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章太炎跋林時塽書稼軒詞》是太炎集外題跋,給辛亥英烈林文其人其行提供有兩處獨特信息,其間林、章二氏行跡及關系亦有勾稽之價值。
關鍵詞:林時塽;章太炎;題跋;集外文
林文,“系林時塽于辛亥前一年改名,又改號廣塵”,{1}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有“黃花崗十杰”之稱,留有草書手卷《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題贈給馮自由。該卷為林文絕筆。1959年夏,據(jù)曾參加黃花崗一役的莫紀彭講:“(黃興)于時塽死后旬日,給馮自由一書‘稱有時塽贈他一橫批,字勢飛舞如生,絕筆也’(略)乃寫辛幼安長句也。”{2}該卷拖尾處有章太炎行草跋文,《章太炎全集》未錄。茲抄于下:
林廣塵,名時塽,又自署曰酸豚,福建侯官人。少年負才氣,然常郁郁似失志者,竟赴廣州之難。此所書辛幼安詞,乃其平日所喜誦者。廣塵亦有詩,恨不多見。其真跡僅有此耳。書此距廣塵之死十五年矣。于時民國十五年夏五月也。
早年星洲同盟會會員林義順編《星洲同盟會錄》曾收入此墨跡,署稱《章太炎書林時塽小傳》③。章氏此跋雖片語只言,但對了解林文卻提供兩處獨特信息。
一
章太炎稱黃花崗一役“使清大吏震怖,然同盟會才俊亦略盡矣”,{4}對英烈深表崇敬與惋惜。1920年章氏為黃花崗烈士紀功坊篆額,1924年為喻培倫作傳{5},其與林文也情誼頗深。馮自由稱,1906年至1908年章太炎在東京主持《民報》期間,“對于自用衣襪,亦常雜亂善忘,閩人林時塽嘗為之檢點一切”。⑥如此密切,令人難忘,其后太炎在為黃興作墓志{7}以及龔寶銓作傳時都曾提及林文。{8}
關于林文,最早的傳記見于《克復學報》:
林文字廣塵,一名時塽,年二十七,福建福州閩縣人。故云南巡撫狀元鴻年之孫也。父閩中名士,已卒。君幼而敏悟,穎慧絕人,恢廓有大度,善下人,恬淡高潔。生平以武侯、淵明自況,嘗制一水晶圓章曰“進為諸葛退淵明”。為人豪邁爽俠,揮金如土,然金盡,敝衣惡食不改其樂。雖家世望族而無纖毫紈袴之習,遇友極厚,有無通共,貰其財者不責債。豐儀清雅,軀干修俊,聲如金石,目若明星,精光射人,沉毅果決,有威容,富籌略,人呼之曰“林大將軍”。秉性仁愛,未嘗忤人。喜歌詠,平居恂恂有高士之風。能詩,悲壯淋漓,直逼少陵。書法出入顏柳間,凜然氣象如生,近益工,超邁入神。見其詩,令人想慕其風彩。人以其有雄目,顧瞻不凡,而字跡遒勁,故為之語曰“林將軍獅子眼扁擔字”,因自戲號“獅眼兒”。幼失侍,有賢姊,沈葆楨之媳也,鞠育之,甚得其道,萬里寄書,惟勤勤以勵志勉學,為囑不涉瑣屑,君每泫然嘆曰:“吾若不幸,未及報國而死,負吾良姊矣!”(略)或問其何久不娶,君正色曰:“瓜分之禍,旦夕立至,尊嚴祖國,行見邱墟,親愛同胞,將即于奴,豈志士授室時耶!”千九百零五年,君年二十一,以姊命渡東留學,初入成城學校,后進日本大學法科,悉心專攻國際公法及國法學,甚精,私法則不屑學,曰:“此刀筆吏之事,非吾輩所當急也。”治陽明學、禪學尤有所得,故其臨事從容不迫,鎮(zhèn)靜如山人,莫不服其有養(yǎng)。到東后,見國事日非,憤政府之無狀,遂決舍身以救同胞,因入黨,孫逸仙極器重之,與精衛(wèi)、漢民(即胡衍鴻)、映典(即倪炳章)、克強、伯先諸人交尤厚。其在鄉(xiāng)人同志間德望更著,推為之長,敬之如兄,有事則君一呼無不立應。歷年以來,馳驅國事,艱險備嘗,此數(shù)役所建義旗,君多與其事。{1}
