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惠雯
南朝齊梁時期鐘嶸的《詩品》中“網(wǎng)羅今古”“才子”,“凡百二十人”,并以“三品升降”,區(qū)分等第。觀其品評標準,要以骨氣為主、詞采為輔。但面對數(shù)百年來諸多五言詩家及其詩作,尺度難衡,如何準確透徹地作出評價與分類仍是一項較為困難的工程。鑒于不同的時代文化背景以及個人審美品位的差異,不見得能對所品對象一概做到允直公正,鐘嶸自己也在序中說到自己的標準“差非定制”,詩評價值取向必然存在某些模糊性。因此,《詩品》中除了爭議頗大的陶、曹品第是否失宜外,還存在品文不列但序文提及等自相矛盾的情況,激起后世種種猜測與非議。
“夫五言者,首推蘇、李,子卿與少卿并稱”,〔1〕在探源中國五言詩開端的過程中,往往繞不開蘇武與李陵二人,時人將他們之間應(yīng)答唱和的組詩稱為“蘇李詩”,兩相印證參照、珠聯(lián)璧合,多被認為是西漢五言詩的起點?!拔逖允加谔K、李”,鐘嶸《詩品》序中卻撇開蘇武,唯獨標舉李陵為五言詩宗,認為“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品文內(nèi)亦是將李陵列為上品詩家,蘇武詩不入品。這種做法甚異,不免讓人猜測鐘嶸是否有“尊李抑蘇”的傾向。但鐘嶸在序文最末列舉“五言之警策者”時,蘇武又赫然在二十二人之列,“子卿雙鳧”與“陳思贈弟,仲宣七哀,公干思友,阮籍詠懷”等諸多名家大作并舉,被視為“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蘇武的詩作可謂得到了高度評價。如此看來,蘇武在五言詩歌史中的地位在鐘嶸這里并未完全被忽略。這般準的無依、自相矛盾的品評,難免使人不解,引起后世學(xué)者的注意與猜疑,如陳衍《〈詩品〉平議》中談道:“鐘上品數(shù)少卿而不及子卿,深所未解?!薄?〕
“子卿雙鳧”中的“子卿”確然是指蘇武嗎?若是,為何《詩品》中其他處并未提及呢?是否有可能此處“子卿”指的并非西漢蘇武而是另一同字之人?又或許,這里的“子卿”本為“少卿”,只是字有訛誤?
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以上種種猜測,前人學(xué)者均給出了自己的理解與佐證,主要看法分為以下三種。
此觀點得到大部分學(xué)者的認同,如陳延杰(《詩品注》)、古直(《鐘記室詩品箋》)、呂德申(《鐘嶸詩品校釋》)等先生在箋注“子卿雙鳧”時均提到該典故出自蘇武《別李陵詩》:“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薄豆盼脑贰贰冻鯇W(xué)記》中皆有記載?!?〕其中,《古文苑》載蘇武《別李陵詩》全文:“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子當留斯館,我當歸故鄉(xiāng)。一別如秦胡,會見何詎央。愴悢切中懷,不覺淚沾裳。愿子常努力,言笑莫相忘。”《初學(xué)記》卷十八則僅引前四句。
一旦判定“子卿雙鳧”中的“子卿”即為蘇武,新的問題便產(chǎn)生:“‘雙鳧’系與少卿贈答之什,何不可以蘇、李同品,如秦嘉與徐淑、劉琨與盧諶之例耶?”〔3〕作為和李陵并稱的“五言詩”開宗,蘇武非但未能與李陵一道被鐘嶸列為上品,甚至在品文內(nèi)都未再被提及。
前后如此自相矛盾,難道只是鐘嶸品評的疏忽嗎?有其他學(xué)者據(jù)此不合理之處提出自己的猜想,如杜天縻曾言:“《詩品》不列蘇武,此云子卿,恐非蘇武字也?!薄?〕即鐘嶸提及的“子卿雙鳧”中“子卿”根本不是蘇武,如此一來,蘇武不在品內(nèi)便似乎說得通了。
可“子卿”若指的不是蘇武,那會是誰呢?梁啟超曾提出一個猜測:《詩品序》中“子卿”乃六朝時期與蘇武同字的另一人。梁啟超的學(xué)生徐中舒在1927年撰寫《五言詩發(fā)生時期的討論》(載《東方雜志》第二十四卷第十八號)時便引述了此番猜測:“六朝時有個蘇子卿,而蘇武也字子卿?!对娖贰氛f‘子卿雙鳧’,這個‘子卿’就是六朝的蘇子卿?!薄?〕此后不久,許文雨《詩品釋》(北京大學(xué)出版部,1929年)出版,直接摘錄了此段徐氏轉(zhuǎn)述的梁說作為“子卿雙鳧”的注釋。但很有意思的是,許文雨先生在他1947年出版的《鐘嶸詩品講疏》中刪去了這一引錄,轉(zhuǎn)而補充道:“近人梁任公疑系六朝之蘇子卿,羌無征證,恐不可從。”〔6〕中間這段近二十年的時間發(fā)生了什么,讓許先生對這番猜測的態(tài)度有了如此大的轉(zhuǎn)變呢?
