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華粟特人墓葬浮雕中葡萄元素初探

趙沛堯

(新疆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與社會學(xué)學(xué)院, 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7)

我國學(xué)界對粟特的研究始于20世紀30年代，在經(jīng)歷近百年的發(fā)展后，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傆[粟特研究的成果，大體分為以下三個方面：粟特本土歷史研究、粟特文文獻研究和入華粟特人研究。前兩個方面多以考古文物為依據(jù)，因粟特文為一門死文字，在學(xué)習(xí)等方面存在較大困難，研究成果不容易取得，所以入華粟特人這一方向被大多數(shù)學(xué)者所關(guān)注。自21世紀以來，隨著一批入華粟特人墓葬的發(fā)現(xiàn)，學(xué)界對入華粟特人的研究有了更深層次的進展。針對入華粟特人墓葬的浮雕問題，國內(nèi)學(xué)界的研究多集中在對浮雕內(nèi)容解讀和浮雕順序整理等領(lǐng)域，多以飲食、服飾、生活方式為研究視角，對墓葬上浮雕單一元素的關(guān)注較少。鑒于葡萄元素作為入華粟特人墓葬浮雕上多次出現(xiàn)的重要元素，筆者將出現(xiàn)葡萄元素的粟特人墓葬進行統(tǒng)計分析，從三個方面來闡釋入華粟特人與葡萄元素的關(guān)系。

一、浮雕上的葡萄藤蔓

在入華粟特人的墓葬中，很多浮雕中都繪有大量的葡萄藤蔓。在安伽墓的石槨浮雕中就有薩保在葡萄園與突厥人一起飲宴和觀賞舞蹈的場景；虞弘墓五號浮雕的夫妻飲宴場景，浮雕上部也繪有大量的葡萄藤蔓；史君墓和安陽出土的浮雕中，也出現(xiàn)了入華粟特人在葡萄架下飲酒慶祝節(jié)日的場景。這可能是根據(jù)當時入華粟特人的生活環(huán)境描繪的。

榮新江在《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一書中這樣寫道：“粟特聚落中建有葡萄園，在新年節(jié)慶日子里，人們帶著禮物和祭品，聚集到首領(lǐng)或其他貴人的葡萄園里，飲酒作樂，而且不分男女都可以參加這種戶外活動，與漢地的習(xí)俗不同，粟特聚落中有生長旺盛的葡萄，形成葡萄園，這必然是粟特移民種植的結(jié)果?！盵1]不僅如此，他們的節(jié)日也與葡萄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而這類節(jié)日里多數(shù)活動又在葡萄園中進行。根據(jù)阿里·比魯尼的研究：“每年的五月十八日是里巴巴花拉節(jié)，又作巴米花拉節(jié)，意即飲純美葡萄漿。二十六日是卡林花拉節(jié)，意為品嘗葡萄。這個節(jié)期在下半年持續(xù)很久，自七月十六日始，至八月九日終”[2]

其實，葡萄園的功能不止于單純的飲宴慶?；顒?，還帶有一定的宗教意味，這與粟特人信奉祆教密不可分。藏于美國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的安陽北齊石棺床的一幅浮雕中，生動描繪了當時祆教徒在葡萄園舉行賽祆活動?！百愳臁笔菍旖碳漓牖顒拥目偡Q，包括“燃燈儀式”“供奉神食及酒”“幻術(shù)表演”“雩祭”等四項內(nèi)容。 雖然自索羅亞斯德之后祆教已經(jīng)有了祆祠，但是這種野外賽祆的傳統(tǒng)依然被保留了下來。入華粟特人初入中原后，作為虔誠的祆教徒，由于沒有專門用于祭祀的祆祠，他們便恢復(fù)了野外賽祆的傳統(tǒng)。在賽祆儀式中，以酒(葡萄酒)祭祆作為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被入華粟特人格外重視。據(jù)《敦煌文書》中的《官酒戶馬三娘龍粉堆支酒本和算會碟附判詞》:“四月十四日,夏季賽襖用酒肆甕?！盵3]P2629《酒破用歷》:“城東襖賽神酒兩甕?！盵3]P3929《敦煌廿詠·安城襖詠》:“更有雩祭處,朝夕酒如繩?！盵3]可見入華粟特人在進行賽祆儀式時，葡萄酒作為儀式的重中之重，是必不可少的物品。由此推斷，為了賽祆活動的便捷，野外最好的賽祆場所，就是粟特人自行建造的葡萄園。

可見，入華粟特人墓葬浮雕中出現(xiàn)的葡萄藤蔓，一方面是入華粟特人在聚居地種植葡萄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則跟祆教在粟特人心中的重要地位有關(guān)。