林文傳記諸種,影響最大者當屬天嘯生即鄭烈的《林文傳》,該文數(shù)被轉載,{2}對林氏事跡豐富較多:第一,對字號、身世有補充。指出其“號南散”;對林的祖父、父親記述較詳,“祖鴻年,字勿邨,以進士第一人及第,累官至云南巡撫,以廉明稱。(略)父晸,字希村,名孝廉也。詩文風節(jié)冠一時”。第二,對林文在東京的革命行跡有所補充?!八炫c同志組織同盟會,極見重于孫中山先生。與黃興、張繼、汪東、汪精衛(wèi)、胡漢民、倪映典、李文甫、趙聲諸人最契”;同時,涉及章太炎較多,“《民報》既建,君駐社為經(jīng)理,增刊之《天討》,即君署書也。居恒不喜為文,然偶一作,必大可觀,嘗草一稿,載某報,章太炎亟贊其精,謂浩壯有司馬子長之風”。其徽號亦與太炎有關,“(林文)偶以驅元之徐達自況,故太炎先生每戲呼為‘大將軍’,于是黨中無不知有‘林大將軍者’”③。鄭烈是林文妹婿,所言當可信。
1926年章太炎題跋則補充林文“自署曰酸豚”,該署名當是太炎親見,此一特殊處。后王宇高稱林文“字鶴儕”,亦別處所未見。{4}隋代侯官改名閩縣,章跋則沿用古稱。諸傳亦印證太炎所稱之“(林文)少年負才氣”。而“常郁郁似失志”,至少有兩重原因,一是從事革命活動備極艱辛,“比年以來,馳驅國事,曲歷艱虞,前此數(shù)役所建義旗,多與其事,往返香港南洋者數(shù)矣。庚戌春,新軍事敗,返東,日本警吏知君為重要人物,伺察綦嚴”。二是“赴廣州之難”前身罹重疴,“辛亥春,肺病經(jīng)月,忽得黃趙書,言事大有可為,請偕同志來。君喜甚,即與鄉(xiāng)之同志者數(shù)十人西行。離東時病甫愈,銷瘦殊甚,而君不愿安于暇逸也”。黃花崗役前一番陳詞最見英雄風神,“抵港,語諸同志曰,前此舉義,死者多鄉(xiāng)氓,人僉謂吾輩怯,吾實恥之。今日愿與諸君挾彈為前驅,使若輩為后勁??v事無成,我弟兄同時共葬一邱,亦可無憾。若幸得廣州,(略)吾當率鄉(xiāng)人,(略)長驅掃穴,以光復神州,報祖宗之仇,雪萬民之憤。我志既畢,則當結茅西湖之畔,領略風光,優(yōu)游詩酒,以為大中華之國民可耳!”{1}“待民國既建,神州恢復之后”,當“棄官遠遁”,{2}與李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相若,風神之超邁,非俗子可比。
二
林文“喜誦”《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是此跋又一特殊處。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講:“此詞集中不載,尤雋壯可喜。朱文公云:‘辛幼安、陳同甫,若朝廷賞罰明,此等人皆可用?!雹蹢钌鞣Q為“稼軒詞中第一”;譚獻講“起句嫌有獷氣,(略)非稼軒之盛氣,勿輕染指也”;宋翔鳳說“意在恢復,故追數(shù)孫劉,皆南朝之英主。屢言佛貍,以拓跋比金人也”。{4}諸說有助于理解林文“喜誦”之原因,其恢復中華的豪情,淋漓的英雄氣概,在在可見,英雄的不遇之情亦可補解“郁郁失志”之義。此卷尚有疑似筆誤及異文:
其一,“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草卷作“元嘉草草,封狼居胥意,贏得倉皇北顧”,或“元嘉草草,封狼居胥,竟贏得倉皇北顧”。其二,“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草卷作“燈火揚州路”?!耳Q林玉露》作“望中燈火,猶記揚州路”;{5}朱彝尊《詞綜》作:“望中猶記,燈火揚州路”,⑥與林卷同。