梁氏此說頗為大膽,但若深入求證便會發(fā)現(xiàn)其中疏漏之處甚多,站不住腳。葉長青在《鐘嶸詩品集釋·自敘》(華通書局,1933年)中逐條列出理由對此說進行駁斥:其一,詩文用典中,“雙鳧”向來與李陵、蘇武聯(lián)系在一起,如庾信《哀江南賦》中有“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葉氏據(jù)此提出反問:“六朝另有一蘇子卿,六朝另有一李陵乎?”其二,蘇武《別李陵詩》中的“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與李陵《錄別》中“爾行西南游,我獨東北翔”以及“雙鳧相背飛”等句彼此呼應(yīng),互為唱和,因此,完全不必質(zhì)疑蘇武與“雙鳧”之說的關(guān)聯(lián)性。其三,梁啟超所謂的六朝子卿,其現(xiàn)存五首詩歌收錄于《藝文類聚》《樂府詩集》,文獻中皆稱其為陳代人,且從未有過與“雙鳧”相關(guān)的詩句出現(xiàn),那么齊梁時期的鐘嶸“何由預(yù)知而評之乎”?
盡管葉長青此說并未完全解決“子卿”其人這一問題,但顯然對梁氏之說造成了不小的沖擊。梁啟超身后整理出版的其遺著《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中華書局,1936年)中對自己先前的說法做了明顯修正:“彼文歷舉曹子建至謝惠連一十二家,皆以年代為次?!忧潆p鳧’句在‘阮籍詠懷’句之下,‘叔夜雙鴛’句之上,則子卿宜為魏人,非漢之蘇武也。”〔7〕他以鐘嶸列舉“五言之警策者”以年代為序為由,提出“子卿”應(yīng)不是西漢蘇武,而是三國某人——“竊疑魏別有一人字子卿者,今所傳蘇武詩六首皆其所作。自后人以諸詩全歸蘇武,并其人之姓名亦不傳矣?!薄?〕索性不再提什么“六朝的蘇子卿”,而是假定另有一魏武時期不知名詩人。
即便如此,梁氏所提依據(jù)也非全然無可辯駁,“五言之警策者”中并未“皆以年代為次”,如陳思王為三國時期魏人,但仲宣、公干為東漢末年人,然二者列于陳思之后;又如謝靈運為南朝宋人,卻排在叔源(東晉)、太沖(西晉)之前。因此,“子卿”的年代沒有理由一定在阮籍之后、叔夜之前,“子卿”為魏人之說的根據(jù)并不確鑿。梁啟超自己也清晰意識到了自己主張證據(jù)的不充分性:“此說別無他證,不敢妄自主張,姑提出候后之好古者?!薄?〕如此一來,這一猜測便因其提出者未能進一步列出更充分的證據(jù)而逐漸被當時主流看法所摒棄了。
除卻上述觀點外,還有部分學(xué)者認為,從“《詩品》的邏輯和品評范圍”判定“子卿雙鳧”處“作‘子卿’是明顯的錯誤,這里的‘子卿’(蘇武)當作‘少卿’(李陵)”?!?0〕鐘嶸《詩品》中提及與稱贊的始終是李陵而非蘇武。其中,中澤希男(《詩品考》)、車柱環(huán)(《鐘嶸詩品校正》)、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等學(xué)者觀點較為具有代表性與探討價值。
中澤希男《詩品考》中提出“原文為‘少卿雙鳧’,‘子卿雙鳧’當為后人妄改”。他列出了兩條證據(jù):其一,雖然《古文苑》《初學(xué)記》中均收錄了“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此詩,但兩本書保留的詩名并不同,“《古文苑》此詩題為‘蘇武’(《別李陵詩》)之作,而《初學(xué)記》卷十八則題為李陵《贈蘇武詩》”,這從側(cè)面證明“雙鳧俱北飛”乃蘇武所作并非全然無疑問,也有李陵創(chuàng)作的可能;其二,他發(fā)現(xiàn)庾信《哀江南賦》中有“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的說法,由此認為“雙鳧”這一典故應(yīng)是與李陵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乃“六朝人以‘雙鳧’詩為李陵作的一個證據(jù)”。
