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瑩瑩
(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130012)
自黨的十七大召開以來,深化司法體制改革、優(yōu)化司法職權配置工作便已從中央開始推行。2019年12月30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8條明確規(guī)定實行捕訴一體模式。捕訴一體模式是指同一檢察官或檢察官辦案組負責對同一刑事案件的審查逮捕、審查起訴、訴訟監(jiān)督等工作,它體現(xiàn)“誰批捕、誰起訴”原則。從歷史角度對檢察機關捕訴關系進行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我國經歷了“捕訴一體”——“捕訴分離”——“捕訴一體”的過程。近四十年之后,檢察機關為何又回歸捕訴一體模式,主要因為它符合“以審判為中心”改革的要求,緩解檢察機關案多人少矛盾,在落實司法責任制、強化偵查監(jiān)督、提高訴訟效率和辦案質量等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實務界捕訴一體改革風生水起,理論界對此項改革亦頗為關注。不少學者就捕訴一體改革、檢察機關內設機構調整等問題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其中不乏真知灼見。但目前學界對捕訴一體模式的研究多集中于改革的利弊、正當性以及捕訴一體的完善進路問題,而這些關注點多是圍繞捕訴一體模式本身進行分析,鮮少有學者從捕訴一體模式下對其他制度的影響這一角度出發(fā),進行細致研究。捕訴一體模式下,從“捕”的角度出發(fā),我國憲法賦予檢察機關法律監(jiān)督職能,因此檢察機關必須對刑事訴訟過程進行監(jiān)督,依法行使監(jiān)督權。批捕權便是檢察機關行使偵查監(jiān)督職能的體現(xiàn),在審查批捕過程中扮演訴訟監(jiān)督的角色;從“訴”的角度出發(fā),我國憲法同樣規(guī)定檢察機關是國家的公訴機關,依法行使公訴權,代表國家追訴犯罪,在審查起訴過程中扮演追訴者的角色。但是批捕權與公訴權分屬于兩種不同性質的權力。從域外國家實踐來看,批捕權一般由法院行使,而我國捕訴一體模式改革相當于將兩種權力歸一。這就意味著檢察機關的同一主體既是犯罪嫌疑人是否批捕的決定者,又是出庭支持公訴的公訴人,由此導致檢察官在審前階段,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正義的天平已然悄悄發(fā)生傾斜,這使得批捕階段控辯雙方地位更為失衡、審查起訴階段律師辯護空間逐漸縮小。在捕訴一體模式下如何保障審前辯護的運行、強化對檢察機關外部制約,則成為值得研究的重要問題。因此,本文借助文獻研究、案例分析、調研訪談等方式探究捕訴一體模式對辯護產生的具體影響,旨在為辯護適應與應對捕訴一體模式提供有益的路徑。
早在捕訴一體模式改革之前,審前階段便已出現(xiàn)控辯雙方地位不平等現(xiàn)象??剞q平等原則在我國法律制度與司法實踐中仍然只是雛形,與國際公約和司法準則對控辯平等的要求相比,其仍然存在較大差距,甚至在某方面還未達到控辯平等的最低標準。[1]目前,捕訴一體模式不僅沒有改善現(xiàn)有控辯關系情況,反而強化了公權力的行使,使得本就保障不足的辯方權利更是雪上加霜。
捕訴一體模式下,捕前辯護越來越重要,但是法律卻沒有賦予辯方在審查批捕階段享有更多的權利,甚至現(xiàn)有權利在捕訴一體模式運行中仍然存在一些問題,辯護律師在檢察官通知義務不明、沒有閱卷權和調查取證權的情況下,只能展開有限辯護。
第一,辯護律師知情權保障不足。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依法保障律師執(zhí)業(yè)權利》第九條的規(guī)定,只有檢察院直接受理立案的偵查案件報請批捕時,才應當將報捕情況告知律師。對于公安機關提請檢察院批準逮捕,法律無明文規(guī)定檢察官應當將報捕情況告知律師的義務。因此,實踐中辯護律師往往都不能及時地掌握案件報捕和批捕的情況。辯護律師知悉案件進展流程情況的權利看似作用不大,但是對辯護律師而言,它會帶來無奈的“時間差”。一旦動作遲緩,辯護律師意見還沒提交,檢察機關的審查逮捕意見書、審查報告已經形成,如無明顯違背事實和法律情形,檢察官在辦案壓力下較少會浪費自己時間重新制作有關文書。
