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達
有一次在課堂上,大家討論魯迅的《傷逝》。
甲同學說:我覺得這個叫涓生的,實際上就是個渣男,是他引誘了子君,然后在生活的重壓之下,又無情地拋棄了她,他必須為子君的死負責。真正的愛情,在面對那些殘酷的現(xiàn)實問題的時候,是不會低頭的,即使要死,也要一起去死。他把自己那毫無可取之處的生活,看得比愛情、比子君的生命還重要,這樣的人,我沒辦法不憎惡。
乙同學說:涓生的問題在于,他意識不到,對子君來說,在那段未婚同居的生活之后,她除了死路一條,再沒有別的出路。作為一個男性,他無法體會到女性的絕望,社會強加給女性的那種毫無出路的絕望。
丙同學說:子君也不是完全無辜的。她在那樣艱難的處境之下,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還要堅持養(yǎng)油雞,跟鄰居攀比,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更加糟糕。她本應該超脫一點,分清楚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守護好愛情,先生存下來,也許一切還有挽回的余地。
丁同學說:你們?nèi)几沐e了。如果子君真的是明智的,一開始就不應該跟涓生同居,不該在那個時代相信任何男人,那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一個未知數(shù),注定了沒有好下場。要么遭到拋棄一死了之,要么委曲求全忍氣吞聲過日子,沒有別的可能了,因為她們沒有自己的生活。
……
這樣的課堂討論,有時會引發(fā)激烈的爭論,面紅耳赤都是有可能的。大家都非常認真地對待小說中的人物,完全忘了他們其實并不曾存在。通過這些人物,大家來闡釋和捍衛(wèi)自己的價值觀,表達自己對人生的理解。
著急的時候,有同學叫道:“你的這種觀點,說明你的人生觀是扭曲的!”
“我也認為你的人生觀是一種扭曲?!?/p>
另一個同學會站起來,仿佛主持公道似的,說:“誰有權利判斷別人的價值觀是不是扭曲呢?標準在哪里呢?”
如此等等。
可想而知,作為一個“老油條”式的小說讀者,我沒有辦法忘情地投入其中。在這種情況下,我會想起自己遭遇過的一個經(jīng)典悖論。
我問一個同學:你為什么要買限量版球鞋?
答:因為它讓我覺得特別。
再問:為什么它讓你特別?
答:因為很多人都想要,而能穿上腳的人很少。
再問:為什么大家都想要?
答:因為它是限量版。
你看,這是一個死循環(huán)。絕大部分人講道理的時候,就會陷入這個循環(huán)。這樣的交流,毫無疑問是無效的,語言成了一股偏見之流,無法觸及問題的實質(zhì)。真正的交流,還是要借助一些基礎的工具和方法,這也是我們之所以要學習人文學科的原因。
具體到小說中,如果我們把小說中的真實,等同于現(xiàn)實中的真實,就會遭遇死循環(huán)。繞過來繞過去,無非還是回到原點,糾結于我們?nèi)粘I钪心切┯肋h扯不清的雞毛蒜皮。小說如果只是以這種方式來反映真實,就沒辦法真正提高我們,不論是在審美層面,還是在現(xiàn)實層面。
同學們對《傷逝》的討論到達高潮之際,我透露一個信息:周作人字字鏗鏘地認定,他哥哥這篇《傷逝》的主題,是哀悼兄弟恩情斷絕,且他深信自己的判斷是不會錯的。
同學們面面相覷,完全無法認同。有同學說:“周作人的話太不可信了。”
我略微遲疑地說:“其實,我也有這種感覺?!?/p>
那一刻我覺得,大家看我的眼神都開始有些異樣了。
我的感覺并不來自那些小說背后的事實,比如1925年10月12日的《京報副刊》上發(fā)表了周作人的一首譯詩《傷逝》,是一位羅馬詩人哀悼自己的兄弟的詩作。而在周作人的譯詩發(fā)表后第九天,魯迅就寫下了這篇叫《傷逝》的小說,且并沒有單獨發(fā)表,直到第二年收入《彷徨》。
我的感覺實際上來自對情感觸發(fā)點的一種直覺。一個寫作者,在某一個時期寫下一篇文字,如果它是真誠的,就必然會是由內(nèi)心深處某種強烈的情感所驅(qū)使。純粹的觀念或現(xiàn)實考量,很難構成完整的文學作品。在《傷逝》中,我分明看到了一個處在真正哀悼氛圍中的魯迅,這是不容置疑的。而在1923年8月之后,他內(nèi)心深處只有一個最大的隱痛;此前他的很多文字都在刻意回避,但終究會有面對的一天?!秱拧分蟹趴v的哀悼,不會是別的東西在釋放,尤其對于一個喜歡克制悲痛的人而言。
那么,我欣賞《傷逝》的時候,是在品味他對兄弟恩斷義絕的哀悼嗎?肯定不是。我也確切看到了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完完全全被他們的故事所吸引,所觸動。一定要我說出自己被哪些東西所吸引的話,將是極其困難的。在閱讀優(yōu)秀作品時,我們對修辭、情感、觀念、思想、音韻、意境等等的欣賞,其實是同步的,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我們從中既看到了現(xiàn)實層面的意義,也能感覺到虛構藝術的美妙;我們既能被作者和人物的聲音所打動,能被作者在文字背后的情緒所感染,也能看到它與其他所有文學作品在互動和博弈。
