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楚歌”史實考述

李默涵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成都 610207)

人們耳熟能詳?shù)某烧Z“四面楚歌”，多形容遭受了各方面攻擊或逼迫的人事環(huán)境，而致陷于孤立窘迫的境地。該成語出自膾炙人口的故事——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中“垓下之圍”的典故。太史公原文曰：“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shù)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1]330《高祖本紀》載：“孔將軍、費將軍縱，楚兵不利，淮陰侯復乘之，大敗垓下。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為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1]378對于“四面楚歌”這一歷史事件，《史記》《漢書》記載均不詳，以至于后世讀者閱讀、研究時，產(chǎn)生了諸多理解和認知上的分歧。

一般認為，項羽在“四面楚歌”后，最后一道心理防線已全線潰敗，這也成為劉邦最終大敗項羽于垓下的直接原因。項羽聽聞漢軍中傳來楚歌感到驚訝，原因有二：其一，他于垓下(郭沫若《中國史稿地圖集·上》[2]27標注為今安徽靈璧縣睢水)聽到鄉(xiāng)音楚歌，懷疑漢軍已攻略楚地多處，是楚將不楚的隱藏信號之一。其二，漢軍由韓信齊軍、彭越梁軍和劉賈的河南軍以及楚叛將周殷原楚軍構(gòu)成，號稱三十萬，主力為韓信軍。這三十余萬大軍在垓下駐扎，而項羽楚軍此時被韓信逼得連連敗退，二者兵力懸殊，項羽不可能不知，此時漢軍皆作楚聲，大兵壓境，退無可退，此項羽另一重震驚之處。按垓下近楚地西北邊界，北臨霸王封地彭城(今江蘇徐州)和項羽故籍下相(今江蘇宿遷)，地理位置之重要不言而喻，對于霸王這樣一個“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之人而言，此地幾乎成了他最后的尊嚴。基于上述兩重原因，項羽士卒軍心渙散，加之久經(jīng)戰(zhàn)亂，人心思歸，項羽自己也因喪地失兵，被成功“攻心”。

一、“四面楚歌”的真實性

在閱讀這段史實時，筆者產(chǎn)生了一些疑問，并嘗試尋找答案，然史籍對此事具體細節(jié)的記載都不甚詳明，甚至不同材料之間頗有出入，令人更加疑惑。一些讀者懷疑“四面楚歌”故事的真實性，認為這是“好奇”的司馬遷“傳奇”式的杜撰。當然，推斷此事乃太史公虛構(gòu)出來的，同樣需要依據(jù)。筆者對“四面楚歌”這一歷史事件的疑問主要有以下幾處：其一，“四面楚歌”一事的真實性；其二，“楚歌”到底是指什么內(nèi)容、什么性質(zhì)的歌；其三，“四面楚歌”的計策是誰提出的；其四，這個故事在后世民間流傳過程中又發(fā)生了哪些變化。此外，筆者對“四面楚歌”中提及的一些地理和人物等也不乏質(zhì)疑。

《史記·項羽本紀》載楚國南公曾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盵1]300“三戶亡秦”成語本義是強調(diào)楚人對暴秦的怨恨，并堅定了要反抗其統(tǒng)治的信念，然而卻極具先見性地預言了歷史發(fā)展的走向。陳勝、吳廣、項梁、項籍、劉邦、韓信都成為了推翻秦朝統(tǒng)治的中堅力量。一些讀者以為，如《史記》所載，劉邦乃沛縣人，韓信乃淮陰人，項羽是下相人，此三人皆楚人，領(lǐng)楚兵，說楚地方言，自然也會唱楚歌(劉邦《大風歌》是楚歌)，垓下又屬楚地，為什么楚人在楚地唱楚歌就讓項羽感到震驚以至于潰敗呢？可見“四面楚歌”的故事是杜撰的。沛公乃楚人，軍中有之前收繳龍且的十萬楚兵和周殷楚兵，漢軍中楚兵思歸、偶然放歌的情形應屬正常。

