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凱
(河北大學 歷史學院,河北 保定071002)
史學批評研究在近代曾同史學史一起成為梁啟超構建近代史學學科的研究內容。瞿林東先生較早關注史學批評研究,1994年曾出版專著《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縱橫》,并長期致力于史學批評研究,2020年他主持編纂的《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七卷本)出版。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研究能夠增進對古代史學的認識,是充分發(fā)掘古代史學遺產的需要。史學批評為古代史學的特色之一,圍繞史學問題的正反辯難,其理論成果在不斷豐富,其研究可以深化對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認識深度,完善中國古代史學的理論體系?!吨袊糯穼W批評史》(七卷本)梳理了不同時期史學批評的主題及其特色,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推進學界對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關注與研究。筆者有幸參與第四卷的編纂,在此過程中積累了部分有關宋代史學批評的新思考與新認識。
瞿林東先生曾總結:“兩宋時期,史學批評獲得多方面的成就,在理論上和方法上都呈現出繁榮景象?!雹裒牧謻|:《兩宋史學批評的成就》,《河北學刊》1999年第2期。宋代史學批評在創(chuàng)新的同時,卻關注部分舊問題。宋代對編年與紀傳之爭關注頗多,且多重編年輕紀傳?!吨袊糯穼W批評史》第四卷《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興盛(五代兩宋時期)》在論述此問題時偏重于具體觀點的分析,本文嘗試從宏觀視角論述其同宋代史學的聯系。
編年與紀傳之爭在宋代流行之廣,可從文集中策問的討論內容得以印證。文集多匯集時代思想,其中策問尤為科考讀書人所看重。慕容彥逢曾在文集中出策問,提出如何認識紀傳“失史之法”②(宋)慕容彥逢:《摛文堂集》卷12《史材》,見《全宋文》(第136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8—219頁。;畢仲游則于文集中存有策問,考察怎樣理解紀傳“后世遂不能加”乃是“馬遷之良法”③(宋)畢仲游:《西臺集》卷6,見《全宋文》(第111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8—89頁。。這種文集中策問題目的出現是史學問題向社會傳播擴散的一種證明,表明宋代文人對于編年與紀傳之爭的重視。
近代劉咸炘曾指出,宋代“好編年之嚴,而昧紀傳之廣”④劉咸炘:《劉咸炘論史學》,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頁。,認為編年與紀傳之爭受當時流行的春秋學影響。宋代春秋學同經學關系密切,但《春秋》既包含有經的意義,又具有史的性質。宋代重編年雖有經學的因素,但背后也有很強的史學背景。
編年與紀傳之爭同宋初史學反思相關。五代史學粉飾統(tǒng)治與時局混亂的矛盾,使得宋初掀起了對紀傳正史的反思。宋初柳開稱:“凡為史之任,在乎正其得失,而后為褒貶之。得失此不能正,況其褒貶乎?”⑤(宋)柳開:《柳開集》卷3,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30頁。可見,他認為前史事實與評價皆有可議之處。王禹偁《五代史闕文》、陶岳《五代史補》先后批評五代史書記述事實的缺略,進而尹洙作《五代春秋》、王沿撰《唐志》,皆深受《春秋》影響,而改撰舊史,孫甫概述紀傳“不若編年體正而文簡”①(宋)孫甫:《唐史論斷序》,見《全宋文》(第25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頁。,至歐陽修著《新五代史》學習“春秋筆法”,借鑒編年,對紀傳正史從事實、褒貶、文采提出批評,達成了學習《春秋》而改寫正史的目的。
此番爭論中,受經學影響者多重視褒貶,而受史學影響者則強調事實。前者重編年意在突出褒貶價值。王晳稱:“皇甫湜以為編年不若紀傳,至云《春秋》之作,則須《左傳》、《國語》,何其淺陋之甚哉……(《春秋》)所書之事,圣人之法度備矣,才識周矣,褒貶精矣,勸戒盡矣。奚復孜孜然,如左氏、司馬遷之流,務多取以為勝者耶?”②(宋)王晳:《春秋皇綱論》卷1,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31—132頁。后者輕紀傳多批評正史事實不足。對于傳統(tǒng)紀傳正史事實記述不足的批評,推動了宋代史學考證質疑精神的發(fā)展。對唐五代事實記述缺略的反思,促進了宋代對于筆記小說、金石碑刻等史料的利用,歐陽修明確提出“以碑考傳”③(宋)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5《唐徐王元禮碑》,見《歐陽修全集》卷138,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199頁。。類似近代陳垣總結的“??彼姆ā痹谒未环?,版本??钡囊庾R開始流行。在這一背景下,宋代出現了大量考證專家,如吳縝、司馬光、李燾等?!秾W林》《靖康緗素雜記》等考證類筆記不斷涌現,乃至周必大對李燾考證之學產生“易差難精”④(宋)周必大:《文忠集》卷52《毛拔萃洵文集序》,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57頁。之感。在這種對紀傳正史事實的批評比較下,宋代編年體著作《資治通鑒》《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多以考證精詳與記述廣博而著稱,自覺重視事實考證。
