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治小說的重與輕

□南 翔

舒文治是我湖南小老鄉(xiāng)，他自1988年從學堂走向社會，就落地湘東北之汨羅——這里恰是我母親的老家。已經(jīng)九十八歲的老母親，自上世紀四十年代跟隨我父親沿著粵漢鐵路，一路南下，此后一直在鐵路線上盤桓輾轉(zhuǎn)，雖然七八十年翻然過往，母親回家省親的次數(shù)，掰著手指頭也能數(shù)得過來，現(xiàn)如今發(fā)蒼蒼而視茫茫，卻是一口鄉(xiāng)音未改。

我以為，一個小說作者，幾乎無法僅憑普通話而不染指任何一種方言寫作——如果這種判斷大致還有一點道理，那么贛方言是我虛構寫作的資源之一。此外，還有一種資源就是來自我的“母語”（母親家鄉(xiāng)的語言），概因我安徽滁州籍的父親離開家鄉(xiāng)之后， 便講一口普通話，雖然耳靈者還能聽得出我父親原籍的口音，他卻從未在方言詞語表達上給我哪怕最低限度的文學滋養(yǎng)。

我對文治充溢著湘方言，準確地說是汨羅方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懷著一種相互矛盾的心情。一則，希望其更為濃郁一些，以形成更為彪炳的特色，我可從中感受與汲取湘方言的養(yǎng)分——我從來覺得湘贛兩省，若以方言表達而論，湘方言占據(jù)的優(yōu)勢十分明顯，贛方言進入小說，迄少成功的范例。此是否與近代以來，湘人多赫赫有名的政治家、軍事家與文學家相關？他們分別在立德、立功的同時，也無法不把“立言”鋪陳到四面八方，包括“娭毑”“堂客”這樣冷僻的稱謂，也錄入了一本普通詞典，進入到尋常百姓的視野。二則，我多少有些擔心，文治的方言探勘耕耘，雖然未必是前無古人，卻畢竟世易“言”移，現(xiàn)如今是網(wǎng)絡語言的壓倒性態(tài)勢，如大雨瓢潑，似雷電連綿，譬如一個“內(nèi)卷”才露頭多久，便成燎原之勢。還包括所向披靡的“雞娃”、“社死”、“躺平”、“凡爾賽”……況且，任一地域包括城鄉(xiāng)，方言其實一直都在變化著，年輕人與長者對同一語詞的使用，音調(diào)及內(nèi)涵都在潛移生變。明乎此，再來看文治的孤守，就多少隱含了別一種悲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世說新語》有這樣一段故事：桓公少與殷侯齊名，常有競心?；竼栆螅骸扒浜稳缥?？”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我最早讀到的是文治的一本評論集《遠游的開始》，為一種精明而不失誠懇的表述感到詫異，以為一個案牘勞形的政務官崗位，有此耕耘，便見不俗。豈知他不甘就此盤桓，之后小說如打靶場的箭矢頻發(fā)。此前讀過文治上下兩冊的小說集《永生策劃師》，那里面繽紛的語態(tài)，傳奇的人性和故事的虛實，纏繞而搖曳，吐露出蛇信子一般的誘惑與兇險，突顯出一位湘東北作家不管不顧的野心與個性。近讀他發(fā)表在《芙蓉》第四期上的中篇《忍者飛飏》，得到的結(jié)論與古之殷侯相若，他是鐵定一心：寧作我。

國人對“忍者”一詞的了解，主要是1984年發(fā)行的“美國風”的漫畫，以及三年后的漫畫電視版。若是溯源，忍者是日本特有的一種特殊職業(yè)，“忍”即“隱”，有漢語詞匯“隱忍”，簡言之就是在古代日本一種受過特殊機構施以特殊“忍術訓練”而產(chǎn)生出來的特戰(zhàn)殺手、特戰(zhàn)間諜。忍者，原本只是一種對于“忍術修煉者”的稱呼，而某些自成派系的“忍術修煉者”本身就擁有眾多門下弟子。