二、釀造葡萄酒

葡萄酒最早由西域傳來，最早釀造葡萄酒的方法也來自西域。關(guān)于釀造葡萄酒的方法，在入華粟特人的墓葬中已有所展現(xiàn)。在甘肅天水出土的粟特人墓葬中，該墓葬石棺床的9號浮雕，展示的是一幅釀造美酒的場景。該浮雕中部有一高臺，三人坐在臺上，似在進行釀酒作業(yè)。高臺底部有兩個獸頭，口中流淌著美酒。獸頭下面兩個大甕正在盛接。

虞弘墓的左側(cè)的第二塊浮雕同樣描繪的是一幅釀造葡萄酒的場景。根據(jù)《太原隋代虞弘墓清理簡報》(以下均稱《簡報》)的描述，該浮雕畫面左上方為一座精雕細刻的六角臺座，上有勾欄，欄內(nèi)從左至右并列三人，手臂相接，蹲腿屈膝，做舞蹈狀。三人均為男性，體態(tài)肥腴。 但是，關(guān)于這三名男子的動作，學(xué)界有著不同的解釋：《簡報》稱之為做舞蹈狀(胡旋舞) ；姜伯勤認為該浮雕是一幅描繪祆教儀式的圖像；[4]還有部分學(xué)者認為這是釀造葡萄酒的場景 。針對以上三種不同的解釋，筆者更傾向于第三種意見，具體分析如下：

根據(jù)安伽墓、史君墓的石槨中的與胡旋舞有關(guān)的浮雕來看，表演胡旋舞的舞者，幾乎都是一人獨舞，或是幾人分開單獨跳舞。日本學(xué)者森安孝夫在對胡旋舞考證之后，得出以下結(jié)論：“胡旋舞的特征就是在于高速旋轉(zhuǎn)，可是必須在被稱為舞筵的小塊圓形絨毯上面跳舞，不能夠離開絨毯一步?！盵5]綜合其他出現(xiàn)胡旋舞的墓葬浮雕及森安孝夫的研究成果，可以發(fā)現(xiàn)，大部分胡旋舞場景基本上都包含以下幾個元素：(1)有樂師的伴奏；(2)有酒器；(3)圓形絨毯。而虞弘墓的這幅浮雕中僅僅出現(xiàn)了一只胡瓶，胡旋舞必備的圓形絨毯也未有出現(xiàn)。而虞弘墓的第5號浮雕中出現(xiàn)的胡旋舞場景，則是一名男子在圓形絨毯上完成的。就筆者看來，這三名男子跳胡旋舞的結(jié)論應(yīng)不成立。

姜伯勤以浮雕中一些人物存在頭部光環(huán)從而判定這幅畫面反映的內(nèi)容是祆教的某種場景，但馬爾沙克認為并非如此。他指出：“畫面中有的人頭周圍有光環(huán)，有的沒有，這并沒有什么重要的含義，因為頭光只是裝飾性的，與人物的身份和宗教地位無關(guān)?！盵6]為了印證馬爾沙克的這一說法，筆者對虞弘墓石槨浮雕上的人物形象做出了詳細的統(tǒng)計，結(jié)果如下：

發(fā)現(xiàn)其中共繪有人物34人，其中有頭光的人數(shù)為23人，無頭光的人數(shù)為11人。在虞弘墓正中心的夫妻飲宴圖中，四個侍從都繪有頭光，反而男女主人沒有頭光。在第三、第四幅浮雕之中，描繪的是同樣的場景，但第三幅中的人物繪有頭光，而第四幅卻沒有。經(jīng)過筆者細微比較發(fā)現(xiàn)，兩幅圖像存在著細微的差別。如第四幅浮雕的駱駝繪有駝峰，而第三幅沒有；第三幅射手的飄帶，在第四幅浮雕中也沒有展現(xiàn)。所以筆者認為雕刻虞弘墓浮雕的工匠在雕刻過程中可能存在疏忽或是其他原因，從而導(dǎo)致了一些細節(jié)出現(xiàn)了偏差。雖然說頭光確實是神祇身份的一種象征，但在研究虞弘墓的浮雕時，我們并不能把有無頭光作為區(qū)分凡人和神祇的唯一標準。所以，筆者認為姜伯勤的這一觀點還是存有疑問的。

