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雖然《壇經(jīng)》中的“譬喻”很多都來自印度佛經(jīng),但《壇經(jīng)》宗寶本與敦煌本在“譬喻”方面并不完全一致,存在不少變化。由于兩個版本時間跨度長達五六百年,兩者之間也并非一定是直線關系,因此,將兩個版本中的“譬喻”進行對比研究,除了可以窺見《壇經(jīng)》與印度佛經(jīng)“譬喻”之關聯(lián)與變化,還能展現(xiàn)《壇經(jīng)》文本中的“譬喻”在禪宗傳播過程中的語言發(fā)展樣態(tài)。
關鍵詞:《壇經(jīng)》;敦煌本;宗寶本;譬喻;印度佛經(jīng)
一、序
流行最廣、受眾最多的《壇經(jīng)》宗寶本有20000多字,其中有著較為豐富的“譬喻”,相對而言,《壇經(jīng)》敦煌本文字約為12000,與宗寶本相比“譬喻”略少,而且與宗寶本中的“譬喻”也不盡相同。需要說明的是,“譬喻”是印度佛經(jīng)中常用的一種講經(jīng)說法的方式,并不完全對應現(xiàn)代修辭意義上的比喻。{1}當代一些研究印度漢譯佛經(jīng)的論文將“譬喻”稱為比喻時,有時指的就是修辭性的比喻,因此,一定程度上“譬喻”與比喻可能混用而并不違和,{2}對《壇經(jīng)》“譬喻”的研究也不例外。又因為對《壇經(jīng)》“譬喻”的認識不同,如將比喻分為明喻、暗喻、借喻,或者是明喻、隱喻、借喻等,或?qū)⑾嗤谋扔髦貜陀嬎?,即便是宗寶本中統(tǒng)計的比喻數(shù)字也存在較大差異,③由于敦煌本不分章次,如果將其內(nèi)容分為序言、大梵寺講法、曹溪山問答、后記四大部分,{4}與宗寶本的相關內(nèi)容對照來看“譬喻”的分布,也確實不太一致。目前,深入考察《壇經(jīng)》“譬喻”的研究并不多見,將兩個版本中的“譬喻”進行對比研究的則為空白,而研究《壇經(jīng)》“譬喻”的變化,{5}不但可以進一步挖掘《壇經(jīng)》與印度佛經(jīng)“譬喻”之淵源關系,更可展示《壇經(jīng)》中的“譬喻”在禪宗語言的傳播過程中發(fā)生的變化和發(fā)展。
二、《壇經(jīng)》宗寶本與敦煌本“譬喻”之對比
(一)《壇經(jīng)》宗寶本與敦煌本有所差異之“譬喻”
《壇經(jīng)》宗寶本改編于元朝,是明代以后的通行本,而敦煌本出現(xiàn)在唐朝,兩者之間跨越了五六百年,雖然兩個版本中一些基本的“譬喻”未變,或僅在字詞句方面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其“譬喻”的核心對象并未改變,然畢竟經(jīng)過了數(shù)百年的流傳,因此,不同版本中的譬喻也出現(xiàn)了一些耐人尋味的改變,有的是譬喻內(nèi)容的增減,后出的更加精煉集中,有的是譬喻形式的改變,包括喻詞的添加和完善,也有的是譬喻方式的改變。
1.菩提明鏡喻
《壇經(jīng)》中最有名的譬喻,是相傳五祖弘忍為傳法要求弟子所作的偈語,敦煌本與宗寶本均記載神秀作偈為:“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倍菽芩鞯馁收Z在敦煌本記錄為兩首,在宗寶本中卻只有一首,且變化很大,尤其是第三句: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敦煌本 八)。
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臺。明鏡本清凈,何處惹塵埃(敦煌本 八)。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宗寶本 行由第一)。{1}
