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語南部方言聶蘇話的運動事件詞匯化類型研究

王 琳

(中央民族大學(xué) 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 ，北京 100081)

Talmy理論最先就意義和語言形式之間的系統(tǒng)性關(guān)聯(lián)，從類型學(xué)視野考察運動事件的詞化模式?！斑\動事件”(motion event)的定義為：“an event in which a Figure moves along a path”，[1]即焦點主體處在的背景位置發(fā)生了相對的改變，包含了“主體Figure”、“運動Motive”、“路徑Path”、“背景Ground”四個語義要素。就四要素的不同表征，Talmy理論分出了S型(附加語框架)和V型(動詞框架)兩個不同的語言結(jié)構(gòu)類型，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通過動詞前綴、小品詞等附屬成分來表達(dá)“Path路徑”，后者通過動詞詞根或者主要動詞來表達(dá)“Path路徑”，英語和西班牙語分別是 S型和V型語言的典型代表。詞匯化類型的宗旨就是探索底層語義要素(主體、運動、路徑、背景、方式、致使)和表層語言形式(動詞、附加語、從句等)的系統(tǒng)性關(guān)聯(lián)。此背景下，漢語詞匯類型的界定存在爭議，同屬漢藏語系的彝語可以作為反觀漢語的一個窗口，此外，探索具體語言的個性特征，對認(rèn)知語義研究有一定的促進(jìn)作用。本文將描寫聶蘇話運動事件中的四大語義范疇要素，進(jìn)一步分析它的詞化類型模式。

一、Talmy理論引入漢語的研究

Talmy發(fā)展了Fillmore 、Langacker等的理論，提出S型和V型的二分法，其運動事件框架及詞匯化模式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在運用于跨語言分析時能夠保持一致性，幾乎成為全世界語言學(xué)領(lǐng)域運動事件研究的參考范本。但他在提出“主要動詞”和“附加語”這一對概念時，沒有考慮到一個句子可能有多個主要動詞的情況(比如越南語、泰語、漢語等語言中存在連動結(jié)構(gòu))，對運動動詞和路徑動詞的融合模式也比較單一，一般只有[方式+ 運動]或 [路徑+ 運動]。Slobin把二分法擴(kuò)展到三分法，在S型和V型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E型——對等框架(equipollently-framed language)，對等框架的路徑和方式在形態(tài)句法地位上具有大致相當(dāng)?shù)牡匚唬B動語言屬于這個框架。后Croft又提出四分法——動詞框架、對稱框架、附加語框架和雙框架。

該理論引入漢語研究，一大部分通過單語言描寫、雙語言三語言比較、多語言類型學(xué)分析，探索語言與認(rèn)知的關(guān)系，并作用于語言學(xué)習(xí)、語言翻譯等領(lǐng)域，有實際的應(yīng)用價值。除了表空間位移的運動事件外，還有一些隱喻運動事件、虛擬運動事件、靜態(tài)運動事件等多角度的研究，這都是認(rèn)知語義學(xué)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此外，學(xué)界關(guān)注一個焦點問題——漢語是何種框架的語言？討論涵蓋了運動事件研究多方面、多角度的內(nèi)容。漢語詞匯類型的界定存在爭議，由于漢語分析性特征明顯，加之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時演變，在這個課題上至今仍有眾多懸而未決的疑惑。如：沈家煊等支持“附加語框架說”，[2]認(rèn)為漢語總體上說是S-語言；闞哲華支持“對等框架說”，[3]指出最好把漢語看作是介于S語言和V語言之間的一種廣義上的E語言；也有其他學(xué)者漢語V-語言為主，S-語言為次。

隨著研究深化，呈現(xiàn)出三種趨勢：一是從理論分類的驗證到根據(jù)漢語的特點嘗試建構(gòu)新的理論體系。李福印《典型位移運動事件表征中的路徑要素》(2017)在Talmy的研究框架下對口語材料進(jìn)行實證研究，指出不同的語域研究會影響對事件類型的判斷，不建議用S語言和V語言給漢語籠統(tǒng)定性。[4]《宏事件假說及其再漢語中的實證研究》(2020)進(jìn)一步提出把語言分為“宏事件型語言”和“非宏事件型語言”，以克服Talmy二分法存在的問題，并以漢語三種核心構(gòu)式——動趨式、動結(jié)式、重動式的例子證明其假說的合理性。[5]二是從單維到多維考察方法的轉(zhuǎn)變。李雪(2008)從漢英“方式+路徑”的對比中得到總結(jié)，分析模式差異對翻譯的影響。[6]史文磊(2011)對漢語進(jìn)行歷時和共時的考察，指出漢語史表現(xiàn)出V到S的演化傾向，演化機(jī)制是語法化、語義要素分離、類推作用。[7]鹿義士、高潔等(2017)通過口頭誘導(dǎo)實驗搜集語料，對漢語運動事件表達(dá)偏誤的類型學(xué)進(jìn)行研究。[8]三是從關(guān)注語言共性問題兼顧對語言個性特點的挖掘。如運動事件研究背景下討論漢語的復(fù)雜性，連動式和動補(bǔ)式的差異、綜合性動詞“升”、“登”的存在，都影響對其類型的判斷傾向，李天宇《漢語運動事件詞化類型研究中的幾個問題》(2010)以史文磊為引探討了當(dāng)前研究中的這些特殊現(xiàn)象。[9]

