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美術與設計學院,甘肅 成縣 742500)
母性崇拜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中國人將自己最大的河流稱之為“母親河”,除此以外,還將祖國、大地、故鄉(xiāng)、黨、人民喻為母親,使我們非常直觀切近地體驗到了一種綿延古今的“母性崇拜”文化情結。老子的道家哲學也被學者認為具有母性崇拜特征,即使大講“男尊女卑”的儒家文化,骨子里仍受母權文化的影響和制約。[1]佛教文化傳入中國后,男性的觀世音菩薩被演化為溫柔善良的女性,救苦救難,其影響力遠遠超過其祖師釋迦牟尼。筆者認為,母性崇拜文化的形成,不僅是因為母性的繁衍孕育之恩,更在于母性的勤勞和智慧。在世界范圍內,也只有中國流行獨特的“乞巧”風俗,乞巧是七夕節(jié)的主要活動,是向母性神靈“巧娘娘”(織女)祈求靈巧的一種民俗活動,而巧娘娘(織女)也是中國神靈譜系中唯一的智慧女神。所以,乞巧活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祭神活動,而是對中華民族母性智慧的崇拜。
中國母性崇拜文化傳統(tǒng)早在史前時期就已孕育形成。早于父系氏族社會的母系氏族社會,族群的首領或酋長以女性為主,她們不僅是部落的領導者,更是部落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者和生存智慧的代表。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除了“兄妹成婚繁衍人類”母題以外,影響最大的就是“女媧造人”,這和西方的上帝耶和華造人形成對比。女媧用泥土造人的神話,與《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女媧之腸”有所不同,[2]后者反映的應是一種更原始的生殖崇拜,描繪的是女媧繁衍人類的直觀圖像;而前者不僅說明女媧是人類繁衍的始祖,更突出了女媧的智慧。她不僅能用泥土創(chuàng)造人類,還以其智慧“煉石補天”,戰(zhàn)勝自然災害,以保證人類的生存。所以母性的女媧不僅是繁衍人類的始祖,更是智慧的化身,成為中華民族真正意義上的始祖,由此形成母性崇拜的文化根基。
除了女媧創(chuàng)世神話以外,許多部族的歷史也都體現(xiàn)了母性崇拜的基本特征。夏的母性始祖修己“吞神珠如薏苡”或“月精石”而生大禹,殷商母性始祖簡狄吞玄鳥卵而生殷契,周人母性始祖姜原踐巨人跡而生后稷,秦人母性始祖女修吞玄鳥之卵而生大業(yè)。由于遠古人類對生育過程的錯誤認識,認為母性是生育的源泉,與男性無關,由此形成大量神異奇特的感生神話。生育本來是生理機能,但被原始人類認為是母性的智慧,她們與自然物的神奇結合感生人類,被歸于她們勇于探索的生存智慧,因而進一步加深了人類對母性智慧的崇拜。尤其是秦人始祖女修,她不僅是秦人的母性始祖,更是部落生產生活智慧的代表,《秦本紀》中有限的文字記載“女修織”,證明女修就是氏族中杰出的織布能手。趙逵夫先生將“巧娘娘”或“織女”的最初原型上溯到女修,是很有啟發(fā)意義的。筆者認為,除此以外,女修的名字本身也包含了深厚的含義。遠古時期氏族部落代表性人物之名號,大多是其生活經(jīng)歷或職業(yè)特長的反映,有些可能是后人根據(jù)其生活經(jīng)歷附加給他的名號。例如,“禹”表示“受禪成功”之意,“紂”是天下人因其“殘義損善”而名之為紂,周人始祖后稷名“棄”者,是因為“初欲棄之,因名曰棄”,“不”是因為逃到北豳以后居住“地穴”而得名。[3]而女修之“修”,其本義是修飾、裝飾,《說文解字》:“修,飾也。從彡,攸聲?!盵4]女則代表性別。由此可見,女修不僅是織布能手,她有可能就是氏族中全能的女紅高手,她有可能掌握了刺繡、編織、彩陶繪制等更多的精巧技藝,是氏族中勞動智慧的代表,所以名之曰“女修”。
進入階級社會以后,原始母系氏族社會的母性崇拜依然延續(xù)。據(jù)甲骨文、金文以及出土文物資料可知,商代依然具有濃厚的母性崇拜意識。商代的女性“帚(婦)”具有極高的社會地位,她們既可以作為主帥統(tǒng)領將士參與戰(zhàn)爭,也可以擔任行政長官或負責農業(yè)生產;既能參與祭祀與占卜,更被作為祭祀的對象。商王武丁的王后稱為“婦好”,婦好墓中出土了大量高規(guī)格的珍貴文物,足以證明其崇高的地位。更為重要的是其中有100 多件兵器,包括4 件鑄有“婦好”銘文的青銅鉞,其中一件重達9 公斤。充分顯示了她作為女性將軍的至高無上地位,女性的智慧和才能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他們將帚(婦)也納入神靈系統(tǒng)進行祭祀,而且規(guī)格極高。[5]即使完全確立父權,奠定儒家禮儀規(guī)范的西周,女性依然會主持重要祭祀活動,仍然保留了母權文化傳統(tǒng)。[6]
