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潔
(青島農(nóng)業(yè)大學 人文社科學院,山東青島 266109)
周至元性好山水,自稱“生來性癖耽林泉,杖策二勞四十年”[1]270,嶗山是其最常游歷之地,故又著有《游嶗指南》、《嶗山小乘》、《嶗山志》等。學界目前的關注點,主要圍繞周至元的《嶗山志》,如其采用的體例、其對黃宗昌《嶗山志》的繼承等,對周至元的詩歌(包括《嶗山志》中涉及到的)則關注較少??v觀周至元的《天籟集》、《頭陀吟》、《友聲集》等詩集,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不但對游覽之地的自然風貌有所描繪,且對民俗風情亦有所記載,展示了一幅幅鮮活的民俗生活畫,其文化價值不應當被忽視。
在周至元的詩歌中,有部分作品記載了百姓在特定節(jié)日時舉行的活動,如端午習俗、元宵習俗等。
周至元在《農(nóng)夫》一詩中寫道:
雞豚社日祝年豐,衣食足來無別營。一夜潺潺新雨足,明朝綠野遍春耕。[1]14
首句中的“社日”即土地誕,是民間祭祀土地神的一種傳統(tǒng)節(jié)日,分春社日和秋社日兩種。春社日是立春后第五個戊日,秋社日是立秋后第五個戊日。社日是農(nóng)民在播種和收獲的季節(jié),為向土地神祈福而設的節(jié)日,或希冀風調(diào)雨順,或慶祝豐收,唐代韓鄂的《歲華紀麗》中稱之為“秋報春祈”[2]28,帶有鮮明的民俗特色,宋代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記載開封民間“八月秋社,各以社糕、社酒相賚送貴戚”[3]86。這種民俗活動歷來為文人所注意,相關歌詠甚多,如唐代王駕“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社日村居》),劉禹錫“楓林社日鼓,茅屋午時雞”(《秋日送客》),杜甫“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宋代方岳“社日神林鼓,豐年處處祈”(《社日次韻》)等,陸游更有《春社四首》、《春社日效宛陵先生體四首》,詳細記載了春社日鄉(xiāng)人祭祀后,聚會飲酒、分肉等習俗,且其膾炙人口的《游山西村》中,也提到“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也是對春社日農(nóng)村以簫鼓伴奏的描繪。
而周至元這首題為《農(nóng)夫》的小詩,亦記載了農(nóng)民在社日這天的活動。即墨當?shù)匾幌蛑匾暽缛諔c祝,每逢此日,農(nóng)民都會有宰殺牲畜,祭祀神明,并有舞龍、舞獅、秧歌、蕩湖船等娛樂活動。縱觀周詩內(nèi)容,可知此處吟誦的應為春社日。首句“雞豚社日祝年豐”中的雞豚社,指代的是社日祭祀后的聚會,也常出現(xiàn)在古人的吟詠當中,僅以宋代為例,提及此事的詩作便有不少,如吳潛“新篘白酒雞豚社,旋摘絲莼鱸雁洲”(《劭農(nóng)》),李兼“雞豚開社甕,簫鼓賽神祠”(《田里》),陳元晉“豐年酒熟雞豚社,二老從今請往還”(《再和涂宣義喜雨》),陳傅良“家家人醉雞豚社,獨對西風憶鲙魚”(《九日奉呈同僚四絕句》)等,故周詩中所提及的事件,也應當是在春社日這天農(nóng)民們舉行的聚集祈福的活動。同時,此詩無論從內(nèi)容、措辭還是清麗靈巧的風格來看,都與陸游《春社四首》其二的“鄉(xiāng)鄰羅拜祝年豐”頗為相近。