這種重考證的史學意識促使宋代史家進一步分辨《春秋》的性質問題。吳縝不滿歐陽修在學習《春秋》改寫紀傳正史的過程中過分強調褒貶的作用,指出修史三要素中“事實”為先,“事實未明”則“失為史之意”⑤(宋)吳縝:《新唐書糾謬序》,見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第759冊),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59頁。。司馬光在論述《資治通鑒》起訖時雖表示“(《春秋》)經不可續(xù)”⑥(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校證》卷5《編年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00年版,第211頁。,但又處處模仿《左傳》,樓鑰指出“光之此書實繼《左氏傳》”⑦(宋)樓鑰:《攻愧集》卷25,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34頁。,表明《通鑒》乃是繼承《春秋》史的傳統(tǒng)。蘇轍《古史》視《春秋》為史書,“凡《春秋》之事當從史”⑧(宋)蘇轍:《春秋集解》卷1,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頁。,反以此考證紀傳正史古史事實的失誤。鄭樵稱“凡秉史筆者,皆準《春秋》,專事褒貶。夫《春秋》以約文見義,若無傳釋,則善惡難明。史冊以詳文該事,善惡已彰,無待美刺”⑨(宋)鄭樵:《通志總序》,見(宋)鄭樵《通志》,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頁。,指出《春秋》是以史事彰善惡,無須假借褒貶評價。可見,宋代重編年的傾向是受到了春秋學影響,但其中也包含著史學的因素。
重編年的傾向激發(fā)了宋代的會通意識。歐陽修不滿五代史書,其在《新五代史》中創(chuàng)《死節(jié)傳》《一行傳》等,但他不敢為韓通立傳被批評為“第二等文字”⑩(宋)周密:《齊東野語》卷13,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4頁。。宋代反思紀傳正史朝代自立正統(tǒng)的做法,歐陽修著“正統(tǒng)論”,即源自不滿史書對五代正統(tǒng)的混亂認識,意圖提出會通古今的標準。鄭樵批評班固斷代紀傳割裂歷史,“自班固以斷代為史,無復相因之義,雖有仲尼之圣,亦莫知其損益,會通之道自此失矣”①(宋)鄭樵:《通志總序》,見(宋)鄭樵《通志》,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頁。。宋代編年與紀傳的比較,多指出編年長于會通,認為紀傳優(yōu)點在記人廣博,于會通有所欠缺,難窺歷史興衰大勢。孫甫曾批評紀傳“《唐書》繁冗遺略,多失體法,事或大而不具,或小而悉記”,贊揚編年“觀高祖至文宗《實錄》,敘事詳備,差勝于他書,其間文理明白者尤勝焉”。②(宋)孫甫:《唐史論斷序》,見《全宋文》(第25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1頁。張方平稱:“遷既破編年為紀傳,緝補舊聞……而于帝王之序,國統(tǒng)大體,反為差戾?!雹?宋)張方平:《張方平集》卷18《三代本紀論》,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15頁。章如愚言:“編年之法,具一代之本末……紀傳多載奇怪不經之語,而編年則不可泛紀也?!雹?宋)章如愚:《山堂考索》續(xù)集卷16,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10頁。學者們對紀傳的批評,寄予著對編年會通的期望。司馬光著《資治通鑒》秉持這種批評傾向,指出紀傳博而寡要,不如編年會通古今、關切興衰。司馬光謂:“每患遷、固以來,文字繁多……欲刪削冗長,舉撮機要,專取關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為編年一書,使前后有倫,精粗不雜?!雹?宋)司馬光:《進書表》,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9607—9608頁。他在《稽古錄》中更是計劃編撰從上古至宋英宗時期的年表,意圖補齊《資治通鑒》在會通斷限上的缺陷。
編年重視會通的意義在于經世。編年在會通中更易展示歷史興衰,從而使人們能夠在歷史的發(fā)展趨勢中吸取經驗教訓。呂祖謙稱:“獨《資治通鑒》用編年法,其志一人一事之本末,雖不若紀傳之詳,而國家之大體,天下之常勢,首尾貫穿,興廢存亡之跡,可以坐照此觀史之咽會也?!雹?宋)呂祖謙:《讀書記》,見魏齊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106《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54頁。朱熹謂“司馬溫公受詔纂述《資治通鑒》,然后千三百六十二年之事,編年系日,如指諸掌”⑦(宋)朱熹:《晦庵集》卷81《跋通鑒紀事本末》,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77頁。。這樣,編年體在重視會通中自然而然地把對歷史興衰的分析落腳于現實的借鑒上,正如司馬光總結的《資治通鑒》之宗旨,“窮探治亂之跡,上助圣明之鑒。功大力薄,任重道悠”⑧(宋)司馬光:《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卷57《謝賜資治通鑒序表》,巴蜀書社,2009年版,第468頁。。在這種經世思想下,編年體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三朝北盟會編》都具有鮮明的借鑒目的,意在討論宋代興衰。
