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春媛 施議對
傳統(tǒng)詞學本色論,這是千年詞學一個重要的批評模式。以之評論作家、作品,看其本色非本色,或者當行不當行,說來容易,但落到實處,說得明白,就不那么容易。近年來,施議對先生曾以“本色當行話宋詞”為題,于多所高等學府舉辦學術講座,演說傳統(tǒng)詞學本色論的構成及運用,以及研習經(jīng)典宋詞的解讀方式,頗有體會。今據(jù)金春媛博士與施議對先生的訪談記錄,將有關宋詞評價標準及解讀方法等問題以對談形式發(fā)布于下,以饗讀者。
金春媛
(以下簡稱金):作為二十世紀中國第五代詞學傳人,先生對于二十世紀詞學所經(jīng)歷生、住、異、滅過程有著深刻的理解,尤其是對于二十世紀下半葉蛻變期詞學,更有親身的參與及真切的體驗。在新舊世紀之交,先生曾多番為文,對于過去一個世紀的詞學以及新世紀詞學進行回顧與前瞻。在先生看來,進入新世紀、新時代,學習宋詞經(jīng)典,弘揚中華文化,應當如何入門?施議對
(以下簡稱施):講堂上,我習慣將復雜問題簡單化,也常將抽象問題具體化。比如,現(xiàn)在所說“本色當行話宋詞”,這句話至少包括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指宋詞自身,看其本色或者非本色;一指話宋詞者,看其當行或者不當行。說起來,頗有些復雜,怎么將其簡單化,簡單到什么樣的一種程度呢?兩個方面,四個字,“本色當行”,我將其簡化為一個字——“似”,相似的似,即將“似與非似”看作一個批評標準。用一個“似”字,讀詞、品詞,這就是簡單化,也可說是一種抽象。經(jīng)過簡單化,或者抽象,以“似與非似”判斷宋詞作品究竟本色或者非本色;同時也看,話宋詞者,是不是將這一個“似”字講清楚了,講清楚就當行,非則非也。這是我講堂說詞所揭示之一入門之法。再說抽象問題的具體化,比如“本色當行”,或者“當行本色”,無論怎么變換,都是個抽象的概念,其所指究竟是詩道之妙悟,還是人物之自然、真實,都很難說得明白,乃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者也。但將其具體化,即對于宋詞自身而言,其“似與非似”,既有一定的特質(zhì)標志,又有一定的樂曲標志,仍可以通過一定藝術手段加以把握。這是我講堂說詞所揭示的另一入門之法。下文將圍繞以上所述展開話題。金:
先生說詞,主“本色當行”,并將“本色當行”四個字,簡化為一個字,以“似與非似”為標準,評論宋詞作家、作品。這一個“似”字,不知怎么歸納出來?又為何可用作批評標準?請先生說說其中的緣由。施:
“本色當行”之所以可與“似與非似”掛上鉤,是因陳師道的一段話所引起的。陳師道《后山詩話》有云:“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這段話論蘇軾,謂其為詞,工則工矣,只是非本色。何謂非本色?乃因其“如教坊雷大使之舞”之故也。一個“如”字,便成為判斷其本色或非本色的依據(jù)。如,即非本色;不如,即本色。依據(jù)這一個“如”字,我將其引申為“似”,相似的似,或相像的像,并據(jù)以推導,一首詞究竟本色或非本色,就看其像不像一首詞。像,本色;不像,非本色。這是由一個“如”字所推導出來的公式。即由“如”到“似”,將“似與非似”用作批評標準。金:
以本色論詞,當中“本色”二字,原是一個特定的概念,但引入詞論,演變成為本色論,便成為一種批評模式。這是個理論創(chuàng)造過程。就目前看,對于這一過程的推進,不知有無蹤跡可循?施:
作為一個特定的概念,“本色”二字的涵義,無論是自然物象,或者是社會事相,其所指都在不斷延伸當中。但用作詞學批評模式,仍須經(jīng)過專門家的發(fā)明及創(chuàng)造,方才確立。例如,《晉書·天文志》有云:“凡五星有色,大小不同,各依其行而順時應節(jié),色變有類:凡青皆比參左肩,赤比心大星,黃比參右肩,白比狼星,黑比奎大星。不失本色而應其四時者,吉;色害其行,兇。”這段話表示,古以青、黃、赤、白、黑五色為正色,謂不同顏色的星星,大小不同,其所運行,能夠應其四時而不失本色者,即為吉;反之,即為兇。如所記載,乃將本色的本來意義,確定為正色。這可能是“本色”二字的最早出處。又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載: “士農(nóng)工商,諸行百戶,衣裝多有本色,不敢越外,謂如香鋪里裹香人,即頂帽披背;質(zhì)庫掌事,即著皂衫角帶不頂帽之類?!边@段話說明,行業(yè)不同,角色不同,服飾亦不同。衣裝、服飾,即謂行頭,古今皆然。服飾與角色相稱,方才不失本色。上列事例,由五星的顏色變化,到諸行百戶的衣裝變化,表示“本色”二字的涵義由本來意義到引申意義的延伸?!氨旧倍种鳛橐粋€特定的概念,其內(nèi)涵與外延所包括的意義,主要用以表達對于某一特定物件或事件特性及關系的理解。這一特定概念,具有一定抽象性和普遍性,可作一種思維單位看待。這是“本色”二字在概念層面上的涵義。而本色論,于本色之上加一個“論”字,乃借助本色這一概念,用以辨別合樂歌詞之是否像是合樂歌詞的一種批評模式。這一借用,大致由陳師道和李清照得以完成。金:
依先生所言,在中國詞學史上第一個以本色論詞的人是陳師道,與陳師道相后先,李清照提倡“別是一家”說,將陳師道“似與非似”的判斷,落實為對于歌詞與一般詩文以及樂府與聲詩的分別與判斷。就本色論的建造看,陳師道與李清照的分別與判斷,有何相同與不同之處?施:
陳師道論詞,憑借感覺與印象,以“似與非似”進行藝術體驗,是以本色論詞的開端。我稱“似與非似”為陳氏四字定律。李清照以協(xié)音律與主情致,在聲學與艷科兩個方面為樂府歌詞定性?!氨旧倍?,既成為一種評價標準,亦體現(xiàn)歌詞藝術創(chuàng)造的方法與途徑。李清照宣稱“別是一家,知之者少”,既強調(diào)樂府歌詞自身對于一般詩文的有別之處,又強調(diào)歌詞作者對于歌詞創(chuàng)作的感悟及體驗,表示本色論之作為一種批評模式,至此其地位已經(jīng)確立。李清照所言,我稱之為八字要訣。與陳師道相比較,李清照的八字要訣,已將“似與非似”的藝術體驗,由不可言傳提高到可言傳層面,為歌詞作者的藝術創(chuàng)造打開無數(shù)法門。例如,李清照所著《詞論》有云:
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側(cè),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
這段話說協(xié)音律,在聲與音的辨別上,將“似與非似”的感覺與印象,落實到對于音律與聲律的辨別上。如謂詩文分平側(cè)(仄),歌詞于平側(cè)(仄)外,對于五音、五聲、六律,乃至清濁輕重,亦有一定分別。詩文分平側(cè)(仄),只限于字聲,屬于聲律上的問題;歌詞于平側(cè)(仄)外,別有規(guī)范,已涉及音律問題。前者所說是文字的聲音,后者所說是樂曲的樂音。以為晏、歐、蘇所作小歌詞,皆句讀不葺之詩,并非指晏、歐、蘇所作不協(xié)聲律,乃指其不協(xié)音律。這段話既在聲學創(chuàng)造的意義上,為歌詞創(chuàng)作確立標準,又在聲與音有別的狀況下,判斷詩文與歌詞之別,為歌詞創(chuàng)作提示門徑。