秦人與殷商都源自東方,他們都是母性始祖吞玄鳥之卵而生,所以他們不僅都有鳥崇拜習俗,也都有母性崇拜的文化傳統(tǒng)。乞巧是七夕節(jié)的主要活動,從一些歷史文獻記載可知,七夕節(jié)風俗最初源于秦人,唐代陳鴻《長恨歌傳》:“秋七月,牽??椗嘁娭?,秦人風俗?!薄段脑酚⑷A》卷794 附《麗情集》:“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五更轉》中也有“哪邊見牽牛?看看東方動,來把秦箏弄”的詩句。[7]秦始皇并天下以后,“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保匆晕妓笳魈鞚h,在渭水上架橋以表達牽牛織女相會之意,體現(xiàn)了秦人對族群傳統(tǒng)的重視。趙逵夫先生指出,習慣、風俗的生命力是強大的,甚至原始社會的一些古老風俗,都能在當代民俗中有所反映。七夕節(jié)的乞巧風俗之所以能在西漢水上游一帶盛行并完整流傳至今,正是因為這一帶是秦民族的重要聚居之地,西和、禮縣一帶隆重的乞巧風俗正是秦文化的遺留。[8]
從秦簡《日書》等歷史文獻記載來看,先秦時期“牛郎織女”故事情節(jié)已基本形成,[9]所以早期七夕節(jié)的主題應是慶祝牽??椗鄷膼矍橹黝}。但從牽牛、織女的名字本身來看,他們都是勞動智慧的代表,織女是善于女紅的女神,其原型乃是秦人始祖女修。女修之所以受到秦人的崇拜,不僅是因為她的氏族繁衍之功,更因為她是勞動智慧的化身。由此可知,秦人的始祖崇拜后來發(fā)生了主題變化,由最初的始祖神和智慧之神衍生出男女愛情情節(jié),但后來七夕節(jié)的主體活動之所以成為乞巧,就是依然延續(xù)了女修崇拜初始含義的緣故。所以女修就是原始社會的智慧女神,受到秦民族的崇拜,其后演化而來的織女,依然延續(xù)了智慧女神的基因,成為整個中華民族女性智慧的象征。當代青年人受西方文化影響,將七夕節(jié)視為中國的情人節(jié),這是一種很片面的認識,而忽視了七夕文化的根本,祈求智慧才是其精髓部分。
進入封建社會以后,隨著儒家禮教的進一步發(fā)展,男女的社會地位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女性的社會地位低下,禮教嚴格規(guī)定了女人的行為規(guī)范。男女的勞動也發(fā)生了明確的分離,女人只能從事織繡、茶飯等家庭日常瑣事,她們的聰明才智受到極大的限制,她們發(fā)揮聰明智慧的空間越來越小。盡管如此,勤勞的中華民族女性始終沒有放棄對智慧的追求,她們通過崇拜智慧女神的方式,表達追求聰明才智的強烈愿望,祈求實現(xiàn)自身的人生價值。從漢代以來的乞巧風俗來看,“穿針引線”是乞巧活動的核心內容,其實就是一種勞動技藝和聰明靈巧的競賽,婦女們以此來展示自己的聰明才智。在自己有限的勞動領域,又不斷創(chuàng)造著奇跡。從秦漢以來的織繡歷史來看,中華民族的婦女們依然以其敏捷的思維和靈巧的雙手,創(chuàng)造出了大量工藝美術的杰作,在自己的勞動領域取得了輝煌成就。她們用針線作為筆墨語言,以絲綢布帛為紙,書寫著另一種形態(tài)的民族歷史文化,成為中華民族燦爛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
漢代開辟的中外貿易之路被稱為“絲綢之路”,而絲綢的創(chuàng)造主體正是女性,她們以其精湛的技藝,精巧的構思,創(chuàng)造出品類繁多、紋樣精美、華彩絢爛的絲織品,將生活實用品上升到藝術的高度,中國因此被稱為“絲綢之國”。從眾多考古資料可知,漢代絲織品不斷突破先秦傳統(tǒng)技藝,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10]唐代的織繡在繼承前代傳統(tǒng)的基礎上,又有新的突破和發(fā)展,創(chuàng)造出富麗華貴、燦爛多姿的大唐風格,盛唐時期的長安是當時世界絲綢刺繡業(yè)的中心,刺繡已經(jīng)逐漸擺脫實用功能而向純藝術品演變,隨著中外文化藝術更加深入廣泛的交流,向全世界展示著中華女性的勤勞智慧。[11]宋代的織繡業(yè)較之前朝亦有巨大的發(fā)展進步,花色品種不斷豐富,刺繡技藝與書畫藝術有機結合,創(chuàng)造出新的民族風格,展示著民族文化獨特的神韻。[12]明清以降,女紅刺繡集歷代之大成,從官方到民間廣泛普及,呈現(xiàn)出繁花似錦之勢,品類齊全豐富,風格獨特多樣,紋樣華麗精美,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標志女紅文化最高成就的蘇繡、湘繡、粵繡、蜀繡等四大名繡,享譽世界。[13]以絲織刺繡為核心的女紅文化,是勤勞睿智的中華民族女性對民族文化的巨大貢獻,在人類文明史上更具有世界性意義。
