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脈相承 道器并進

李纓

都江堰觀濤領(lǐng)悟意蘊

說起與古琴的緣分，曾成偉說那要從葉氏一脈說起。100多年前，琴脈之先輩葉介福拜張孔山為師，葉介福秉持士人傳統(tǒng)，攜琴游歷山水，以琴修身養(yǎng)性，得了真?zhèn)?，尤其是《流水》等代表曲目，并與張孔山、唐彝銘一起編撰、刊印了《天聞閣琴譜》。后將琴藝傳給女兒葉婉貞，葉婉貞又將琴藝傳給愛徒廖文甫。廖文甫又將琴藝傳給外甥喻紹澤。建國之初，喻紹澤作為所剩不多的古琴家進入四川音樂學院執(zhí)教，成為西蜀第一位職業(yè)琴家。

在曾成偉的孩童時代，“琴棋書畫”屬于“破四舊”的范圍，四藝之首的古琴已淡出一般人的視野，琴人們歸于沉寂。70年代初，偶爾在周末，曾成偉會隨母親去看望外祖父喻紹澤，聽外祖父彈琴。

直到14歲那年，便向母親提出要跟外祖父學琴，喻紹澤非常高興。那時，每周安排上一次課，到第四節(jié)課時，外祖父講《關(guān)山月》?！八f《關(guān)山月》的意境就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邊說邊撥出幾個音。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人琴相通，只覺得那四個音蒼涼撼人，明月天山的孤寂豁然而出?！被蛟S正是這不可捉摸的緣分，使曾成偉的心一下子定在了琴上。

曾成偉每天跟隨外祖父練習彈琴三四個小時，進步很快，學了《平沙落雁》《梅花三弄》《秋水》《佩蘭》《瀟湘水云》《高山》《胡笳十八拍》等10多首曲子。當學到《流水》時，曾成偉卻始終彈不出著名的“七十二滾拂”那種激浪奔雷的氣勢。曾成偉說：“外祖父沒有立即指點我技法，而是淡淡地說：哪天跟你父親的車跑趟灌縣看看吧?！?/p>

坐著父親的解放牌大卡車，曾成偉去了一趟灌縣（現(xiàn)都江堰市）。還沒到都江堰上，遠遠就聽見滔滔岷江洶涌拍岸的水聲，奔過去，但見寶瓶口水勢滔天，白浪翻滾。置身于奇妙的自然山水之間，“聞聲閉上雙眼，腦子里的‘七十二滾拂融化在滔天大浪中，那一刻，有根神經(jīng)仿佛被接通，不僅僅是自然與七弦的共鳴，更是蜀人、蜀聲與蜀琴的共鳴?！?/p>

琴弦如心弦，都江堰觀濤回來后，再彈“七十二滾拂”，音符間已有了“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的氣勢。曾成偉說，“那趟灌縣之行，我好像一下子開了竅，領(lǐng)悟到琴中意蘊。從此，對古琴也有了新的理解?！比缃?，他演繹的“七十二滾拂”將《流水》從寫意的抒情轉(zhuǎn)變成對自然界力量之美的崇敬，已成為曾成偉最為人稱道的琴曲。

文革結(jié)束后，成都琴友常在外祖父家中操琴雅聚，外祖父牽頭成立了“蜀新琴社”（后更名為“錦江琴社”）。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錦江琴社”常去工廠、學校演出。1981年，23歲的曾成偉受邀為峨眉電影制片廠的電影配樂，講述陸游和唐婉愛情故事的影片《風流千古》，女主角王馥荔在劇中彈的《梅花三弄》就是曾成偉的演奏。那段時間，曾成偉還與峨影樂團合作，在第一屆蓉城之秋音樂會上演奏《憶故人》……被鮮花與掌聲包圍著的曾成偉一時有了一種意氣風發(fā)的感覺，覺得自己多年的辛苦操練是值得的。

曾成偉技校畢業(yè)以后，特意選擇到九眼橋旁的造紙廠工作，因為離四川音樂學院不遠。每天中午下了班，他還堅持到川音外祖父家練一兩個小時的琴，再趕回工廠上班。

1982年，四川音樂學院成立民族音樂研究室，曾成偉調(diào)入研究室擔任資料員。再后來，曾成偉考入川音民樂系讀書，系統(tǒng)地進行了音樂藝術(shù)學習。1995年，曾成偉調(diào)入川音民樂系，正式成為一名古琴專業(yè)教師。

嘔心瀝血斫琴亦斫心

曾成偉彈琴也斫琴。曾成偉說：以前很多琴人都有自己斫琴的愛好，更顯風雅，也只有善于彈奏古琴之人，才能斫出真正的好琴。新中國成立后到上世紀80 年代，斫琴基本處于一個斷代狀態(tài)，琴人們彈的大多是明清至民國留下來的老琴。蜀人斫琴最輝煌的時期在唐代，成都出現(xiàn)了以雷威為代表的雷氏家族，當時的“雷琴”為宮廷御用，一張雷琴琴資以黃金計。現(xiàn)存著名的“九霄環(huán)佩”即為雷琴。