周至元的《端午獨酌》則與端午習俗有關,詩云:
美人芳草恨迢迢,一縷詩魂不可招。日暮空齋無客過,自斟艾酒讀《離騷》。[1]17
端午節(jié)也是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民間習俗頗多,周至元此詩中提到的乃是紀念屈原與飲艾酒兩種。前兩句所謂的“美人香草”、“一縷詩魂”與末句“讀《離騷》”都與屈原相關,而“自斟艾酒”則是因為民間習俗中,傳說端午這天以艾葉泡酒,飲后可祛除邪魔污穢之事,故古人有端午飲艾酒的習俗,如宋人陳元靚《歲時廣記》中引《金門歲節(jié)》之文云:“洛陽人家端五(1)即“端午”。作術羹艾酒”[4]238。文人對此也多有吟詠,如明代李孫宸“燕臺逢午節(jié),轉(zhuǎn)憶故園歡。艾酒邀鄰舍,蘭舟競急湍”(《五日憶江南》),便集中描繪了端午聚會飲艾酒、劃龍舟等活動。
周至元此詩寫在端午這天,自己悼念屈原與飲艾酒的情狀,“獨酌”、“自斟”、“日暮”、“空齋”等詞使作品閑適中又帶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落寞,與屈原、《離騷》等意象所反映的情感遙相呼應,營造出一種渾然一體的意境。
詩作《竹醉日栽竹》是對民間節(jié)日竹醉日的記載:
佳節(jié)冷酬酒一杯,東風颯颯送輕雷。呼兒乞得鄰家竹,不惜病身冒雨栽。[1]28
竹醉日是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明人謝肇淛在其《五雜俎》中提到:“五月十三是龍生日,栽竹多茂盛。一云是竹醉日。”[5]25類似的記載還有明人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中所言:“移竹惟五月十三日,謂之竹醉日,又謂竹迷日,又謂龍生日,栽竹則茂盛?!盵6]1090而比謝、徐兩位年代稍晚的文學家張岱,則在其《夜航船》中記載:“五月十日為竹醉日,是日移竹易活?!盵7]46以今天所見關于竹醉日的記載來看,張岱此處恐為筆誤,竹醉日指的應當是農(nóng)歷五月十三日。因民間認為在此日栽種竹子極易成活,故有栽竹的傳統(tǒng)。此傳統(tǒng)為古人所看重,甚至還曾傳到過日本,故古人在詩文中也多有描繪,如晏殊便有五言絕句《竹醉日》:“苒苒渭濱族,蕭蕭塵外姿。如能樂封殖,何必醉中移?!币浴爸褡怼弊置嬷馇擅钫{(diào)侃,頗有情致。
周至元的《竹醉日栽竹》記述自己在竹醉日這天,向鄰家借竹后冒雨栽種的情景,透露了他對于這種民間習俗的重視,微涼的氣候與詩人尚在病中的狀態(tài)相映襯,構成全詩略帶清冷的氛圍。
周至元的《自述》(并序)三十六中,提及的則是重陽節(jié)的登高的習俗:
愁里不知日月長,驚傳節(jié)序又重陽。攜將濁酒登高去,笑對黃花醉一場。[1]338
重陽節(jié)又被稱為“登高節(jié)”,此日登高“辭青”是自古已有的習俗,如孫思邈在《齊人月令》中記載:“重陽之日,必以糕酒登高眺迥,為時宴之游賞,以暢秋志?!盵8]281周至元此詩所記敘的正是自己在重陽之日登高,以一杯濁酒排遣愁緒,聊以慰藉。
周至元詩集中有幾組組詩也十分特別,這幾組組詩均以竹枝詞為題,取名為《天井山竹枝詞》、《茶棚竹枝詞》、《元宵竹枝詞》。這些詩歌在風格上輕巧通俗,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地方特色,充滿了古代民歌的風味。其中《元宵竹枝詞》所描繪的,正是有關元宵節(jié)的種種風俗。