車柱環(huán)《鐘嶸詩品校正》在中澤希男說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進一步補充,主要理由列為四點:第一,《詩品》三品中皆未列子卿,“于此忽舉子卿詩,殊為可疑”。第二,《古文苑》的版本中有“言笑莫相忘”一句,若為蘇武所作,勉勵李陵“言笑莫相忘”顯然是不符合情理的。第三,《初學(xué)記》卷十八中所載詩名為《贈蘇武詩》,與《古文苑》不同。車柱環(huán)認為,《古文苑》之所以將詩列入蘇武別李陵之作是因為“子當留斯館,我當歸故鄉(xiāng)”為蘇武口吻,但車氏提出“子”“我”可能存在顛倒錯序,若二字互易,全詩皆為李陵口吻更為合理,于是在接下來一點中他舉證證實了自己的猜想。第四,金代王朋壽《類林雜說》卷七中引劉義慶《臨川王集》:“陵贈武五言詩十六首,其詞曰:‘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我獨留斯館,子今還故鄉(xiāng)。一別秦與胡,會見誰何殃。幸子當努力,言笑莫相忘?!薄额惲帧分忻鞔_提出此乃李陵贈蘇武詩且“我獨留斯館,子今還故鄉(xiāng)”一句可以證“《初學(xué)記》《古文苑》‘子當留斯館,我當歸故鄉(xiāng)’二句‘我’‘子’二字之錯誤”。在以上四點理由的基礎(chǔ)上,他斷言:“則此詩為少卿贈子卿之作,可成定論。而《詩品》此文‘子卿’為‘少卿’之誤,亦決無可疑矣?!?/p>
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在引用中澤希男與車柱環(huán)之說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解釋了“少卿之誤為子卿”的緣由:“‘少’‘子’草書形近易亂。《〈史記·越世家〉正義》引《吳越春秋》云:‘大夫種姓文,名種,字子禽?!段倪x》陸士衡《豪士賦序》李善注引子禽作少禽,即子、少相亂之例?!薄?1〕他指出:“《初學(xué)記》十八引作李陵《贈蘇武詩》,僅引前四句。古氏所引《初學(xué)記》,改標題為蘇武《別李陵詩》(蓋據(jù)《古文苑》所改)?!辈⒁浴队[》卷四八九、宋祝穆《事文類聚后集》卷四七以及清倪璠注中皆稱此詩為李陵《贈蘇武詩》為證,〔12〕認為“陳延杰、古直、許文雨之相沿為蘇武詩,皆失考也”。
以上三位學(xué)者的觀點確有言之成理之處,卻未必“決無可疑”。下文將針對上述論據(jù)逐一討論。
首先,記載該詩的文獻資料是否存在內(nèi)容差異,若是,該以何版為準。據(jù)車柱環(huán)等人所言,《古文苑》與《初學(xué)記》中所載詩名有異,《初學(xué)記》卷十八中載為李陵《贈蘇武詩》,與《古文苑》不同。但筆者考中華書局1962年據(jù)古香齋版本排印的《初學(xué)記》發(fā)現(xiàn),卷十八“離別”第七中仍引此詩作“蘇武《別李陵詩》”,與《古文苑》并無不同。車氏所謂陳延杰、古直據(jù)《初學(xué)記》引作蘇武《別李陵詩》為“或失檢,或據(jù)《古文苑》標題妄改”,不知據(jù)何而來。若是所持版本不同的緣故,恐怕需要更早版本《初學(xué)記》比之校對方能確認。退一步來說,即使中澤希男等人手中版本載作李陵《贈蘇武詩》且更為古早確切,車氏疑《古文苑》引文中“子”“我”二字顛倒、依詩意將之歸入蘇武詩中的說法亦未為得實。