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新明
(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24)
花鈿用金銀、珠寶、玉石等材料制成花草形狀,是古代女子常用的首飾。《說文解字》注曰:“鈿,金華也?!盵1]540花鈿一般以金銀為材質(zhì),以玉石、貝殼、寶石等為鑲嵌,顏色以紅、綠、金為主,既可貼于面上,也可插于發(fā)上?;ㄢ氈饕袃煞N:作為發(fā)飾的花鈿,其形制與發(fā)卡和短簪相類似,背面有垂直向后的簪腳或是小針柄,用以固定在發(fā)髻上;作為面飾的花鈿,一般用魚膠貼于眼下、眼側(cè)或眉心處。后來隨著形制的演變,花鈿也可以貼在耳旁、眉尾、酒窩、腮部,被稱為“靨鈿”或“面靨”。唐代,花鈿進入流行的繁盛期,造型豐富,色彩斑斕,成為婦女日常必備的飾物?;ㄢ氉鳛樘拼訌V泛使用的妝飾品,能夠反映女子的身份地位、審美品位和個性愛好,也能反映社會風尚和時代風貌,不僅廣受當時女子的喜愛,而且成為獨特的意象被寫進唐詩。無論是作為酒席宴會上舞女的飾物或深宮中宮女面上的妝飾,還是陌上女子出游時的遺落物,花鈿都被詩人賦予了獨特的情感內(nèi)涵和藝術(shù)功能。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中共有九十六首詩歌涉及花鈿意象,其中有三十七首使用“花鈿”,四十八首使用“鈿”字,八首使用代稱“花鈿”的“靨”字,三首分別使用“花子”“面花”“貼花”。這些詩歌中的花鈿意象對女性形象塑造和場面描繪有獨特功能,也折射了唐代女性生活的風貌。
唐代社會處于封建社會漸趨強盛的上升階段,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生活豐富多彩,追求繁麗富貴之美風氣盛行。從《全唐詩》使用的花鈿意象來看,唐代花鈿飾品制作使用的材質(zhì)豐富多樣,其工藝之繁復、樣式之繁多,使后人得以一窺唐代女子獨有的風韻風采和審美取向。唐代花鈿制作最常用的材質(zhì)是黃金?!度圃姟酚卸逄幨褂昧私疴殻v)意象,從字面看,這類花鈿應該是以黃金或白銀為基本材質(zhì)的。唐人還喜歡以各種飾品粘貼或鑲嵌在金鈿上:用翠鳥羽毛做裝飾的,稱為“翠鈿”或“翠靨”,這種花鈿輕薄精美、色彩曼妙,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了十七次;用珠寶鑲嵌的稱為“寶鈿”或“寶靨”,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了四次;用紅玉、孔雀羽毛、云母片裝點的分別稱為“紅玉鈿”“孔雀鈿”“陷鈿貼云母”,在《全唐詩》中各出現(xiàn)一次。
這些花鈿制作之精美、工藝之精到,從詩歌對相關(guān)意象的描繪中可見一斑。常理的《雜曲歌辭·古離別》云:“君御狐白裘,妾居緗綺幬。粟鈿金夾膝,花錯玉搔頭。”[1]354這里所寫的“粟鈿”,指的是用金粟焊接工藝制作的花鈿。金粟焊接工藝在唐代多用于制作金花,制作時用“金珠亦即金粟粒沿邊勾勒為花朵的輪廓”[2]121,工匠必須具備高超技藝才能制作成功,如西安金鄉(xiāng)縣主墓出土的花鈿金飾,其金花外沿邊框就是用一個個金粟粒焊接而成。
溫庭筠的《鴻臚寺有開元中錫宴堂樓臺池沼雅為勝絕荒涼遺址僅有存者偶成四十韻》中,有“縈盈舞回雪,宛轉(zhuǎn)歌繞梁。艷帶畫銀絡,寶梳金鈿筐”[2]6758的詩句。詩中的“金鈿筐”使用唐代獨特的金筐寶鈿工藝制作而成,用金扁絲圍成邊框,在邊框中間鑲嵌寶石,制成的飾品金光閃耀、琳瑯炫目,如河南偃師杏園村李景由墓出土的花鈿金飾。《全唐詩》的花鈿意象從總體上折射了唐代的生活風尚,當時大多使用貴重材料制成花鈿,工藝精湛而考究,具有富麗堂皇的特點。宋代喜歡用菊花、魚鰓中骨等較為常見的低廉材料制作花鈿,而《全唐詩》幾乎沒有使用低廉材料制作花鈿的相關(guān)記載。