敦煌本中惠能所作偈語中的第一首,是針對神秀所作的偈語的全盤否定,其中“菩提本無樹”是對“身是菩提樹”譬喻的否定,“明鏡亦無臺”是對“心如明鏡臺”譬喻的否定,“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笔菍Α皶r時勤拂拭,勿使惹塵?!逼┯鞯姆穸?第二首據(jù)考證應該是“心”與“身”互換,即“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臺”,這樣惠能就先沿用了神秀的前兩個譬喻,而在第三句中用“明鏡”替代了“佛性”,即用明鏡來借喻佛性,而佛性原本就是清凈的,因此,破了神秀的時時拂拭;到了宗寶本里,惠能的偈誦合二為一,第三句完全跳脫了原來敦煌本的印跡,變成了“本來無一物”,干脆破了譬喻的執(zhí)念,使得整首偈誦主旨變得精簡明快,可謂一氣呵成,干凈利落,而表達的仍然是“自心清凈,于外不執(zhí)著于物,于內(nèi)不執(zhí)著于心,來去自由、萬法如如解脫的修行和解脫境界”。{2}
當然,惠能此偈誦合二為一并非始于宗寶本,早在惠昕本即已合并,③后世的契嵩本、宗寶本均同惠昕本。由于本文只做敦煌本與宗寶本的文本實體分析,故略去上述諸版本的舉例。
2.虛空喻
“虛空”喻是佛經(jīng)中經(jīng)常用到的譬喻,與《壇經(jīng)》關系密切的《金剛經(jīng)》與《大般涅槃經(jīng)》中就有不少“虛空”喻。敦煌本《壇經(jīng)》中,關于喻體“虛空”也出現(xiàn)多次,主要如下:
何名摩訶?摩訶者,是大。心量廣大,由如虛空。莫定心禪,即落無記??漳芎赵滦浅?,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盡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敦煌本 二十四)。
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是自性見,一切人及非人,惡之與善,惡法善法,盡皆不舍,不可染著,由如虛空,名之為大,此是摩訶行(敦煌本 二十五)。{4}
對應敦煌本上述“虛空”喻,宗寶本中也是先就何名“摩訶”作解,認為“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然后說明“自性”亦復如是。需注意的是,敦煌本兩處均作“由如虛空”,而宗寶本前一譬喻作“猶如虛空”,后一譬喻則是“心如虛空”,中間還插入一句“諸佛剎土,盡同虛空”:
何名摩訶?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嗔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有頭尾。諸佛剎土,盡同虛空。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復如是。
…………
善知識,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象,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
善知識,自性能含萬法是大,萬法在諸人性中。若見一切人惡之與善,盡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虛空,名之為大。故曰“摩訶”(宗寶本 般若第二)。{1}
進一步分析可見,宗寶本從時間、空間、自然現(xiàn)象到人類情感的是非善惡,先是連續(xù)用了八個否定詞“無有”“亦無”“亦非”等破了“有”與“無”,將喻體“虛空”用遮詮法說清,然后將“諸佛剎土”類比“虛空”,最后把世人本空的心性歸入“虛空”,步步推進,直至引出“摩訶”之本義;而敦煌本突出的喻體“虛空”只是空間之大,雖然包括了“日月星辰”等句,但沒有連續(xù)的否定句式,也沒有“諸佛剎土,盡同虛空”的類比,相比之下,宗寶本用喻體“虛空”來說明自性“摩訶”的言說方式更符合遮表結合的方式。
3.燈光喻
印度佛經(jīng)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燈光”喻,《壇經(jīng)》中以“燈光”作為喻體的譬喻也非常著名。其中一種是關于“體用關系”的譬喻,慧能通過“燈”與“光”之喻,強調(diào)了“定慧等持”的重要性。不過,與敦煌本比,宗寶本在語言上更加注重四字格和前后的關聯(lián)性:
善知識,定惠猶如何等?如燈光。有燈即有光,無燈即無光。燈是光之體,光是燈之用。名即有二,體無兩般。此定惠法,亦復如是(敦煌本 十五)。
善知識!定慧猶如何等?猶如燈光。有燈即光,無燈即暗。燈是光之體,光是燈之用。名雖有二,體本同一。此定慧法,亦復如是?!保ㄗ趯毐?定慧第四){2}
在《壇經(jīng)》中,還有另一種喻體的“燈”,隱喻對象為“明”,即“般若智慧”;與“暗”對應的,則是“癡愚”“煩惱”。該“燈”喻出現(xiàn)在“三身佛”的段落中,但敦煌本文本顯得比較混亂,且未出現(xiàn)“譬如”二字從而形成顯性的比喻形式:
何名清凈身佛?……名為清凈身佛?!?/p>
何名為千百億化身佛?……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名為報身。一念惡,報卻千年善心;一念善,報卻千年惡滅。無常已來,后念善,名為報身。從法身思量,即是化身;念念善,即是報身。自悟自修,即名歸依也(敦煌本 二十)。③
相比之下,宗寶本在該段文本中對“三身佛”的三個問答形式非常清晰完整,均以“何名……”開問,以“此名……”作答,不但“何名千百億化身”有了明確的答復,而且“燈”喻也從“何名千百億化身”中剝離出來,進入“何名圓滿報身”中,并形成完整的明喻形式——“譬如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
何名清凈報身佛?……此名清凈報身佛?!?/p>
何名圓滿報身?譬如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嗣麍A滿報身佛。
何名千百億化身?……此名自性化身佛(宗寶本 懺悔第六)。{4}
4.幻化喻
《壇經(jīng)》中的譬喻很多都是受到印度佛經(jīng)影響的,如《金剛經(jīng)》中的“幻法六喻”{5},《維摩詰經(jīng)》之《弟子品第三》中的“如幻如電”喻,《菩薩行品第十一》中出現(xiàn)的“夢、幻、影、響”喻等。⑥早期的敦煌本中也出現(xiàn)了“幻化”喻,而后續(xù)的惠昕本又出現(xiàn)了“如幻如化”喻,宗寶本則以 “如幻如化、如露如電”喻示人:
摩訶般若波羅蜜者,西國梵語,唐言大智惠彼岸到。此法須行,不在口,口念不行,如如化修行者,法身與佛等也(斯坦因本 二十四)。
摩訶般若波羅蜜者,西國梵語,唐言大智惠彼岸到。此法須行,不在口々,念々不行,如如化修行者,法身與佛等也(敦博本 二十四)。
善知識,摩訶般若波羅蜜是梵語,此言“大智慧到彼岸”。此須心行,不在口念??谀钚牟恍?,如幻如化,如露如電。口念心行,則心口相應。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宗寶本 般若第二)。{1}
探尋幻化喻變化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點:
一是受到《金剛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等印度佛經(jīng)翻譯語言中譬喻的影響。如《金剛經(jīng)》除了鳩摩羅什譯本中的“幻法六喻”外,在其他譯本中還有諸多“九喻”,宗寶本將這些譬喻最終以“如幻如化,如露如電”的固定形式廣泛傳播,成為流傳于世的經(jīng)典名句。
二是漢譯佛經(jīng)以四字文體為主{2},《壇經(jīng)》也不例外地沿用四字句式的語言形式,并對一些口語進行加工以期完善。敦煌本諸本中的“如如化修行者”,到了惠昕本時變成了“如幻如化”③,這是在“如如化”之間添加上了一個“幻”字從而形成的四字格,其無論是從音節(jié)還是對偶形式上看,都向著兩兩對的四字格方向靠攏著,至契嵩、宗寶本時則徹底完成了“如幻如化,如露如電”的四字短語的雙對偶。