元宵節(jié)即上元節(jié),被認為是“上元天官賜福之辰”[9]140。每逢上元佳節(jié),百姓們都會舉行各種娛樂活動,熱鬧非凡。周至元的《元宵竹枝詞》一共八首,描繪了即墨元宵之夜賞燈、舞龍、踩高蹺、走百病等種種“踩街”活動,如其一:
鑼鼓喧天向晚時,傾城婦女斗妍姿。嫦娥自愧梳妝淡,姍姍柳梢來卻遲。[1]86
這一首寫的是正月十五晚上,城中婦女們外出慶祝節(jié)日的景象。在傳統(tǒng)習俗當中,正月十五出門游玩并非僅出于休閑娛樂的目的。舊時婦女在元宵節(jié)的晚上結伴外出,或登城走橋,或游覽寺觀,認為可消災除厄,稱之為“走百病”、“散百病”(2)據(jù)現(xiàn)有文獻記載,也有某些地區(qū)“走百病”是在正月十六日。,此風俗在北方地區(qū)尤為興盛。清人徐軌在其《詞苑叢談》中記載:“京師舊俗,婦女多以元宵一夜出游,名走橋。摸正陽門釘,以祓除不祥,亦名走百病。”[10]196
周至元此詩中提到的“傾城婦女斗妍姿”一句,正與此風俗吻合。除此之外,此組詩中的第三首,寫詩人在元宵之夜,與一位性格羞澀內(nèi)向的少女兩次相遇,所謂“呂祖閣頭方睹面,準提庵里又相逢”[1]86,呂祖閣指的是即墨舊城中供奉了全真派始祖呂巖的道觀,準提庵指的是即墨舊城西北的一座佛教寺廟。正月十五的晚上,少女與母親去道觀與寺廟游玩,從種種描述來看,他們遵從的應當也是走百病這種習俗。
此外,在女性外出有諸多限制的古代,元宵節(jié)這日也被視為是未婚男女相會的好時機,正所謂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歐陽修《生查子·元夕》),這恐怕也是女性們盛裝出游的原因之一。
再看《元宵竹枝詞》其二:
曄曄銀燈耀碧霄,嘈嘈仙樂響云璈。千街月色涼如水,正是游龍得意宵。[1]86
此詩共體現(xiàn)了即墨元宵節(jié)的三種習俗,即鬧花燈、奏樂和舞龍。首句“曄曄銀燈耀碧霄”指的是家家戶戶張燈慶祝,城內(nèi)處處彩燈高懸,映亮夜空。元宵節(jié)又被前人稱為“燈節(jié)”,元宵燃燈的習俗漢代已有,并在唐宋時期有了極大發(fā)展,形成規(guī)??涨暗臒羰?。據(jù)明代徐應秋《玉芝堂談薈》記載,唐睿宗時期,每逢“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師安福門外,作燈輪高三十丈,衣以錦繡,飾以珠玉,燃五萬盞燈,簇簇如花樹”[11]501。唐人張祜在《正月十五夜燈》中曾生動地描述這一景象:“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背嗽娡猓苤猎摹对裰υ~》其四中,首句“彩燈懸處滿街磬”[1]87所描繪的,也正是全城百姓掛燈、賞燈的這一風俗。
第二句寫元宵之夜的歌聲、樂聲響徹云霄,這也是古人慶祝元宵的一種方式。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有記載每逢正月十五這一天,“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余里”[3]59,從周至元此詩及《元宵竹枝詞》其八“滿街簫鼓有余音”[1]88一句,可知即墨地區(qū)仍延續(xù)了這種習俗。