同時需要指出,唐宋以降,由于封建禮教的進一步頑固化,婦女從事的勞動長期固定,沒有受教育的權利,甚至人身受到摧殘,自由被嚴格限制,發(fā)揮聰明才智的空間極為有限?!芭訜o才便是德”“頭發(fā)長,見識短”等對女性的歧視,也是在此一時期形成的。這種影響根深蒂固,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在民國時期的西和乞巧歌中,就有大量反映女性不幸遭遇和苦難生活的內容。
正月里來是新正,我娘生我一場空。一歲兩歲吃娘奶,三歲四歲離娘懷。五歲六歲穿耳環(huán),七歲八歲把腳纏。九歲十歲學紡線,十一二上學茶飯。都說針線最要緊,十三四上用了心。數(shù)九寒天不歇手,冬夏做活點油燈。一學縫補二學描,三學剪裁手藝高。上得機來能織布,都說我娘教得好。十五歲上媒人來,十六給人成在外。
北山里下雨南山里晴,世上女子不如人。四歲五歲穿耳環(huán),七歲八歲把腳纏。十一二上不出門,媒人登門問行情。六尺花布一瓶酒,打發(fā)女兒跟著走。侍候阿家把花扎,挨打受罵養(yǎng)娃娃。只讓喝湯不給飯,一點不對讓滾蛋。[14]
部分乞巧歌中反映了受壓迫和欺凌的封建社會婦女的悲慘生活,但大量的乞巧歌又證明她們并沒有忘記乞巧的真正目的,就是追求勞動智慧,向巧娘娘祈求靈巧。她們祈求靈巧與智慧的目的,不僅是為了生存需要,既是情感表達與寄托的主要途徑,也是自我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漫長的封建時代,嚴酷的禮教壓抑著她們的精神,摧殘著她們的身體,但沒有磨滅她們的創(chuàng)造力和智慧。她們通過刺繡、剪紙、編織、印染、茶飯等藝術載體,將自己對美好幸福生活的追求寄托其中,并通過諧音、雙關、排比、對比、節(jié)奏、韻律等藝術方法,將和諧、富貴、吉祥、平安等美好寓意蘊含其中,她們創(chuàng)造的女紅技藝和民間藝術,和諧優(yōu)美的形式與美好的寓意有機統(tǒng)一,是中華民族文化的寶庫,充分展示著中華女性的勤勞、善良與智慧。
20 世紀初期開始,隨著西方文化的進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開始了中西融合的痛苦變革時期,封建禮教受到?jīng)_擊,男女平等的思想開始萌芽。其實在此之前,著名文學家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就已鞭撻了封建禮教,對女性予以高度的贊美和評價,小說中描繪的一系列女性,不僅如花似玉,而且都是心靈手巧的女紅高手,同時詩文書畫造詣頗深,充分展示了女性的智慧和才情,被壓抑了兩千多年的中華女性,依然能迸發(fā)出充沛的創(chuàng)造力。但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華民族才真正實現(xiàn)了男女平等,女性開始參與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女性的才能和智慧得到自由的發(fā)揮,為國家強大、社會進步作出了積極貢獻。但一些相對落后的地區(qū),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殘留依然十分頑固。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社會再次發(fā)生重大變化,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和諧,思想自由,女性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再次釋放,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中國科技史上,第一個獲得諾貝爾自然科學獎的是屠呦呦女士,再次充分證明了中華女性的卓越智慧;中國女排成為中國三大球類運動中唯一多次獲得世界冠軍的女性團體,女籃、女足也都獲得過世界亞軍;宋慶齡等女性成為杰出的政治家、革命家;劉洋作為中國第一位女航天員首次進入太空,引起全世界關注;女性成為科學家、教育家、文學家、藝術家、學者、工程師、企業(yè)家……總之,新時代的中華女性已成為各行各業(yè)的中流砥柱。
