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古詩十九首》中的時空意象

沈德潛《說詩晬語》：“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游子他鄉(xiāng)，死生新故之感?；蛟⒀?，或顯言，或反復(fù)言;初無奇辟之思，或驚險之句，而西京古詩皆在其下，是為國風(fēng)之遺?！彪m然古詩十九首作者已無可考，唯整體視之，當(dāng)屬一批離鄉(xiāng)背井、尋求出路，卻失意落魄的文人。有的甚至返家無途，長期流落他鄉(xiāng)，成為飄泊在外的“游子”“蕩子”，不能回家或無顏回家。外有游子，則內(nèi)必有思婦，因此，游子思婦離情相思之苦，遂成為這些失意落魄文人訴說情懷、吟詠不輟的主題。離情相思原是社會人生中最基本且普遍的情感類型，無論君臣、父子、朋友、夫婦、情侶，皆同此心。

有時一首詩到底是思婦之辭，或朋友闊絕之辭，或游子之辭，或見棄君王的逐臣之辭，并不清楚，乃至?xí)r常引起后世讀者的爭論。不過其中流露的傷離怨別、相思難挨之情，則是一致的。值得注意的是，詩人為強調(diào)離情相思之苦，往往通過空間的遙遠和時間的久長來傳達。本文重點論述詩中所描述的時空意象。

一、何謂意象

意象，是詩歌藝術(shù)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簡單地說，就是詩中有意味的具體形象。或者說是顯現(xiàn)在具象中的意味，是“意”與“象”的融合。

關(guān)于“意象”，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有提到，“是以陶鈞文思……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

劉勰以木匠的勘定墨線和運斧取材來比喻，十分生動貼切。他關(guān)于意象和聲律的運用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以及兩者之間關(guān)系的論述，也被后世學(xué)者所接受?！耙庀蟆币辉~分開來看，“意”是創(chuàng)作者面對審美對象時，所感受到的意義、意念、意味與意志，它是“知”（意義、意念）、“情”（意味）、“意”（意志）的結(jié)合，“象”指的是客觀世界的存在事物?！耙庀蟆敝傅氖且晕淖譃楣ぞ?，通過心理的歷程，特別是美感心靈的綜合作用，把經(jīng)歷過的印象內(nèi)容，剪裁、組合、融會而成內(nèi)心的圖畫，遂成文學(xué)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因此，趙滋蕃在《文學(xué)原理》中，可把“意象”簡稱為“心畫”。也可以說，詩人受了外在環(huán)境的感動之后，選取環(huán)境中某些代表性的事物放在作品中，讀者讀到這些元素之后便會感同身受，這些元素就是意象。

二、《古詩十九首》中的時間意象

中國古人善于借助客觀世界中的具體物象來關(guān)注時間。日月流轉(zhuǎn)，周而復(fù)始的時間，讓人產(chǎn)生時不我待的悲憫;寒暑交替的季節(jié)變換，讓人頓覺生老病死的恐慌。這樣的情形，在《古詩十九首》中可以明顯地觀察到。漢代文人用這種觀物察時的方式來看待世界、體悟人生，于是，就有了那種滿溢于字里行間的哀傷。

《古詩十九首》中時間意象的使用大致上可以分成兩類：第一，明確標(biāo)示出代表季節(jié)、時間變化的事物;第二，感嘆人生短暫。以下分項敘述。

（一）明確標(biāo)示出代表季節(jié)、時間變化的具體事物

例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此句點出季節(jié)，是風(fēng)光明媚的春天，河畔碧草，隨岸延伸直到天際;園中之柳，郁郁勃發(fā)，惹人春思。這里的草和柳除了點出時間之外，也象征思婦對遠行的“蕩子”無限的思念，同時也反襯思婦的寂寞?！懊髟吗ㄒ构?，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锵s鳴樹間，玄鳥逝安適”，詩的前半部分寫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視聽并用，沒有明白說明季節(jié)而季節(jié)的特征非常明顯?！按倏棥笔求埃皷|壁”是因為其向陽背風(fēng)，比較暖和，所以蟋蟀在此取暖避寒?！坝窈庵该隙敝械摹坝窈狻敝副倍菲咝堑亩繁?。地球圍繞太陽旋轉(zhuǎn)，從地球上看恒星方向，每月移動30°，古人在固定的時間觀察斗柄所指的方位，以確定季節(jié)和月份。此時詩人所看到的“斗柄”（玉衡），已指向“孟冬”，也就是夏歷十月的方位，說明秋季已經(jīng)結(jié)束，冬天即將來臨。“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則說明了從秋天到冬天季節(jié)的轉(zhuǎn)移。“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蕙蘭花可以看出時間是春天，而“秋草”則是秋季。這四句是利用季節(jié)的轉(zhuǎn)移來象征青春的流逝。