第二,批捕階段辯護律師閱卷權缺失。閱卷權是辯護方知情權的組成部分,同時辯護律師通過閱卷才能夠有效為辯護做準備。捕訴一體模式下,批捕階段成為整個審前階段辯護的重心,同時也是辯護律師機遇所在。但是,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逮捕階段辯護律師并無太多實質性權利與檢察官相抗衡,辯護律師在審查起訴階段才有權查閱案卷。早在20世紀就有學者建議將辯護律師的閱卷權提前到偵查階段。[2]針對目前捕訴一體模式下捕前辯護愈發(fā)重要的趨勢,司法實務界不少律師希望將閱卷權提前到批捕階段。在捕前辯護律師無任何閱卷權的情形下,辯護律師很難通過以會見犯罪嫌疑人的形式提出有效的辯護意見,并在審查批捕階段展開有效辯護。
第三,辯護律師調查取證更難。律師擁有調查取證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近年來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改革更加強調“證據裁判原則”,而收集證據便成為構建整個證據大樓的前提。甚至有學者將律師調查取證權譽為維護被追訴人實體權利和程序權利的重要方法。[3]早在捕訴分離模式下已然存在辯護律師調查取證難問題,但是捕訴一體模式改革并沒有解決捕訴分離模式遺留的問題,甚至辯護律師申請調查取證權更難實現(xiàn)。通過訪談發(fā)現(xiàn),捕訴一體模式下的檢察官對辯護律師申請調查取證權的態(tài)度不容樂觀,辯護律師申請調查取證大多會遭到檢察機關的拒絕。其主要原因在于檢察官認為調查取證沒有必要。捕訴一體模式下,檢察官引導偵查,在偵查階段收集證據過程中親力親為,熟知案件情況以及證據材料,對案件的事實認定和被告人是否構成犯罪問題已有初步判斷,若檢察官同意辯護律師申請調查取證將增加其工作負擔。
法諺有云“如果原告就是法官,那只有上帝才能充當辯護人”。[4]捕訴一體模式下批捕檢察官同時扮演控訴者與裁判者兩種角色,審查批捕階段相當于只存在兩方主體,從而不具備基本的訴訟形態(tài),逮捕中立性弱化。當然,有學者對此持反對意見,認為“檢察機關批捕權和起訴權均屬于法律監(jiān)督的范疇,批捕與起訴之間具有兼容性和互補性,檢察機關在批捕和起訴階段都需要遵循客觀義務,捕訴一體模式下更有利于提高逮捕的證明標準,降低逮捕率,對被告人而言更為有利”。[5]上述學者觀點在實務界更具有代表性。但是筆者認為這些理由不足以為捕訴一體模式下“逮捕中立性未被弱化”辯解。前述學者立論依據并無錯處,但是用其證明捕訴一體模式下逮捕中立性的結論值得商榷。
批捕與起訴雖然都屬于法律監(jiān)督范圍,但是兩者權力屬性完全不同。審查逮捕權屬于司法權性質,逮捕作為一種最嚴厲的剝奪人身自由的刑事強制措施,一般由中立的司法機關決定。根據《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的相關規(guī)定,“因涉嫌刑事案件而被逮捕的犯罪嫌疑人應當迅速帶見法官或其他行使司法權力的官員,并且應不受拖延的判定是否應對其進行逮捕”??v觀兩大法系《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guī)定,審查批捕權大多屬于消極中立的法官。例如,英國《1980年英國治安法院法》規(guī)定由治安法官審查確認后發(fā)放逮捕證;德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由具有管轄權的法院或就近地方法院的法官進行羈押審查。檢察官是代表國家利益追訴犯罪,從此角度來看公訴權并不具有裁判權的性質,而逮捕權則具有裁判權的屬性。對于行政權和司法權的本質區(qū)別,拉德布魯赫曾指出“行政是國家利益的代表,司法則是權利的庇護者”。[6]捕訴一體模式下,同一案件中檢察官既是國家利益的代表,同時又是被追訴人權利的庇護者。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在我國審查批捕程序司法實踐中會產生兩種極端現(xiàn)象:一是某些案件證明標準過高,當捕不捕;二是某些案件以捕代偵,不當羈押,甚至逮捕淪為公訴的附屬品。而這兩種現(xiàn)象均是控方不中立、不公正的表現(xiàn)。