二、南部彝語聶蘇話運動事件的語義要素和詞化模式

從類型學(xué)的角度來觀察運動事件，主要是看運動“方式”和“路徑”如何表達(dá)，“動體”和“背景”作為其它維度要素，與前二者互動、制約，密不可分。

(一)方式、路徑、背景和動體四個語義要素

1.方式信息的語義編碼，最根本的方式就是使用運動動詞來表達(dá)。聶蘇話主要的“方式”動詞的主要特點是：①數(shù)量上，彝語方式動詞具有開放性，無法窮舉，但有些對應(yīng)漢語的表達(dá)在彝語中沒有，如“躍”、“攀”。②單音節(jié)占優(yōu)勢，同時使用復(fù)合構(gòu)詞、狀語+運動動詞的形式來拓展表達(dá)，如“逛”為“ko31(跑)ta33(玩)”，“溜”為“a33si33kh33(悄悄) phau31(跑)”③一部分方式動詞使用的是漢語借詞，如phia33“飄”、tsa55“照”。

2.路徑是動體相對于背景位移的路徑或所處的位置，路徑信息的表層編碼有不同的形式，動詞或附加語編碼是詞化類型討論的核心問題，聶蘇話的路徑信息主要是靠趨向動詞和從由格編碼。趨向動詞是一個封閉的類，有l(wèi)?33“來”、l31“去”、de33“上”、di31“下”、ɡ33“進(jìn)”、du33“出”、ɡo31“回”、v55“過”、to31“起”9個，其中l(wèi)?33“來”和l31“去”有較強(qiáng)的組合性，和其它7個趨向動詞構(gòu)成復(fù)合趨向動詞，這些趨向動詞中，l?31“來”、l31“去”、to31“起”可以虛化。“從由格”中，a33tha33“從”標(biāo)記起點，th31“到”標(biāo)記終點。如：

(1)a5533x31i33mi55a33tha33s31f?31n55b31th31wa31.

叔叔 建水 從 走 蒼臺 到 PERF(1)

叔叔從建水走到了蒼臺。

背景由名詞性成分來進(jìn)行編碼，為開放類，可以根據(jù)不同階段分為若干子類，由起點、途經(jīng)和終點構(gòu)成。但是語言口語交際的互動性、特定性等特點決定了對階段背景信息的選擇和省略。如：“他從屋子跑出，經(jīng)過院子，到外面去了。”這個句中，起點是“屋子”，途經(jīng)“院子”，終點是“外面”，全部背景信息顯現(xiàn)的話比較冗長，在口語表達(dá)中，選擇部分信息，用從由格表達(dá)。如下：

3S 屋子 從 跑 外面 到 PERF

他從屋子跑到外面了。

也可默認(rèn)說話人的場景語境，省略背景信息：

3S 跑 出 去 PERF

3.運動事件分為自移事件和他移事件，自移事件區(qū)分為自主和非自主，動體作為運動事件構(gòu)架中的焦點信息，由名詞性成分編碼、具有相對開放性，且有生命度高低的區(qū)別。聶蘇話中，自移、自主事件的動體一般為有生命的人或動物，自移、非自主事件的動體為自然現(xiàn)象中的“風(fēng)、雨、雷、電”等，它們都處于句首位置，句法格式為[NP+VP]。如下：

自移、自主事件，動體有生命：

雞 一 CL 跳 下 來 PERF

自移、非主事件，動體無生命：

(5)mu33du31du31si33l?3kh31th31l?31wa31. 雷打到樹梢上。

雷 打 樹枝 上 到 來 PERF

他移事件一般為非自主事件，即有一個外在的作用力，致使主體發(fā)生運動，動體既可以是有生命物，也可以是無生命物。既可以位于句中，也可以位于或句首，句法格式為[NP1+NP2+VP]或[NP1+NP2+施動標(biāo)記+VP]。