此詩末句寫舞龍燈。我們民族向來崇尚龍,將其視為吉祥的象征,希望得到龍的庇佑,便可風調(diào)雨順,歲足年豐,因此舞龍這種活動本身便包含有“祈年”的意味,向來是元宵節(jié)或其它重要慶?;顒又斜夭豢缮俚囊粋€項目。宋人吳自牧在《夢粱錄》中提到正月十五晚上,舞者“又以草縛成龍,用青幕遮草上,密置燈燭萬盞,望之蜿蜒,如雙龍飛走之狀”[9]140,比周至元年代稍早的夏仁虎,也在他的回憶文章中提到,元宵夜這天“街市鋪肆,競懸彩燈,龍燈高蹺,亦時出沒于衢巷中”[12]53。周至元此詩中“正是游龍得意宵”一句,雖用筆極簡,但龍之傲然萬物的神態(tài),活靈活現(xiàn),如在眼前。
在《元宵竹枝詞》其五中,周至元還提到了元宵節(jié)秧歌表演這一習俗:
畫鹢驚看陸上航,蓮花不向水中芳。此身宛置江南地,處處歌聲唱插秧。[1]87
此詩前兩句的“畫鹢”、“蓮花”指的是畫鹢鳥、蓮花狀的彩燈,很可能是裝飾在表演的旱船上,因此才有“陸上航”之喻,仍與前文已經(jīng)提及的鬧花燈習俗有關。后兩句描繪的則是秧歌表演,秧歌是一種民間色彩非常濃厚的集體歌舞表演形式,最初當起源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是南方農(nóng)民在插秧的時候唱的歌曲,清人屈大均《廣東新語》中記載:“農(nóng)者每春時,婦子以數(shù)十計,往田插秧。一老撾大鼓,鼓聲一通,群歌競作,彌日不絕,是曰‘秧歌’?!盵13]320后來,秧歌逐步發(fā)展為脫離實際勞作的一種慶?;顒?,有祈福禳災、希冀豐收之意,方式也開始多樣化。清末名士繆潤紱在《沈陽百詠》中描述“元宵節(jié)日,商賈菩雜扮男女裝束,演唱鳳陽歌,謂之秧歌”[14]50,已具有明顯的扮演色彩。清人楊賓的《上元曲》其三中“夜半村姑著綺羅,嘈嘈社鼓唱秧歌”,同樣是這種秧歌習俗的展現(xiàn)。
明清之后,即墨當?shù)氐难砀璞硌莞鼮橥晟?,分為東派、西派,大場、小場,且在傳統(tǒng)的集體表演之外,又穿插了“貨郎”、“媒婆”等插科打諢、帶動氣氛的角色。從周此詩的描繪來看,元宵之夜,即墨城中表演秧歌的隊伍無數(shù),處處都是歌聲鑼鼓聲,其熱鬧非凡,可窺一斑。而在《元宵竹枝詞》其六中,周至元還特意提到了秧歌中十分特別的高蹺秧歌:“隊隊高蹺踏踏歌,霞珮仙子舞婆娑?!盵1]87可見彼時即墨的秧歌表演已經(jīng)相當隆重。
《元宵竹枝詞》其七中,則描述了元宵節(jié)的另外一項活動——抬閣:
唱道傳呼一品官,抬來竹杠校轎桿。只因能與民同樂,惹得兒童拍掌看。[1]87
抬閣是我國古代十分流行的一種集體表演,演出時間并不僅限于元宵節(jié),其名最早見于宋人周密的《武林舊事》:“以木床鐵擎為仙佛鬼神之類,駕空飛動,謂之‘臺閣’。”[15]67大體說來,即演出人員身著戲服,或站或坐在架子上,裝扮成官員、神仙等各種角色,下方的架子則由幾個大漢抬著。明清之后,因為迎神賽社活動的興盛,抬閣也有了進一步發(fā)展,規(guī)模更大,裝扮也更為精致,并由娛神逐步向娛人轉(zhuǎn)變,成為節(jié)日或大型活動中的集體娛樂項目之一,并流傳至今。以即墨為例,抬閣表演現(xiàn)在仍為元宵節(jié)慶?;顒拥谋A艄?jié)目之一。周至元此詩描寫了即墨元宵節(jié)的抬閣表演,表演者以一品官員的扮相出現(xiàn),這種官民同樂的場景代表著普通百姓的樸素愿望。