從司法實踐的情況來看,捕訴一體模式下起訴階段辯護流于形式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起訴階段辯護律師意見難以被采納。捕訴分離模式下即使批捕階段的辯護沒有達到預期效果,辯護律師也會在起訴階段“重燃希望”。筆者通過對律師進行訪談,了解到捕訴分離模式,他們更加重視在審查起訴階段展開辯護。因為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只有在審查起訴階段,辯護律師才具有閱卷權等,才能對卷宗了解的基礎上開展有效辯護。但是,捕訴一體模式改革之后,審前辯護重心需要前移至審查批捕階段。檢察官一旦批捕,基本已成“蓋棺定論”,逮捕追訴化現(xiàn)象驟增,捕后不訴率以及案件不起訴率驟降。究其原因,一方面與逮捕證明標準的隱性提高息息相關,逮捕證明標準的提高,從客觀上降低不起訴率以及捕后不訴率;另一方面則深受檢察官內部考核機制的影響。從各地出臺的有關捕訴一體改革后的辦案規(guī)程來看,捕后起訴情況依然是對檢察官進行業(yè)績考核的重要指標。另外,筆者對檢察官進行訪談,檢察官表示實踐中的案件質量考核辦法也會倒逼逮捕證明標準的提高。因此,有學者認為在審查起訴階段,檢察官由于在批捕階段已經閱卷,對案件的事實和證據問題進行全面審查,對整個案件情況基本已成思維定式,在沒有新證據的情形下,辯護律師就案件的定性展開辯護,使檢察官自己否定自己,將會非常困難。[7]而且司法責任制下檢察官不會冒著巨大風險否定自己的決定,律師在審查起訴階段翻盤的可能性越來越小。
第二,起訴節(jié)奏加快,辯護準備時間減少。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相關規(guī)定,普通案件審查起訴的期限一般為一個月,重大復雜案件可以延長十五天;速裁程序案件審查起訴期限最長為十五日。從各單位試點實踐情況來看,捕訴一體模式下起訴階段的平均用時均低于法定期限,與捕訴分離模式相比用時驟降。例如,長沙市雨花區(qū)檢察院捕訴一體改革后,審查起訴階段平均用時減少一半,由原來改革之前平均用時58天縮短為28.56天。[8]這其實與捕訴一體改革后檢察官提前接觸案卷材料息息相關。捕訴分離模式,批捕與起訴分屬不同部門,公訴檢察官在偵查機關移送審查起訴之日起才能接觸到案件的有關信息,公訴檢察官在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需要大量的工作時間審查案件,同時被告人的律師也能借此機會在審查起訴階段有充分的時間準備辯護。捕訴一體改革之后,實行“誰批捕誰起訴”的工作辦法,檢察官在審查批捕環(huán)節(jié)就已經通過閱卷的形式了解案件的有關情況,在審查起訴之前可以提前介入案件、引導偵查機關調查取證以及補充偵查證據等,可以說,在審查起訴階段之前,檢察官的審前準備工作已經完成。因此,審查起訴階段的進度加快,審查起訴的時間大幅縮減,留給辯護律師的時間并不多。
從前述辯方權利和控方權力的對比中可以發(fā)現(xiàn),捕訴一體模式改革下,我國審前程序中控辯地位更為失衡,而控辯失衡的結果終將會導致控方權力膨脹及刑事訴訟保障人權的功能受損。研究捕訴一體模式下辯護制度的完善及保障機制的價值,便在于為控辯力量失衡問題尋找良策,彌補控辯之間審前階段的實力落差,抑制控方權力的膨脹、維護被追訴人審前階段的合法權利,落實刑事訴訟無罪推定原則與公平審判原則。