三是完成了從口語到書面語化的發(fā)展過程。《壇經(jīng)》原是一本記錄惠能法師口傳佛法教義的手抄文本,在歷代傳抄的過程中,逐步完成了從口語向書面語的轉(zhuǎn)化,其中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修正口語中的口誤或者冗余,或者是記錄傳抄過程中的筆誤,使得語句更順暢更朗朗上口,既增加了書面語的色彩,又不失口語的節(jié)奏感。
5.大龍雨水喻
眾所周知,惠能從發(fā)心求法到得法,都離不開《金剛經(jīng)》的因緣。宗寶本《般若第二》中,惠能告眾人曰:“此法門是最上乘,為大智人說,為上根人說?!薄叭舸蟪巳?,若最上乘人,聞說《金剛經(jīng)》,心即開悟。”為何《金剛經(jīng)》是“為大智人說,為上根人說”呢?原因是并非眾生皆能相信自有佛性,或是雖信而不行,煩惱根深,不斷邪見,是為假信。然而無論是不信還是假信,邪見還是煩惱,惠能認為都是因為自心沒有開悟,沒有開悟所以才叫小根小智之人。為此,惠能用大龍雨水來作譬喻,不過,敦煌本與之后的宗寶本略有不同:
何以故?譬如大龍若下大雨,雨雨閻浮提,如漂草葉。若下大雨,雨放大海,不增不滅。若大乘者,聞說《金剛經(jīng)》,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惠觀照,不假文字。譬如其雨水,不從天有,元是龍王于江海中將身引此水,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無情,悉皆蒙潤。諸水眾流,卻入大海。海納眾水,合為一體。眾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復如是(敦煌本 二十八)。
何以故?譬如大龍下雨于閻浮提,城邑聚落,悉皆漂流,如漂棗葉。若雨大海,不增不減。若大乘人,若最上乘人,聞說《金剛經(jīng)》,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觀照,故不假文字。譬如雨水,不從天有,元是龍能興致,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有情無情,悉皆蒙潤。百川眾流,卻入大海,合為一體。眾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復如是(宗寶本 般若第二)。{4}
對比兩者可見,除了諸如“如漂草葉”變成“如漂棗葉”之類的譬喻在文字上有一些差別外,最大的變化在于敦煌本中的 “譬如其雨水,不從天有,元是龍王于江海中將身引此水”,在宗寶本中變成了“譬如雨水,不從天有,元是龍能興致”。據(jù)佛經(jīng)上說,龍王長居海底,能興云布雨,令眾生消除無雨的煩惱,中國民間也一直有此傳說,龍也因此被稱作“海龍王”。故敦煌本強調(diào)的是:雨水不是從天而降,源頭是龍王從江海中引來的。宗寶本則一句帶過:原本龍就能夠興雨喚雨。
為了進一步說明少根之人與大智人般若之智本無差別,敦煌本繼續(xù)用“草木喻”“云覆日月喻”“海水喻”來說明眾生自性的迷與悟:
少根之人,聞說此頓教,猶如大地草木,…… 猶如大云蓋覆于日,…… 但于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見,一切邪見煩惱塵勞眾生,當時盡悟,猶如大海納于眾流,小水大水合為一體,即是見性(敦煌本 二十九)。{1}
但宗寶本在相似上述這段文字中除了保留“草木喻”“云覆日月喻”外,少了原來敦煌本中的“海水喻”,直接以一句“即是見性”了結,簡潔明了,與前文的簡潔保持一致,而這正是宗寶本使“千歲之上微言”的佛教奧義變成“百王之下末俗”的凡夫俗子也可理解的道理的一個例子。{2}佛說“為化眾生故作喻耳”③“凡所引喻不必盡取”{4},即譬喻原本也是為了說法方便,當“草木喻”“云覆日月喻”已經(jīng)足以說明少根之人與大智人般若之智本無差別之時,敦煌本中重復出現(xiàn)的“海水喻”就被宗寶本略去了:
善知識,小根之人聞此頓教,猶如草木,…… 猶如大云覆蓋于日,…… 但于自心常起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宗寶本 般若第二)。{5}