在周至元《元宵竹枝詞》這組組詩中,集中描繪了即墨當?shù)貞c祝元宵時舉行的種種活動,如走百病、秧歌、鬧花燈、舞龍、抬閣等,是我們了解即墨的元宵節(jié)習俗的可貴資料。
在周至元的詩歌當中,有的作品還反映了當?shù)氐淖诮绦叛?。青島自古就有較濃厚的宗教氛圍,嶗山乃著名的佛道圣地,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便被視為道教仙山,至魏晉時期,嶗山又興建了佛寺。即墨佛道文化某種程度上可視為是嶗山佛道文化的延伸(3)即墨的地理范疇在歷史上屢有變化,嶗山也曾歸屬即墨,此處論述以現(xiàn)今行政區(qū)域為準。,即墨至今仍有觀音寺、白云庵、玉皇廟等多處寺廟、道觀,亦有不少佛道教的相關活動。
同時,即墨的宗教信仰一直以來還呈現(xiàn)出信仰對象多樣化的特征。除佛教、道教外,民間信仰在日常百姓的生活中所占的比重也較大,可以算作是除儒釋道之外的第四種宗教,其影響甚至要超過前三種。
這種宗教信仰的多樣化特征是由民眾日常生活需求的多樣化所造成的,正如烏丙安先生所言:“民間信仰中的所有迷信事象都與每個人的切身利益或生活共同體的局部利益密切相關。”[16]241如因當?shù)匕傩湛亢6?,以海為生,故媽祖與海龍王等為便為民眾所信奉,而生活中的其它需求,如生病、尋人等,則又促進了狐仙(胡三太爺)信仰的誕生。除此之外,還有財神、灶神、劉仙姑、求子娘娘等也屬于當?shù)孛癖姽┓钶^多的神靈。同時,這些民間信仰在日復一日的流傳過程中,逐漸衍生了出固定的儀式制度,如即墨地區(qū)的三大廟會便與此密切相關。
周至元有部分詩歌從不同的方面反映了即墨當?shù)氐男叛隽曀?,如《登火神郭》涉及的乃是火神信仰習俗?/p>
雉堞樓臺半已傾,尚余高郭矗郊垌。荒城全異當年貌,只有山光舊依青。[1]31
此詩未注明寫作時間,但據(jù)內(nèi)容來看,此詩應當寫于解放前戰(zhàn)亂時期。高墻樓臺倒塌,城池荒蕪,山河不復舊貌,雖未直言時事而每句都不離時事,流露出詩人痛惜與感喟相間的復雜態(tài)度。
值得注意的是,詩題中提到了火神郭這個地名?;鹕窆?,即墨當?shù)匕傩斩喾Q其為火神閣,又因其位于即墨舊城南門的南部,故也稱南閣,是即墨舊城的“三門四閣”之一?;鹕耖w是為供奉火神而建,火神也是傳統(tǒng)民間信仰中的重要神祇之一?;鹕癯绨菰诟鞯貜V泛存在,但各地具體的信仰風俗多有不同,而即墨火神閣今已蕩然無存。周至元此詩側(cè)面了證實即墨民間自古以來確有火神信仰,有重要的文化價值。
這首七律《蠶姑祠》,則與蠶神信仰有關:
十畝桑陰綠覆茅,蠶姑祠堂邑南郊。新栽花樹齊疑剪,舊種蔓藤糾已交。苔徑人稀蟻筑壘,檐牙日暖鳥營巢。賞心更是橋頭望,一抹煙痕橫柳梢。[1]59
這首詩寫了游即墨蠶姑祠的經(jīng)歷。蠶姑祠,又稱蠶姑寺,今已不存,原址位于即墨南閣南側(cè),始建于清末。在時任即墨知縣的陳毓崧的支持下,以士紳李中法為首的縣民們成立了“蠶桑會”,于城內(nèi)種植桑樹。同時,李中法又買下了荒廢的即墨南校場,蓋起了蠶姑寺,供奉蠶神,在當時民眾中有較大影響,興旺一時。
在中國的民間信仰中,蠶神又稱馬頭娘、馬明王等,乃司蠶桑之神?!掇r(nóng)桑輯要》中指出:“周制,‘享先蠶’。”[17]2可知自周代始即有祭祀蠶神的習俗?!稘h官舊儀》中則提及“祭蠶神曰苑窳婦人、寓氏公主”[18]11,并對祭祀蠶神的儀式進行了詳細介紹。除此之外,在《搜神記》、《古小說鉤沉》、《南村輟耕錄》、《續(xù)夷堅志》等各類小說、筆記中皆有關于蠶神的記載。同時,對于祭祀蠶神的活動,文人在詩文中也有描述,如劉克莊“田父扶攜問雞卜,村姑呼喚祭蠶神”(《次韻三首》其三),陸游“煜煜紅燈迎婦擔,鼕鼕畫鼓祭蠶神”(《春晚即事》),清代徐永宣“柳花村巷晴窗南,蠶神祀罷事春蠶”(《緙絲行》)等,可知祭祀蠶神是民眾生活中較為常見的一種習俗。