強化辯方權利保障是彌補捕訴一體模式下被追訴人與檢察官之間實力落差并實現(xiàn)公平審判原則的需要。捕訴一體模式下造成控辯之間實力落差最重要的原因。一是捕訴一體模式增強了控方權力體系,使控方在審前階段更為強大。捕訴一體模式下,同一刑事案件的提前介入、審查批捕、審查起訴及訴訟監(jiān)督等工作均由同一主體負責。可以說,在整個審前階段,控方權力居于絕對主導地位。捕訴一體模式改革下的控方已然成為審前程序的實際操控者。二是捕訴一體模式并沒有完善辯方權利體系。從2019年底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的相關規(guī)定來看,其對捕訴一體辦案機制的完善關注點多為捕與訴的銜接,而較少談及對被追訴人及其辯護律師權利的保護。各地方《捕訴合一辦案規(guī)程》中對辯方權利的保護多表現(xiàn)為聽取辯方意見的形式。例如,《上海市捕訴合一辦案規(guī)程》第十五條規(guī)定,審查批準逮捕應按照“訴訟化”的辦案要求,聽取偵查機關及辯方的意見。這種聽取意見式司法表明辯方在程序中的權利行使方式及控方在程序中占據主導地位。對于控方沒有聽取辯護律師意見的情形,司法實踐中辯方依然無法尋求救濟的途徑。因而需要強化辯護權利,保障彌補其與控方之間的實力落差。
審前程序被追訴人多數被采取強制措施,其人身自由受到限制;而審前階段又是偵查機關收集證據、查明案件事實的關鍵階段。捕訴一體模式下,同一檢察官或檢察官辦案組難免會受辦案壓力等因素的影響,導致被追訴人的合法權利得不到有效保障。實踐證明,辯護律師越早介入刑事訴訟程序越有利于維護被追訴人合法權益。審前階段的辯護,不僅可以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上的幫助,而且也可以為其提供心理上的支撐。尤其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背景下,辯護律師在審前程序可以為犯罪嫌疑人分析利弊,講解案件中的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提供量刑建議以及申請變更強制措施等方面維護被追訴人合法權利。雖然完完全全的“武器平等”(Waffengleichheit),在審前程序中,乃至在整個刑事訴訟程序中,均屬于遙不可及的夢想。但是,通過強化辯護權利保障適度平衡捕訴一體模式下控辯雙方的差距,仍屬可能,并且也是刑事訴訟公平審判原則的最低要求。[9]
《中華人民共和國檢察官法》總則第五條明確規(guī)定:“檢察官履行職責,應當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①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將“客觀公正”稱為檢察官的職業(yè)生命和靈魂。[10]檢察官客觀性義務是一種應然面向的義務,并不表示個案中實然狀態(tài)。[11]在捕訴一體模式運行過程中,審查起訴階段所顯現(xiàn)的批捕追訴化現(xiàn)象、壓縮審查起訴階段辯護空間問題,實際上也表明檢察官在辦案時偏離客觀公正立場。在刑事訴訟中,辯護的作用不僅包含對被追訴人權利的保障,還包含對國家公權力的制約。[12]正如德肖維茨教授所言,辯護律師的任務是對政府行為進行監(jiān)督,要使擁有權力的檢察官對于無權無勢的被追訴人做出出格行為前三思而后行,多想想可能引發(fā)的法律后果。[13]就此而論,捕訴一體模式下強化辯護權利保障的功能在于督促檢察官履行其應然的客觀公正義務,強化檢察機關的外部監(jiān)督和制約。具體功能如下。
一是督促檢察官客觀公正履職。捕訴一體改革下,控方權力過于強大,若檢察官在履行職責時以權謀私,將一定程度上影響案件處理的客觀性與公正性,而捕訴一體模式下辯護價值在于它能增強控方收集證據的全面性。雖然我國刑事訴訟法明文規(guī)定,檢察機關在收集證據時既要收集不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證據,也要收集有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證據,但捕訴一體模式下的檢察官可能出于公訴人的工作慣性,在引導偵查機關收集證據時難免存在偏向性,更傾向于收集對被追訴人不利的證據,而忽視有利于被追訴人的證據,強化辯護權利保障的功能便在于就被追訴人有利的方面督促檢察官履行客觀公正義務,并動搖不利于被追訴人的判斷,保證無罪推定原則在個案中的實現(xiàn)。