關(guān)于花鈿圖案的具體形狀,《全唐詩》雖然沒有進行詳細描繪,但是鑒于唐代詩人喜好用花鈿來代指自然景物,相關(guān)詩篇能讓人們一窺花鈿的美妙形態(tài)?;ㄢ毜男螤钜话惚容^小巧。李賀《許公子鄭姬歌》“自從小靨來東道,曲里長眉少見人”中的“小靨”,便指古代女子貼于臉上的小花鈿?;ㄢ毜臉邮截S富多樣,常見的有圓形、花形和葉形。元稹的《恨妝成》中有“滿頭行小梳,當面施圓靨”[2]4436的詩句,其中“圓靨”便是圓形花鈿。杜牧《長安雜題長句(其五)》云:“草妒佳人鈿朵色,風回公子玉銜聲?!盵2]5950“鈿朵”即花朵形花鈿。張泌《思越人》云:“斗鈿花筐金匣恰,舞衣羅薄纖腰?!盵2]10147詩中的“斗鈿花筐”是用金筐寶鈿工藝制作的花朵形花鈿。河南偃師杏園村李景由墓出土的一組花鈿金飾,一件呈花形,其他兩件呈柳葉形?;ㄢ氝€有仿照動物形體制作而成的,如蟲鳥狀。段成式有“出意挑鬟一尺長,金為鈿鳥簇釵梁”[2]6769的詩句,其中“鈿鳥”指的是鳥形花鈿。
王建的《題花子贈渭州陳判官》對花鈿的樣式有生動細膩的描繪:“膩如云母輕如粉,艷勝香黃薄勝蟬。點綠斜蒿新葉嫩,添紅石竹晚花鮮。鴛鴦比翼人初帖,蛺蝶重飛樣未傳?!盵2]3403該詩用“新葉”“晚花”“鴛鴦”“蛺蝶”來形容花鈿的形態(tài)圖案,這說明花鈿既有仿花葉等植物形狀的,也有仿鴛鴦、蝴蝶等鳥蟲形狀的[3]。唐代張萱《搗練圖》中的搗練仕女,額上就貼著三葉草形狀的藍色花鈿。
從《全唐詩》中的花鈿意象來看,唐代花鈿多為金玉寶石鑲嵌而成,其基本形狀為花葉之形,非常適合女性佩戴,凸顯其綽約風姿。唐代大一統(tǒng)帝國繁榮昌盛的景象,使得唐代女子形成了以雍容華貴為美的審美風尚,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張萱的《搗練圖》中的女子形象體態(tài)婀娜,發(fā)髻高聳,服飾明艷富麗,華麗貴重的花鈿不僅裝點了她們的美麗形象,而且是她們社會地位和身份等級的表征。唐代對黃金、玉石的佩戴和使用有嚴格的規(guī)定,只有上層貴族才有資格使用大型金玉制品,普通百姓只能佩戴小型金玉飾品或替代品?;ㄢ毝酁樾⌒徒鹩裰谱鞫?,上層貴族女子可以佩戴,普通女子也可以佩戴,能夠滿足不同社會階層的消費需求和審美需求。
意象,是寄予情思與意念之“象”,這“象”不是客觀世界中的物象,而是詩歌描繪的客觀事物在讀者心中觸發(fā)的表象。《全唐詩》中花鈿意象的藝術(shù)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形象建構(gòu)上:一是襯托女性形象;二是參與場景營造。
花鈿在生活中被女子用作飾物,其主要功能是修飾、烘托使用者的形象以發(fā)揮美化作用?;ㄢ殞懭朐姼瓒蔀橐庀螅浠A(chǔ)功能也是烘托女性形象、輔助表情達意?!度圃姟氛宫F(xiàn)的佩戴花鈿的女性形象,按身份進行劃分,大致分為嬪妃宮女、貴族女子、歌姬藝伎三類?!度圃姟肥褂没ㄢ氁庀蟮脑姼?,對這三類人物形象均有描繪。