《初學(xué)記》中所引版本的第三、四句與《古文苑》中所引相同,“子”“我”兩字位置相同,且《古文苑》所載內(nèi)容多于《初學(xué)記》,可斷定前者非本后者所得。既然如此,何以證明《古文苑》有誤而《初學(xué)記》無誤?唐人類書與總集所引中,《藝文類聚》(卷二十九)亦引之歸于蘇武。車氏所舉“我獨留斯館,子今還故鄉(xiāng)”的版本出自金代王朋壽《增廣分門類林雜說》,成書遠遲于《藝文類聚》,安能以后出者為準?總之,從文獻學(xué)的角度判斷“雙鳧”詩為李陵所作,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其次,庾信《哀江南賦》中的“李陵之雙鳧永去”能否作為“雙鳧俱北飛”一詩乃李陵所作之證據(jù)。庾信這句其實包含了兩個典故,“李陵之雙鳧永去”化用自李陵《錄別》詩中的“雙鳧相背飛,相遠日已長”;“蘇武之一雁空飛”則化用蘇武《別李陵詩》中的“雙鳧俱北去,一鳧獨南翔”,只不過以修辭故,改“一鳧”為“一雁”?!?3〕后人常以“雙鳧一雁”為感傷離別之詞,如白居易《與元九書》有曰:“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若能以李陵之“雙鳧”證雙鳧詩為李陵作,我們亦可據(jù)“蘇武之一雁(一鳧)”斷雙鳧詩為蘇武作。且此詩若為李陵所寫,詩中三四句卻是“子當留斯館,我當歸故鄉(xiāng)”,與李陵口吻不合。日本立命館大學(xué)《詩品》研究班的《鐘氏詩品疏》亦云:“或如中氏之所言,‘子卿雙鳧’為后人妄改。然而,若聯(lián)系此詩‘子當留斯館,我當歸故鄉(xiāng)’句的史實來看,則也許把子卿的蘇武設(shè)想為作者是合理的?!蔽竦貙χ袧上D械恼f法提出了異議。
再次,若此詩為蘇武所作,結(jié)合李陵當時的處境,是否如車氏所說內(nèi)容存在不合理之處。車氏提出,如果是蘇武別李陵之作,絕不當以“言笑莫相忘”勉之。車氏此番言論恐是基于故土情懷、家國之思的觀念得出的。但我們結(jié)合史料記載來看,蘇武這番勉勵并無太大的問題。與蘇武被俘后因始終不愿投降,遭到匈奴人“絕其飲食”“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等種種折磨不同,李陵在匈奴的生活甚為優(yōu)渥,班固《漢書·李陵傳》記載:“單于壯陵,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鄙踔猎跐h昭帝即位,“遣陵故人隴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后,李陵也并未欣然規(guī)往,而是“字立政曰:‘少公,歸易耳,恐再辱,奈何!’”選擇留在匈奴生活,二十余年后病逝。由此看來,對蘇武歸國,李陵除了故友分別的感傷、故土難回的無奈,也許再無其他意味。蘇武希望自己離開后,李陵在平淡無憂的生活中偶爾能想起自己,這與當時李陵的處境并不相悖,車氏所言恐難以成立。
最后,三位代表性學(xué)者的意見中也存在邏輯悖論。有些論據(jù)是在“雙鳧”詩為李陵所作的前提下,以假定結(jié)論倒推出的結(jié)果,并不具備邏輯上的合理性。以王叔岷先生的舉證為例,他列舉《豪士賦序》李善注引子禽作少禽之例,證明“子卿雙鳧”中“子”原應(yīng)作“少”,但這是以“雙鳧”詩非蘇武所作為前提而倒推出來的理由,否則“子卿”本作“子卿”的理由比原作“少卿”的理由更加堅確?!白印薄吧佟毕鄟y的可能性確實存在,但我們?nèi)绾文艽_認鐘嶸《詩品》中犯了和李善同樣的錯誤呢?
