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閆東方
《白貘夜行》可以與《方舟》相提并論并不僅因為它們分別寫了一組相似卻各有囹圄的女性形象。更重要的是,它們寫了兩種女性與世界的關(guān)系,隱含著女性境遇在四十年來的變遷。從張潔的《方舟》開始,女性在世界中的壓抑有了具體所指,是有情有性之人僅僅被視為生育工具,是來自周遭的尖刻批評與窺視,是來自異性的不懷好意,是正當離婚卻要身敗名裂,是無情剝奪青年女性健康與前途的歷史浩劫,是粗糲外表之下敏感正義之心與理想抱負竟無人能識……這一切把梁倩們壓得透不過氣,歇斯底里,帶著眼淚嚎叫。到了《白貘夜行》,曾經(jīng)的緊張逼仄似乎化為無物之陣,大齡未婚、潦倒還鄉(xiāng)、煙酒消愁、嫁入豪門卻又離異……康西琳們與梁倩們的經(jīng)歷有相似之處,雖事事可哀,但似乎無事可怒,一切都被接受了下來,直到康西琳重新出現(xiàn)在縣城,關(guān)于女性的生存、女性與世界的關(guān)系得到了重新審視。
有必要把《白貘夜行》放置在孫頻的個人寫作史和新時期以來的女性寫作歷史中去討論,因為這一篇看起來很不孫頻,卻又非常孫頻式的小說正與女性寫作的日?;瘍A向“合流”。這一“合流”,對于孫頻來說,是一個異數(shù),因為她既不以書寫日常為特色,也以難以歸類為名。
從寫作對象來說,這不是孫頻第一次寫師專女生,《祛魅》中的李林燕、《凌波渡》中的陳芬園、《卻波街往事》中的任小青都屬同類,若將師專女生的范圍稍放大到校園體制內(nèi)的女性,《自由故》中的呂明月、《無相》中的于國琴、《丑聞》中的張月如也可以納入其中。這一系列女性形象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在精神上近乎偏執(zhí)的追求令人印象深刻,當批評家們以堂·吉訶德指認孫頻及其筆下人物之時,無疑是在指認她們精神方面的求索,這也成為孫頻小說中最具標識性的一點。但是,《白貘夜行》卻并不如此。小說對四個師專女生的書寫首先是通過細密的日常生活搭建起來的。梁愛華嗜酒,年輕的時候寄出過一封又一封沒有回信的密信;曲小紅做微商賣保健品,曾嫁入豪門現(xiàn)今離婚;康西琳愛讀小說,在街頭賣餅的同時讀小說;以姚麗麗為視點對這四人的人生觀察也基于日常。
孫頻在日常生活的書寫中,寫出了女性情誼的真相一種。這種“真相”,略加比較《方舟》對女性情誼的處理,便可知其差別。既有的批評往往肯定《方舟》中梁倩們同舟共濟之情,將其作為一個緊密團結(jié)、近乎悲壯地共同抵抗外部世界的女性群體加以贊譽,但是忽略了荊華面對十八只碗碟的“牢騷”——“這不行,以后連洗碗也要訂個輪回的制度”。不過,這一偶爾露出的“牢騷”也非張潔書寫《方舟》的主要意圖,“為了女人,干杯”更能概括張潔寫作《方舟》的緣由。孫頻筆下的康西琳們是一個擁有相同困境,卻并不緊密的女性群體,她寫出了四個女生同病相憐卻又彼此較量、暗含嫉妒的隱秘心理。四個師專畢業(yè)、被分配到學校的女生是縣城中的“知識分子”,再加上青春張狂,頗為顯眼,但是,沒人對來自制度的分配感到心滿意足。對太過驕人的年輕女性來說,四處落滿煤灰,與文明城市千差萬別,只有礦工、男老師、煤老板、公務員幾種男性的閉塞縣城確實太過貧乏而且枯燥。悲劇在于,她們意識到了這種貧乏,卻沒有好的離開機會,想借考研離開卻宣告失敗,完全放棄現(xiàn)有工作又太過孤注一擲,唯一真正離開的康西琳是因為感受到戀愛同居帶來的羞辱。