僅從情理上分析，以上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它忽視了楚漢對峙的形勢前提。韓信擁兵三十萬，項羽擁兵十萬，且已折損無幾，楚軍士氣大敗，兩軍交戰(zhàn)至此時，一點精神上的刺激便可使一方被擊潰?！八拿娉琛敝嬛\的根本目的不是為了向項羽顯示漢軍盡得楚人楚地，而是為了向楚軍展示漢軍聲勢浩大、兵力強盛，透露垓下已被漢軍重重包圍、楚人皆降漢等信息，昭示著項王所有退路已被悉數(shù)斬斷，并借機向久未歸鄉(xiāng)、無路可退的楚軍傳遞了孤立無援的絕望鄉(xiāng)音，令軍心潰敗，好不戰(zhàn)自屈人之兵。需要注意的是，司馬遷這段記述的核心意思是第一句“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shù)重”[1]333，“四面楚歌”只是加速了楚的滅亡，漢軍終歸是要取得勝利的。接連的潰敗和遭到叛變讓楚軍孤立無援，加之士卒傷亡、糧草已盡和漢軍來勢洶洶，項羽便成為驚弓之鳥。

《漢書·陳涉項籍傳》載：“羽壁垓下，軍少食盡。漢帥諸侯兵圍之數(shù)重。羽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乃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3]1817不論是《史記》還是《漢書》對于 “垓下之圍”韓、彭兩軍的具體行動都付之闕如，如此重要的戰(zhàn)役，兩支先頭部隊的作戰(zhàn)經(jīng)過卻只有這寥寥幾筆，不禁讓人懷疑。然司馬遷與班固明確記有此事，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也在《垓下歌》后注釋援引西漢陸賈《楚漢春秋》記載的虞姬歌曰：“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近，賤妾何聊生。”[1]334按王利器《楚漢春秋佚文》中記載，項羽《垓下歌》后確有虞姬歌，故司馬遷采之[4]附錄二。筆者以為，就目前的史料分析，此事尚無失實的嫌疑，司馬遷杜撰一說不能成立。

二、何為“楚歌”

不論是正史還是其他材料中有關(guān)“垓下之圍”和“四面楚歌”的記述的確不詳，《史記集解》在司馬遷原句下引應劭語曰：“楚歌者，謂雞鳴歌也。漢已略其地，故楚歌者多雞鳴時歌也?！盵1]333又《史記正義》引顏師古注：“楚人之歌也，猶言‘吳謳’、‘越吟’，若雞鳴為歌之名，與理則可，不得云‘雞鳴時’也?！盵1]334張守節(jié)以顏師古所言為是。關(guān)于“四面楚歌”中的“楚歌”具體是什么性質(zhì)的音樂，學者們亦有討論，主要有以下兩種說法：一是流行地域，主要有“兩湖說”“吳歌說”(即“江淮說”)和“泛楚說”；二是歌曲形式，有“楚民歌說”“雞鳴歌說”“張良山歌說”等。以上問題，不同學者根據(jù)自身涉足領(lǐng)域和專業(yè)，分別從民俗學、歷史地理學、民間文學、古典音樂等層面有所論述，筆者不再贅述，只簡單提及其中的一些文獻學依據(jù)，并簡要談談自己的看法。

持“楚歌”即“兩湖說”者主要依據(jù)《中國民間歌曲集成·湖北卷》前言中[5]對“楚歌”的定義，認為楚歌即流傳在古荊州地區(qū)一帶的歌曲。持“吳歌說”者[6]認為此楚歌是楚漢時期流傳于江淮流域的民歌。孟文濤認為指蘇南蘇北和安徽一帶，并沒有給出明確的范圍[7]。還有一種是“泛楚說”，持此觀點的主要是司馬遷和顏師古，顏氏論證了楚歌只是流傳在楚地的歌曲。張守節(jié)肯定了顏氏的觀點，認為是當時流行于長江以南泛楚地區(qū)的歌曲，為長江、淮河下游廣大地區(qū)的民歌，認為這與“楚”的歷史地理概念有關(guān)[8]。針對歌曲形式，應劭提出此楚歌乃“雞鳴歌”一說。顏師古否定應劭說法，認為其實就是普通的楚地民歌，不限于“雞鳴歌”這一種樣式[3]51。

