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懋
宋元祐四年(1089)十月,蘇轍作為賀遼國生辰使啟程前往遼國。此次出使,他隨時草就,有詩《奉使契丹二十八首》;返回東京后,又連上《北使還論北邊事札子五道》。關(guān)于蘇轍使遼諸篇,早有前賢注目。概言之,相關(guān)研究有三種主要進路:一是以詩文中所述內(nèi)容,研究遼國各地區(qū)社會生活狀況。先行研究有孫冬虎《北宋詩人眼中的遼境地理與社會生活》(《北方論叢》,2005.3),呂富華、孫國軍《從使遼詩看奚族社會生活》(《黑龍江民族叢刊》,2005.1)等。第二種是將蘇轍此類作品置于宋奉使詩脈絡中加以考察。其中較重要者有王水照《論北宋使遼詩的兩個問題》[《山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19卷第2期]等。三是通過對本組詩的細讀,探討蘇轍本人的契丹認識。這一類研究有《論蘇轍的使遼詩》[《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3],諸葛憶兵《論蘇轍的奉使詩》(《江海學刊》,2005.3)等。二者均注意到了蘇轍相關(guān)詩歌中論及契丹事物時前后筆調(diào)的微妙改變。不過,兩位論者受制于當代的民族認識,未能在歷史脈絡中理解蘇轍的“契丹論”,因此,對于蘇轍的此種“轉(zhuǎn)變”估計得過于樂觀。本文擬在進一步討論蘇轍契丹觀的基礎上,從“黨爭”這個側(cè)面來回答,蘇轍何以持有和表現(xiàn)這樣的契丹觀。
首先,我們來回顧一下蘇轍在此次使遼前幾年黨爭中的角色。元豐八年(1085)三月,宋神宗去世;哲宗即位,次年改元元祐;其母高太后聽政,重用舊黨,實行“元祐更化”。沈松勤指出:“縱觀新舊黨爭每個階段的初期歷史,還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三部曲’:一是新君即位,改變前政;二是君主或君臣合力,控制臺諫;三是利用臺諫,擊敗政敵?!薄?〕在元祐更化中,“較之前一階段,‘三部曲’的節(jié)奏更快,臺諫的工具性能和催化作用更顯著”?!?〕神宗熙寧、元豐年間,曾置六察司于御史臺,使御史與諫官職權(quán)分離,專司技術(shù)性監(jiān)察工作,“論事有分限,毋得越職”,〔3〕元豐八年(1085)六月,呂公著進《上哲宗乞選置臺諫罷御史察案》,“乞盡罷察案,只置言事御史四人或六人”,并提出具體的人事安排,提議舊黨諸公任職臺諫,其中蘇轍“可充諫官或言事御史”。八月,朝廷以秘書監(jiān)校書郎召元豐三年受“烏臺詩案”牽連,左遷監(jiān)筠州鹽酒稅務的蘇轍還,十月,以中旨除蘇轍等五人為諫官,經(jīng)章惇抗議,其中兩人改任,而蘇轍則順利上任。