周至元這首《蠶姑祠》自注作于幼時,約為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蠶姑寺最繁榮的時期。全詩運用白描的手法,以“十畝桑陰”、“新栽花樹”、“一抹煙痕”等意象交疊,呈現(xiàn)一派欣欣向榮、生機盎然之色,從中可窺見當時即墨蠶姑祠的環(huán)境。
跟《蠶姑祠》寫于相近時期的《龍?zhí)丁罚瑯邮且皇准o游之作:
沈沈碧水馮夷宮,城下憑臨濠上同。重疊樓臺楊柳外,淺深峰巘夕陽中。市人散后千街月,牧犢歸來一笛風。更愛煙波釣徒好,一竿愿此伴漁翁。[1]58
此詩中的“龍?zhí)丁薄ⅰ榜T夷宮”指即墨天井山上的一口深井,傳說井中棲龍,所以井水清澈甘冽,常年不枯,且井旁有始建于南宋的龍王廟,因此此山亦名小龍山。天井山緊鄰墨水河這條護城河,故周詩中又有“城下憑臨濠上同”之語。天井山在古代地理志中多有記載,如北宋樂史所著的《太平寰宇記》中便曾提到:“天井山在縣東十三里,周回二里,頂上有一井,水味甘美,因號天井?!盵19]15
天井山對即墨當?shù)厝藖碇v,其最重要的意義便在于它所代表的龍神信仰。傳說龍?zhí)吨械睦铨埻蹩梢孕性撇加辍槊癯?,十分靈驗,不但被當?shù)匕傩沼H切地稱為“禿尾巴老李”,甚至連慈禧太后、光緒帝都曾有封賞,周至元也在詩中稱頌“山不在高龍則靈,能為霖雨惹人驚”[1]84。明清以來,僧人、道士以及各地官員所制的各類求雨龍牌至今尚存有六十余枚,“禿尾巴老李”的傳說現(xiàn)也已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傳說陰歷六月十三是李龍王的誕辰,每逢此日,當?shù)氐纳颇行排紩e行隆重的祭祀活動,并逐漸形成了規(guī)模盛大的廟會。周至元的組詩《天井山竹枝詞》,描繪的便是天井山廟會。如其一云:
香風千里到山巔,一路歌聲雜管弦。多少傾城看不足,千家門巷倚嬋娟。[1]84
詩中所謂的“香風千里到山巔”,正是指的參加廟會的女性摩肩擦踵,聚集在山路上,一路歌聲樂聲交雜,熱鬧非凡。在這組組詩中,周至元反復刻畫了天井山廟會的繁榮景象,如其四“萬柄素紈齊著力,滿山亂見蝶飛揚”[1]85,其五“誰家嬌女好姿容,步上山頭力已慵”[1]85,皆渲染出滿城慶祝李龍王誕辰的熱烈氛圍。
而周至元的《茶棚竹枝詞》中反映的則是即墨地區(qū)慶祝佛誕日的習俗,如其一:
春去夏來又一年,年年此地斗嬋娟。誰能更識佛年紀?生日卻像是此天。[1]85
此詩介紹了佛誕日的來源,佛誕日又稱“浴佛節(jié)”,民間認為農(nóng)歷四月初八是釋迦牟尼的生日。每年的這一天,即墨當?shù)囟加袘c祝儀式,平日甚少出門的女性也都會入寺廟拜佛祈福,故周至元戲言“年年此地斗嬋娟”,從中也可見即墨當?shù)厝藢@個佛教節(jié)日的重視。
本組詩其三則透露出年輕女子們在佛誕日這天,結伴入寺廟祈福祝禱,希望實現(xiàn)自己的“暗祝麟兒入懷早,背人拴個泥娃歸”[1]85的心愿。這種樸素而實際的愿望,折射出如前所述的底層民眾宗教信仰的特色,即他們更關注的,是與自己日常生活相關的現(xiàn)實利益,而能夠長生不老、羽化得道等仙家法術,雖會被底層民眾視為崇拜對象,但真正追求這種虛無縹緲之術的卻只有極少數(shù)人。