（二）感嘆人生短暫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于天地之間，就像匆匆趕路的過客。承續(xù)其上面的詩句“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以自然景物的永恒不變與人生的短促易逝作鮮明的對比，把人生短促的意識表現(xiàn)得非常強烈，具有一種當(dāng)頭棒喝的氣勢與效果?！叭松囊皇?，奄忽若飆塵”中的“人生寄一世”即《青青陵上柏》中的“遠行客”之意。“奄忽”形容其迅速短促，“飆塵”是由狂風(fēng)卷起的一陣塵土。這種人生短促的易逝與“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一致，不過這首詩所追尋的解脫之道不是及時行樂，而是及時謀取富貴?！叭松墙鹗?，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人生短促，不能像金石那樣堅固，長生不老，轉(zhuǎn)眼間是會隨著自然演變而死去的。這種對于人生短促易逝的感嘆，在《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中也可見，不過此詩所持的態(tài)度是“榮名以為寶”，即應(yīng)該看重名譽，把它作為超越死亡的精神支柱。這種以“立身”“榮名”來對待人生的看法，是此詩不同于以上二詩的特色之一?！昂坪脐庩栆?，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比赵逻f嬗，人生轉(zhuǎn)瞬即盡，即使是圣賢，也無法逃脫這樣的規(guī)律，用“朝露”象征生命的易逝，用“金石”的堅固不朽來反襯年歲的短暫，從這里人們可以看出當(dāng)時人對生命極度沒有安全感?！吧瓴粷M百，常懷千歲憂”是感嘆人的壽命不長，而有的人常常憂心身后之事。

《古詩十九首》中所運用的時間意象，有植物的盛衰枯榮、星辰的移轉(zhuǎn)、四季的變化，所透顯出來的大致上是游子、思婦之間的相思，朋友對遠行者的思念、對于人生的不確定、對于生命極度沒有安全感，以上種種元素，結(jié)合成了詩中極高的藝術(shù)特色，而這些詩篇背后都有一個共同的社會因素，就是社會動蕩不安帶給人民的流離失所，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下，知識分子從觸發(fā)他們感動的周遭事物取材，將其寫在詩中，形成了藝術(shù)感染力極強的作品。

三、《古詩十九首》中的空間意象

在東漢末年的社會環(huán)境下，《古詩十九首》中除了用豐富的時間意象表現(xiàn)人民內(nèi)心的苦痛之外，還用了空間意象。在動蕩的環(huán)境中，文人們往往身不由己地遠離故鄉(xiāng)，四處漂泊，距離家園的遙遠引起了他們心中的感嘆，這就是《古詩十九首》空間意象得以建構(gòu)的基礎(chǔ)。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行行”是去而又去，越去越遠的意思，兩個“行行”重迭，更強調(diào)了所行之遠?！跋嗳トf余里，各在天一涯”，“萬余里”當(dāng)然不可能是實際距離，而是思婦的心理感覺?！暗缆纷枨议L，會面安可知”是說兩人之間盡管不是沒有道路可以連結(jié)，但是這道路卻艱辛而且遙遠，對于是否能見面，顯得毫無把握?！安芍z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詩人一往情深地摘采芙蓉，想要送給想念的人，可是那個人卻在遠方?！罢l”這個字給人留下了一連串的懸念，而“遠道”又在茫然中飄落了一片惆悵?！斑€顧”是回還顧盼的意思，詩人回首望故鄉(xiāng)，可是不見故鄉(xiāng)，卻被漫漫長路所阻隔了。這里用“遠道”和“長路漫浩浩”營造出遼遠的空間意象?！锻ブ杏衅鏄洹分小败跋阌瘧研洌愤h莫致之”，主角采下了花，花的香氣充滿了懷袖，要送給所思念的人，可是那個人卻在遙遠的地方，易凋謝的花是無法送達他的手中的，本想借花寄托相思，使苦惱有所解脫，沒想到卻平白增添一層相思。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边@是借天上牽牛、織女的隔絕，寫人間夫婦離居的悲傷，寫出織女的痛苦是因為夫妻不得相聚?！皫自S”就是“多少”，是說距離之近。清淺的銀河并不遼闊，不能真正將牛郎星、織女星隔開，那么究竟是誰使得他們“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里提出問題，卻不做回答，留給讀者自己去想象，有悠悠不盡之妙?！翱蛷倪h方來，遺我一書札”是描寫游子思婦的詩，客來自遠方，并且?guī)沤o她，正代表了她所想念的人也在遠方，也暗示了相見的不容易?！翱蛷倪h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一端”是半匹，“綺”是素色花紋的綾羅。丈夫從遠方托人帶了半匹綾羅給妻子，原本只是一件極普通的禮物，不過因為來自丈夫之手，意義也就變得不一樣了。同時，由“客從遠方來”“相去萬余里”可以看出妻子和丈夫的距離是相當(dāng)遙遠的。

《古詩十九首》中的空間意象，大致多運用于描寫路途遙遠。由于長年戰(zhàn)亂，人民在不安定的環(huán)境下與親人、朋友長久分離，在詩中所謂的“遠方”“遠道”“萬余里”等，所表示的并不只是客觀距離的長遠，還含有對親友的深切思念，以及內(nèi)心缺乏安全感，不知道在有生之年是否能夠再見上他們一面，《古詩十九首》中的空間意象，就是由這樣深刻而又復(fù)雜的情感交織而成。

四、結(jié)語

《古詩十九首》中的時空意象，是反映當(dāng)時文人處境及內(nèi)心的悲傷，其表現(xiàn)手法相當(dāng)自然，造成了“文溫以麗，意悲而遠”的藝術(shù)效果，鐘嶸《詩品》置其于上品，這19首詩，是在長年不斷的戰(zhàn)爭背景下產(chǎn)生的，用時間意象和空間意象表達與親友分別的時間長、相隔的距離遠，而這正體現(xiàn)出當(dāng)時人們對于人生的缺乏安全感，羨慕神仙的長久?！豆旁娛攀住啡坑闷綔\的語言抒寫了曲折生動的感情，而且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社會基礎(chǔ)，對后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影響極為深遠。詩中描寫空間距離的遙遠，時間距離的久長，從此成為后世詩人書寫離情相思之苦的作品，立下追隨模仿的典范。

作者簡介：孔薇涵（1982-），女，臺灣高雄人，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