二是改善審前架構的封閉性及公權力行使的單向性,強化對檢察機關外部監(jiān)督和制約。捕訴一體模式下的檢察機關權力行使呈單向性結構,檢察官獨立辦案,自行決定批捕、起訴。承辦案件的檢察官在審前程序中擁有絕對的權力,并且表現(xiàn)為“自我監(jiān)督”的模式,審前架構成封閉狀態(tài),法院基本不介入審前階段。結合最高人民檢察院于2019年底發(fā)布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及部分地區(qū)《“捕訴合一”辦案規(guī)程》的相關內容可以得知,捕訴一體模式下的檢察官同時負責案件的監(jiān)督工作及辦理刑事申訴,審前階段的權利救濟全由辦案檢察官一人負責,在公訴檢察官沒有將案件移送至法院審判之前的這段時間,法院基本不介入審前程序。雖然檢察機關內部存在案件管理部門,對檢察官也有業(yè)績考核的要求,但是,無論是案管部門的監(jiān)督還是業(yè)績考核的要求都是事后監(jiān)督,都不是對捕訴一體模式下檢察權運行的整個過程進行同步監(jiān)督。有權力的人難免會濫用權力,在捕訴一體模式下,檢察機關內部監(jiān)督不足時,更應注重對檢察權的外部監(jiān)督和制約。而辯護律師參與捕訴一體模式下的辦案流程,他們更加了解檢察官在此過程中是否存在侵犯被追訴人合法權利的行為,并提出針對性的監(jiān)督意見。因此,在檢察官內部監(jiān)督不足的情況下,辯護律師的參與能夠強化對檢察官的外部監(jiān)督和制約,使檢察官的權力在陽光下運行。
日本著名法學家團滕重光教授曾言:“刑事訴訟發(fā)展史可以說是辯護權不斷擴大的歷史”。由此可見,辯護在刑事訴訟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與捕訴分離模式相比,捕訴一體模式下的檢察官的權力更大。因此,如何加強對檢察官監(jiān)督、維護被追訴人在審前階段的合法權利,成為捕訴一體模式下極為關鍵的問題。眾所周知,辯護律師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合法權利的捍衛(wèi)者,捕訴一體模式在實踐中的良好運行離不開對被追訴人辯護權的保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辯護律師可以對檢察官進行外部監(jiān)督,避免捕訴一體模式下的檢察官成為刑事案件審前階段的“獨裁者”。而完善辯護制度,以權利制約權力則是彌補控辯之間權力落差、對檢察機關外部監(jiān)督和制約的良策。
針對目前捕訴一體模式下控方權力與辯方權利明顯失衡的狀況,即使承認現(xiàn)實情況如此,也仍需采取相應的完善措施,改善審前階段司法資源配置的現(xiàn)狀,維護最低限度的程序正義,實現(xiàn)權力與權利的相對平衡。
第一,保障審前階段辯護律師知悉權。根據有效刑事辯護的“三角分析方法”,知情權位于有效刑事辯護三角的頂端之一,被稱作實質性的程序權利,它對于確保公正審判和有效刑事辯護而言不可或缺。[14]雖然,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辯護律師具有可以向檢察機關了解案情的權利,但是辯護律師了解案情權需要辯護律師主動詢問辦案機關,而不是辦案機關主動告知辯護律師案件進展情況。目前,大部分推行捕訴一體模式地區(qū)檢察院的辦案規(guī)程,并沒有將告知辯護律師進展階段、在審查逮捕意見書、審查報告中寫明律師或者其他辯護人提出的意見、采納情況及理由作為硬性規(guī)定。聽取律師意見的前提是律師提出辯護意見,若辯護律師不知道案件進展,在此階段錯過了提出意見的機會,即使法律規(guī)定檢察官必須聽取辯護律師意見也無任何意義。故此,律師知悉案件進展情況是保障律師權利的第一步,應賦予檢察機關主動告知辯護律師案件進展情況的義務。
第二,建立審查批捕階段有限的閱卷權。捕訴一體改革實施以后,批捕階段成為控辯雙方的修羅場。有律師認為,捕訴一體模式下公訴檢察官在批捕階段便可以閱卷、了解案情,這使控辯雙方對案件知情權將會明顯不對等,也會嚴重削弱犯罪嫌疑人及其律師的辯護權,檢察機關也無法兼聽則明,因此,律師應當對案件情況有平等知情權。[15]有學者認為偵查階段賦予律師閱卷權是不可能的事情,偵查階段需遵循偵查秘密原則,盡管歐盟地區(qū)做出一些突破,但是我國目前仍然做不到。[16]甚至實務界亦有不少檢察官認為這種做法過于超前。