他移、非主事件，動體無生命：

(6)a33mo55the31u31kh31th31th31ka33de33. 媽媽把米舀放鍋里。

媽媽 米 舀 鍋 里： 放

他移、非主事件，動體有生命：

狗 3S AGT 帶 回來

動體生命度的高低，還制約著方式詞和路徑詞的使用。方式詞的細(xì)類劃分就是根據(jù)不同的主體、主體運動的部位、主體的運動方式來區(qū)分，路徑詞中的趨向動詞單用、與動詞連用表示不同的語義。如：

3S 牢 里：LOC 從 出 來 PERF

3S 牢 里：LOC 從 跑 出 來 PERF

3S 牢 里：LOC 從 走 出 來 PERF

例(8)單用“出來”，表示默認(rèn)“他從牢里出來刑滿被釋放”；例(9)“跑出來”，表示“他從牢里逃出來”；例(10)“走出來”，表示“他從牢里到某地的方式是走路”。

只有生命度最高的人，才可以單用趨向動詞表示路徑，生命都低的動物和無生命物體必須在趨向動詞前加一個動詞。

3S 下來 PERF

3S 走 下 來 PERF

(12)a. *tha31o31mo31dz?31l?31wa31.兔子下來了。

兔子 下來 PERF

b. tha31o31mo31pi55dz?33l?31wa31.兔子跳下來了。

兔子 跳 下來 PERF

例(11)中動體的“他”表示人，單用趨向動詞表示“運動的路徑”，省略的“運動方式”可以是“走”、“跑”、“跳”等，一般默認(rèn)“走”，所以在無背景要素、不作特意說明的情況下，(11a)的語義可以等同于(11b)。但是，生命度低的動物、無生命度的一般事物不可以省略“方式動詞”來成句，否則不符合語法規(guī)范，如(12a)。漢語中“錢下來了”，可以根據(jù)語境來補(bǔ)充說明，究竟是“發(fā)下來”、還是“從桌子上掉下來”，無論語義為何，都不影響“錢下來了”成句的合法性，但是聶蘇彝語不可以這樣表達(dá)。

(二)詞化模式類型

1.類型Ⅰ：V-語言。路徑動詞單用，是V語言的特征，聶蘇彝語中的趨向動詞都可以單獨作謂語，如 “媽媽來了”中的“來”，但動體必須是生命度最高的人，使用有一定的局限和范圍。

2.類型Ⅱ：S-語言。從路徑語義編碼上看聶蘇彝語的詞化類型，從由格、動趨式都體現(xiàn)彝語S-語言的特點。一方面，從由格“從……到……”具有構(gòu)式性的特點，表明路徑的起點和終點，標(biāo)記附著在背景信息之后，不是實義動詞，屬于附加語成分；另一方面，動趨式中的趨向動詞虛化為補(bǔ)語之后，已經(jīng)由獨立的動詞語法化為非獨立的附加語成分，一些從由格和動趨式的復(fù)合構(gòu)式也不例外。

(13)x?33zo33mi55ka33a33tha33de31mu33th31wa31.鳥從地上飛到天上。

鳥 地 上：LOC 從 飛 天 到 PERF

(14)x?33zo33de31de33to31wa31.鳥飛上去了。

鳥 飛 上 去 PERF

(15)x?33zo33mi55ka33a33tha33de31de33to31wa31.鳥從地上飛上去了。

鳥 地上：LOC 從 飛 上 去 PERF

例(13)(14)(15)的運動方式都是“飛”，(13)的路徑由從由格編碼，(14)的路徑由趨向補(bǔ)語編碼，(15)的路徑由從由格和趨向補(bǔ)語編碼。

3.類型Ⅲ：E-語言(連動型語言)。連動結(jié)構(gòu)普遍存在于亞洲、非洲、美洲、大洋洲的語言中，彝語是分析性語言，有豐富的連動結(jié)構(gòu)，此時運動的方式和路徑信息都是由動詞來進(jìn)行編碼，謂語動詞=VP1+VP2。例如：

3S 挪 外面 坐 掉 PERF

(17)a5533dzo31i31pe33x31?o31bi31.叔叔拿給我一碗飯。

叔叔 飯 一 CL 拿 1S 給

例(16)的動詞“挪”和“坐”屬于方式動詞，但是路徑信息已經(jīng)包在“V1+處所+V2”的結(jié)構(gòu)里面，例(17)的“拿”和“給”也既表示方式也暗含路徑。