《全唐詩》中有三首詩描寫了花鈿,都是作為宮女的飾物出現(xiàn)的?;ㄈ锓蛉恕秾m詞》中的“汗?jié)窦t妝行漸困,岸頭相喚洗花鈿”[2]8971,描繪了春日里慵懶無聊的宮女形象。宮女長期被幽閉在深宮之中,活動區(qū)域狹小,行動自由受限,生活中并無多少歡樂可言。春意漸深,天氣漸暖,宮女們在行走之時困意悄然襲來。為了打破這沉悶無趣的氣氛,她們你呼我喚,在清澈的水流中清洗被汗水浸濕的花鈿。詩歌以艷麗的花鈿意象反襯宮女生活的蒼白單調(diào),仿佛在為她們被宮廷生活吞噬了的青春活力而嘆惋。與此相反,姚合的《和李補闕曲江看蓮花》以花鈿意象襯托了宮女的天真活潑與激動情緒。該詩描繪綻放的荷花“秾彩燒晴霧,殷姿纈碧泉”,這一美景引得“畫工投粉筆,宮女棄花鈿”[2]5705。宮女在皇宮內(nèi)院中位于最底層,即便如花鈿之類的小首飾對她們來說也是難得擁有的。她們得知曲江池蓮花綻開的消息后,竟然拋下手中花鈿爭先恐后地前去觀賞。詩人的這種寫法雖然旨在贊美荷花的美姿令人驚艷,但是從側(cè)面烘托了生活在深宮中的宮女形象。她們生活寂寞平淡,娛樂活動少,新鮮景致能讓她們忘乎所以、雀躍不已。在這些詩歌中,花鈿點綴了她們乏味的青春時光,是她們珍惜青春年華、向往美好生活的精神寄托。
《全唐詩》還有四首詩中的花鈿是妃嬪的妝飾品,襯托了后妃形象。張?zhí)A《葬后見形詩》云:“獨臥經(jīng)秋墮鬢蟬,白楊風起不成眠。尋思往日椒房寵,淚濕夜襟損翠鈿?!盵2]9804這首詩以自述口吻抒寫嬪妃失寵后對花鈿而流淚的痛苦心情,讀者透過被淚水侵蝕的花鈿,可以感受到其內(nèi)心的孤獨寂寞和悲戚憂傷。杜光庭《詠西施》中的“素面已云妖,更著花鈿飾”[2]9666,則以花鈿意象烘托了西施的絕世容顏,為以“臉橫一寸波,浸破吳王國”的夸張式描寫做了鋪墊。白居易《長恨歌》中的“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2]4816,描寫的是楊貴妃縊死于馬嵬坡的悲慘情景,詩歌以“花鈿委地”暗示楊貴妃死后的凄涼,過往所受的萬千寵愛與今日的失寵死別,通過一支小小的金鈿關(guān)聯(lián)起來,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渲染了楊貴妃死后的悲涼氛圍?;ㄢ氉鳛殄拥膴y飾,是她們得寵時美貌的點綴,也是她們失寵時悲傷的見證。
《全唐詩》借花鈿意象描寫貴族女子形象的詩歌很少,只有兩首。一是張夫人的《拾得韋氏花鈿以詩寄贈》。詩云:“今朝妝閣前,拾得舊花鈿。粉污痕猶在,塵侵色尚鮮?!盵2]8986張夫人是唐貞元初年戶部侍郎吉中孚的妻子,她以“舊花鈿”來比喻自己,委婉含蓄地抒發(fā)了被丈夫冷落的凄婉哀怨之情,詩中的花鈿意象暗喻了她孤單的處境。二是胡曾的《車遙遙》。詩云:“自從車馬出門朝,便入空房守寂寥。玉枕夜殘魚信絕,金鈿秋盡雁書遙。”[2]339這首詩屬于擬言體,詩中女子的丈夫離家已久,杳無音訊,女子每日精心梳妝打扮,貼了精致的花鈿等待丈夫歸來。該詩使用的花鈿意象突出了閨閣女子內(nèi)心對感情的珍視,也襯托了她久居深閨的落寞心境。
《全唐詩》描繪歌姬藝伎形象的詩篇數(shù)量較多,其中有三十首詩描寫了她們使用的花鈿飾品。這些詩歌或者以花鈿襯托歌姬藝伎花枝招展、輕舞飛揚的動態(tài)美,如劉長卿《揚州雨中張十宅觀妓》中的“殘妝添石黛,艷舞落金鈿”[2]1512,以歌舞中墜落的花鈿襯托歌姬舞姿的熱烈奔放;或者以花鈿意象借喻或指代女性形象,如白居易《東都冬日會諸同年宴鄭家林亭得先字》中的“賓階紛組佩,妓席儼花鈿”[2]4826、杜牧《早春贈軍事薛判官》中的“弦管開雙調(diào),花鈿坐兩行”[2]5970,詩中“花鈿”均指宴席上的歌姬,用的是以物代人的借代修辭;或者以花鈿反映歌姬藝伎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境,如楊郇伯《送妓人出家》中的“盡出花鈿與四鄰,云鬟剪落厭殘春”[2]3060,即用被送于四鄰的花鈿來折射歌姬內(nèi)心的消沉沒落情緒。