隨著琴藝日趨成熟，曾成偉越發(fā)渴望能有一把理想的琴，能彈出蜀派古琴“蜀聲躁急，若激浪奔雷”的效果?？上饷尜I不到他理想中的琴，他打算照著自己老琴的尺寸自己動手做。上中學時，曾成偉參加學校組織的勞動，被分配到木工組，鋸、刨、鑿手法以及榫卯這些木工的基本功，那時候都有接觸過;進技工學校雖然學的是鉗工，但它對于基本功的培養(yǎng)和木工很接近……曾成偉認為自己已掌握的這些木工技能，對斫琴來說至關(guān)重要，也很有優(yōu)勢。

但真正著手做，曾成偉卻發(fā)現(xiàn)，斫琴這事遠非“就兩個板板一扣”那樣簡單。曾成偉說，“這兩個板板，七根弦，看著簡單，還真不容易。”

為斫琴曾成偉吃盡了苦頭。四處尋訪木材，還想辦法處理烘干，報廢了不少。為找優(yōu)質(zhì)大漆反復(fù)實驗，一家人跟著他生“漆痱子”（皮膚過敏），渾身撓得流黃水。開頭灰胎比例不對，要么磨不動，要么就不干。有時灰胎干了，面漆又不干，諸多不順。曾成偉“想哭的感覺都有”。

因為制作古琴，家里經(jīng)常弄得亂七八糟，就是個小作坊。那時兒子曾河還小，把刨花當彩帶，把冠角當手槍，玩得不亦樂乎，還會用砂紙包著木塊，口里叫著“磨琴、磨琴”，模仿爸爸的動作?；貞浧鹉切┠觏角俚那劢?jīng)歷，點點滴滴，歷歷在目。妻子何蓉說：“真的是不曉得吃了好多苦，遭了好多冤枉。”

經(jīng)過七八年的反復(fù)試驗，以演奏家的要求去衡量，曾成偉已經(jīng)能夠制作出音色比較穩(wěn)定的古琴，并逐漸摸索出一些制琴常數(shù)來。曾成偉從挖槽腹、上灰胎、上漆到刨岳山、上弦，一點一點摸索……斫琴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爛熟于心。何蓉說，看他斫琴的著迷勁，那簡直是在“經(jīng)佑先人”（像伺候祖宗一樣）。

撫琴與斫琴相輔相成

曾成偉認為自己的斫琴技藝是在不斷演奏實踐以及與琴友的交流中日臻完善的。曾成偉說，要想成為一個好的斫琴家，最好會彈琴，你才能體會到演奏時在音色、力度、聲韻等各個方面的實際需要。大概而言，演奏的深度和斫琴的高度是相輔相承的。反過來說，斫琴這個過程給演奏帶來了無窮的領(lǐng)悟空間，只有真正明白了琴器制作的奧妙，演奏時才懂得聲音的淵源，懂得如何去控制力度、音色和聲韻關(guān)系。

曾成偉說，“這么多年來，琴界的朋友和古琴名家比較喜歡用我的琴，他們也會不斷給我提出技術(shù)上和聲音審美上的要求，我覺得這種交流也是我提高制琴技藝的重要渠道?！边@方面，比較典型的是李祥霆先生，他常常在音樂會上用曾成偉的琴，他的演奏濃重激情、張弛有道，對琴的要求比較高，他認為曾琴才能滿足他對琴器的要求。

曾成偉認為，“音色”是琴的靈魂，是斫琴家的核心追求。作為蜀派的琴家，曾成偉制琴的審美習慣受到流派的影響，所謂蜀聲峻急、激浪奔雷、古樸厚重，曾琴在音量和力度上的要求一定要出得來。曾成偉說，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收放自如”，在表現(xiàn)上有足夠的張力，能滿足不同的作品和演奏者在情緒、力度、速度和音色上的不同追求。在一場音樂會上，不可能《梧葉舞秋風》用一張琴、《大胡笳》用一張琴、《廣陵散》又用一張琴。

良好的手感也是曾琴多年的追求。對于一個演奏者來說，演奏琴器的舒適度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張琴振動良好，回饋到手指的準確信息將會非常有助于演奏。有人形容唐琴，按如指下無弦，也就是說手指和琴弦非常貼合，演奏時手感舒適輕松，這也是曾成偉斫琴中一個重要標準。