(二)《壇經(jīng)》宗寶本新增譬喻及與印度佛經(jīng)的關聯(lián)
隨著禪宗的發(fā)展,《壇經(jīng)》文本也不斷發(fā)生著變化,從唐朝的敦煌本至元朝出現(xiàn)的宗寶本,其內(nèi)容與形式更加豐富,其語言也更朗朗上口,明白通暢。例如,敦煌本原本是不分章節(jié)的,但宗寶本與其他幾個本子或有“門”或有“品”,向著規(guī)范化系統(tǒng)化的方向發(fā)展著;⑥宗寶本字數(shù)也已大大增加,一方面是關于惠能言行思想的,一方面是關于惠能所創(chuàng)禪宗的流傳情況,而在一些敦煌本中原本沒有或沒有明確用喻的譬喻也漸次出現(xiàn)了,有些膾炙人口的譬喻甚至是原來版本所未見的。它們既豐富了敦煌本的譬喻,也更完善了惠能傳教的言說方式。這些譬喻的來源,有的也可以追溯到印度佛經(jīng)的幾本重要佛經(jīng)。
1.搖櫓渡江喻
敦煌本中記載惠能在離開黃梅時,只有如下比較簡單的文字,為五祖送別惠能時的幾句囑咐:“能得衣法,三更發(fā)去。五祖自送能至九江驛,登時便別。五祖處分:汝去努力,將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難起。”
但宗寶本在記敘惠能此段經(jīng)歷時,多出了大量文字,即從敦煌本五祖的“登時便別”變成了“祖令上船。五祖把櫓自搖”,以及惠能與五祖一段關于“師度自度”的對話。雖然這些文字并非始自宗寶本,惠昕本、契嵩本即有,內(nèi)容大同小異,但絲毫不影響其最終成為禪宗史上的機鋒經(jīng)典,也是佛教譬喻的精華:
祖相送,直至九江驛。祖令上船。五祖把櫓自搖?;菽苎裕骸罢埡蜕凶?,弟子合搖櫓?!弊嬖疲骸昂鲜俏岫扇?。”惠能云:“迷時師度,悟了自度。度名雖一,用處不同。惠能生在邊方,語音不正。蒙師傳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弊嬖疲骸叭缡牵缡?。以后佛法由汝大行。汝去三年,吾方逝世。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說。佛法難起?!保ㄗ趯毐?行由第一){7}
上文中五祖的“把櫓自搖”“合是吾渡汝”,與惠能的“請和尚坐,弟子合搖櫓”都是譬喻,對應的是充滿參禪機鋒的話頭“迷時師度,悟了自度”。渡與度,即以渡喻度。渡江需要船,因此,船又是一個修行方式的譬喻,五祖把櫓是“迷時師度”,惠能搖櫓則是“悟了自度”,故搖櫓也是一個自我修行的譬喻,搖櫓方能渡江,修行才可抵達彼岸,故惠能言:“度名雖一,用處不同”。同早期的幾個敦煌本相比較,宗寶本繼承了惠昕本、契嵩本中出現(xiàn)了“船”“櫓”等形象化的道具,“搖”“渡”“度”等動作性的動詞,多了“迷時師度,悟了自度”“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等充滿禪宗應接學人機鋒的話語。
盡管有學者質(zhì)疑上述文字是偽造的,但也有學者認為,這種機鋒式的對話可能本來就源于《壇經(jīng)》或關于惠能的其他的早期資料。{1}
2.兔角喻
敦煌本中載有一個偈誦:“法元在世間,于世出世間,勿離世間上,外出求世間?!被蓐浚ㄅd圣本)、契嵩、宗寶本等三個版本則把此偈改編為: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宗寶本 般若第二)。{2}
比較敦煌本的偈誦,雖然詞句有異而核心思想未變,都是主張于世間求出世間,反對遠離世間而求解脫,但是宗寶本用了“兔角”喻,強調(diào)了離世求菩提是一種虛妄的、不可能的事情。這個“兔角”喻的來源,可能與《楞伽經(jīng)》有關。相傳初祖達摩即以《楞伽經(jīng)》傳授,非常注重佛陀“不執(zhí)文字”的訓示,在宗寶本《壇經(jīng)》中,惠能亦曾為僧智通講解過《楞伽經(jīng)》,因此,其中的許多譬喻,就有可能在宗寶本中被惠能再次使用,但也悄然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例如在《楞伽經(jīng)》中,這個“兔角”的譬喻曾多次與“牛角”對舉,或以“兔無角,牛有角”的形式出現(xiàn):