又如,李清照所著《詞論》云: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則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這段話說知與不知,將“似與非似”的感覺與印象,落實到意境創(chuàng)造上,以進一步判斷詩文與歌詞之別。謂“別是一家”的歌詞,相對于一般詩文,除了協(xié)音律,還要求主情致。這是對于歌詞特質(zhì)及其藝術創(chuàng)造的理解與把握。謂此事,王、曾皆不知,唯晏、賀、秦、黃始能知之。同時,并從鋪敘與典重以及情致與故實幾個方面,進行分析、批判,以斷定其知與不知。至此,以本色論詞,其似與非似,便能夠在字音與樂音的配搭以及鋪敘與典重、情致與故實諸多方面加以辨別。這是在艷科創(chuàng)造意義上為歌詞的創(chuàng)作指示門徑。
金:
先生說本色與本色論,由陳師道“似與非似”,到李清照“別是一家,知之者少”,表示中國詞學史上本色論這一批評模式的創(chuàng)造過程。今日學詞,對于“似與非似”這一判斷標準不知如何把握?施:
依據(jù)李清照的論斷,作為“別是一家”的歌詞與一般詩文的有別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協(xié)音律與主情致兩個方面。因此,對于“似與非似”這一標準,也當從這兩個方面著手,通過宋詞自身樂曲形式標志及特質(zhì)標志加以把握。為方便敘述,先說宋詞自身特質(zhì)標志,再說樂曲形式標志。有關宋詞特質(zhì)標志,以下嘗試以二晏詞比與二安詞比加以揭示。二晏指晏殊與晏幾道,二安指易安(李清照)與幼安(辛棄疾)。擬通過一對一的分析與比較,了解“似與非似”在歌詞特質(zhì)上的體現(xiàn)。
其一,晏幾道《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解讀這首小歌詞,離不開本色二字。但是,除本色以外,還有沒有其他話語可說呢?例如,舞低二句,網(wǎng)上有云:乃歌女舞姿曼妙,直舞到掛在楊柳樹梢,照到樓心的一輪明月低沉下去;歌女清歌婉轉(zhuǎn),直唱到扇底兒風消歇,極言歌舞時間之久長。網(wǎng)上所言,究竟當行不當行呢?
一般講,所謂詩無達詁,古時說詩,包括說詞,大多不會說得很細致,也較少說到實處。如小晏此二句,晁無咎以“此人不生在三家村中也”(趙令畤《侯鯖錄》卷七)一語帶過,胡仔《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齋日記所云,也只“不愧六朝宮掖體”一語加以概括。但今日解讀,情況則稍有不同。除了加多感發(fā)聯(lián)想,將人物、事件說得更加具體一些,還著重思維導向,令古與今,亦即作者與讀者的距離盡可能拉近。
例如,繆鉞《靈谿詞說》有云:
小晏用十四字把徹夜歡筵上的歌舞盛況,以及其中細瑣微妙、曲折纏綿的情緒表達得如此妥帖,且辭藻優(yōu)美、聲韻鏗鏘、動人心扉。似實而卻虛,宛如銀幕上的電影,當前一現(xiàn),倏歸烏有;似夢而卻真,宛如一首樂曲,使聽者也仿佛進入夢境。