重編年著眼經世,側重會通,是源自史學對客觀事實的重視。《通鑒問疑》《通鑒釋例》中論述了諸多司馬光與劉恕關于《資治通鑒》編撰筆法的討論,司馬光曾考慮帶有正統(tǒng)的筆法,“不然則依宋公明《紀年通譜》,以五德相承,晉亡之后,元魏繼之”⑨(宋)劉羲仲:《通鑒問疑》,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6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4頁。,但是如此會帶來歷史記述的矛盾,“是以正閏之論,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義,確然使人不可移奪者也”。⑩(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69《魏紀一》,魏文帝黃初二年四月丙午,巴蜀書社,2009年版,第2186—2187頁。會通意識下以事實為基礎的史書撰述,反對正統(tǒng)褒貶的立場。宋代史學重視事實,進而產生三蘇的經史并立思想,認為“經非一代之實錄,史非萬世之常法”?(宋)蘇洵:《嘉祐集箋注》卷9《史論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29頁。,乃至要求在史學的領域內排除經學的立場。蘇軾言:“天下以詐力相并,其道術政教無以相過,而能者得之?!?(宋)蘇軾:《蘇軾文集》卷3《魏武帝論》,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3頁。三蘇對歷史發(fā)展的認識更趨于客觀,排除道德仁義的局限,更多以權謀功利的視角分析歷史,在宋代被批評為“戰(zhàn)國縱橫之學”。
史學重編年側重興亡衰敗的事實借鑒同理學重編年強調義理道德的褒貶規(guī)勸發(fā)生矛盾,這刺激了宋代重編年之論。宋代理學家提出“無所為者天理”①(宋)張栻:《南軒集》卷16《漢家雜伯》,見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外編》(第4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65頁。,意圖構建一個貫通自然界、人類社會與內心思想的義理世界觀。他們認同重編年中關于會通古今的歷史觀。只是這種會通背后的規(guī)律大勢是史學的客觀還是理學的義理尚有爭論,理學家進而對史學的重編年提出質疑。胡大壯《讀史管見序》稱:“司馬文正所述《資治通鑒》,事雖備而立意少?!雹?宋)胡寅:《讀史管見舊序》,見(宋)胡寅:《讀史管見》,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3頁。二程認為讀史或至“玩物喪志”③(宋)程顥、(宋)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3《二先生語三》,見(宋)程顥、(宋)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0頁。,王安石則有《春秋》“斷爛朝報”④(宋)蘇轍:《春秋集解引》,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頁。之嘆。朱熹認識到編年與紀傳的各自優(yōu)劣,但他在肯定司馬光《資治通鑒》的同時,又批評《資治通鑒》的客觀立場,另創(chuàng)綱目體。朱熹的立場在同陳亮的王霸義利之辯中吐露鮮明,指認陳亮乃是三蘇一派。至葉適總結“史法”之論,認為古之史法強于今之史法,批評司馬遷變古之史法,“甚矣!遷之自勞而啟后世之煩且雜也”⑤(宋)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19《史記》,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69頁。,他不滿紀傳記事繁而寡要,推崇孔子修《春秋》之法,指出其核心在于“凡操義理之柄者,皆得以是非之”⑥(宋)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9《春秋》,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7頁。,古之史法優(yōu)于闡發(fā)義理。近代蒙文通指出:“抗衡朱氏”的呂祖謙“偏于史”,其學術“遠接蘇氏”,梳理出北宋以來理學與史學的沖突,“慶歷而后,程、王二派皆卑視漢唐,故輕史學,北宋史學一發(fā)之傳,則系于蘇,故至南渡,二李、三牟上承范氏,史猶盛于蜀”。⑦蒙文通:《中國史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2頁。他指出“三蘇”的史學同義理之學相對,至南宋引起了呂祖謙、陳亮等同朱熹義理之學的爭論。宋代在重編年的傾向下,是從客觀或義理的角度梳理會通,還是從功利或道德的立場經世致用,學者們見仁見智,而這些不同的觀點又進一步促使南宋史學與理學對編年與紀傳掀起了新的討論。
宋代史學批評是在融匯舊問題的過程中賦予其新史義。吳縝在舊詞信史中賦予其事實、褒貶、文采三者的和諧狀態(tài),即所謂“編次事實,詳略取舍,褒貶文采,莫不適當,稽諸前人而不謬,傳之后世而無疑……可以號信史”⑧(宋)吳縝:《新唐書糾謬序》,見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第759冊),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57頁。。曾鞏在良史的內涵中增加了更多內涵:“明足以周萬事之理,道足以適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難知之意,文足以發(fā)難顯之情者?!雹?宋)曾鞏:《曾鞏集》卷11《南齊書目錄序》,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87頁。編年與紀傳之爭雖然為舊問題,但是在宋代討論中賦予了很多新史義,這些新史義帶有時代的精神,反映出宋代重視客觀、強調會通及突出經世的史學趨勢。重編年輕紀傳的批評風氣,在宋代受到春秋學影響,其背后具有強烈的史學背景。正是宋代史學在重編年中對事實的重視,引發(fā)了理學關于重編年的回應。宋代編年與紀傳之論爭,促進了編年體在宋代的不斷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