周至元的這類詩作,以日常生活為切入點,清晰地呈現(xiàn)了即墨民間不同宗教并存的多元化形態(tài),是了解當?shù)匦叛隽曀椎闹匾緩健?/p>
相對來看,婚戀題材在周至元的詩歌總集中所占比例并不大,但這類作品中也有部分涉及到了當?shù)氐幕閼倜袼?,如《和藍水〈催妝詩〉》和《和藍水〈定情詩〉》兩組組詩。藍水原名藍楨之,出身于即墨藍氏家族,是周至元的至交好友,兩人同為即墨名儒王錫極的學生,并有詩歌合集《友聲集》。
藍水一生娶妻三次,前兩任妻子馮氏、朱氏先后病亡,藍水在25歲那年娶了第三任妻子周氏,并做《催妝》、《定情》等詩,周至元的這兩首組詩便為和作。兩組詩各包括八首七言絕句,對即墨當?shù)氐幕閼亠L俗有一定的反映。
由藍水的原詩和周至元的和作可知,即墨舊時有催妝的習俗。催妝又稱“下催妝”,始于晉而盛于唐,并沿襲至今。此習俗指在婚前幾日,男方持禮去女方家中催促備嫁,避免耽誤婚期。明代沈榜的《宛署雜記》中記載:“娶前一日,婿家以席一雄雞二,并雜物往女家,號曰催妝?!盵20]192《夢粱錄》中則提到:“先三日,男家送催妝花髻、銷金蓋頭、五男二女花扇、花粉盝、洗項、畫彩錢果之類,女家答以金銀雙勝御、羅花幞頭、綠袍、靴笏等物?!盵9]305不管是提前一日,還是提前三日、四日,這項儀式的內(nèi)容是基本一致的。
而在成婚當日,新郎本人或者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還會賦催妝詩,以示歡慶,《資治通鑒補》中便提到:“唐人成婚之夕有催妝詩?!盵21]305有些地方則請人代行這一程序,如前文提及的《宛署雜記》中提到:“婦進房令陰陽家一人,高唱催妝詩,以五谷及諸果遍撒,號曰撒帳。”[20]192可以說,催妝詩這種題材的詩歌雖數(shù)量不多,但歷史卻十分悠久。
周至元的《和藍水〈催妝詩〉》共有八首,其一贊周氏林下之姿;其二借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之典,贊藍水卓絕之才華和周氏的獨具慧眼;其三、其四贊夫婦二人相識多年,前緣已定;其六、其七贊二人新婚后感情深厚;其八贊周氏蕙心蘭質(zhì),有詠絮之才。而涉及到民俗的則為其五:
紅妝慵卸倚鏡臺,惹得檀郎詩屢催。繡閣新諧鴛侶好,華堂不盼燕歸來。[1]377
此詩前兩句正暗合了成婚當晚賦催妝詩的習俗,用筆風趣生動,正是詩人對藍氏夫婦幸福新婚生活的祝福。
而由《和藍水〈定情詩〉》則可知此時即墨民間還有請媒、定情的習俗。如其一中言:
空谷芳姿弱不禁,蝶媒今日始相尋。青春延誤到花信,久待東君雨露深。[1]378
此詩首句以空谷芳姿形容周氏,末尾兩句指周氏此時已非豆蔻之齡,但終等至東君送春而來,結緣于藍水。其中第二句最值得注意,此句提到了“蝶媒”一詞。從表面看來,作品寫空谷之花等待花信,所以蝶媒是以蝶為媒之意,但聯(lián)系詩題與組詩中的其它幾首作品,可知此詩仍是為和藍水之詩,并祝藍水夫婦新婚之喜而作,因而這里的蝶媒當指兩人定情之后,藍家請媒一事。
古代婚姻的主流形式為媒聘婚,夫妻雙方的結合需經(jīng)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道程序,方能得到雙方家族和社會認可。在社會的漫長發(fā)展過程中,這些程序雖然在不斷變化,但仍有一些遺留了下來,如民間的“請媒”,實際上便是納彩的改良。結親的男方家庭如都有意于女方,便延請媒人正式上門提親,由周詩可知,近現(xiàn)代的即墨地區(qū)仍有此習俗。