三、連動式到動趨式——語法化歷程對詞化類型的影響

在聶蘇彝語中，連動式和動趨式分表代表了E-語言和S-語言的兩種類型，有時候甚至難以區(qū)分這兩種形式。這主要是趨向動詞l?31“來”、l31“去”、to31“起”發(fā)生了語法化，這種語法化歷程對詞化類型發(fā)展造成了一定影響。

l?31“來”表達(dá)運動事件路徑信息時，在語義上有[+方向]、[+位移]的特征，一般以說話者所在的位置為參照點，動體向說話人的方向移動。l?31“來”可以單獨作謂語，可以和其它動詞一起作謂語，也可以作補(bǔ)語。此外，l?31“來”還增生出時體功能，表達(dá)宏事件中的體相事件，作助動詞表示“將要發(fā)生”、“漸漸變化”或“已成為的一種趨勢”。以下兩例表示連動式和動趨式：

(18)na31?o33kh55l?31?33i31x31be33.你來我家拿衣服吧。

2S 1S-GEN 家 來 衣服 拿 IMPER

(19)na31?o33l?31d31x31l?31.你把我的手鐲拿來。

2S 1S-GEN 手鐲 拿 來

3S 外面 衣服 拿 去 PERF

(21)?o33l?31d?31k33x31l31wa31.我的手鐲他拿去了。

1S-GEN手鐲 3S 拿 去 PERF

趨向動詞to31“起”，本意表示人體的“起身、挪動”，暗含“向上”的路向，還衍生出“向下”、“往外”、“離開”的路向，通過語法化增生時體功能，表示“完成”，相當(dāng)于漢語的“掉”。

由此可見，聶蘇彝語的l?33“來”和l31“去”、to31“起”的語義發(fā)生了虛化，但虛化程度不一，凡充當(dāng)補(bǔ)語的都發(fā)生虛化，作體助詞時虛化程度更高，l?33“來”和to31“起”的演化路徑為：位移動詞——空間范疇——時間范疇，l31還沒有表達(dá)時間范疇的功能。

但是，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有些句子，如例(21)既可以當(dāng)成連動式，也可以當(dāng)成動趨式，表示“他去拿我的手鐲了”或“我的手鐲他拿去了”。要判斷“拿+去”的句法結(jié)構(gòu)是連動式還是動補(bǔ)式，可以通過移位、附加、替換的方法來進(jìn)行。在動體之前加上一個處所名詞，“去”移位至處所名詞之后，“去”移動后的空位用表示時體功能的“to31”補(bǔ)足，就會形成一個標(biāo)準(zhǔn)、常用的連動句，這種句型當(dāng)前確實在這個語言中存在且高頻使用。如果把“去”直接替換成表示時體功能的“to31”，那么句子語義則兼表空間范疇的移動和時間范疇的完結(jié)。

3S 外面 去 1S-GEN 手鐲 拿 掉 PERF

他去外面拿我的手鐲了。

(23)?o33?31d31k33x31to31wa31. 我的手鐲他拿去(掉)了。

1S-GEN手鐲 3S 拿 去/掉 PERF

總之，通過對聶蘇彝語運動事件中方式、路徑、背景、動體四個語義要素的描寫，可以看到幾個特點：其方式動詞除了用單音節(jié)詞表示，還可以通過其它的方式(如：復(fù)合詞)來進(jìn)行表達(dá)；路徑動詞為封閉詞類，且有的會發(fā)生虛化；編碼路徑信息的從由格可以標(biāo)記起點和終點；動體生命度的高低對其他語義要素有制約、互動的作用。因為決定語言詞化類型的因素是路徑如何表達(dá)，聶蘇彝語的路徑動詞(趨向動詞)既可以單獨作謂語、也可以和其它動詞一起作謂語或作補(bǔ)語，所以其運動事件的詞化模式類型有V-型、E-型、S-型三種，后兩種類型占優(yōu)勢。而從E-型(連動式)到S-型(動趨式)的演變，是趨向動詞語法化產(chǎn)生的影響。

注釋：

(1)語法標(biāo)注符號為：PERF(perfective完成體)、AGT(agent施事格)、1S(first person singular第一人稱單數(shù)、3S(third-person singular第三人稱單數(shù))、CL(classifier量詞)、GEN(genitive領(lǐng)格)、IMPER(imperative mood祈使語氣)、LOC(locative 處所格標(biāo)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