前述種種爭論皆因蘇武未見于《詩品》品第,使學(xué)者懷疑“子卿雙鳧”中提及的“子卿”是否為蘇武本人,然而這懷疑的起因并不堅實可靠。鐘嶸是否確未將蘇武納入品文內(nèi)?這點仍需進一步探討。
許文雨曾提出這樣一種猜測:“逆記室本意,或古詩一品,已包并枚、蘇之作歟?”〔14〕許氏認為,蘇武雖未被品文單獨列出,卻是被鐘嶸納入《古詩》中,以另一種形式歸入上品內(nèi)。此猜測并非毫無根據(jù),大致理由如下。
現(xiàn)在為人所熟知的《古詩》,由蕭統(tǒng)《文選》中選錄的十九首組成,所以又被稱為《古詩十九首》。這些古詩非“一人之詞,一時之作”,涉及的思想內(nèi)容也頗豐富,大致包含“逐臣棄婦、朋友闊絕、死生新故”多方面主題。但“古詩”的實際數(shù)量遠不止此,至少鐘嶸看到的便近六十首,〔15〕只因蕭統(tǒng)選錄時有所抉擇,“陸機擬古,間有不入選體。記室舉其全,則非有誤也?!辩妿V所舉數(shù)據(jù)的真實性應(yīng)當是可靠的。
那么,為什么說“蘇詩或即在仲偉所稱古詩中也”?〔16〕
這或許與蘇詩宗《國風(fēng)》頗有關(guān)系,“仲偉將蘇詩歸入《古詩》,蓋《古詩》源出《國風(fēng)》也”?!?7〕上品文內(nèi)鐘嶸未將蘇、李二人并列也蓋出于此。蘇李詩雖以離別唱和互為輝映,但若細分流派,二人詩歌風(fēng)格仍有明顯的不同,蘇詩更近《國風(fēng)》,李陵則源出《楚辭》。明陸時雍《古詩鏡》首先提出了蘇李詩之不同:“蘇武纏綿,李陵簡摯?!睆堄窆取豆旁娰p析》亦云:“論其氣體,蘇較敷腴,李較清折,其猶李唐中之太白少陵二家乎?!毕噍^而言,蘇武詩的風(fēng)格與枚乘更為相似。近代王闿運答唐鳳廷問漢唐詩家流派,曾評價道:“漢初有詩,即分兩派,枚蘇寬和,李陵清勁,自后五言莫能外之。”〔18〕許文雨先生“以體性論,蘇、李自異,枚、蘇自同”〔19〕的觀點與此一致。枚蘇二人風(fēng)格則又與《古詩》“文溫以麗”的詩風(fēng)更為類近,晚近王湘綺曾就此詳論道:前者如枚蘇、《古詩》,“以‘溫麗’稱之,上配《國風(fēng)》”,后者“以少卿怨者之流,附于《楚辭》”。這與宋濂《答章秀才論詩書》中“蘇子卿、李少卿之著,迂曲、凄惋,實宗《國風(fēng)》與楚人之詞”的看法不謀而合。清代劉熙載《詩概》中曾對此觀點提出異議:“《古詩十九首》與蘇、李同一悲慨,然《古詩》兼有豪放曠達之意,與蘇、李之一于委屈含蓄,有陽舒、陰慘之不同?!眲⑹现^《古詩》與蘇、李詩“有陽舒、陰慘之不同”,這種評價并不完全恰當?!豆旁姟逢柺?,正合乎《國風(fēng)》之體,確然不錯;但蘇、李詩風(fēng)格并不一致,若相比則蘇詩陽舒、李詩陰慘,蘇詩與《古詩》風(fēng)格類似,更近《國風(fēng)》,劉熙載概以陰慘評之并不合理。
上述討論也僅是就“《詩品》內(nèi)不稱蘇詩”這一現(xiàn)象追尋緣由時得出的推論。退而言之,即使推論不成立,蘇武未被鐘嶸歸入品文內(nèi)的“古詩”,也并不代表著蘇武在序中的出現(xiàn)是不合理的,因為《詩品》序與品文標準并不完全一致。
序與品文相異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詩品》序?qū)τ跁r代、品第的先后排序并不像品文中那樣有意識地強調(diào)。品文內(nèi)“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但序文中舉“五言之警策者”時,時序極為隨意(上文已略論);品文“以優(yōu)劣為詮次”分為上中下三品,但序文中“五言之警策者”所舉有十一位“中品”,卻無“上品”的班婕妤,并不依品界之。易言之,以品文不列而序文及之以為非,雖符合我們的常理,卻未必符合鐘嶸之“規(guī)”,即不能因為蘇武未在品文中被單獨列出便否認“子卿雙鳧”中“子卿”指的不是他本人。
前人學(xué)者從《詩品》篇章架構(gòu)與行文邏輯、“雙鳧俱北飛”的詩歌內(nèi)容與背景乃至字體考辨等多角度出發(fā),結(jié)合史料文獻,對“子卿雙鳧”這一典故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考證。不論是“子卿”乃六朝另一“子卿”,抑或是“子卿”本作“少卿”,都意在解開蘇武未見于《詩品》品第的疑惑。但就上述各家論據(jù)的充分性與合理性而言,仍有較大的討論余地。筆者個人在整理與分析了各方觀點后,仍秉持“子卿”即蘇武本人的觀點,并試圖從蘇武詩所宗風(fēng)格以及《詩品》序與正文之間價值取向的偏離這兩點出發(fā),探析“《詩品》內(nèi)不稱蘇詩”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根源。
筆者雖不同意所引諸家中某些關(guān)于“子卿雙鳧”的解讀,但對前人面臨學(xué)術(shù)問題時的審慎態(tài)度與熱忱追求,深表敬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