《全唐詩》收錄的這類詩作之所以較多,與唐代歌姬藝伎這一特殊社會群體有密切關(guān)系。唐代歌姬藝伎大多是以樂舞、技藝謀生的藝人,并不以色侍人。唐代蓄養(yǎng)歌姬之風盛行,在官員、文人相聚一堂時,主人往往喚出精心調(diào)教、色藝雙全的家伎,或者招請當時紅極一時的藝人,在宴會上歌舞助興。這宴會不是嚴肅的朝享宴席,而是文士們游樂賦詩的風流聚會。歌姬藝伎大多佩戴金鈿、翠鈿等色彩明麗的妝飾品,不僅符合她們明艷美麗的形象氣質(zhì),而且為宴會增添了熱烈歡快的氛圍。有些詩作描寫了歌姬藝伎形象,但是作者關(guān)注的重點并不在此。白居易的《宴周皓大夫光福宅(座上作)》云:“何處風光最可憐,妓堂階下砌臺前。軒車擁路光照地,絲管入門聲沸天。綠蕙不香饒桂酒,紅櫻無色讓花鈿。野人不敢求他事,唯借泉聲伴醉眠。”[2]4847這首詩以“花鈿”代指歌姬,以“色壓紅櫻”描繪其動人的容貌。但是,詩人不僅沒有陶醉于歌姬的美麗容顏,而且以“野人不敢求他事,唯借泉聲伴醉眠”表露心聲,傳遞出借歌舞酒宴而“隱”的情趣??傮w上看,以花鈿意象展現(xiàn)宴飲場合中女性形象的詩篇,很少表現(xiàn)歌姬藝伎的內(nèi)心世界,對她們的思想情懷關(guān)注不多,故而詩中描繪的那些佩戴了花鈿的女性缺乏鮮活個性,具有類型化、符號化的特點。
《全唐詩》中的花鈿意象不但可以刻畫人物、烘托感情,還可以營造某種情境,從而形成一些令人難忘的場面。比較典型的有宴樂場面、閨房場面、出游場面、生死離別場面。宴會歌舞場面多與歌姬形象相關(guān),閨房場面多與貴族女性的離思有關(guān),前文已有相關(guān)表述,這里不再贅述。這兩種場面中的花鈿,主要功能是烘托人物形象,敘事性較弱。在出游場面和生死離別場面中,花鈿并不依附于特定的人物,具有擴展情節(jié)和增強敘事性的作用。
花鈿意象不但可以用來刻畫人物、烘托感情,還可以輔助場景營造,渲染令人難忘的氛圍。古典詩歌描繪的典型場合有宴樂、閨房、出游和生死離別等,這些場合往往有女性在場,自然也少不了花鈿意象。用于宴樂、閨房等場合的花鈿意象,其主要功能是烘托人物形象,前文對此已有論述,茲不贅述。而出現(xiàn)在出游和生死離別等場合的花鈿,不但可以烘托人物形象、折射其內(nèi)心世界,而且可以推動事件演進,具有較強的敘事性和場景建構(gòu)功能。
唐代游春習俗盛行。李肇《唐國史補》記載:“長安貴游尚牡丹,三十余年,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4]45三月初三為上巳節(jié),人們有赴水邊沐浴以祛除病痛災禍的風俗,皇室貴族、公卿大臣、文人雅士們也在此日臨水宴飲、游賞。杜甫的《麗人行》、張萱的《虢國夫人游春圖》,都以天寶年間唐玄宗與楊貴妃姊妹盛裝出游曲江的歷史事件為題材,描述貴族仕女乘坐香車寶馬前往勝地名苑游玩,一路遺落珠寶花鈿的情景。劉兼的《春怨》云:“繡林紅岸落花鈿,故去新來感自然。絕塞杪春悲漢月,長林深夜泣緗弦?!盵2]8691該詩描寫的是唐代女子出游之時目睹的暮春景象,詩中“花鈿”一語雙關(guān),從字表看比喻飄落在繡林紅岸的花朵,實則隱喻女子?!盎ㄢ殹币庀髤⑴c建構(gòu)了令人感傷的暮春情境,是“故去新來感自然”悲傷情懷的凝聚點。劉禹錫《踏歌行》云:“新詞宛轉(zhuǎn)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月落烏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2]4111該詩在想象中描繪了孩童撿拾女郎們遺落的花鈿的情景,含蓄地表現(xiàn)了她們春日游玩時的酣暢奔放,折射了貴族女性的奢華生活。春游時節(jié),有觀看者,也有被觀看者,于是人們可以從多元視角審視同一場景。對平民而言,富貴之家的出游是一場奇觀,追逐車駕撿拾遺落的珍寶使他們感到驚喜而刺激,而彼此談談宮闈秘事,也不失為一種娛樂方式。因而春游“拾翠”,包含著強烈的故事性和喜劇性。