謂其描寫歌舞歡宴,似實卻虛,似夢卻真,宛如電影和樂曲一般,動人心扉。鋪排、敷陳,繪色、繪聲,盡量將古時候的場景與今日的場景對接,令讀此詞者更加具投入感。
又如,沈祖棻《宋詞賞析》有云:
這個風字,并非真風,而只是悠揚宛轉(zhuǎn)的歌聲在其中回蕩的空氣。歌聲在空氣中回蕩,歌聲停了,音波就消失了,似乎風也歌盡了。唱時有時以扇掩口,其聲發(fā)于扇底。將風字這樣用,晏幾道是從溫庭筠那里學來的。溫的《菩薩蠻》“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寫美女簪花,花的芳香在頭上擴散,也正與此詞寫美女唱歌,歌的旋律在扇底回蕩相同。他們是注意到了空氣(風)能夠傳播氣味和音響的物理學作用,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利用這種作用來成功地表現(xiàn)了各自想要表現(xiàn)的意境。
這段話將扇底的這個風,直接指實為空氣,并且利用物理學知識,證實歌聲在其中回蕩的空氣,能夠?qū)⒏枨奈兜篮鸵繇憘鞑コ鋈?。此說同樣將古時候的場景與今日的場景對接,令讀此詞者更加沉浸其中。
以上二例,說夜宴歌舞,皆以今證古, 屬于同一思維導向。但我的導師吳世昌先生說此詞,則與之有異。其謂:風對月,月是個名詞,風也是名詞。但這個風不是空氣中的風,是國風的風,是風騷的風。并指出:風是作品,是歌,是“歌盡桃花扇底風”的歌。那么,這個歌為什么會在桃花扇底呢?因其所謂扇,是在上面畫畫的桃花扇,是歌扇,相當于一種道具。所以,吳世昌先生指出:“歌扇,乃扇上列歌曲名,與畫遠涉。歌女用扇,一面畫圖,一面即書曲牌名目。征歌者就目點唱,歌女依點倚聲。善歌或美色者客所競賞,歌盡扇上曲名矣?!辈⒅赋觯簩ⅰ案璞M”解作歌盡扇子上曲名,才能切合“當年拼卻醉顏紅”的狂歡場景。
吳世昌先生解詞,著重于還原語境,還原故事,以創(chuàng)造新境。與上述二例比較,于今與古,導向不同。解讀全詞,必然亦有不同之境出現(xiàn)。依我之見,歌詞中的幾個時間段,當年、別后,幾回、今宵,構成一個具曲折過程的離別相思故事。即立足今宵,回想當年,并且追思別后幾回于魂夢中相逢的情景。其感人之處,不在故事自身,而在久別后重逢的那一刻。相對如夢寐的感覺與印象,亦即心情與心境。這也就是小山詞出色之處。其所謂特質(zhì)標志,亦體現(xiàn)于此。
其二,晏殊《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一曲新詞酒一杯”。網(wǎng)上稱,新詞是新填的詞,表示此刻,主人翁正一邊飲酒,一邊填詞。但實際情形并非如此。據(jù)記載,當時宴會,大多于酒席過后,主人方才為客人預備筆墨,命填制新詞。這里的新詞是新歌,表示一邊飲酒,一邊聽歌。那么,為何不用新歌,而用新詞呢?依據(jù)粵語發(fā)音,如用“一曲新歌酒一杯”,當讀作“· ·— —∨·—”,“新”和“歌”都是陰平,缺少變化;如將“歌”改為“詞”,即讀作“· ·— / ∨·—”,“詞”和“歌”,一陽平,一陰平,念起來感覺似乎好一些。不過改了以后,從意義上講,此所謂“詞”,仍然是“歌”,不能解之為“詞”。這也就是說,“一曲新詞酒一杯”,并非一邊飲酒,一邊填詞,而乃一邊飲酒,一邊聽歌。接著,第二句,說天氣是去年的,亭臺也是去年的,去年、今年,年年如此,表示天氣、亭臺沒有變化。那么,什么東西有了變化呢?第三句回答這一問題。謂物景沒變,時間變,今日的夕陽,已經(jīng)不是昨日西下的夕陽。此刻,主人翁于小園香徑獨自徘徊,正在思考問題。思考什么問題呢?兩個字:去與來。謂花和燕,皆有往有返,往往返返,沒有終止;唯獨人生,有往無返。用現(xiàn)代的話語講,主人翁的思考,已是一個哲學的命題:瞬間和永恒。我問學生:永恒好,還是瞬間好?學生不經(jīng)意地回答:永恒好。我說,永恒由瞬間所組成,有美好的瞬間,才有美好的永恒。要愛惜每一瞬間。這是讀大晏所得啟發(fā),也是其作為一首哲理詞的特質(zhì)標志。