筆者以為，“兩湖說”是難以站住腳的。按《史記·項羽本紀》：“項籍者，下相人也?！盵1]295項羽本是今蘇北人，“遂舉吳中兵……得精兵八千人”[1]297，這八千吳中子弟兵，即跟隨項羽自東向西渡江的蘇南士兵。項羽一生雖征戰(zhàn)南北，然考其主要戰(zhàn)場，生于臨淮、避仇吳中；跟隨項梁守會稽、戰(zhàn)東阿[1]297-301；后圍趙王于巨鹿、入關(guān)中、救彭城、圍滎陽，乃至垓下一戰(zhàn)。這一系列的戰(zhàn)爭活動，始終沒有離開過蘇北、皖東北、魯西南、冀南、河北地區(qū), 也從未越過蕪湖、合肥、咸陽一線, 這和遠在荊州的兩湖流域顯然還相距尚遠。即便楚軍中有兩湖的士兵，也不會占到多數(shù)。另一方面，劉邦是蘇北沛縣人[1]341，他的戰(zhàn)爭生涯也不曾涉及到湖北。至于垓下之戰(zhàn)的別動部隊, 有“韓信乃從齊往, 劉賈軍從壽春并行, 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馬周殷叛楚, 以舒屠大，舉九江兵，隨劉賈、彭越, 皆會垓下，詣項王”[1]332。這些人來自山東、河南、安徽一帶, 也并無兩湖之人，至少絕大部分不是。況且漢軍收降的龍且楚軍多為兩江人并非是兩湖人，那么交戰(zhàn)雙方主力部隊，不會也不可能會唱湖北民歌。所以“兩湖說”應該是把 “楚”軍之“楚”，和“楚”地之“楚”混淆了。

還有一些人認為此楚歌實際上就是“吳歌”，即流行在江淮地區(qū)的民歌。按項羽最初攜江東子弟渡江而西，這八千人就是吳中人，會唱吳地民歌再正常不過。況且九江王英布麾下原本就是江淮地區(qū)的一支部隊，在垓下包圍楚軍時唱吳歌擾敵也符合情理。但不論是吳歌還是江淮民歌，都有一個問題：如何確定“楚”的歷史地理概念？這是一個大的學術(shù)命題，很多歷史地理學者都還在研究探索中，關(guān)于“楚”的相關(guān)概念就不贅述了，僅就“四面楚歌”中涉及的“楚地”作一個簡單的分析。

“楚”原本指楚國的領(lǐng)土疆界，后來泛指這一部分以及相關(guān)的區(qū)域，也就是說，不論楚國版圖如何變化，楚地的所指范圍是大致不變的。筆者比較傾向于司馬遷的“三楚”說?！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分刑岬剑骸胺蜃曰幢薄⑴?、陳、汝南、南郡, 此西楚也。彭城以東, 東海、吳、廣陵, 此東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 是南楚也。”[1]3267這里的三楚地區(qū)不僅有實際的地理概念，也包含著楚漢間人們對“楚”的認知，是十分重要的歷史背景。況且秦末這一時期“楚”的含義尤其廣泛，這是一個具有政治、地理乃至文化概念的地理名詞。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邊界還很不固定, 都城一再遷移。先是在今天的丹陽, 不久遷到郢, 后遷到今天的河南淮陽, 再遷到今天的安徽壽春。公元前223 年秦兵破壽春, 楚亡。當時楚國的國都不斷東遷, 楚人隨之進入江淮下游地區(qū), 長江、淮河下游也開始被稱為“楚地”，其范圍大體包括今天的湖北、湖南部分, 河南南部, 江西、浙江、江蘇、安徽部分。秦朝末年, 陳勝、吳廣起義后, 在陳縣今河南淮陽建立張楚政權(quán), 自號楚王。漢元年，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都彭城，即現(xiàn)在的江蘇徐州；九江王英布常年在南邊作戰(zhàn)，麾下多吳越人，征伐于南楚之地。這正與司馬遷的“三楚”之劃分相吻合。