蘇轍此番任職諫院,正發(fā)揮其善寫論辯之文的長處,迭上彈章,對新黨人物猛烈開火。他以蔡確為“險侫刻深”,韓縝“識性暴,才疏行污”,張璪、李清臣、安濤等則是“斗筲之人,持祿固位”,更連上三疏彈劾呂惠卿,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呂公著對他的期望。但此時,雙方在合作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分歧的萌芽。蘇轍彈奏新黨大將章惇時說他“明知光所言事節(jié)有疏略差誤,而不推公心,即加詳議,待修完成法然后施行,而乃雷同眾人,連書劄子,一切依奏”?!?〕這一方面可以坐實新黨“陽奉陰違”的“小人”之名,更間接言明于皇帝,自己在“論差役事”上也以司馬光為非,但持論光明正大,可謂一箭三雕。僅僅在不到一個月前,他還在反對盡復差役,上《論罷免役錢行差役法狀》,然而一旦章惇也開始揭明其反對復役法的主張時,蘇轍就立刻站回舊黨大隊,因人廢言,而以倒章為首務。
元祐元年(1086),蘇轍為中書舍人,次年,除戶部侍郎,三年,轉(zhuǎn)吏部侍郎,四年,為翰林學士,權(quán)禮部尚書,并奉命使遼。這一時期,一般認為是舊黨分裂,所謂“洛黨、蜀黨、朔黨”黨爭凸顯的年代。然而,關(guān)于這一黨爭的起因、程度和性質(zhì),卻眾說紛紜。宋人文集多以蘇軾與程頤在溫公葬儀上之齟齬為其濫觴,錢大昕也作此斷。后人不滿足這種“情節(jié)性”過強的解釋,于是有所謂“道學—反道學”說、“政見不和”說等。羅家祥認為,蜀洛之爭,根本原因即臺諫風氣的惡性發(fā)展,而直接原因,則是蘇軾等人觸犯了司馬光、呂公著等人的“舊黨正宗勢力”?!?〕關(guān)于這場爭斗的發(fā)展和規(guī)模,清儒如錢大昕多有認為此一爭斗貫穿元祐政局者;〔6〕羅家祥則據(jù)舊黨內(nèi)爭與新舊黨爭的交替發(fā)展,分元祐為四階段,一、三階段是舊黨統(tǒng)一壓制新黨,而二、四階段則是舊黨內(nèi)爭占據(jù)主流時期,〔7〕這種分期暗示舊黨內(nèi)各派其實早在元祐之前就已經(jīng)形成雛形;而王水照、朱剛則提出,元祐四年前,程頤門生為主的“洛黨”是依附韓維,而歸根到底是受呂公著庇護的;而蘇軾一方則更多受范純?nèi)侍釘y,因此,其時并不存在“洛蜀黨爭”,而是“呂夷簡的兒子”和“范仲淹的兒子”之爭?!?〕至于蘇轍出使而返后,他作為主角參加的爭斗則是“朔蜀黨爭”了?!?〕
前賢諸說,各有所本;為加辨明,正可注意公認為元祐末年黨爭主角之一的蘇轍賴以升遷的本次出使。當指出的是,蘇轍的搭檔趙君錫,后來被認定是堅定的洛黨人物,他生于洛陽一個世代官僚的家庭中,祖安仁,父良規(guī),都曾歷任中樞及地方。1091年蘇軾因詩有違礙語遭彈劾時,趙曾進言“軾負恩懷逆,無禮先帝,愿亟正其罪”。〔10〕不過,元祐四年(1089)四月,在蘇軾被貶謫杭州時,趙君錫卻曾經(jīng)上疏抗救,說:“軾之文……公論倚重,隱如長城。今飄然去國,邪黨必謂朝廷稍厭直臣,且將乘隙復進,實系消長之機。不若留之在朝,用其善言則天下蒙福,聽其讜論則圣心開益,行其詔令則四方風動,而利博矣。”〔11〕更重要的是,在蘇轍“八年中幾乎都在為堅持己見而斗爭”〔12〕的“回河”問題上,趙也是蘇氏兄弟外反對“回河”的“一兩人”之一。他認為:“大河不可輕議東回,請亟罷修河司,以省邦費,寬民力”,而在“回河”爭論中,雙方爭論的焦點之一就是大河天塹是否會因為黃河北向改道而變?yōu)槠醯つ舷碌耐ㄍ?。蘇轍的論點是:契丹“長技在鞍馬,舟楫之利固非所能”,且其“物力寡弱”,因而不可能利用改道后的黃河南下。如此看來,此次出使,不也正是一個讓蘇轍看一看契丹是否真的“物力寡弱”的好機會嗎?