二晏歌詞,一說相思別離情事,一說瞬間永恒哲思。形之下與形之上,層面不同。作為小歌詞,應當怎樣才算得上是本色的小歌詞呢?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如依據(jù)“似與非似”的標準進行評判,似可作如下斷語:小晏以重逢時的感覺與印象,為其出色之處,符合本色詞所謂似的標準,是為本色當行詞手;大晏說哲思,幽徑徘徊,未合本色詞特質(zhì)標準,是為非本色的當行作者。
金:
二晏歌詞,本色非本色,通過歌詞特質(zhì)進行判斷,看其歌詠的內(nèi)容屬于哪一個層面而進行判斷。對于二安,其本色與非本色,又當如何判斷?施:
二晏詞比,顯示形下與形上以及具象與抽象不同。小晏重感覺與印象,大晏重思想與認識,其特質(zhì)標志,十分明顯。至于二安,其本色與非本色,同樣可通過具體事例加以辨別。以下是二安兩首《醉花陰》。內(nèi)容一樣,詞牌也一樣,其本色與非本色,看看應當如何辨別。
人比黃花瘦 簾卷西風 莫道不消魂 有暗香盈袖 東籬把酒黃昏后半夜涼初透 玉枕紗櫥 佳節(jié)又重陽 瑞腦銷金獸 薄霧濃云愁永晝李清照醉花陰
人世因緣了 滄海飛塵 何日跨歸鸞 家住三山島 蟠桃結子知多少人好花堪笑 若斗尊前 綠鬢不驚秋 也趁秋光老 黃花漫說年年好辛棄疾 醉花陰
課堂上,我讓學生把詞抄下來,豎排繁體,然后中間畫一條線,一邊A,一邊B,表示上下二片。上片A,下片B;上片布景,下片說情。宋詞基本上都是這個結構模式。掌握這一模式,你就一通百通。
現(xiàn)在是二安詞比,史上的易安李清照,所作首首都被當本色詞看待;幼安辛棄疾既有本色詞,亦有被當變調(diào)的非本色詞。上列《醉花陰》,皆以賞菊為題,說自己的觀感。李清照說兩個字:涼和瘦。辛棄疾也說兩個字:老和了。一目了然。那么,李清照這首詞究竟表現(xiàn)出什么情感呢?有人說,表現(xiàn)愛國情懷;又有人說,表現(xiàn)傷心情景。究竟傷什么心呢?上課時我問學生:傷到心了嗎?“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只是說一種感覺,一種對于涼的感覺。這是上片,說一個涼字。下片說一個瘦字,人與花比,感到人不如花是一種印象。都這么平白易懂,那她寫出來為什么這么動人?這就要很小心去讀,去體驗,不能過度闡釋。
辛棄疾《醉花陰》,說花與人,究竟是人好還是花好呢?人好花不好。為什么人好花不好呢?人不老,花會老。為什么人不老,花老呢?因為到了秋天,花趁秋光老,人卻仍然在尊前賞花??偟恼f人的精神比花好,所以說花會老,人不會老。下片說一個了字,表示與人世姻緣了斷,就是說不做官了,要退隱去了。
這是真話還是假話?是假話。但也隨他去了,因為辛棄疾幾次說歸去,都不是真話。
二安相比,一個說“人比黃花瘦”,花瘦人更瘦;一個說人勝過花,人的精神比花好。一個所寫的是一種感覺和印象,另一個所寫的又當如何加以歸納呢?粗略講,感覺和印象,認識的最初層面,好與不好以及了與不了,是比感覺和印象更深一層的思考與判斷。二安的區(qū)別,乃在于認識層面的區(qū)別。那么,文學作品到底寫到哪一層面好呢?特別是可以用來合樂的小歌詞,應當寫到哪一層面才算本色?