但捕訴一體模式是賦予審查逮捕階段進行閱卷最好的時機。理由主要基于以下幾方面考慮。一是捕訴一體模式下控辯溝通的需要。在我國逮捕已成為定罪的預演現(xiàn)實情況下,審查逮捕階段檢察官愿意聽取辯護律師的意見,同時,辯護律師審查逮捕階段提出有效法律意見也需要接觸卷宗中的證據。尤其是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控方與辯方在批捕環(huán)節(jié)普遍進行量刑協(xié)商,辯護律師若不了解案件情況,便缺乏與檢察官進行協(xié)商的法碼與能力,很可能在審查逮捕階段被檢察官牽著鼻子走,有損認罪認罰的公正性。二是從比較法的角度來看,在審查批捕進行證據開示符合大多數法治國家的做法。例如,英國預審程序檢方對采用的證據材料具有開示義務,控方必須出示用于預審程序的全部證據,并為辯方留有充分的時間研判,但是對于“敏感證據”除外;法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在預審程序中,律師享有查閱案件的權利;德國刑事訴訟法亦規(guī)定羈押階段辯護律師可以查閱有關卷宗,但是辯護律師查閱卷宗的權利會受到限制。[17]
當然,前述反對者的擔憂并不是空穴來風,各個國家也并未賦予辯護律師無限制的羈押閱卷權。由于審查逮捕仍然處于偵查階段,偵查階段需要遵循偵查秘密原則,審查批捕階段被追訴人供述、證人證言還不穩(wěn)定,對于言詞類的證據向律師披露容易給檢察官辦案增添阻力。因此,筆者認為在審查批捕階段可以進行有限的證據開示。對于言詞證據可以不向律師披露,而對于實物證據應當允許律師查閱卷宗。言詞證據本身具有主觀性、多變性特點,律師如在逮捕階段接觸到言詞類證據可能存在證人翻供、犯罪嫌疑人翻供等風險。而與言詞證據相比,實物類證據則具有客觀性、穩(wěn)定性特點。例如,物證、書證、鑒定意見、視聽資料等此類證據具有較強的穩(wěn)定性且不易被纂改,辯護律師可在逮捕階段接觸實物類證據卷宗,保障辯護律師對此部分證據的知情權。
第三,完善辯護律師調查取證權。辯護律師調查取證可以說是律師進行有效辯護的支撐,沒有調查取證的權利就相當于赤手空拳的戰(zhàn)士,辯護制度的價值便不可能在審前階段中得到體現(xiàn)。捕訴一體模式下加劇辯護律師調查取證難問題,如何得到緩解,可從自行調查取證權與申請調查取證權分別入手。一方面,辯護律師在審前階段謹慎自行進行調查取證。例如,辯護律師可以注重對實物證據類自行調查取證,對于言詞類證據謹慎收集,必要時申請檢察官調查取證。另一方面,應當完善辯護律師申請調查取證制度。觀念是變革的先導。檢察官應當對律師申請調查取證持包容態(tài)度,而不是抵觸心理。當辯護律師申請調查取證時,檢察官應當重視辯護律師意見,注重與辯護律師之間的溝通,使其成為捕訴一體模式下檢察官辦案的主旋律。其次,保證辯護律師調查取證權的實現(xiàn),有學者提出可以在刑事訴訟中考慮引入第三種調查模式——委托調查模式,通過辯護律師向法院提出申請,并由法院向辯護律師發(fā)布調查令,委托辯護律師向有關單位和個人調取證據的制度。[18]這樣不僅可以緩解辯護律師申請檢察官調查取證的工作壓力,也賦予了辯護律師自行調查取證的“強制性”,從而保障證據收集的全面性。
為強化逮捕程序的中立性,學界對實行逮捕訴訟化改革似乎已經達成共識,但是對批捕權的配置卻存在爭議。早在捕訴一體改革實施之前便有學者對現(xiàn)有批捕權配置的主體存有異議。有學者認為可考慮借鑒司法令狀主義,由專門的法官負責批捕。[19]有學者認為現(xiàn)階段不宜將批捕權交給法院,應對其進行訴訟化改造。[20]
捕訴一體改革之后,有關批捕權與起訴權的配置問題又掀起一番學術爭論。一種觀點認為,應改革批捕權主體配置,使批捕回歸法院。[21]有學者甚至認為捕訴一體模式下的檢察官同時行使批捕權則成為逮捕司法審查的倒退。[22]另一種觀點認為,捕訴一體改革的重點不在批捕權的歸屬問題,而在批捕權應該以何種方式行使問題。[23]無論是捕訴一體或是捕訴分離模式,若審查逮捕運行機制不作出改變,逮捕的中立性仍然得不到保障。因此,對逮捕程序進行訴訟化改革才是解決逮捕中立問題的良方。