《奉使契丹二十八首》中,蘇轍題中指明寫與副使趙氏的有六首?!顿浻曳w侍郎》中說:“霜須顧我十年兄,朔漠陪公萬里行。駢馬貂裘寒自暖,連床龜息夜無聲。同心便可忘苛禮,異類猶應服至誠。行役雖勞思慮少,會看梨棗及春生?!狈Q兄以尊之,駢馬而行,連床而眠,并相志以“同心”盡忠王事,只見一副志同道合、融洽友愛之態(tài)。當然,這種友愛很大程度上也與羈旅之中兩人同懷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情有關(guān)。無論是去時的“明朝對飲思鄉(xiāng)嶺,夷漢封疆自此分”(《古北口道中呈同事二首·其二》),還是歸時的“漢馬亦知歸意速,朝旸已作故人迎”(《十日南歸馬上口占呈同事》),此種心情大概只能說給同行的搭檔聽吧。不過,如果沒有相當融洽的私人關(guān)系的話,《趙君偶以微恙乘駝車而行戲贈二絕句》這樣的兩人之間的戲謔之作是絕不會有的,也不會設想“驚喜開簾笑殺人”這樣的調(diào)笑場面。蘇轍在旅行途中,對于契丹飲食難以適應,尤其不喜奶食,只好以“菜盤”和“粥”來鼓勵自己,在歸途中暢想:“想見雄州饋生菜,菜盤酪粥任縱橫”——疆場無可縱橫,餐桌也可聊建功業(yè),然而愿在給趙氏的贈詩中分享此種心情,這就未必不和趙君錫在出使前半年剛剛為乃兄講了好話,又支持蘇氏兄弟的“回河”論點有關(guān)了吧——至少在這幾首詩里,我們是看不出一點二人失和的征兆的。
一般認為,新黨人物在對外政策上,多數(shù)持比舊黨更為激進的立場,有更為宏大而急切的目標。馬端臨在《文獻通考》卷四中說:“雖曰宋之土宇,北不得幽薊,西不得靈夏,南不得交趾,然三方之在版圖亦半為邊障屯戍之地?!苯^大多數(shù)北宋士大夫在原則上認為這三塊唐亡時尚為郡縣的土地為“失地”,而對王安石等新黨來說,則更意圖將“收復”失地付諸行動。李燾概括說:“神宗繼統(tǒng),材雄氣英,以幽薊云朔淪于契丹,靈夏河西專于拓跋,交趾日南制于李氏,不得悉張置官吏,籍取賦役比于漢唐之境,猶有未全深用為恥,遂慨然有征伐開拓之志?!?072年,新法派主導下的熙河之戰(zhàn)告捷;而變法后宋朝第二個“收復故土”的軍事行動,即熙寧九年(1076)因為地理因素與交趾的堅決抵抗而遭到挫折的征討交趾,也同樣有著明顯的黨爭背景:放棄平交政策的動議就來自舊黨張方平(《論討嶺南利害九事》)。〔13〕蘇軾論及此役,也認為是新黨官員“(沈)起實造端,而(劉)彝繼之,結(jié)怨安南”,歸根到底還是安石“求邊功”所致??梢?,舊黨官員在交趾問題上,和在西北方向一樣,一直反對邊事屢開,主張退讓。到元豐五年(1082),五路伐夏以及隨后的永樂城之戰(zhàn)的慘敗,極大地打擊了宋神宗支持新法的決心,成為新黨“武力收復”政策的第二場大敗。在元祐三年(1088)西夏請宋朝將五寨之地歸還西夏時,出于舊黨的傳統(tǒng)政策,蘇轍還是贊同司馬光的主張,并一同促成了對西夏的“歸還”土地。
然而,相比對夏與對越政策中明顯的黨爭背景,新舊黨對遼政策上的區(qū)別就比較微妙了。王安石盡管有“契丹大而無略,則多隙可承;且并諸國及燕人為一,四分五裂之國也”等對遼“戰(zhàn)略蔑視”的觀察,卻一直反對以遼國為開邊的直接打擊對象?!?4〕熙寧八年(1075)的“契丹索地”風波中,盡管王安石的作用尚有爭議,〔15〕但至少神宗及奉使的新黨韓縝(韓維之弟)是主張給予契丹部分所爭之地的,不能以王一人態(tài)度而斷定新黨主流態(tài)度。而舊黨中,同樣既有主張退讓的,也有反對退讓的。