婚戀問題依然是世紀之交青年女性生活的重要問題,一個毫無價值的美術(shù)老師討好康西琳引起姚麗麗暗暗的嫉妒,姚麗麗又自省于這種嫉妒的荒唐可笑;一張速寫可以迅速拉近姚麗麗與康西琳的內(nèi)心距離,卻又因宿舍中的每個人都擁有康西琳的速寫又迅速拉開;兩次戀愛而搬出集體宿舍的康西琳感受到巨大壓力,大聲質(zhì)問姚麗麗為什么沒有戀愛,洞穿“蒙古包”的質(zhì)問聲更是針對寢室中另外兩個人的,將年輕女性多次戀愛視為“淫亂”的偏見,要通過暗示對方可能成為“老處女”來破除,后者是比前者更為惡毒的歧視?!拔幕w”施加給女性的戕害,也是女性施加于自身的。
時間跨到二十年后,姚麗麗是四人之中“看起來過得最正常也相對最體面的那個”,但是,偷著喝酒和抽煙所暗示的需要排解的人生之苦將她在其他人面前擺出的“類似于族長的威嚴感”打碎了。依然是四個女性的日常,二十年前的青春張狂不再,中年女性的生活一地零碎,離開多年的康西琳回到縣城賣烙餅,成為再次牽起四人過往的中心話題。女性現(xiàn)實與精神處境的再審視正是從姚麗麗窺視康西琳的日常生活開始,康西琳賣餅的小推車很干凈,康西琳在賣餅的同時讀小說,康西琳皸裂的手擦護手霜很有少女感,康西琳見到“我”毫不尷尬,康西琳認為自己的千層烙餅很好吃,康西琳還會畫畫,康西琳還有一個比她年輕十歲的男朋友,康西琳自述幾經(jīng)起落……康西琳竟然還很快樂,姚麗麗難以相信康西琳的快樂是真的,但是卻又無法證偽。在這樣的日常中,《方舟》中女性與世界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女性自我認同之中的焦慮感,都徹底改變了。
荒林認為“重建當代中國日常生活價值的強烈女性主義意圖與實踐,是當代女性寫作與現(xiàn)代女性寫作的區(qū)別所在”,其貢獻在于“重新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生機活力,在日常生活層面尋求女性和人的解放,甚至以日常生活的生命活力反省和再造非日常生活精神空間”。孫頻對于康西琳們的日常書寫似乎給出了一種與此顛倒的看法,姚麗麗能夠擺出“威嚴”正說明了日常生活中的性別秩序、身份等級依然存在,不僅延續(xù)了《方舟》所揭露的問題,而且將問題的方向指向女性群體內(nèi)部。在某種程度上,這一跨越四十年歷史的命題依然有效正是對女性在日常生活層面能夠?qū)で蟮浇夥诺膽岩伞2⑶?,對于康西琳來說,女性解放不再作為必須追求的重要命題,所以,過往孫頻小說中偏執(zhí)的氣息有所消散??滴髁盏墓鉂蓙碜浴陡〕鰵v史地表》所指出的張愛玲、蘇青筆下女性對于自身處境的清醒,這種清醒能夠帶來的是,她的人生選擇是基于女性個體生命存在的真實體驗,而不再被關(guān)于女性的宏大命題和世俗潮流所裹挾。
這樣看來,雖然《白貘夜行》中大量日常生活的書寫使得孫頻寫作進入了時代主題,但是她關(guān)于人物命運、前途的思考卻還是屬于孫頻的“這一個”,而且是不同于往日孫頻的“這一個”。
孫頻是以寫女性起筆的。在《女人與女人,女作家與女作家》一文中,她談到1980年代的女性文學對自己的啟蒙,把自身文學的根接回50后、60后作家的鄉(xiāng)土敘事,提出作家內(nèi)在精神的地理學。文章的末尾,她提到自己開始寫作之后,毫不費力地理解了她們,“她們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同類”。這篇文章所要表達的精神傳承與性別認同是無需質(zhì)疑的,問題是,這種傳承和認同給孫頻的寫作帶來了什么?