如此看來，作者的主人公取綽號“忍者”，便與讀者所知的忍者淵源，有一種互文的關聯(lián)了。文治將理論與創(chuàng)作打通，前面的“忍者”意味著堅守一隅、注重內(nèi)收、尋求突擊，后面的“飛飏”則意味著通過語言的法術達便而為輕逸?！蔼q如重物漂在昏暗的水面上”（但丁《神曲·天堂篇》）——如何在小說中解決重與輕的難題，這是作者孜孜以求的攻伐。概而言之，重與輕，實與虛，緊張與靈動，匍匐與飛揚……都是有出息的小說家落筆必佩的審美項鏈。這部中篇小說，以第一人稱敘事。用第一人稱寫小說，既恣意又受絆，形同戴著鐐銬跳舞。可為了有節(jié)制地宣泄一位忍者——逃亡者的憋屈、無奈與掙扎，還有恍兮惚兮的無窮的夢境——那是時時醉酒也無法置換的自我抽離，在此，第一人稱的優(yōu)勢便呈現(xiàn)出來了——盡管我對第一人稱寫作保持高度的戒備，并不止一次勸告一位熱愛寫作的研究生，多嘗試用第三人稱寫作，以避免克制不住的自我情感傾訴。

“窗外，是一處與夢最為接近的地方，也可視為夢的一處產(chǎn)房。若說好萊塢是美國的夢工廠，那橫店就是我們的夢工廠。我在橫店一言難盡，白天，我得用手養(yǎng)活自己；夜間，我多用于做夢，鼠標和鍵盤是我的筑夢工具，我在寫一個電視劇本《忍者神印》?！薄@是三重的互文，一重是扶桑國源頭的忍者，二是現(xiàn)實的隱忍者“我”，三是還想以自身經(jīng)歷與感受撰寫一個相關忍者的電視劇本。覆蓋其上的就是在夢工廠日復一日，編織著真實又迷離的夢境，究其實，一個隱姓埋名、慌不擇途的文化人，在一個造夢之地，干著搬抬裝卸，偶爾客串一些可有可無的小角色——不是店小二，便是過路人，總之不出販夫走卒之輩，混得一日三餐。與“我”一道在這里混日子的還有老馬、四郎……就這樣，一個1990年代畢業(yè)于某師院地理教育專業(yè)的前詩人，早已把當年的一點詩情畫意拋到了九霄云外，如今不僅與一些蓄意復仇的酒肉穿腸之徒為伍，還要日夜忍受思親之苦，縲紲之憂，扳本之累——即便聽到一句近似鄉(xiāng)音清都話，都不免心驚肉跳，兩股戰(zhàn)栗。

“我”之所以成為橫店淪落人，到底是相關對平淡教書生涯的不甘？抑或是在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中，總有一番出位摶浪的沖動？“我欠了清都一百九十七個人的債，其中不乏親戚、同學、朋友、熟人，親戚的親戚、同學的同學、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我本意，不，我的本意是個深淵，至少，當初我沒打算騙他們，我想借雞生蛋，我的心思和很多人一樣，都放在借雞上，沒心思琢磨生出的蛋怎么都是金蛋，要是寡雞蛋怎么辦？我老家將不能孵出雞崽的雞蛋叫做寡雞蛋。我被一種想發(fā)財?shù)男乃甲プ×耍腥绻沓锻取瘴依霞业恼f法，一個人一旦被鬼扯腿，他不死也要脫身皮。”究其實，投資、入股、分紅，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也依然是無數(shù)不甘貧瘠與平庸者美麗如月的畫餅。在此畫餅的召喚下，類似“我”這樣的小股東算是食物鏈中的中下層，噬人者也被人反噬?！氨澈蟮拇蠊蓶|，他們的廬山真面目，一直是團迷霧?！贝蟠笮⌒〉墓蓶|數(shù)百之眾，既有縣府官員，也有花圈店的小老板，“我”尚未來得及厘清來龍去脈，就被打入另冊了。