以花鈿意象表現(xiàn)生死離別場景的詩歌,以白居易《長恨歌》為代表:“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2]4816白居易將安史之亂的情境重現(xiàn)在《長恨歌》中,傳達了詩人的所思所想?!敖疴O鈿合”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定情之物,因而也成為大唐盛世的象征。貴妃之死,被詩人以“花鈿委地”的隱喻方式委婉寫出,蘊含著詩人對紅顏薄命的惋惜與嘆憐,以及對家國不再、繁華傾覆的歷史沉思,對輝煌太平的開元盛世被無情打碎的傷感?!盎ㄢ殹笨梢哉f是全詩的線索?!堕L恨歌》以一物牽系一個女子的命運、一對男女的情愛、一個國家的興亡,也成為一種寫法傳統(tǒng)。
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女性與自然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人們常常以鮮花來比喻女子,女子也喜愛用美麗的花朵妝扮自己俏麗的容顏。唐代女子對花鈿的喜愛,折射了她們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微妙情思?;ㄢ毜闹饕δ苁切揎椗匀蓊仯欢诤芏嘣娖?,花鈿并非僅僅作為女子的飾物而出現(xiàn)。廣利王女《寄張無頗》中的“燕語春泥墮錦筵,情愁無意整花鈿”[2]7994,以花鈿意象反襯女子的憂郁惆悵。權(quán)德輿《雜言和常州李員外副使春日戲題十首》中的“輕吹乍搖蘭燭,春光暗入花鈿”[2]3679,則以花鈿意象暗示春光的明媚燦爛??梢?,唐詩中的花鈿意象已經(jīng)具有強大的“溢出”功能,成為女子情感狀態(tài)和心靈世界的映照。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由于女性具有創(chuàng)造和養(yǎng)育生命的能力(像大自然那樣),女性歷來比男性更接近自然。女性的心靈更適合于思考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5]2?;ú荼臼亲匀晃?,而女性富有細膩敏感的心靈和親近自然的天性。她們?nèi)菀诪槊利惖淖匀伙L景所吸引,也容易因美好風物的消逝而悲風泣月、惜春傷秋,甚至由自然景物的變遷聯(lián)想到自己的人生與命運。張夫人的《拾得韋氏花鈿以詩寄贈》云:“今朝妝閣前,拾得舊花鈿。粉污痕猶在,塵侵色尚鮮?!盵2]8986往昔留下的痕跡還未消失,花鈿的色彩依然鮮艷,但是人已經(jīng)遠離,詩人由此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悄然逝去的美好時光。古代女子能意識到人不是萬物的主宰,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她們會因春光流逝而滋生對生命漸老、容顏漸衰的恐懼。從這個角度看,女子們在對花草形態(tài)飾物的喜愛中,寄托著她們愛好天然、珍惜時光的復雜情思。