除去研究中不斷指出的縣城空間與女性尊嚴可以被視為孫頻小說頗為明確的“地理學”和“母題”,筆者認為,更為重要的“影響”是女性議題與鄉(xiāng)土敘事中啟蒙內(nèi)涵的疊加。這樣理解的話,對于孫頻文學之根的溯源恐怕要更進一步,推到現(xiàn)代文學時期的鄉(xiāng)土文學寫作,直至推到魯迅那里。關(guān)于孫頻與魯迅精神的關(guān)系,吳天舟和金理合著的論文有頗為精要的洞見,他們認為“孫頻喜歡用現(xiàn)代主義眼光進行社會幽暗的勘察,她的人物剛毅豪壯,充盈著攪動靈魂的自我角力,即便隨時面臨湮滅的困境,也絕不放棄捍衛(wèi)尊嚴的戰(zhàn)斗精神。這樣的文學態(tài)勢,與其說全然是張愛玲式的,不如說還融入了另一位現(xiàn)代主義巨匠魯迅的基因”。這或許可以概括孫頻不少作品呈現(xiàn)出強悍精神力度的原因,但是,《白貘夜行》卻不屬于上述飽含“戰(zhàn)斗精神”的作品。那么,在女性議題與啟蒙內(nèi)涵之間,《白貘夜行》又給出了什么樣的思考?
《白貘夜行》雖然不是孫頻首次使用第一人稱進行敘事,但卻是首次使用女性作為第一人稱敘事的載體,帶來的明顯改變是將敘述主體“我”安放于敘述對象之中,在某些時候,敘述主語“我”可以順利擴展為“我們”。這使得以“我”為視點對四人的嚴厲審視之外,增添了理解和體諒,甚至包含一定限度的認可。小說在“我”未必不是以“世俗”之見打量四人生活的敘述中,出現(xiàn)了“意外”時刻,“我看到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身體里脫離出來,輕盈無比,踩著自己的肉身,如踩著屬于自己的那匹坐騎,四匹坐騎沉甸甸地臥在那里”。毫無疑問,從沉重肉身脫離的“人”,是精神的“人”,輕盈的飛升時刻,是“我”在師專女生的共同身份認同之外少見的共同精神認可時刻,對縣城女性現(xiàn)實與精神境況的關(guān)注是《白貘夜行》的寫作起點。
反過來,無解的女人的問題,真正陷入了無物之陣。
誠然,現(xiàn)今已經(jīng)不是《傾城之戀》《蛾》的時代,女性只能困于性別秩序中謀生存;也不同于《方舟》的時代,女性雖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擁有“兩個世界”,但精神層面所面對的性別道德依然板結(jié)一塊?!栋柞剐小肥顷P(guān)于我們的時代,這個時代似乎提供給女性更多的工作機會,似乎減少了對女性的性別道德束縛,但是這個時代的女性依然面臨一種獨特困境,或者,筆者可以將這一困境命名為“精神上的花木蘭”。
今天的社會生活不再要求女性帶著男性面具出現(xiàn)在社會生活中,1980年代以來的女性文學對鐵姑娘形象的改寫卓有成效。從表面上看,女性的性別特質(zhì)在現(xiàn)代社會中得到了極大程度的發(fā)揮,這也是姚麗麗最初發(fā)現(xiàn)康西琳賣餅之時頗具性別意味的審視所包含的內(nèi)容;但實際上,女性若想要真正在社會生活中立足,必然要求精神上的“強壯”,一旦“強壯”,性別意味隨之剝落,這便是姚麗麗對康西琳的審視從懷疑到肯定,康西琳形象的性別意味不再突出的原因。讀者當然可以質(zhì)疑此段論述對女性精神性別的本質(zhì)化設(shè)定,但筆者想要提出的問題是:為何女性立足社會生活最先要求的是“強壯”而非其他性格質(zhì)素?為何一旦“強壯”,女性的性別意味必然消失?為什么現(xiàn)實生活中青年女性的家庭職能轉(zhuǎn)嫁給上一代婦女之后,發(fā)揮社會職能要求她們必須成為“精神上的花木蘭”?