《和藍水〈定情詩〉》的其它幾首則描繪了兩人相識定情的場景,如其五“月老繩牽定幾生,當時一見苦縈情”,其六“往日相思春復春,定情早應夢中頻”等,可見兩人昔日早已相識并暗生情愫。其二、其三、其七則對兩人新婚生活的想象,別有一番意趣。
雖然在周至元的詩集中,這類婚戀題材的詩歌,其數(shù)量遠不及其它題材多,但這類作品風格與其余作品迥異,帶有鮮明的民歌風韻,用詞直白、大膽,如《和藍水〈定情詩〉》其三便有“暗解繡襦芳體馨”[1]378之語。同時,在形式上,這類詩歌也有獨特之處,仍以《和藍水〈定情詩〉》為例,其二末句為“好是羅帷乍入時”[1]378,而其三首句則為“羅帷乍入喜還驚”[1]378,采用了頂針格的形式,也可算周作中值得注意的一類。
周至元一生勤于著述,有詩、詞、散文、小說等多種文體。單就詩歌而言,其存世之作便超過一千首。就體裁而言,周詩有五言、七言、雜言等多種形式。就題材而言,則有寫景、詠物、感懷、贈答等各類內(nèi)容。
周至元酷愛山水的天性決定了周詩中占比例最大的便是寫景之作,而其中吟詠嶗山與即墨風景的作品尤多。他寄托志趣于山水之間,對各處景色的刻畫殊為細致,自謂“家在勞峰墨水間,長貧未礙一身閑”[1]64。同時,周至元與僧道交游頗多,加之受到嶗山道教氛圍的影響,其詩善于營造宗教意境。這類詩作用典自然,語言古樸,寫景如畫,詩風淡雅,令人讀后有出塵之思。
而也正是因為對“勞峰墨水”的這種熱愛,周至元集子中還有不少記錄家鄉(xiāng)風土人情的作品,如前文提及的《竹醉日栽竹》、《蠶姑祠》、《登火神郭》等,從中皆可窺見當?shù)氐拿耧L民俗,成為我們了解近現(xiàn)代即墨社會的重要窗口。
除去周至元本身的性格原因,周氏家族的家族文化氛圍和傳統(tǒng),對周至元的創(chuàng)作亦有一定影響。據(jù)清代編纂的《即墨縣鄉(xiāng)土志》記載,明清時期即墨有“周黃藍楊郭江”六大姓氏,而在即墨民間向來也有“周黃藍楊郭”的說法,稱此五家為即墨五大望族。他們不但在科宦方面表現(xiàn)突出,族中子弟在政壇中有一定影響力,且家族中文士輩出,著述繁多,相互應和酬唱,結社交游,一時局面頗為繁盛。
而作為五大望族之首,周氏家族在明清兩代共十六人中進士,數(shù)量遠遠超過其余四家,族中子弟時至今日仍多有才俊。周至元作為章家埠周氏第十八世孫,其文學活動與周氏家族文化的熏陶有密切關系。章家埠周氏自五氏周民開始修習舉業(yè),六世周如砥“以文章名天下”,周如綸、周如錦等也各有著述,其后七世周燝,十三世周思璇、周思,十六世周正岐等皆屬于文學上有一定成就的周氏族人。周氏家族尊儒重教、詩書傳家的家族氛圍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周至元的文學創(chuàng)作。
可以說,多重因素共同造就了周至元詩歌的獨特風貌。公正而言,若將周詩置之于中國文學史之中,其成就或許不算突出,甚至也無法與同時代的鐘惺吾、黃公渚等人相比,但就近現(xiàn)代即墨而言,周至元卻可算同時期少有的幾位本土詩人之一,其詩作中對即墨灌注的心血與熱愛,以及所具有的文獻價值和史料價值,都值得我們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