從社會環(huán)境看,唐代女性雖然尚未受到封建禮教的嚴苛桎梏,但是畢竟生活在男權(quán)主導的時代。很多女子在生活中往往處于被支配地位,難以左右自己的命運和人生。女性的這種生存狀態(tài),在《全唐詩》中也有所反映?!度圃姟方^大部分詩篇都是男子創(chuàng)作的,其中有些詩歌將女子比作花鈿,把她們視為男性賞玩的對象。生態(tài)女性主義指出,“在二元論中,女性和自然同屬對立項的右邊,都是客體,是他者,是被統(tǒng)治的對象,是被動的接受方,而男性和人類則是對立項的左邊,是主體,是自我,處于主導地位,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6]110。二元論思維體現(xiàn)的是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中心主義的偏見,《全唐詩》中大部分使用花鈿意象的詩歌,主要內(nèi)容都是描述女性容貌和身材,花鈿意象從而成為女子是男權(quán)社會裝飾品和附屬物的隱喻。無論是“美人紅妝色正鮮,側(cè)垂高髻插金鈿”[2]2056的高貴女子,還是“嬌羞不肯點新黃,踏過金鈿出繡床”[2]5608待字閨中的少女,抑或“柘枝初出鼓聲招,花鈿羅衫聳細腰”[2]5755的歌筵舞女,都在男性目光的聚焦中煥發(fā)出耀眼的光彩。但是,在熱衷圍觀女性的男子看來,佩戴了花鈿的俏麗女子只不過是他們風流生活的一抹點綴。
唐代女性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形成,與她們受家庭生活的影響有關(guān),更與她們受到封建社會的歧視與束縛,長期處于“邊緣者”“失語者”的地位有關(guān)?!度圃姟访枥L的那些佩戴花鈿的女性形象,無論其社會地位如何,大多是被壓抑的、不自由的。男權(quán)社會長期盛行的男尊女卑的等級觀念,使得女性失去了追求理想生活的權(quán)力。胡曾《車遙遙》中的“玉枕夜殘魚信絕,金鈿秋盡雁書遙”[2]339,表現(xiàn)了獨居家中的妻子的焦慮與痛苦。丈夫遠游在外,遲遲不給妻子寄來家書,顯然是沉溺于游冶之樂而冷落了妻子。面對丈夫的冷漠無情,妻子卻只能黯然傷神,棲身于深宅中暗自傷懷。白居易《長恨歌》則以“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2]4816的沉痛筆觸,反映了曾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楊貴妃被遺棄的悲慘境遇。這些女性如同她們佩戴的花鈿,美麗而弱小。男子需要時以她們?yōu)殪乓馁Y本,不需要時就會無情地拋棄她們。
《全唐詩》花鈿意象的功能和意蘊,深刻影響了后世文人的創(chuàng)作?!赌档ねぁ分械亩披惸镌陂|閣中對鏡梳妝,“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7]58,從小小的花鈿上感受到了深鎖閨中、青春虛度的感傷。明代與唐代雖然相隔數(shù)百年,但是作家都善于借花鈿意象抒寫閨怨之愁?!度圃姟返囊恍┰娖獢⑹龅拇河问盎ㄢ毜那楣?jié),也時時出現(xiàn)在后世的記游詩詞中,如明代卓人月《瑞鷓鴣·湖上上元》中的“自分懶追兒女隊,玉梅花下拾花鈿”[8]35。很多小說、戲曲作品中的“拾帕”“拾鞋”“拾珠”等情節(jié),也與“拾花鈿”的故事情節(jié)十分相似。而《長恨歌》中“委地”的花鈿,更是成為后世以李楊愛情為題材的詩詞、小說、戲曲等作品慣用的經(jīng)典意象。元代龍從云的《明皇春宮按樂圖》一詩,就以“漁陽回首飄胡塵,花鈿委地徒沾巾”[9]46來感慨安史之亂和哀嘆貴妃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