一部四五萬字的中篇小說，經(jīng)線是一位教師劍走偏鋒、集資獲罪之后的敗走，緯線是隱忍在他鄉(xiāng)的鼴鼠一般的生活。作者的意圖并非在于藉此展現(xiàn)人心的叵測，也不止于警醒投資出位者的噩夢，更集中的一點，或在于通過一個亡命者的心理寫實與活動軌跡，呈現(xiàn)一個冰冷又暖熱的人間常識：不用擔驚受怕的生活才真實而美好。當中風的父親臥床在床不能事其親，當女兒鈴鈴在睡夢中哭醒不能撫其頰，當可憐的老婆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不能護其身……一個男人的臉面與靈魂一道，成了風干焦脆之物，存留價值存疑。

作者活泛的措辭、不涉油滑的調(diào)侃與恰到好處的方言土語，將一個原本并不新鮮的故事，講得惟妙惟肖，抽繭剝絲，甚是靈動。

汪曾祺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其實寫什么不是寫語言呢？不過擱在小說，語言的作用如雨后日暈，一圈一圈地放大了。文治的語言表達是有個性和魅力的。如：我娘家人逼我，債主們逼我，你咯不曉得好歹的野豬也逼我，再逼，我老子洗屁股嫁人，和你一刀兩斷，陽寒波，我說得出做得到，你曉得我性格?！瞵F(xiàn)了一位湘女的熱辣。我讀一些作家作品，包括一些熟練的寫手，小說中的所有人物都不脫作家一個人的言語，如同“兩個聰明的腦殼在打架”（沈從文語）。

又如：我有點想她，在想她的向度上會出現(xiàn)搖晃感，我要的就是這個，兩個人的搖搖晃晃。我們曾有約定，彼此不問來歷與家庭，我要她喊我沖哥，我給她取名阿斯敏，相互不知底細，心照不宣，身體更好“對食”。若是她回來了，我會用清都方言狠狠“作醬”她。“作醬”一詞多義，可以指打情罵俏，可以指吃飽了無事生非，也可以指發(fā)酵之物達到膨脹之時，還可以指某種幾近通神的手藝，而我和阿斯敏，用我老家話來形容，不過是“作肉醬”。——有意象也有鋪陳，有諧謔也有一本正經(jīng)。

還如：一房煙霧里，無數(shù)張臉朝我涌來，他們被置于我腦海中的放影機里，快進或快退，回閃或定格，獨影或重影：老婆的臉、玲子的臉、老母老父的臉、倉寶的臉、駱遠的臉、胥承望的臉、岳老師的臉、米副行長的臉、駱老師夫婦入棺的臉……他們是臉的海嘯，瞬間將我淹沒?！痪洹澳樀暮[”，將無數(shù)滄桑，一網(wǎng)兜盡。

文字的表達是艱窘的，它沒有畫面的斑斕，沒有旋律的悠揚，沒有月光的婀娜，沒有日頭的輝煌。

文字的表達又是幸運的，它有山道的崎嶇，它有川流的婉轉(zhuǎn)，它有跋涉的艱辛，它有登頂?shù)目駳g。

汨羅經(jīng)久流淌著一條濫觴于江西修水的汨羅江，兩千四百年前，一位行吟江畔并縱身一躍的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奠基人，捧出了《離騷》《九歌》《天問》等不朽華章，“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后代詩人余光中曾來到汨羅江畔祭祀屈原，詩中寫道：“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彼谩八{墨水”指代當代中華文脈，“汨羅江”則代指屈原。汨羅江文脈綿長，汨羅江流域作家群日漸顯露，形成一股綿延不盡的地域文學現(xiàn)象，文治是其中一員驍勇之士，不僅自己努力筆耕硯作，且不乏上下挽臂、推波助瀾之功。

文治剛屆中年，文學的路還得靠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有試探就會有挫折，有跌宕就會有醒悟，有勇氣就會有收獲。蘇軾言，“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野鶻是隼類猛禽，唯有振翅高飛，才能望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