王安石有往遼國方向的紀行詩十余首,多數(shù)論者系年于11世紀60年代初期。關(guān)于這些詩歌是王安石伴送遼使北返所作還是出使遼國所作,學界有所爭論?!?6〕〔17〕〔18〕從這些詩歌中可以窺見王安石的契丹觀。對于燕云之地,他有著和所有北宋文士一樣的敏感:“尚有燕人數(shù)行淚,回身卻望塞南流”,“寒雨巧催燕淚落,蒙蒙吹濕漢衣冠”,借燕人之淚而痛恨燕云之不復。不同之處在于,他對北宋以錢帛“和戎”的態(tài)度,以及對現(xiàn)實宋遼關(guān)系中雙方地位的認識。在《河北民》一詩中,他說“河北民,生近二邊??嘈粒壹茵B(yǎng)子學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這里認為“官家”所為是“事夷狄”已屬激進觀點;而進一步認定此種做法給邊民帶來“苦辛”,不像其他許多使北者,把河北邊地描繪為一派和平生產(chǎn),民得其所的景象,則更是發(fā)人所未發(fā);和蘇轍在《虜帳》中“祥符圣人會天意,至今燕趙常耕農(nóng)”一句對北宋和遼政策的合理化乃至吹捧相比,王安石顯然不曾認為這種政策對于邊民是一種恩惠,而只視為一種不得已的現(xiàn)實策略。在《澶州》一詩中安石有云“戈甲久已銷,澶人益憔悴,能將大事小,自合文王意”,一方面是對邊民“益憔悴”的觀察與《河北民》中相照應,另一方面是近乎自嘲式的為朝廷政策的“辯解”——自居“大”和“得道”,同時又暗示日后定當如武王伐紂般對契丹加以征討;但是這也就依然是承認,現(xiàn)存的關(guān)系是一種宋低于遼的不平等關(guān)系(像文王對商紂一樣“事”之);這種對宋遼關(guān)系的認識,也許讓他在后來執(zhí)政時,制定對遼實際政策時,即使有較低的姿態(tài),也可以用宋對于遼原本就屬于“(屈)事”的認識來加以合理化。
然而,蘇轍的使遼詩文中,是絕不會承認宋遼關(guān)系中宋方本就處于略低位置的。在他筆下,自己所承擔的任務并非“以大事小”而是“以大字小”。在回朝所上劄子中,他認為契丹皇帝禮遇宋朝是“依倚漢人,托附本朝,為自固之計”,似乎這對關(guān)系中,宋是提供保護,具備較優(yōu)越地位的一方。在詩歌中這種情緒也有所表露,如“虜廷一意向中原,言語綢繆禮亦虔”(《神水館寄子瞻兄四絕其四》)?!?9〕同時,他多處流露兩國關(guān)系中宋在“智算”上勝過遼一籌,從而得到更多實際利益的看法:“甘心吾餌墮吾術(shù),勢類畜鳥游樊籠……爾曹飲食自謂得,豈識圖霸先和戎!”(《虜帳》)〔20〕這種看法體現(xiàn)了:一、蘇轍所理解的宋遼關(guān)系完全是“零和游戲”,雙方根本利益是沖突的,不可能共贏;二、蘇轍在對遼關(guān)系中,優(yōu)先考慮“實利”,在“義利之辨”中,似乎認定對“北虜”并無“義”可講;三、他不曾對宋在雙邊關(guān)系中的主動權(quán)稍加懷疑,并對宋在文化和智力上對遼的優(yōu)越感大加推崇。總而言之,盡管在策略上他接受和遼方的政治平等地位,但在原理上,他完全不能想象契丹應該具有和宋的對等地位。“朝廷經(jīng)略窮海宇,歲遺繒絮消頑兇”(《虜帳》),〔21〕蘇轍心目中自己的出使并不是一次“文教”之行,而是一次沒有硝煙的軍事行動(“經(jīng)略”)。
蘇轍契丹觀的第二大特點,則是認定契丹所秉之“天性”與漢族人不同,因而絕無“用夏變夷”,在文化上使之接近宋方之可能。由此出發(fā),他認定宋的書籍等文化產(chǎn)品傳入契丹,主要在政治上產(chǎn)生泄露情報的影響,而不可能在文化上發(fā)生加強雙方聯(lián)系的效果,因此,要加以限制。首先,在“夷漢”之間存在著自然邊界,“燕山如長蛇,千里限夷漢”,〔22〕在邊界北側(cè)契丹腹地,環(huán)境如此粗惡:“蓬棘不復生,條干何由作。茲山亦沙阜,短短見叢薄。冰霜葉墮盡,鳥獸紛無托。”他不由得感嘆:“乾坤信廣大,一氣均美惡。胡為獨窮陋,意似鄙夷落?!闭J為“乾坤”本來就未曾給予契丹與中原一樣的條件,所以契丹人才“民生亦復爾,垢污不知怍”,這說明了“天工本何心,地力不能博。遂令堯舜仁,獨不施禮樂”〔23〕。有論者認為這說明蘇轍對“契丹人的同情”?!?4〕〔25〕筆者以為這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是想從本性上說明契丹人之下劣。說“夷性”是出于“天工”,這與王安石對契丹“蔑視”的論述中僅僅是質(zhì)疑契丹的“智略”形成了對比。在《虜帳》中,蘇轍說:“彎弓射獵本天性,拱手朝會愁心胸”,有論者認為這體現(xiàn)了他對契丹人氣質(zhì)的贊美,但“天性”不能“拱手朝會”,這是蘇轍完全不承認契丹人有在政治文明上的進步可能性。
