然之道，《原道訓》的文藝觀也是對自然主義道論的承襲與發(fā)展?！对烙枴氛J為無是有的本原，所謂“無形而有形生焉，無聲而五音鳴焉” d，表明文藝活動的產生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從宇宙生成論的角度來論述文藝活動是由道產生的，啟發(fā)了劉勰論證“文原于道”的觀點?！八^無形者，一之所謂也”，劉安認為文藝是由無形的道產生的，因為老子曾將“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作為文藝美的標準?！斑€反于樸”是淮南子從哲學本體的角度秉承了老莊貴真的思想，將文藝看成是“道”的產物，但又與老莊形而上學的觀點不同。老莊認為“人為”的美學觀會破壞自然的真，因此否定了一切非自然的文藝。但《原道訓》在貴真的理論上卻有了新的解釋，雖倡導文藝要自然質樸，但并不完全認為文藝都是由“道”產生的。他更傾向于將藝術之“道”視為“自然的感發(fā)”，人有好惡之情，且情感是感于物而發(fā)的，藝術的生成源于感物生情，“感而后動”比老莊將“文藝的產生歸于道”的形而上學的觀點更具有邏輯性和說服性。

劉勰對此觀點頗為認可，認為動植物皆有文，作為萬物之靈的人不可能沒有文。從《原道》篇第一段來看，劉勰所原之“道”是道家之道和自然之道，他以這種道來論述文藝的起源，發(fā)出文與天地并生之聲。這個理論契合了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觀，劉勰將文與自然看作是不可分開的東西，肯定了文不能脫離自然的規(guī)律而存在，所以文是感物而生。他認為藝術美離不開自然，只有人文之美與天地之美一致時，文藝作品才是成功的。人在創(chuàng)作中體道悟道，把自己的意識與宇宙精神合二為一，達到神與物游的境界，就實現(xiàn)了中國文藝本質的特點——意境。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劉勰從人文起源來論“道”，論的就是人道，突出儒家的圣人之道。他把文學與自然界的美看作是自然之道的產物，是宇宙本原的體現(xiàn)，并將文學之本從圣人之道轉到了自然之道上。《原道》篇“爰自風姓，暨于孔氏”一段講的是儒家的發(fā)展史，將儒家的圣人之文提升至天地法則的高度。劉勰在索源的時候，從文章推及儒家經典，意在說明儒家經典是天地之文的體現(xiàn)，為“宗經”的觀點做了鋪墊。羅宗強認為“神理”就是自然之道，黃侃、王元化等也認可，陸侃如則認為“神理”是對自然之道的啟示，它是一種本原精神。正如《河圖》和《洛書》是神明給的啟示一樣，只是借圣人之文呈現(xiàn)給百姓，“道”是神秘的，要想領會“道”就要通過圣人的解讀才能轉化，在劉勰看來，圣人之所以能夠成為楷模是因為他們將道的精神轉化在文章中，以道理來實行教化。“自然之道”是統(tǒng)領宇宙的精神本體，他們用自然之道作文，文章便體現(xiàn)了“道心”之美。

總體來說，《原道》篇是將“物感說”用于文的本質論，而《原道訓》卻將“物感說”折射于現(xiàn)實生活，肯定了文藝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的關系。《原道訓》全篇圍繞“道”來探索“道”之“原”，論證“道”是宇宙中一切事物的本原?！对烙枴访枋龅摹暗馈笔前斓?、拓至八方的，且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暗馈碧幱跁r時變化的狀態(tài)，但它卻在無形之中把控著萬物。“萬物固以自然”，劉安把這種天地自然之道歸為自然的規(guī)律，事物有它本身的規(guī)律，這是自然的選擇，無法改變。但劉安與老莊的不同之處在于，老子是反對“有為”，也就是“做某事”，其倡導的“無為”是一種消極的理論，即“不做任何事”，而《原道訓》所說的“無為”既尊重了自然的本性，又發(fā)揮了人的智慧，以“無為”的方法來達到無所不能為的地步，因此“體道者逸而無窮”。

三、“道法”與“道心”

兩篇《原道》的本質是不同的，所以原“道”的目的也不一，劉安著重的是“道與法”，論述道為一切事物的本原和法度；劉勰著重的是“道與文”，是從“道心”的角度考慮的，以老莊的自然之道來論述文的產生合乎自然之道，將“文”提升到與“道”并存的高度。

《說文》曰：“訓，說教也；從言，川聲?！倍痘茨献印芬粫鴦?chuàng)作的目的是“希望皇帝能采用施行”e?！对烙枴纷鳛槠祝岢隽巳珪木V領，道法指的是體現(xiàn)道的根本法度，它的目的是希望在社會生活、政治領域中總結出一套“道論”。

《原道訓》所說的“自然之道”是廣闊博大的，它的特征又是無形的。想要把握這樣的“自然之道”，就要明曉道的屬性與規(guī)律，順其屬性而為?！对烙枴穼⒀缘赖淖饔皿w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修身者的得道，“心不憂樂，德之至也”，“德”是最高的表現(xiàn)?！皬赜谛男g之論，則嗜欲好憎外矣”，心術指思想、意識、方法，《管子》也認為行為處事的方法在于無為，所以說萬物有其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順其自然，用自然無為的態(tài)度來處世就能得道，就能夠快樂。另一個是治國的得道，“是故圣人放準修繩，曲因其當”，管理國家不可以盲目地實行政策，要順應事物的規(guī)律。就如大禹治水和神農治國，順應物的自然之道便很好地處理了“水”和“谷”的問題。所以圣賢不在于治人，而在于得道，得的“道”就是無為之道，也就是“各處其位，守其職”的原則，不盲目干涉，就是最好的治理方法。掌握“道”的自然規(guī)律，不違背事物原本發(fā)展的自然本性，就會達到無所不能為的效果?？梢姟对烙枴匪乐赜凇胺ā?。