章太炎稱:“廣塵亦有詩,恨不多見。”原因是林文“作詩甚多,然每輒自毀其稿”。{7}李鄉(xiāng)瀏稱林詩“辛亥革命前,曾錄集百余首,后散佚”。{8}莫紀彭錄存其五律、七律各六首,五古二首,另有殘篇四種。{9}李曼昭稱其詩“少年英氣,于詩學李太白。他人學太白者,但學其豪放,此所謂皮毛者也,而君則獨得太白之深摯,故往往神似”,與他人所言學杜不同;贊譽林文是 “革命黨人中,天真未漫,不失其赤子之心者”。{10}林庚白《麗白樓詩話》推:“(林文)黃花岡七十二烈士之首也。(略)時塽詩淵源有自,不幸早逝,未臻大成。今錄其《春望》一首(略)雅似唐賢,非鏤肝雕腎者所可及?!眥11}約略可見詩歌成就。
至于林文墨跡,確不多見,但也非“僅有此耳”。歷有記錄者,有莫紀彭所得扇面“臨財毋茍得,臨難毋茍免”、施亮生所存遺札{13}及“時有落花隨我行”“灑脫而和藹”小幅{12};但燾、黃侃、鄧家彥、汪東等也曾為林文墨跡題跋{14},具體為何,有待索證;又有1905年林文致吳組群信札一通,對其早年行跡有所豐富。另據(jù)莫紀彭口述,林還曾遺贈“中國書兩種,一為王陽明《傳習錄》日本版單行本。又一為宋明儒《理學宗傳》,土黃紙印有近十冊之多?!眥15}其人其學,與傳記都可相互印證。
作者簡介:孫浩宇,河南大學文學院博士后,黃河文明中心研究人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代文學與文獻。
①? 鄭烈(天嘯生):《林文烈士傳》,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西南執(zhí)行部編:《革命先烈紀念日???,1932年,第41—44頁。
{2}? 《林文列傳》,《克復學報》1911年第2期。
{3}? [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頁。
{4}? 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566—568頁。
{5}? [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第13頁。
{6}? [清]朱彝尊:《詞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85頁。
{7}? 《革黨林文之歷史》,《南風報》,1911年第6期。
{8}? 李鄉(xiāng)瀏:《李鄉(xiāng)瀏評論選》,北京:藝苑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頁。
{9}? 郭廷以、王聿均、謝文孫:《莫紀彭先生訪問紀錄》,第115—134頁。
{10}? 楊玉峰校點:《南社詩話兩種》,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9—31頁。
{11}? 林庚白:《麗白樓自選詩》,上海:開明書店,1946年版,第113頁。
{12}? 郭廷以、王聿均、謝文孫:《莫紀彭先生訪問紀錄》,第115—134頁。
{13}? 鄭烈:《題施亮生所存南散烈士遺札》《再題南散遺札》,《臺灣民聲報》,1945年第8期。
{14}? 如但燾題跋:“黃花岡一役,吾黨精英殆盡,最堪痛惜者,莫如廣塵也。廿余年之后,重睹其筆跡于南京,去其就義之日不遠,感愴曷勝!中華民國二十四年三月十一日,但燾題記?!?/p>
{15}? 郭廷以、王聿均、謝文孫:《莫紀彭先生訪問紀錄》,第1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