因此,我們也就不妨換個視角看待一向被視為佳話的“問大蘇”事件。蘇轍在《神水館寄子瞻兄四絕其三》中說“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莫把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臥江湖”,在返朝后所上札子中也有提及。蘇軾為此曾有和詩“氈毳年來亦甚都,時時鴂舌問三蘇”,用孟子“鴂舌”之典,對于遼人蔑視躍然紙上;又曾說:“虜亦喜吾詩,可怪也?!币痪洹翱晒帧?,正可見他并不認為“虜”內(nèi)之人有領會他的詩文的能力。吊詭的是,他們卻同時認為,這些詩文對于那不能理解詩人的“虜”仍然有不可測的威力,將會“動”之,這種看似矛盾的心態(tài),恰恰足以證明蘇家兄弟相信,中原對“北虜”文化上的優(yōu)越性來自天然稟賦的區(qū)別,不能以后天手段逆轉(zhuǎn)甚至接近。
對于燕云漢族人的處境極表“同情”,并借此表達宋人對燕云領土要求的正當性,是幾乎所有北宋使遼詩都會觸及的題材。在蘇轍的奉使二十八首中,有三首(《燕山》《出山》《奚君》)以此為主題,中間不乏同類詩中常見的悲情書寫。而“漢人何年被流徙,衣服漸變存語言”(《出山》)、“燕俗嗟猶在,婚姻未許連”(《奚君》)兩聯(lián)中,對燕人“語言”“燕俗”難改,但衣服卻已左衽的細致觀察,則是更見眼光處。在歸朝所上札子中,他論契丹政事三條,第二條即契丹內(nèi)燕人的處境,并敏銳地注意到遼依賴燕云漢族大族治理漢族人,歧視漢族平民而厚待漢族人豪族的政策。和其他北使相比,蘇轍燕人書寫中有特色的還有以下兩點:一是將奚人的處境與漢人相比較,這種眼光令人想起王安石的論斷“并諸國及燕人為一,四分五裂之國也”,是對契丹情況有所深入了解的結(jié)果,也反映了與契丹人專事牧業(yè)生產(chǎn)相比,奚人尚有一定的農(nóng)業(yè)活動,所謂“奚田可耕鑿,遼土直沙漠”(《木葉山》)。二是蘇轍的某些言論,似乎在為燕云漢族人如今的“慘痛”處境加以合理化,如《出山》中“仰頭呼天問何罪。自恨遠祖從祿山”,同時他還注意到了其他使人較少注意的“投北南人”群體,《惠州》題下,其自注曰:“傳聞南朝逃叛者多在其間?!痹撛娪芯洌骸皶饐斡谖紭蛳拢瑲g呼齊拜屬車塵”,以暢想未來的勝利,與之相類似的還有《燕山》中的“中原但常治,敵勢要自變。會當挽天河,洗此生齒萬”,把希望寄托在宋朝的“常治”與敵勢的“自變”上,總之是因果論和報應不爽,其論倒可以與后世的“胡虜無百年之運”式的自我告慰相參照了。
蘇轍在《北使還論北邊事札子五道其一》中,將北宋銅錢與宋人文集在遼境的廣泛流通,并列為“于中朝極為不便”的“北界兩事”,他認為宋人文集“言朝廷得失、軍國利害,蓋不為少。兼小民愚陋,惟利是視,印行戲褻之語,無所不至。若使盡得流傳北界,上則泄漏機密,下則取笑夷狄,皆極不便”。為防止這種后果,他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在北宋全境實行出版審查,“惟是禁民不得擅開板印行文字,令民間每欲開板,先具本申所屬州,為選有文學官二員,據(jù)文字多少立限看詳定奪,不犯上件事節(jié),方得開行”,因為“訪聞此等文字販入虜中,其利十倍。人情嗜利,雖重為賞罰,亦不能禁”??梢娞K轍是認識到,文化交流對于遼方來說是一種“剛性需求”,因此,在流通領域限制這種情況是毫無可能,但他對這一事實的承認無法超過他對契丹的“天性”的認識,以及對契丹的防范和畏懼情緒,還有文化上的保守自大等意識形態(tài)因素,于是只得建議“防微杜漸”,在文集的出版這一“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來控制。