從現(xiàn)有的制度框架來看,目前仍然由捕訴一體模式下的檢察官負責審查批捕較為合適,但未來批捕權仍應回歸法院。首先,檢察官負責審查批捕具有憲法基礎。現(xiàn)行憲法第三十七條第二款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有權批準逮捕,無論是探討逮捕程序的司法化改革實踐,還是完善刑事訴訟法律制度,都應當謹守憲法框架。其次,檢察官具有豐富的逮捕實踐經驗。我國長期以來都由檢察機關負責辦理逮捕案件的審批工作,捕訴一體改革下,為使檢察官更好地行使職權,檢察機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對檢察官進行培訓,使其熟練掌握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司法解釋以及操作程序,在當前情況下完全有能力勝任逮捕案件的審批工作。對于捕訴一體模式下檢察官中立性不足問題,筆者贊成通過對逮捕程序進行改造,從外部層面強化檢察官的中立性。一是樹立以檢察官為裁判者的角色。檢察官應當在逮捕時保持客觀公正,重點審查案件是否符合逮捕的法定條件,充分保障被追訴人及其辯護律師(值班律師)的參與,努力構建逮捕審查訴訟化機制。二是落實審查逮捕聽證制度。對于需要聽證的案件范圍應該擴張為“對是否符合逮捕條件存有爭議”的案件。這些案件中應當給予辯方公開發(fā)表意見的權利。當然,基于訴訟效率的考慮,這種公開聽證可以類似于會議的形式進行,對爭議問題發(fā)表意見。三是推行逮捕必要性雙向說明制度。文書說理制度能夠最大限度地保障被追訴人及其律師對司法決策過程的實質性參與。[24]然而,司法實踐中,檢察官逮捕決定書過于簡單。近年來檢察機關主要強調對不批捕決定文書的說理,而忽視對批捕決定文書說理制度。筆者在北大法意網上搜索檢察機關逮捕決定書的模版,其內容僅包括“犯罪嫌疑人姓名、涉嫌罪名,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六十條和第一百三十二條的規(guī)定,決定予以逮捕?!辈]有論證逮捕被追訴人的具體條件以及對辯護律師提出意見的回應。逮捕決定書的內容過于簡單,從形式上來看更像是行政審批文書,而不是司法裁判文書。故此,筆者認為應推行批捕決定書說理制度,對于批準逮捕的,應當向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詳細闡明原因;對于不批準逮捕的,亦應當向偵查機關、被害人詳細闡明原因。
第一,檢察官應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在捕訴一體模式下,檢察官首先更應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落實檢察官的客觀義務。捕訴一體下的檢察官在起訴階段應當謹守客觀精神,嚴格堅持罪刑法定原則及程序法定原則。一是檢察官應當客觀審查起訴,謹守程序法定原則的精神。二是檢察官應當客觀公正提出量刑建議,謹守罪刑法定原則。尤其是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下,量刑建議不僅是控方向審判機關提出的刑罰建議,也是控辯雙方協(xié)商一致的體現(xiàn)。檢察官應立足案件情況,聽取辯方意見,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合理的量刑建議。三是明確違反義務需承擔的責任。尤其是“帶病起訴”“符合變更強制措施情形而不予變更”等情形下,檢察官應當承擔司法責任。