由上述內(nèi)容可以看出, 先秦兩漢時期, “楚”的地域概念變化是很大的，因為長期的戰(zhàn)亂讓軍隊之間產(chǎn)生了極大的流動性，交戰(zhàn)雙方麾下以及各路諸侯難說是確屬某一特定區(qū)域的，所以不論是兩湖說還是吳地說，都很難概括這一時期“楚”的地理概念。秦末戰(zhàn)亂，總體來說，活躍在歷史舞臺上的楚軍、楚人之“楚”，都可以認為是長江以南的泛楚地區(qū)，也可以認為司馬遷所言“三楚”為這一時期人們所公認的概念，它的核心地帶可能在今江淮平原一帶，也是交戰(zhàn)雙方的主要戰(zhàn)場之一。

本來，楚歌從字面上來說就是楚地之歌, 這一點應該符合邏輯。但事實上,關(guān)于楚歌到底是什么歌的爭論, 卻一直沒有停止過。楚歌的含義也遠遠超出了楚地的概念。應劭說：“楚歌者，雞鳴歌也，漢已略得其地，故楚歌者多雞鳴時歌也?！彼J為楚歌的內(nèi)容就是雞鳴歌。中山大學許云和《雞鳴歌與四面楚歌》[9]一文認為，“雞鳴歌”實乃一種民歌樣式，是楚地特有的，其聲音特征是啼極無聲而哀,婉轉(zhuǎn)如雞啼,頗能感染人的情緒,且用于雞鳴這個特殊的時段,故世稱其為雞鳴歌。顏師古反駁應劭：“楚歌者，為楚人之歌，猶言吳謳、越吟耳。若以雞鳴為歌曲之名，于理則可，不得云雞鳴時也?！盵3]51顏師古還舉了高祖戚夫人作楚舞，高祖作楚歌的例子。筆者以為雞鳴歌這樣一種民歌形式，可以是楚歌，但是并不代表垓下士兵所唱的就一定是雞鳴歌，史料記載中沒有提及任何與“雞鳴”這一時段有關(guān)的信息。事實上，楚歌在北方也廣為流傳，劉邦可以創(chuàng)作楚歌《大風歌》，項羽也可以創(chuàng)作《垓下歌》。這樣看來，楚歌并不僅是楚地的歌而是泛指南方的歌。這一定是一首流傳廣泛的民歌，也一定是交戰(zhàn)雙方都十分了解的曲調(diào)，是楚軍、漢軍兩大陣營來自不同地區(qū)多支部隊的將士們都耳熟能詳?shù)母枨?/p>

三、“韓信說”與“張良說”

對“楚歌”的研究不僅要從文獻中尋找材料，還要更進一步在民俗學研究基礎(chǔ)之上去探索。一直以來，有關(guān)“四面楚歌”故事各種傳說版本的相關(guān)資料和論述寥寥無幾，且大都缺乏依據(jù)，無從可考。其中關(guān)于“四面楚歌”這一計策到底出自韓信還是張良之手的爭論比較激烈。史籍、民間傳說以及歷史演義和戲曲中儼然分為兩派，一方持“韓信說”，一方持“張良說”。我們在任何正史記載中都無法找到確切的信息來解答這個疑問，但是可以借助其他方法分析和探討這個問題。下面筆者嘗試從史實出發(fā)，分別對兩種傳說版本作簡要分析。

流傳較廣泛的當屬“韓信說”，此說為大部分讀者所接受和認可，筆者也更傾向這一說法。一些影視作品如電視劇《楚漢傳奇》《楚漢爭霸》《楚漢驕雄》中都作“韓信說”，大部分暢銷歷史小說中也多采“韓信說”；讀者群體中，也以支持“韓信說”者為多，姑且認為“韓信說”較為流行。但在歷史上到底哪種說法更占主導地位，因為缺乏足夠的證據(jù)，還不能妄下結(jié)論?！绊n信說”還見于明萬歷年間金陵周氏大業(yè)堂刊本《劍嘯閣批評東西漢通俗演義》一書。該書除收錄了萬歷時期劇作家甄偉的《西漢演義》外，還收入了金川西湖謝詔編的《東漢演義》(起初兩書各自單行，后來合并結(jié)集為一書，即《東西漢通俗演義》)。