佛告大慧。有一種外道。作無所有妄想計著。覺知因盡。兔無角想。如兔無角。一切法亦復如是。大慧。復有余外道。見種求那極微陀羅驃形處。橫法各各差別。見已計著。無兔角橫法。作牛有角想。大慧。彼墮二見。不解心量。自心境界妄想增長。身受用建立妄想根量。大慧。一切法性。亦復如是。離有無不應作想。大慧。若復離有無而作兔無角想。是名邪想。彼因待觀。故兔無角。不應作想。乃至微塵分別自性。悉不可得。大慧。圣境界離。不應作牛有角想。③
文中用“兔無角”之喻,批評了外道執(zhí)著于“無”的觀點,用“牛有角”批評了外道執(zhí)著于“有”的觀點,而宗寶本《壇經(jīng)》則用“兔無角”比喻佛法只能在世間求,世外無佛法。兩相比較,兩者所喻的對象不同,就比喻本身的特點來講,《楞伽經(jīng)》的比喻更富理性,而宗寶本的比喻則更為簡潔和世俗化。
3.白牛車喻
敦煌本與宗寶本中,都有法達向惠能問《法華經(jīng)》經(jīng)義的記載,但宗寶本內(nèi)容更豐富。例如,當法達對惠能說:“和尚智慧廣大,愿略說經(jīng)中義理”時,惠能答:“吾不識文字,汝試取經(jīng)誦一遍,我當為汝解說。”當法達念至《譬喻品》時,惠能曰:“止。此經(jīng)元來以因緣出世為宗,縱說多種譬喻,亦無越于此。”在對法達進行一番說法引導后,惠能偈曰:
心迷法華轉(zhuǎn),心悟轉(zhuǎn)法華。誦經(jīng)久不明,與義作仇家。無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
有無俱不計,長御白牛車(宗寶本 機緣第七)。{4}
此偈中的“長御白牛車”,出自《法華經(jīng)》中著名的“法華七喻”的第一喻,即“火宅四車”:指“羊”、“鹿”、“?!比嚰啊按蟀着!避?。{5}其中,“三車”譬喻“三乘”,“大白牛車”譬喻“一佛乘”。由于法達對“三車喻”尚有疑義,因此,惠能再作如下解說:
佛本為凡夫說,不為佛說。此理若不肯信者,從他退席。殊不知坐卻白牛車,更于門外覓三車?況經(jīng)文明向汝道,唯一佛乘,無有余乘,若二、若三,乃至無數(shù)方便,種種因緣譬喻言詞,是法皆為一佛乘故。汝何不???三車是假,為昔時故;一乘是實,為今時故。只教汝去假歸實。歸實之后,實亦無名(宗寶本 機緣第七)。{1}
宗寶本中,惠能將“白牛車”之喻直接點出,這是“譬喻說法”,“種種因緣譬喻言詞,是法皆為一佛乘故”,因此,惠能省去了其他“三乘”,以“白牛車”作為喻體,強調(diào)了“一超直入”“不立階級”的禪宗頓教特點。相比之下,敦煌本中無此譬喻,缺乏典型形象,說法自然弱了許多。
4.春池拾礫喻
宗寶本《頓漸第八》中,記載過一段關于惠能開悟僧志徹的故事,非常生動。志徹言:“弟子常覽《涅槃經(jīng)》,未曉常、無常義,乞和尚慈悲,略為解說?!被菽苷f:“《涅槃經(jīng)》吾昔聽尼無盡藏讀誦一遍,便為講說,無一字一義不合經(jīng)文。乃至為汝終無二說?!敝笾緩卮笪?,說了以下偈語:
因守無常心,佛說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猶春池拾礫。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現(xiàn)前,
非師相授與,我亦無所得(宗寶本 頓漸第八)。{2}
由于《壇經(jīng)》曾不止一處提到《大般涅槃經(jīng)》,因此其中的譬喻,在《壇經(jīng)》中再次出現(xiàn)也是完全可能的,此偈語中的“春池拾礫”之喻即是。③在《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二中有一則故事說,有一寶珠落入春天的池水中,眾人競相尋找,將水攪得很渾濁,結果撿上來的卻是礫石。寶珠有使水清凈的功能,不久水清珠現(xiàn),有一智者輕輕入水,將寶珠取出。宗寶本在此處借這一故事,以“春池”喻經(jīng),“寶珠”喻義;以得“礫”著名相,得“寶”喻會義。