第二,建立合理業(yè)績考評機制。捕訴一體模式下,仍有檢察院將捕后不訴率作為對辦案檢察官業(yè)務考核的重要指標,批捕追訴化現(xiàn)象愈演愈烈。司法實踐中經常出現(xiàn),檢察官自己批捕的案件硬著頭皮也要訴出去的現(xiàn)象,這實際上偏離了檢察機關考核機制的設立目標,也是審查起訴階段辯護流于形式的重要原因。因此,應當探索更加科學合理的業(yè)務考評機制,切斷捕訴利益關聯(lián)以緩解批捕追訴化現(xiàn)象。一是改革以結果為考核機制,注重以過程為考核重點。古人云,“細節(jié)決定成敗”。刑事訴訟作為一項系統(tǒng)性流程,檢察機關在此過程中需要處理的事務也相對較多,因此可考慮注重檢察官辦案細節(jié)的考核,將過程性因素作為對檢察官考核的重點。例如,檢察官在審查起訴過程中是否聽取辯護律師意見,是否在檢察文書中記載辯護意見的采納情況以及不采納的理由,是否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主動通知值班律師參與,是否主動告知律師案件移送情況,對證據材料以及爭議點處的論證情況,對批捕決定書的說理情況,對非法證據排除的情況,對起訴意見的闡述情況,等等。二是改革硬性考核指標,增加“檢察官與律師互評”的彈性考核指標。通過觀察捕訴一體模式下部分地區(qū)檢察官的考評辦法可以發(fā)現(xiàn),檢察官考核指標呈現(xiàn)出以硬性指標為準,而缺乏相應的彈性指標。數字化的指標具有硬性指標的特征,雖然能體現(xiàn)檢察院內部的競爭性,但忽視對辯方在此過程參與的情況。當然,辯方參與審前活動無法以硬性指標進行衡量,但是可以將辯方參與審前刑事訴訟過程的評價作為彈性指標,以衡量檢察官對辯護權保障情況,亦能形成對檢察官辦案過程的外部監(jiān)督。例如,有些檢察院開通“檢察官與律師互評機制”,[25]監(jiān)督檢察官依法公正辦案,同時,也督促律師提升執(zhí)業(yè)能力與職業(yè)素養(yǎng)。
第三,給予辯方起訴階段訴訟關照。所謂訴訟關照是指檢察官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對辯方給予必要的關照,協(xié)助辯護權的行使,檢察官訴訟關照不僅來源于控辯雙方實質上的不平等,也來源于檢察官維護程序正義和保障公民權利的責任。[26]理論界有學者將檢察官的訴訟關照義務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必要信息的告訴、不利情況的提示、控方證據開示和協(xié)助權利實現(xiàn)。[27]也有學者將檢察官訴訟關照義務概括為“告知、轉達、通知義務,協(xié)助調查取證義務,保障辯護權利和訴訟權利的義務”。[28]檢察官訴訟關照義務旨在強調對辯方權利的保護。捕訴一體模式下檢察官訴訟關照義務應至少做到以下兩點。一是保障辯方在起訴階段權利的行使。二是對起訴階段辯護意見不予采納的充分說理。從司法實踐角度來看,辯護律師說服檢察官主要以提交書面辯護意見的形式。此種形式下的辯護,若沒有檢察官對辯護意見的反饋,律師辯護效果難以得知。給予辯方起訴階段訴訟關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善辯方在捕訴一體化下的弱勢地位,保障起訴階段辯護的有效性。
捕訴一體改革的目的是追求提高訴訟效率,節(jié)省司法資源。其中雖然混同了逮捕權與公訴權,但是再多的批評也無法使其立即回歸捕訴分離模式,我們應該致力于如何將該制度的消極影響降到最低,充分實現(xiàn)制度價值。本文在分析捕訴一體模式下控辯失衡的現(xiàn)象,認為應當從法律上強化辯護律師權利保障,控方客觀公正履職的同時辯護律師本身也應作策略性應對,以達到有效辯護的理想狀態(tài)。不過由于篇幅限制,加之缺少實踐辦案經驗,難以對問題的闡述實現(xiàn)面面俱到,只是表達了筆者對目前捕訴一體模式控辯失衡問題的看法。當前考慮到捕訴一體制度處于開始階段,探索捕訴一體模式下辯護制度的完善仍然需要理論界和實務界的共同努力。
注釋:
①2019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檢察官法》第一章總則第五條規(guī)定:“檢察官履行職責,應當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檢察官辦理刑事案件,應當嚴格堅持罪刑法定原則,尊重和保障人權,既要追訴犯罪,也要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