明甄偉撰，清寶華樓刊本《西漢通俗演義》卷六《楚霸王烏江自刎》一回正文曰：“霸王出賬問曰：‘汝等為何而哭？’周蘭等泣曰：‘楚兵被韓信用計，遍吹山簫而散之?！薄段鳚h演義》中還重點描寫了韓信命令手下將士齊唱楚歌、吹山簫亂楚軍心這一情景。又考《史記·高祖本紀》：“五年，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與項羽決勝垓下?；搓幒顚⑷f自當之，孔將軍居左，費將軍居右，皇帝在后，絳侯、柴將軍在皇帝后。項羽之卒可十萬?；搓幭群?，不利，卻。孔將軍、費將軍縱，楚兵不利，淮陰復趁之，大敗垓下。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1]378從《史記》所載內(nèi)容可知，垓下之戰(zhàn)時，韓信所率部隊先行，劉邦部隊在后，絳侯周勃等人的部隊又在劉邦之后。而韓信麾下齊軍與楚軍有過兩次正面交鋒，直到第二次交戰(zhàn)時，孔、費軍才與韓信會合，大敗項羽于垓下。這時高皇帝和絳、灌的部隊還沒有抵達垓下。又《項羽本紀》載：

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復入壁，深塹而自守。謂張子房曰：“諸侯不從約，為之柰何？”對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谷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為戰(zhàn)，則楚易敗也?！睗h王曰：“善。”于是乃發(fā)使者告韓信、彭越曰：“并力擊楚。楚破，自陳以東傅海與齊王，睢陽以北至谷城與彭相國?！笔拐咧?，韓信、彭越皆報曰：“請今進兵?！表n信乃從齊往，劉賈軍從壽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隨劉賈、彭越皆會垓下，詣項王[1]330-332。

張良勸說劉邦將齊地、睢陽以北盡予韓信、彭越，令其出兵擊楚，韓信齊軍請求進軍，與劉賈軍兩路夾擊并行至于垓下。韓信齊軍一路追逼楚軍節(jié)節(jié)敗退，與劉賈、彭越和周殷所率部隊先后抵達垓下，圍困了楚軍，用“四面楚歌”計攻心。至于韓信是否曾經(jīng)問計于張良(一些演義小說中提到過)則無從考證。另外《淮陰侯列傳》記：“漢王之困固陵，用張良計，召齊王信，遂將兵垓下?！盵1]2626由此可知，劉邦部隊是被楚軍圍困在固陵的，派韓信將兵圍垓下實則是為了解劉邦固陵之圍。張良作為劉邦最重要的謀臣，不應當、也不能在這危急時刻離開劉邦，特意從固陵脫身至垓下幫韓信退楚兵。從戰(zhàn)略上分析，垓下之戰(zhàn)，韓信齊軍乃漢軍主力，而韓信麾下齊軍還有先前收降龍且的十余萬楚軍。這部分楚軍就是韓信計謀“四面楚歌”的執(zhí)行者。再看其他別動部隊中，并沒有這樣龐大數(shù)量的楚人。就現(xiàn)實和客觀情況而言，只有韓信軍最具備實施“四面楚歌”的可能。