一部分學(xué)者認為是釀造葡萄酒的場景，也就是所謂的“踏漿”，這是一種古老而傳統(tǒng)的葡萄酒釀造方式。馬爾沙克認為，這是一個羅馬題材——普提神(putti)榨葡萄汁的場景。在古埃及納卡法老陵墓的一幅壁畫上，很明顯地看到幾個工人站在一個裝滿葡萄的淺池中，正在赤足踩踏。這種方法后來也出現(xiàn)在古羅馬的壁畫之中，如羅馬圣貢斯坦扎教堂回廊頂?shù)鸟R賽克鑲嵌畫。在澳門葡萄酒博物館，還專門展出過一幅圖片，在一個碩大的容器上，有許多男女踩著葡萄在跳舞。其原因一是為了慶祝豐收，二是把這項艱苦的勞動與娛樂結(jié)合起來。 榮新江在其書《中古中國與粟特文明》一書中提到，太原發(fā)現(xiàn)的虞弘墓石槨的圖像上，都有胡人釀酒的圖像，從踩踏葡萄到把釀好的酒裝在酒甕之中，以及搬運酒壇的情景都有所反映。

所以該浮雕上所謂的“胡旋舞”的場景，應(yīng)該是釀造葡萄酒。筆者認為在踏漿的過程需要不停地添加葡萄，所以在六角臺上兩側(cè)的男子才會手持葡萄藤蔓。

個別學(xué)者在對這幅畫面進行解釋時，以三名男子體態(tài)豐腴，不適合跳胡旋舞為由，將此幅畫面來作為否認跳舞的證據(jù)，但筆者認為這一觀點并無說服力。因為唐代的安祿山就以擅長跳胡旋舞著稱，據(jù)《安祿山事跡》記載：“(安祿山)晚年益肥，腹垂過膝，自秤得三百五十斤。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玄宗每令作胡旋舞，其疾如風(fēng)?！盵7]在這段材料中，安祿山三百五十斤，筆者認為其中雖有夸大的成分，但足以說明其晚年體型肥胖。但安祿山跳起胡旋舞時，其疾如風(fēng)。所以說，體態(tài)豐腴并不是不適合跳胡旋舞的有力證據(jù)。

綜上來看，筆者認為這幅浮雕展示的是釀造葡萄酒的場景，而并非所謂的胡旋舞或是祆教儀式。

三、飲用葡萄酒的器具

在山東青州出土的粟特人墓葬中，石槨左側(cè)第二幅的商談圖，主人坐在束腰足墩上，手舉高足杯，商人雙腿彎曲，手中也捧高足杯，似乎與主人對飲。日本信樂美秀博物館所藏的北齊入華粟特人石槨浮雕有兩幅反映飲酒器具的圖像，馬爾沙克的夫人瓦倫蒂娜·臘絲波波娃分別將其稱之為美秀夫婦飲酒圖、美秀葬禮飲宴圖。[8]榮新江在整理前人的研究成果后，對美秀博物館所藏石槨浮雕進行了重新組合，這兩幅圖像被編號為E和G。[9]E是主人和夫人對坐在一粟特式的涼亭里飲酒，二人左手手握有波紋的玻璃酒杯，涼亭前有一名舞者，舞者下方有一胡瓶。G則描繪的是粟特老薩保與突厥人訂立盟約，薩保的兒子成為新首領(lǐng)的繼承儀式。在繼承儀式完成后，老薩保與突厥人舉起高足酒杯。

在公元五至七世紀，西亞、中亞以及歐洲拜占庭等地普遍使用高足杯，質(zhì)地包括金、銀、玻璃、陶等諸多種類。[10]而E號中的男女主人正是使用的玻璃制品，而這種玻璃制品很可能源自羅馬玻璃。如黑海北岸五世紀的羅馬遺址出土過許多波紋、網(wǎng)紋玻璃殘片，俄國南部還出土過一件完整的波紋高足杯。筆者在經(jīng)過仔細觀察后，發(fā)現(xiàn)美秀博物館所藏的E號浮雕中的玻璃制品，也為高足杯。因此北齊時期的粟特薩保所使用的玻璃制品可能為羅馬玻璃。

康業(yè)墓的石槨浮雕中的第四、第五幅展示了粟特人飲酒的器具。第四幅左側(cè)一人右手握細頸圓腹胡瓶，左手持酒杯，卑躬屈膝。 筆者認為這并不是自己飲酒，而是將美酒獻給面前的主人。第五幅圖為飲宴圖，圖中主人左手端一叵羅，旁邊一胡人侍從手持細頸瓶。浮雕下半部分共四人，最左側(cè)一人手持胡瓶，中間二人均手持叵羅或淺底盤，最左側(cè)一人手持來通或酒囊。