這是不是再次暴露了整個社會的競爭規(guī)則依然是父系社會的力量原則,價值導向依然是單一的雄性的導向?這是不是《白貘夜行》原本是關(guān)于女性問題,最后卻只能在“人”的意義上尋找出路的原因?這個時代給了女性做“人”的權(quán)利,卻沒有真正給予她作為一名女性的機會?;蛘哒f,一切非男性的主體尚未獲得真正成為他們自己的機會,他們的原則、價值觀念依然未能與男權(quán)社會的主流原則、價值觀念抗衡,不同價值觀念對話的可能也就無從談起。
注釋:
①因?qū)O頻出生于1980年代,前幾年80后文學頗為熱鬧的時候,難免被歸為80后作家。不過,孫頻在這一群體乃至當代文學語境中的異質(zhì)性也是有共識的。張莉指出,孫頻在當代文學語境中具有獨特性,從出場似乎就特別成熟,沒有經(jīng)歷過多數(shù)80后女作家書寫都市青春的時代。見張莉、劉芳坤、孫頻:《我是女性,但不主義》,《青年文學》2017年第4期。李國平則認為,“孫頻的創(chuàng)作有點和時代某種文學趣味、文學風尚、文學提倡格格不入”。轉(zhuǎn)引自舒晉瑜:《孫頻:我的小說并不是一種嚴格的寫實主義》,《中華讀書報》,2018年6月20日。
②劉芳坤稱孫頻小說集《三人成宴》是“一個女版‘堂吉訶德’的求索”。見劉芳坤:《三人成宴》,《新京報》,2015年5月30日。張莉指出,《天體之詩》中“‘寫詩’讓李小雁成了工廠里最可笑的人。她實在有點兒像當代的堂·吉訶德”。見張莉:《一個多么想美好的人——讀孫頻〈天體之詩〉》,《北京文學》2019年第1期。
③張潔:《方舟》,《收獲》1982年第2期。
④孫頻:《白貘夜行》,《十月》2020年第2期。
⑤荒林:《日常生活價值重構(gòu)——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思潮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頁。
⑥在《浮出歷史地表》中,作者指出,“《傾城之戀》《金鎖記》《蛾》都同有‘蛾’的特點,清醒而自投燈火,這一舉一動連同這一情節(jié),正不是弱者、氣餒者所為,而是女性擺脫了壓在頭頂上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坦然面對自我時對自己的界定”。見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40頁。
⑦孫頻:《女人與女人,女作家與女作家》,《文藝爭鳴》2016年第4期。
⑧吳天舟、金理:《通向天國的階梯——孫頻論》,《揚子江評論》2016年第1期。
⑨孫頻:《白貘夜行》,《十月》2020年第2期。
⑩指責女性“依附”性格的批評往往只注意到了女性對于男性的經(jīng)濟依附,而忽略男性對于女性的生活依附,所以,只有女性的“依附”成為問題,就連一些女作家也不得不承認女性的這種特點,其影響是,我國對于女性意識的培養(yǎng)格外注重“獨立”“自強”這些特征。關(guān)于女性文學“尋找男人”的論述見亦清:《一個充滿活力的支點——也談“尋找男人”的女性文學》,《當代文藝思潮》1987年第2期;孫紹先:《女性主義文學》,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3~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