憑借感覺與印象,一剎那間即體驗得到;依據(jù)思考與判斷,有時卻想不出。兩相比較,本色與非本色,各位應能夠判斷。這就是對于特質(zhì)標志的判斷。
金:
似與非似的特質(zhì)標志看內(nèi)容,樂曲標志應當如何辨別?施:
這是有關技術上的問題,樂曲標志與特質(zhì)標志相比,有一定可操作性,比較容易把握,亦可從中探知入門途徑。例如,以柳永、蘇軾《八聲甘州》為例,兩相對照,其樂曲標志,明顯可見。依據(jù)其標志,看看能否辨別其似與非似,本色與非本色,從而探尋得到入門途徑。以下是柳永、蘇軾《八聲甘州》的圖譜:
柳、蘇二詞,擺在眼前,先看柳詞開篇:“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睅讉€字?八個字。蘇詞呢?“有情風萬里卷潮來”,也是八個字。兩個八個字,有什么不一樣呢?如說得專業(yè)一點,應該怎么表述呢?應當說,柳、蘇二者,句式、句法有何不同?什么是句式,什么是句法?分得清楚嗎?句式多還是句法多?句式只有兩種,句法無數(shù)。句式有哪兩種呢?一種律式句,一種非律式句。例如:“問錢塘江上”與“俯仰昔人非”,一個為一二二句式,一個為二二一句式,二二一是律式句,一二二是非律式句。那么,“對瀟瀟暮雨灑江天”,這是律式句還是非律式句呢?非律式句??勺x作“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為一、七句式。而“有情風萬里卷潮來”,則于風字點斷,成三五句式,“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為律式句。律式句和非律式句,兩種句式,詞中兼有,詩中不能有。詩中幾種句式呢?只有一種,就是律式句。掌握這一要點,就能了解蘇軾以詩為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能了解《八聲甘州》應當怎么填制。史上說,蘇軾以詩為詞,大多不提供證據(jù)。陳陳相因,說了千百年,仍未知究竟。實際上,只就《八聲甘州》一詞,即可推斷,蘇軾以詩為詞,用作詩的方法來作詞,其具體做法就是改拗為順,即將原有非律式句改作律式句。如將柳永原有一七句式(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改成三五句式(有情風,萬里卷潮來)。這是一個確鑿證據(jù)。而且,除開篇外,歌詞的煞拍,原采用一二一句式(倚闌干處),中間兩個字“闌干”是聯(lián)語詞,蘇軾將其改作二二句式(不應回首),也是改拗為順,用作詩的方法來作詞的證據(jù)。不過,歌詞其余幾個關鍵部位,蘇軾并未改動,如當中幾個領格字漸、望、嘆,蘇詞仍以問、正、算加以提攜。這是詩與詞在句式、句法上的區(qū)分,也是歌詞作者當行不當行的區(qū)分。兩相對照,各位應已有判斷。
金:
是的,將柳永、蘇軾兩首《八聲甘州》做比較,二者在格式上的差別明顯可見。柳永與蘇軾,兩人作品,哪個本色,哪個非本色亦明顯可見。但實際運用,應當注意些什么問題?施:
歌詞作品,本色非本色,歌詞制作,當行不當行,就看歌詞作者,在樂曲形式創(chuàng)造,包括句式、句法等方面的創(chuàng)造,究竟當行還是不當行。比如有朋友遞上《八聲甘州》一詞,要求斧正,作為一名中文系出身的專業(yè)人士,怎么給說上幾句內(nèi)行話呢?一個簡便方法,先看開篇第一個字,即“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的“對”,究竟用得怎么樣。這是個領格字,通常用去聲,而且多為虛字,如這位朋友用一個“正”字開篇,那很可能是一名當行作者,起碼也是同道中人,這就得說到點子上去,才不致見笑于大方之家。此外,還得看看歌詞煞尾處的“倚欄桿處”,用的是什么句式。兩個關鍵部位,所謂起調(diào)與畢曲,乃音樂吃緊處,歌詞之本色或非本色的樂曲標志。把握得住,就有許多話可講。金:
以上是《八聲甘州》,鑒賞及仿作,須特別留意律式句與非律式句。另有一個詞調(diào)《西江月》,在格式上也有特別講究的地方,希望先生能夠揭示出來,與共分享。施:
《西江月》這詞調(diào),龍榆生將其劃歸平仄韻通葉格。這一詞調(diào),具體運用時就得看韻部和韻法,看其上下兩結的歸韻處,究竟用什么韻字與起一韻取協(xié),能否達到體現(xiàn)其平仄韻通葉的聲調(diào)效果。如起頭平聲押“東”字韻,則結句仄聲韻,究竟押“凍”字(去聲),還是押“董”字(上聲)。這就是一個重要標志。辛棄疾《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蟬”“年”,平聲韻,上結的“片”,為“蟬”“年”同部去聲韻?!捌甙藗€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茆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薄扒啊薄斑叀?,平聲韻,下結的“見”(jiàn,或者xiàn),為“前”“邊”同部去聲韻。上下歸韻處,均以去聲取協(xié)。蘇軾《西江月》,上下兩結的歸韻處,均以上聲收尾,如“我欲醉眠芳草”及“杜宇一聲春曉”之“草”及“曉”,皆上聲。沈義父《樂府指迷》有云:“《西江月》起頭押平聲韻,第二、第四句就平聲切去,押側(cè)聲韻。如平聲押東字,側(cè)聲須押董字、凍字方可?!币詾闅w韻處,上聲(董)、去聲(凍)兩可。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依沈義父所說,將柳永以上聲收尾的《西江月》拿來作為標準,確定為正體,我覺得并不妥當。蘇軾所作十三首《西江月》,兩結全押去聲的有十首,辛棄疾所作十七首《西江月》,兩結全押去聲的有十二首,說明這個地方用去聲比較合適。因此,我得出這么一個結論:《西江月》兩結歸韻處宜用去聲取協(xié)。這是依據(jù)前人經(jīng)驗,舉一反三,所作判斷。
在樂曲形式上,對于似與非似的判斷,仍須經(jīng)過鑒賞仿作進行練習。記得當年,曾有《西江月》(為北京二十四中初二同學而作)一詞,特別留意兩結歸韻處。其曰:
最愛青春初度,十三十四年華。前程何處不飛花。心志襟懷真霸。 休怨讀書無用,莫愁官倒難抓。習文習武自當夸。明月空中高掛。
上片的“華”,平聲、六麻,為第一韻腳,“花”與取協(xié),亦平聲、六麻;“霸”,去聲、二十二祃。下片的“抓”,平聲、六麻,為第一韻腳,“夸”與取協(xié),亦平聲、六麻;“掛”,去聲、十卦。上下片第四句之兩結所歸韻字,均與第一韻腳的韻字在同一韻部。所作練習,一方面依循舊說進行布局,一方面吸取前人經(jīng)驗,主要是蘇、辛經(jīng)驗,進行補充和修訂。
今天就講這些,注意四個字:似與非似。既憑主觀判斷,又有可憑借的樂曲標志。“本色與非本色”是主要依據(jù),希望批評指正。
金:
先生在《人間詞話譯注》一書中,提到本色論和境界說。先生說本色論是舊詞學,境界說屬于新詞學,請問新和舊的劃分有什依據(jù)?施:
王國維《人間詞話》提出境界說,相對于本色論,二者之間新與舊的劃分,主要在言傳方法上。以本色論詞,主似與非似,憑借主觀感悟,以為“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莊子·天道》)。既不可言傳,亦不須言傳。即如通常所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是謂之為舊;以境界說詞,主有與無有,所說境界既可以丈量,亦可將丈量的數(shù)據(jù)說將出來,是謂之為新。舊與新,相當于時下所說古典與現(xiàn)代,又有所不同。時下所說古典與現(xiàn)代,是一組相對的概念,沒有確實的劃分。我所說新與舊,以1908這一年作為分界線,為明確劃分,并且將1908年當作中國今詞學的開始。1908年,這在中國詞學史上,已成為一個重要的時間標志。金:
本色論和境界說兩種不同批評模式,用以說詞,對于詞的特質(zhì)以及形式體現(xiàn),或以似與非似加以評判,或以有與無有加以辨別,各有自己的標準。先生對于二者的研究頗有心得,先生認為這當中有哪些問題須要特別提醒留意?施:
就本色論而言,似與非似的把握,主要在于區(qū)分詩詞之別,也就是聲詩與樂府的區(qū)別,對此,需要特別提醒留意的是聲律與音律的區(qū)分問題。聲律指歌詞字聲所構成的聲韻格律,屬于歌詞填制上的問題;音律是樂曲樂音所構成的歌曲旋律,屬于樂曲創(chuàng)造上的問題。例如,李清照指晏、歐及蘇軾等人所作小歌詞,皆句讀不葺之詩,只是謂其所作不協(xié)音律,并非指其不合聲律。這是須要分清的問題。至于境界說,以之說詞則須特別留意境之內(nèi)與境之外的區(qū)分問題。因為境界是個疆界,是容器,可以放東西進去,放進去東西,就成意境。從疆界到意境,這是境界的二層意涵。一般說境界,大多到此止步。我以為,王國維所說境界,并非只二層意涵。王國維的境界,不僅在境之內(nèi),而且在境之外。例如:“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往事是什么呢?往事是不是故國,是不是雕欄玉砌呢?往事是故國,也是雕欄玉砌。但這一切,都在境之內(nèi),非王國維之所說也,亦不合李煜原意。李煜說往事,并非只是故國,只是雕欄玉砌,而是春花秋月,是與春花秋月一樣美好的人和事。故國在境之內(nèi),雕欄玉砌在境之內(nèi),屬于境內(nèi)之境,李煜說的是超越故國,超越雕欄玉砌,在境之外的人和事。這就是境外之境。這是王國維境界說的三層意涵。說境界,就當說到這一層面。金:
解說李清照和辛棄疾《醉花陰》,先生提到一個問題:文學作品要寫到哪一層面才算是本色?這兩首詞單憑感覺都很像詞,在我們看來都很本色,應如何從認識層面上看二者的區(qū)分呢?施:
我說李清照和辛棄疾《醉花陰》,牽涉兩個問題:一為認識層面問題,一為評判標準的把握問題。以為易安說感覺和印象,幼安說思考與判斷,一個在感性認識階段,一個在理性認識階段。這是認識層面的區(qū)分。但兩個階段,并無明確的界限區(qū)分。以為到達哪個層面才算本色,也只是個人的感覺。至于似與非似,像與不像,也并非只是適用于對本色詞的鑒賞,對于非本色詞,同樣也有個似與非似,亦即像與不像問題。比如李清照,其所作詞,首首本色,是一名本色當行作家;辛棄疾有一些被當作別調(diào)看待的作品都作得很別調(diào),即很像非本色詞,同樣可稱其為非本色的當行作家。所以,本色與非本色,仍須與當行不當行合在一起,才能作出較為合適的評判。金:
當下讀詩詞,品賞詩詞作品,往往將好與不好當作一種批評標準。用一個好字說詩詞,以好與不好為標準評價詩詞,究竟好與不好?施:
回答這一問題,先得借用好與不好的標準,回過頭來再說好與不好這一標準。我以為:用一個好字說詩詞,好處在于能夠在一定時空范圍內(nèi),體現(xiàn)個人和一定利益集團的利益需求;而其不好之處,亦在于時空和集團,因二者都有一定局限,其所謂好與不好,不能夠超越時空和集團的限制,放諸四海而皆準。比如,對于某一詩詞作品,今天謂之為好,明天不一定亦謂之好;今天在這一課室謂之為好,明天到另一課室不一定仍謂之好。這是帶有功利需求的一種批評模式,主要看其對于我,究竟有利,或者不利。有利,謂之好;不利則不好。這叫功利標準。而似與非似,這一評價標準,著重于作品自身之是否本色以及歌詞作者之是否當行,非關有利或者不利問題。這又是怎么樣的一種標準呢?非功利標準。是的。非功利標準。依王國維所說,這就是將自然之物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之時所持立場和觀點。其時,寫作者對于自然之物,“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已將個人和一定利益集團于某一時空范圍內(nèi)的利益需求擱置一旁。其用以評判的標準就是非功利標準,也就是一種審美標準?,F(xiàn)實社會中,功利標準和審美標準,二者皆不可或缺。今天所說,主要為著幫助辨別,也為著提供選擇,看看如何以本色論詞的方法與門徑解讀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