如果我們只把涓生和子君當作日常流言蜚語中的左鄰右舍,當成現(xiàn)實世界里某對命運不濟的小情侶,那無疑把作品看小了。即使他們是活生生的真人,其生命力也遠小于偉大小說中的虛構人物。作為讀者,我們也會因此錯過太多美好的事物。
誠然,如果一篇小說沒有做到基本的真誠,這些問題就都不存在。我之所以能夠被一篇明明白白的虛構文字所打動,是因為我千真萬確地知道,里面的情感是作者真實無疑的體認。如果你的情感不夠真摯,你的人物就不能令人信服,讀者就不會參與進來,他也不會把自己附著到人物身上去。這個所謂的真誠,既是基本前提,又是最高追求。
有個知名作家在講座時透露,為了讓故事更吸引人,他可以隨時讓主人公跟另一個人物上床,或者突然反目,或者發(fā)現(xiàn)彼此是失散多年的兄妹或姐弟。一切都要符合沖突的需要,劇情的需要。人物關系越擰巴越好,這樣才會到處“有戲”。至于我們在這里提到的什么真誠和情感,在他那里是不存在的。
還有一類作家,他們真的以為自己是誠實的,實際卻在撒謊。他們描寫的人物和環(huán)境,看上去好像都是我們這個世界真實存在的,實際上他們卻從未認清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作者和人物一起,活在虛幻的、多愁善感的、無病呻吟的自欺欺人和優(yōu)越感之中。懵懂的青少年涉世未深,看了這樣的小說還以為人類歷史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接下來唯一重要的事情只剩談情說愛和自艾自憐。
朱光潛曾經(jīng)認為,最好的文字,是寫給自己的,其次是寫給最親近的人,然后是寫給三兩知己。一旦面對公眾發(fā)言,難免言不由衷。
寫給自己看,偽裝最少,粉飾最輕,名利心最淡。如果你一心想在文字中討好自己,討好別人,那你誰都討好不了。而如果你下定決心袒露心扉,講點掏心掏肺的話,講你自己偷偷想過很多次,但從來不曾訴諸語言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獲得了快樂,加深了對自己的認知,這樣的文字也會自動找到它的讀者,引起他們真正的共鳴。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相信魯迅的大部分寫作,都包含了這一層意味?!秱拧分邪怂麅?nèi)心深刻的苦痛?!犊滓壹骸防镉兴救硕茧y以察覺的自嘲?!蹲8!防镉兴麑︵l(xiāng)土撕心裂肺的糾結。他對人世有很多形而上的思索,但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首先是一個藝術家。因此我們在閱讀他的文字時,首先會感受到他的誠實,在情感上感受到某種力量,然后才會想到要去解讀這些文字后面的深意。
我為何如此強調(diào)這樣的常識呢?因為這樣的常識正在瓦解。這是個光怪陸離的時代。如果有人還在堅持讀小說、寫小說,一定對空虛和無意義有所體認,并試圖在文字中尋找精神上可能的出路,這出路在影視劇、通俗文學、短視頻、文化工業(yè)中,肯定是找不到的??上?,我們時常迷失在這繁華中,忘掉了本心,這個也想要一點,那個也想沾一些,弄得一身噱頭,看什么都像操盤手在布局。精神上的追索,容不得巧滑,在文學中首先就應當體現(xiàn)為直面自我和人生。就像魯迅說的,小說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他還說,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且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天地滿足著,就一天天地墮落著。
所以我有時會刻意忽略那些時新的、解構的、多元主義的觀念,堅持老派的文學價值,把焦點集中在人性、道德和自我完善上。有時會有學生指出,這套觀點一點都不新穎,跟學術前沿相差很遠;你讀個《傷逝》,怎么還讀出時下文學的巧滑來?我其實也顧不得這些了,因為在面對文學和講堂時,心中盤旋的,除了魯迅的自我改良論,還有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呼吁:
請你幫助學生成長為具有個性的人。你們的努力決不應當被用于創(chuàng)造學識淵博的怪物,多才多藝的變態(tài)狂,受過高等教育的屠夫。只有在使我們的孩子具有人性的情況下,讀寫算的能力才有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