叵羅，是一種類似于碗的敞口淺底飲酒器具。在漢文史書中，很早就有關(guān)于叵羅的介紹。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這樣載道：“叵羅，杯盞之屬。”[11]P5592《北齊書》記載：“神武中外府功曹，神武宴僚屬，于坐失金叵羅。竇泰令飲酒者皆脫帽，于珽髻上得之，神武不能罪也。”[12]《舊唐書·高宗紀》中這樣寫道：“(上元二年)庚午，龜茲王白素稽獻銀頗羅。”[13]P3491《新唐書》中則是：“顯慶三年，獻金盎、金頗羅等，復(fù)請昏?！盵14]P7457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叵羅無論是作為一種酒器還是貢品，在南北朝之后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當時的宴飲活動之中。

漢文史料中，胡瓶最早記載則是西晉時期?！短接[》卷七五八引《前梁錄》：“張軌時，西胡致金胡瓶，皆拂疎作，奇狀，并人高，二枚。”[15]張軌于永寧元年(301年)出任護羌校尉、涼州刺史，開始了對河西走廊的統(tǒng)治。而當時的胡人之所以送金胡瓶給張軌，很可能是有所求。金胡瓶作為一種珍貴的物品，一般用于朝貢或賞賜，漢文史書中還有所體現(xiàn)。如《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三中：“(武德二年)癸卯，上謂侍臣曰：李大亮可謂忠直。手詔褒美，賜以胡瓶及荀悅漢紀?！盵11]P5691《舊唐書·吐蕃列傳》曰：“(金城公主)及是上引入內(nèi)宴，與語，甚禮之，賜紫袍金帶及魚袋，并時服、繒彩、銀盤、胡瓶，仍于別館供擬甚厚。”[13]P4524《舊唐書·吐蕃列傳》云：“如蒙圣恩，千年萬歲，(吐蕃)外甥終不敢先違盟誓。謹奉金胡瓶一、金盤一、金碗一、馬腦杯一、零羊衫段一，謹充微國之禮?！盵13]P2345無論是李淵、李顯還是吐蕃外甥，都把金胡瓶作為一種珍貴的禮物，這在上層社會中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而在民間，普通漢人關(guān)于胡瓶的使用卻少之又少，僅僅出現(xiàn)在一些邊塞地區(qū)。如王昌齡的《從軍行七首·六》中：“胡瓶落膊紫薄汗，碎葉城西秋月團?！?/p>

在虞弘墓中，酒器也在多幅浮雕中出現(xiàn)，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第三幅浮雕的下半部分。一名男子坐在一個鑲有花邊的圓墊上，右手握一角型器酒杯，似乎正在開懷暢飲。這種角形器的酒杯就是來通。來通(Rhyton)，源于西方，克里特島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已出現(xiàn)，后來傳至希臘并于下部加裝獸首。希臘式來通最遲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傳入中亞、西亞，陜西博物館的唐獸首瑪瑙杯就是典型的“來通”。來通這種酒器的特點就在于其小口處均用獸首作為裝飾，并加上防止酒灑出的塞子，在飲用時一般拔出塞子，小口朝下，大口朝上。

綜上來看，在入華粟特人的墓葬浮雕中，胡瓶和叵羅是使用率最高的酒器，作為倒酒器和飲酒器中最簡單的工具自然受到了入華粟特人的喜愛。同時，這兩種酒器的高頻次出現(xiàn)，似乎也反映出入華粟特人喜愛飲酒這一事實。而對于高足杯和來通，因其大多飾有花紋和獸首，更多的被認為是一種地位的象征，從而多次出現(xiàn)在墓主人和妻子的手中。

本文從三個方面來闡釋入華粟特人墓葬浮雕上的葡萄元素，得出如下結(jié)論。

1.葡萄無論是作為商品還是食用，都與粟特人的日常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而墓葬浮雕上出現(xiàn)大量酒器的描繪，則說明粟特人的生活中經(jīng)常以酒為伴，由此可以推斷出葡萄在粟特人心中占有重要地位。

2.粟特本身是個商業(yè)民族，經(jīng)商是他們最為擅長的本領(lǐng)，當這些粟特人背井離鄉(xiāng)之后，免不了會出現(xiàn)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3.葡萄藤蔓所構(gòu)造的葡萄園，被作為祆教儀式中的一個暫時性的場所而賦予了宗教含義，儀式中也需要大量的葡萄酒?；谝陨蟽牲c，葡萄也與祆教產(chǎn)生了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從而被入華粟特人視作一種精神象征。本文通過對入華粟特人墓葬浮雕葡萄元素的研究，為進一步了解我國南北朝時期入華粟特人生活狀況提供了一定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