再從情理上分析，此“攻心”之計確似出于韓信之手。先前，韓信列背水陣，拔旗易幟就體現(xiàn)了他對軍心的充分把握。四面楚歌是典型的攻敵心智、潰敵士氣之計，需得慣戰(zhàn)老手，用常年征戰(zhàn)所得的經(jīng)驗判斷敵方意志，觀察敵軍斗志，給予其致命一擊。此外，韓信是楚地人，而張良是韓國人，韓信更應該能從個人經(jīng)歷出發(fā)，得出此計。但是也不排除張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人在固陵，便探得韓信齊軍和項羽楚軍的種種形勢，為韓信出謀劃策的可能。只不過戰(zhàn)場形勢瞬息萬變，論帶兵作戰(zhàn)的本領(lǐng)，張良應當不如韓信，所以張良獻計的可能性很小。最后，在垓下，劉邦把指揮權(quán)給了韓信，韓信是決策者和指揮官，一切命令皆從韓信出，“四面楚歌”一計出于韓信于情于理都是說得過去的。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韓信說”更為真實可靠一些。

四、《千金記》與“張良說”

既然“韓信說”更容易被接受，那“張良說”又是怎么流行的呢？《四庫總目提要》卷九十六子部六中《海樵子》一則提到：“(《海樵子》)一條論為將必用儒者，謂有張良之楚歌則項羽之魂自褫。至于四面楚歌出自張良，《史記》《漢書》，皆不載，不知其何所本矣?！笨梢娝膸祓^臣也發(fā)現(xiàn)了沒有本源的“張良說”逐漸“大行其道”了?！皬埩颊f”較早可以追溯至明代前期上海嘉定的劇作家沈采的傳奇戲《千金記》。《千金記》以韓信和韓信妻為主人公，講述了韓信一生的起落榮辱。而昆曲《千金記》后來成為京劇《楚漢相爭》的腳本依據(jù)，也是后世演繹楚漢間傳奇故事戲劇的源頭之一?！皬埩颊f”在今長江淮河流域以及東南地區(qū)比較流行，只需看《千金記》和“張良山歌說”的流傳之廣就知道了。《千金記》第三十五出《楚歌》曰：

自家助漢謀臣張良是也。目今西楚兵雖固守垓下，探知兵疲食盡，士卒思歸?！幻鈳ьI(lǐng)能辨楚語之士，教他楚歌一曲，待風淸月朗之夜，向高阜去處，悠揚吹唱。管教八千子弟卸甲逃歸……我集楚歌一曲在此，等待風淸月朗之夜，向高阜去，要悠揚吹唱。要散他八千子弟兵[10]108。

這段話是張良的獨白，由此可知“四面楚歌”之計謀乃自張良出。這是較早的有文字可考的“張良說”的依據(jù)。此外，清朝的歷史作家、演義作家蔡東藩在《前漢演義》第三十一回中有這樣的描寫：

究竟這歌聲從何處來？乃是漢營中張子房，編出一曲楚歌，教軍士至楚營旁，四面唱和，無句不哀，無字不慘，激動一班楚兵，懷念鄉(xiāng)關(guān)，陸續(xù)散去[11]148。

明傳奇《千金記》后來成為昆曲名戲，又一路北上，融入了京戲之中。《前漢演義》在有清一代流傳甚廣，借助戲曲和演義小說、話本傳播，“張良唱楚歌”退散楚兵的傳說也越來越為大家所接受。事實上，從《史記》《漢書》的完成到元末這一較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有關(guān)“四面楚歌”的歷史記載寥寥無幾。一直到了明代，以小說話本、傳奇戲曲為代表的文學樣式才開始演繹楚漢相爭這段精彩的歷史。強勢的明傳奇把吳地民間傳說融入作品創(chuàng)作中，逐步形成了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張良說”的流傳現(xiàn)狀。難怪四庫館臣也表示這一說法“不知其何所本矣”。