乞巧曾是一種普遍流行的中華民俗,但目前只有西漢水上游一帶和廣東部分地區(qū)流行,這種傳統(tǒng)民俗瀕臨消失。目前國家已將地處西漢水源頭的西和縣命名為中國乞巧文化之鄉(xiāng),乞巧民俗也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各級政府都十分重視這種傳統(tǒng)民俗的保護,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強乞巧文化的保護。但筆者認為,乞巧文化的傳承與保護不能僅僅限于民俗事象方面,要從精神本體方面加以弘揚和推廣,才能適應時代的發(fā)展,使乞巧文化獲得新生,從而達到可持續(xù)發(fā)展。乞巧文化的精神本體,仍然在于“乞巧”本身,就是對智慧的不懈追求。女修是原始社會的女性始祖,巧娘娘(織女)是封建時代的智慧女神,她們也是適應各自時代生產力發(fā)展水平而產生的智慧女神。而處于高科技時代的智慧女神,自然也應適應時代的發(fā)展,所以乞巧文化傳承的精神內核就是女性的智慧。
如前所述,新時代的中國女性已遍及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各種行業(yè)雖然勞動性質不同,但對聰明才智的追求是一致的。為此,筆者認為,在新時期傳承乞巧文化,應從不同的層面把握乞巧文化的精神實質。
其一,作為乞巧民俗本身而言,政府通過舉辦節(jié)會、研討會、交流會等方式,擴大影響,傳播乞巧文化,仍然是十分必要的。這些形式,讓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尤其是接受學校教育的現(xiàn)代女性,由于繁重的學習任務,已不參與乞巧活動,但通過觀摩或參與這些節(jié)會活動,至少可以對乞巧文化建立一定的認識,了解封建時代中國女性的生活狀況,以及她們的勞動智慧。同時筆者建議,可以將乞巧文化作為選修課內容,以地域文化課程資源的形式進入學校教育中,甚至將乞巧文化傳承人請進課堂,讓更廣大的學生認識和了解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領悟其中的精神實質,激發(fā)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和智慧。
其二,將乞巧文化與工匠精神、精準扶貧有機結合。從事技術型勞動的廣大婦女,需要的仍然是敏捷的思維與靈巧的雙手,目前國家大力倡導傳統(tǒng)手工藝的傳承,這與乞巧文化的精神內涵不謀而合。在一些欠發(fā)達地區(qū)和貧困地區(qū),從事古老的民間工藝和民間美術的勞動婦女,也可以通過產品開發(fā),結合旅游業(yè)、電商和國家精準扶貧政策,使其傳統(tǒng)技藝得到進一步發(fā)揚光大,既保留了民族傳統(tǒng)文化,又增加了老百姓收入。精準扶貧不等于給貧困戶以單純的經(jīng)濟補貼,而是激發(fā)老百姓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使其走上可持續(xù)發(fā)展道路,真正實現(xiàn)脫貧致富。即使大部分婦女已不從事傳統(tǒng)的織繡技藝,但用靈巧的雙手、熟練的技術操控機器生產,同樣是生產質量的重要保證。
其三,從事高層次腦力勞動的現(xiàn)代女性,雖然已完全遠離了傳統(tǒng)的乞巧文化,遠離了農耕文明,但無論從事何種工作,都需要聰明才智,尤其是腦力勞動者,智慧更是成敗的關鍵。目前國際競爭的核心在于人才,而人才的質量取決于智慧。對智慧的不懈追求也是中華民族一直傳承至今的民族精神,中國的不斷強大也離不開千千萬萬優(yōu)秀女性的聰明才智。所以,作為從事高層次勞動的中國女性,依然需要了解和學習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領悟其中的精神實質。尤其是追求智慧的乞巧文化,從原始社會直至今天,一直是激勵中華兒女自強不息的精神支柱,至今依然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和精神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