以上“春池拾礫”喻在敦煌本中卻沒有記載,甚至連惠能開悟僧志徹的生動故事也沒有出現(xiàn),志徹的名字也僅在惠能的門人系列中出現(xiàn)過一次。這種情況并不罕見,因為在宗寶本惠能開悟弟子的《機緣第七》《頓漸第八》中還有諸多新出的譬喻,而敦煌本中惠能與弟子在曹溪山的問答中則譬喻幾乎為零。這些譬喻也因此被認為是惠能的弟子在后續(xù)的傳抄過程中為壯大南傳禪宗的影響而主動添加的。
5.一燈然(燃)百千燈喻
“一燈然百千燈”之喻出現(xiàn)在宗寶本之“宣詔第九”薛簡和惠能的對話中,敦煌本中沒有惠能被詔的內(nèi)容,《唐大詔令集》中也沒有這一段記載,因此胡適認為這是偽造的詔書,但王維、柳宗元卻都在他們的著作中提到過惠能被詔,鑒于王維與柳宗元都是朝廷命官,所以可以認為惠能確實是被朝廷宣詔過。{4}當然就文本而言,宗寶本出現(xiàn)此喻,仍然是為了以“燈”為喻體進一步討論法理:
簡曰:“弟子回京,主上必問。愿師慈悲,指示心要,傳奏兩宮及京城學道者。譬如一燈,然百千燈,冥者皆明,明明無盡。”
師云:“道無明暗,明暗是代謝之義。明明無盡,亦是有盡,相待立名故?!秲裘?jīng)》云:法無有比,無相待故?!?/p>
簡曰:“明喻智慧,暗喻煩惱。修道之人,倘不以智慧照破煩惱,無始生死,憑何出離?”
師曰:“煩惱即是菩提,無二無別。若以智慧照破煩惱者,此是二乘見解。羊鹿等機,上智大根,悉不如是?!保ㄗ趯毐?宣詔第九){5}
惠能在這段對話中,批評了薛簡以燈光和黑暗為喻,將明暗對立起來的看法,惠能認為明暗是一體之兩面,并提出了“煩惱即菩提”的思想。在對話中出現(xiàn)的《凈名經(jīng)》,是《維摩詰經(jīng)》的別名,而在該經(jīng)《菩薩品第四》中,也有著與宗寶本非常相似的一段譬喻:
維摩詰言:“諸姊!有法門名無盡燈,汝等當學。無盡燈者,譬如一燈然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如是諸姊。夫一菩薩開導百千眾生,令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于其道意,亦不滅盡;隨所說法,而自增益一切善法,是名無盡燈也。汝等雖住魔宮,以是無盡燈令無數(shù)天子天女,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為報佛恩,亦大饒益一切眾生?!眥1}
兩部經(jīng)書用了幾乎完全相同的譬喻,因此,可以認為宗寶本《壇經(jīng)》是在不斷吸收汲取其他漢譯印度佛經(jīng)的譬喻妙用。不過,吸取并不等同于簡單地套用,宗寶本重在惠能用“煩惱即菩提”破薛簡之“以智慧照破煩惱”的二乘見解,《維摩詰經(jīng)》則重在以“無盡燈”譬喻“一菩薩開導百千眾生”“自增益一切善法”“令無數(shù)天子天女,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由此可見,兩者喻體相同喻義卻不同,宗寶本中的惠能不拘一說,作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
三、結語
由于本文只對現(xiàn)存最早的敦煌本與現(xiàn)存影響最大最多的宗寶本中出現(xiàn)的譬喻進行對比研究,因此可將兩個版本中的譬喻概括為:1.譬喻的數(shù)量發(fā)生了變化; 2.譬喻的形式發(fā)生了變化;3.譬喻的方式發(fā)生了變化。通過這些“譬喻”的變化,又能從中觀察到《壇經(jīng)》禪宗語言的一些演化軌跡,同時也能進一步挖掘出《壇經(jīng)》與印度佛經(jīng)“譬喻”之淵源關系。
作者簡介:秦惠蘭,上海師范大學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修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