南宋朱熹曾說：“此心之靈，其覺于理者，道心也?！保ā洞疣嵶由稀罚┤吮旧砭哂小暗佬摹保暗佬摹睆牧x理的角度來論便是指封建道德準則之心。紀昀評《文心雕龍·原道》篇曰：“文以載道，明其當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識其本，乃不逐末?！?f“末”指文體，“本”指“道”，本然就是其所以然，即從本體論探究文學的起源，《原道》篇的中心問題就是文的本質是道的體現(xiàn)，所以劉勰將萬物起源于道的理論運用于“文”的起源上。

《原道》篇也認為“道”無形卻又能改變萬物。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階級消極避世，精神空虛，劉勰所生活的時代文風更是一味追求形式美，內容上遠離了儒家“美刺”的作用。面對儒學衰弱的危機，加之《序志篇》談到前人未能“振葉尋根，觀瀾索源”，于是著書來創(chuàng)立一個宣揚儒學思想的文藝理論。所以劉勰在首篇中必定要為全書做理論鋪墊，原“道”自然是為了宣揚儒家之道。但是在劉勰所生活的時代，儒學衰弱，并且孔子也沒有專門著述說“道”要人人遵守，如何為“儒家之道”樹立權威性呢？他便利用時人所信奉的老莊之“自然之道”來作為過渡，為自己的理論尋找立論的依據?！叭宋闹痹谶@里指的是儒家經典之文，劉勰不僅僅在《文心雕龍》的篇章結構中采取了《周易》的“大易之數”，還取了《周易》的思想作為綱領。對“道”的認識也是繼承了荀子和《易傳》的思想?！胺虻勒?，體常而盡變?！?g（《荀子·解蔽》篇）“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h（《莊子·天道》篇）荀子論“道”的思想與老莊一致，但對“道”的認識主要還是基于儒家的社會政治之“道”。“百王之無變，足以為道貫?！?i（《荀子·天論》篇）荀子把社會政治之道看成一種原理，認為這是普遍規(guī)律的“道”之表現(xiàn)，圣人是“道”的闡述者。荀子把老莊的哲學之道和儒家的政治之道結合了起來，把著眼點落于實用思想上，將玄虛的“道”變?yōu)榫唧w的實施手段?！耙着c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薄兑讉鳌は缔o》表明圣人在對天地萬物的“自然之道”加以陳述之后將其運用于社會政治之“道”上?！兑讉鳌窂倪@個角度說明社會政治之道是萬物普遍規(guī)律的表現(xiàn)，以自然之道來說明社會政治之道?！对馈菲姓f：“道心惟微，神理設教，光采玄圣，炳耀仁孝?！眲③囊彩抢^承了荀子的觀點，將自然法則與實用主義結合了起來。

圣人通過觀察宇宙萬物的變化規(guī)律而敷章成文，達到教化的目的。所以劉勰說：“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敝赋隽说馈⑹?、文的關系，這個“道”不是自然之道，而是儒家大道。因此“原道”的核心觀點“文原于道”是指文從宇宙本原之道轉化為文道，這便是劉勰的文學本質論。在劉勰看來，萬物都有其內在的本質和規(guī)律，即“道”。而“道”于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所以“道”是事物的內容，“文”是事物的形式，“文”是“道”的外化。圣人的功績在于他們創(chuàng)造了人文，作為萬物普遍規(guī)律的“道”通過“文”的表現(xiàn)形式得到了表述，為廣大人民立身處世提供了準則和榜樣，因此“文”就是劉勰所原之“道”的目的。

四、結語

《原道訓》論述的“道”具有無所不在的普遍性，貫穿了人類、自然、社會三大領域，對宇宙間的一切具有支配性的力量。“道”顯示了必須遵循的三個規(guī)則：一是弱而純，二是自然的不作為，三是歸于自然本原。 j“道”是“天”，是“自然”，也是一切的本原，是在天、地、人之自然法則與生存本原之上的。劉勰把自然之文轉為哲理性的老莊之道，就是通過《淮南子》的思想為中介，《原道訓》依舊是一篇哲學本質論的文章，而劉勰是將哲學中的本體論引入文學創(chuàng)作中，把文藝美的本原歸根為宇宙本體的自然之道，以此構造了他的文學理論體系。

abd〔漢〕劉安著，陳廣忠譯注：《淮南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27頁，第38頁，第25頁。

c 陳劍譯注：《老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48頁。

e 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2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頁。

f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頁。

gi 李波譯注：《荀子注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16頁，第255頁。

h 王麗巖譯注：《莊子》，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頁。

j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復旦大學出版社版1998年版，第245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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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麗巖譯注.莊子[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6.

[8]葛兆光.中國思想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

作 者： 姚丫，文學碩士，江漢藝術職業(yè)學院管理學院助教，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