曾成偉說，弦也有幾個發(fā)展階段。古代的絲弦很有韻味，但缺點是容易跑弦，也容易斷，而且左手磨弦的聲音特別大，后來，我們就用了外面是尼龍里面是鋼絲的弦，先聽上去會有不習慣，現(xiàn)在彈了三十幾年，效果很好。而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種純尼龍弦，好處是不容易斷，音色方面也沒有鋼絲那種金屬聲音，介于絲弦和鋼絲弦之間。

曾成偉工作室里掛滿了自己斫的琴，他善做“仲尼式”，其中大多都是黃色花紋的漆面，這是他的琴最重要的標志。曾成偉的琴蜀派特色顯著，最大的特點就是聲音洪亮而松透。

2014年，曾成偉受邀去武漢“琴臺音樂廳”開演奏會，“琴臺音樂廳”是以伯牙子期相會的琴臺命名，曾成偉為了這次演奏會專門制作了一把古琴，命名為“高山流水”?！澳谴窝葑鄷F(xiàn)場坐了1000多人，最后加演的時候，我讓他們把麥克風關(guān)掉，用琴清彈，最后一排的觀眾也聽得清清楚楚?！痹蓚フf，他理想中的琴，就是能由演奏家自由控制音量大小，“能站能跑”。

淵承一脈回歸傳統(tǒng)

位于錦江邊的曾成偉工作室，門頭牌匾書“喻紹澤紀念館”六個大字。工作室內(nèi)陳設(shè)古色古香，墻上貼滿了喻紹唐、喻紹澤等老一輩古琴名家的照片，其中有一張尤為引人注意：照片上，喻紹澤老先生抱著小曾河正饒有興味地看曾成偉撫琴。

拍此照片時，曾成偉的外祖父喻紹澤已85歲高齡，曾河才剛出生不久。一晃30年過去，曾河如喻先生所愿已成長為青年古琴演奏家。

曾河的名字，源于曾成偉、何蓉夫婦姓氏的諧音組合?！皬男∥揖拖矚g彈琴給他聽，不管能不能聽懂，琴音里的意境總能讓他受點熏陶?！睂⒆拥慕逃?，曾成偉與妻子都從不強求，更多是潛移默化的引導(dǎo)?！巴尥扌枰囵B(yǎng)一個愛好?！彼皇窍Ｍ芙o孩子種下一顆“愛好”的種子。

9歲時，曾河便跟隨父親習琴，就像當時外祖父教導(dǎo)自己一樣，曾成偉在教兒子時也格外看重對意境的領(lǐng)悟?！爸苣?，帶孩子出去耍，我們都會選更接近大自然的郊區(qū)，讓他去聽流水、品寒梅，讓他知道琴里的意境到底從哪兒來?！?/p>

曾河說，父親對自己學琴并沒有太多刻意?！耙驗閺椙偈歉赣H的一種生活方式，自然而然也就是我們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小時候，我在彈琴，也許父親就在邊上做其他事?！睆男《δ咳緦徘儆兄毺氐那閼眩由献约旱目炭嗔暻?、從不懈怠，大二時，曾河已在中央電視臺主辦的全國民族器樂大賽上獲古琴銀獎。23歲讀研究生時，曾河繼續(xù)師從父親曾成偉。教學中，曾成偉從來都把曾河看作是自己眾多學生中的一員，平常對待。他常說，年輕人是否成材，全憑自覺。如今，曾河已成長為一位知名的青年古琴演奏家，與父親共同執(zhí)教于四川音樂學院。

作為“葉氏一脈”第六代傳承人，曾成偉學琴時是古琴最不受重視的年代，那時，他從來就沒想過能靠古琴來吃飯，完全是憑一腔熱愛堅持了下來。從2009年起，曾成偉肩上多了一份責任——蜀派古琴省級非遺傳承人，除了承擔四川音樂學院民樂系古琴教學工作外，他還要教授社會上的學生，把數(shù)十年修煉的琴藝傳播傳承給更多人。

曾成偉說，上世紀30年代，成都大概只有15個人彈古琴;截止到90年代，專業(yè)、非專業(yè)人士加起來也只有50人左右，那時即使有人想學琴，也很難找到老師。而近些年，社會上漸漸興起了學習古琴的熱潮，成年人為修心養(yǎng)性、增加藝術(shù)修養(yǎng)去學古琴;父母為了給孩子培養(yǎng)興趣特長也選擇學習古琴。無論目的如何，人們對古琴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帶來了這項古老藝術(shù)在新時代的新生，現(xiàn)在，成都的古琴愛好者至少有數(shù)千人……

面對今天這樣的學琴熱潮，曾成偉認為四川的古琴傳承狀況是非常樂觀的。他說，雖然不是每個學琴的人都能成為大師，但隨著學琴人群基數(shù)的增加，能夠成材的人也就會變多?！肮徘匍T檻并不高”，但易學難精，要想把古琴的功夫練到功力很高卻沒那么容易。“什么叫功夫？功夫就是時間，沒有十年二十年，是練不出來的?！边@需要持之以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