“張良說”中提到的張良于垓下吹山簫、唱山歌退兵這一情節(jié)，現(xiàn)在可以確定是虛構(gòu)的，是民間傳說的產(chǎn)物。《史記·留侯世家》《漢書·張良傳》中對張良的音樂才能均未提及，那么傳說中“吹山簫”“唱山歌”一說是怎樣產(chǎn)生的呢？據(jù)顧柄權(quán)編著《上海風俗古跡考》所述，晚清鄒弢《三借廬筆談》中提到：“山歌不知始于何時，鄉(xiāng)老皆謂張良所作，以張良為山歌之祖?！盵12]334此外，朱自清在其著作《中國歌謠》中，也記有一段有關(guān)張良在南通唱山歌識得妻、女的傳說[13]24?！吨袊柚{集成·上海卷》中也提到上海奉賢、崇明等地的歌手們傳說張良是山歌的鼻祖。如今流行于通州地區(qū)的山歌《魏二郎》中還有歌詞唱到張良“吹起洞簫坐到鐵鷂子上頭唱山歌，從此唱不盡山歌傳世人”，“張良軍事計謀好，手里拿管鳳凰簫，吹散八千子弟兵，還要風中放紙鶴”。據(jù)此可以推斷，“張良與山歌”應當是廣泛流傳于吳地的民間傳說。張良原是韓國人，但是今天的江蘇徐州還有“子房山”“子房祠”這些紀念張良的歷史文化古跡。《彭州晚報》2008年10月17日A09版記載了另一個版本：“四面楚歌”的“張良說”又提到，張良為了瓦解楚軍，訓練了一批吹簫能手，制作了許多大型風箏，風箏下懸掛籮筐將吹簫者置于其中，張良則坐鎮(zhèn)雞鳴山(即子房山)指揮，乘風勢將風箏放到楚軍陣地上，一時洞簫齊鳴，凄婉的聲音勾起項羽江東兵的思鄉(xiāng)之情，八千子弟棄甲而散。這個版本的傳說在今天江蘇、上海一帶還是比較流行的。

不論是何版本的“張良山歌說”都始終圍繞著“垓下之圍”這一歷史背景展開，吳地民間將兩個歷史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針對故事情節(jié)做了一系列的描述，這是民間傳說的典型特征。不見于正史記載的“張良退散江東八千子弟”的說法，卻在后世的話本、戲曲以及小說和影視作品中被演繹得轟轟烈烈。我們不能認為不見于正史記載就一定是虛構(gòu)的；民間傳說自然有它得以流傳至今的情理支撐，傳說反映歷史，但它不追求如實、全面地反映，而是藝術(shù)性地反映歷史的某些方面。在歷史的不斷推進過程中，傳說和史實，代表著不同群體對待歷史事件的不同看法，同樣應該得到重視。從另外一個層面來說，傳說未嘗不可彌補正史的空白、不足之處，盡管有幻想的成分，但仍有歷史價值。應該注意的是，傳說畢竟不能代替史實，不知從何時起，民間默許了一股神化“張良”的浪潮，歷史上張良的形象更加趨于完美，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中，都在有形無形地強調(diào)張良在楚漢間的歷史地位和影響，濃墨重彩地塑造張良的人格和形象，針對這一點應當給予一定的關(guān)注。

“四面楚歌”實際上只是一個很小的歷史事件，在精彩的中國歷史中并不起眼，探究這些并不會對這段歷史的研究造成什么影響。但就是這樣一個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的小故事，也有諸多文獻記載和民間傳說上的出入，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通過對“四面楚歌”這一則小故事的史實考究，不難發(fā)現(xiàn)，在文獻記載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歷史背景、情理事理等去分析歷史事件，也會發(fā)現(xiàn)不少固有認知上的錯誤。文獻記載和口頭傳說的分歧在后世越演越烈，當我們回過頭再來考據(jù)史實本身時，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稍微多了解一些歷史背景和常識就能理解“四面楚歌”中的“楚”，是泛指南方楚地，并不是某一具體區(qū)域；“楚歌”是流傳廣泛的南方民歌，是一種有特定形式的泛楚地區(qū)的歌曲，并不局限于“雞鳴歌”或者“吳歌”；“四面楚歌”一計應當出于韓信而非張良，戲曲和小說中結(jié)合了吳地民間傳說的要素形成“張良說”。在流傳過程中，不斷被改寫、改編的史實不計其數(shù)，需要注意的是，如果關(guān)系到一些比較重要的歷史事件時，在取舍材料和分析判斷時，要謹慎辨別和求真務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