在《北使還論北邊事札子五道其二》中,蘇轍出于遼道宗親宋的政治態(tài)度,對遼道宗作出了相當高的評價,承認他奉行與“朝廷和好年深”的政策,因此,遼境“蕃漢人戶休養(yǎng)生息,人人安居,不樂戰(zhàn)斗”,但這里所提到的遼國對宋親善政策的成因,則概括為道宗“頗知利害”,“欲依倚漢人,托附本朝,為自固之計”。另外特別提出的是,道宗在文化上奉行崇佛的政策,蘇轍評價該政策:“然契丹之人,緣此誦經(jīng)念佛,殺心稍悛。此蓋北界之臣蠹而中朝之利也?!边@里不僅展現(xiàn)以契丹為敵國,以契丹之害為本朝之利的態(tài)度,更重要的是對遼朝中樞人物在文化上“由夷變夏”可能性的間接否定。蘇轍將道宗朝的對宋友好理解為一種“明其利害”的“自固之計”,而拒絕承認遼國可能是出于“義”而友宋,或者是因為在漢文化水平上成長,接近宋朝,故而增加了對宋的親近感。正像他對契丹境內(nèi)“問大蘇”事件的獵奇態(tài)度和防范情緒一樣,他無法理解把遼國中樞的對宋態(tài)度的文化政治維度,而是先驗地拒絕想象“夷狄之國”可能在文化上成長為“諸夏”,因而對遼主的文化傾向,也就更易于注意到“夷狄之君”常見的“佞佛”。道宗在聽取儒臣講經(jīng)時,對“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的坦然態(tài)度,和對如今遼國“不異諸夏”的文化自信,蘇轍顯然是沒有聽說過,或者聽說后也嗤之以鼻,未記錄吧。
蘇轍這種針對契丹的文化上的保守主義態(tài)度,還影響到他對高麗的態(tài)度。蘇轍曾有《乞裁損待高麗事件札子》及《再請禁止高麗下節(jié)出入札子》〔26〕主張嚴格限制高麗使節(jié)活動,并降低對高麗使節(jié)的接待規(guī)格。其主要理由是“高麗之人所至游觀,伺察虛實,圖寫形勝,陰為契丹耳目;或言契丹常遣親信隱于高麗三節(jié)之中,高麗密分賜予,歸為契丹”,可見他對待高麗態(tài)度的保守正處于他對遼保守態(tài)度的延長線上。蘇軾的觀點,其保守程度之激進則更過于乃弟,就在蘇轍使遼同年,知杭州的蘇軾就拒絕讓到達其轄區(qū)的高麗僧人五人進京,并上表反對結(jié)連高麗,認為“使者所至,圖畫山川,購買書籍,議者以為所得賜予,大半歸于契丹”。四年后,高麗使者再至時,蘇軾再議上表論議,主張:“今來高麗人使所欲買歷代史、《冊府元龜》及《敕式》,乞并不許收買”,原因是“中國書籍山積于高麗,而流布于北虜”,甚至連高麗使希望抄寫曲譜,都主張予以拒絕?!?7〕〔28〕這是由于認定“虜可以制其使命,而我不能”,從而判斷高麗的外交活動受到契丹的影響乃至控制。從兩蘇對他們想象中受控于遼的高麗的態(tài)度,亦足以旁證兩蘇對于遼國的態(tài)度。
在蘇轍本次出使的過程中,他與后來被歸入朔黨的副使唱和不已,托付心思的友好態(tài)度,足以印證王水照、朱剛先生所力主的元祐六年之前,洛蜀朔黨爭的規(guī)模與雙方的黨派意識均未曾充分發(fā)育這一觀點。而蘇轍其他使遼詩文中所展現(xiàn)的“契丹認識”,正和其人及乃兄的高麗認識相互印證,充滿種族主義與本質(zhì)主義色彩,在政治上堅持敵視,在文化上則以為異類,同時并無“用夏變夷”的氣度和信心,反而認定其“天性”與中原有異;同時認為宋方在宋遼關(guān)系中處于優(yōu)越地位,這就與新黨主將王安石認為宋在雙方實際關(guān)系中低于契丹,并較少沙文主義態(tài)度的契丹觀形成對比。故在元祐中期前,所謂舊黨內(nèi)爭尤其是體現(xiàn)在對外認識上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領域,還遠遠沒有新舊黨爭所造成的裂痕明顯和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