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一格
(呼和浩特民族學院文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2)
由于坐落于亞洲大陸東端,地勢形態(tài)豐富,氣候特點多樣,有著極大的地理區(qū)域的差異性,我國從可追溯的歷史時期以來就存在著同樣豐富且復雜的人類活動與區(qū)域文明的構成狀態(tài)。人們的生產與生活依賴于不同地理區(qū)域下迥然不同的自然資源,有依草原生存發(fā)展的游牧民族,也有定居耕耘的農業(yè)民族,亦有結合狩獵、采集、農耕多種生產方式的山地民族。豐富而多樣的生活與生產方式促使了多樣的民族及文化形態(tài)的形成,草原占據了我國國土面積的百分之四十,是我國國土資源的重要構成,生活在中原以北的廣袤草原之上的以游牧為主要生產生活方式的各個民族也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化。
藍天白云之下風吹草低,牛羊成群,綿延萬里而一望無際,草原的廣袤總是為人們津津樂道。從地理區(qū)域而言,雜草叢生、間或有耐旱樹木的廣袤區(qū)域被稱為草原,從這樣的意義來說,在黃河流域以北,以蒙古高原為中心,東至大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山,其間寬闊蒼茫的大地就是令人神往的草原。在這個北方生態(tài)圈內,與地理區(qū)域相匹配的“逐水草而居”的以游牧游獵為主的生產生活方式應運而生,并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形成了與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qū)有著密切的聯系、同時又在生產生活方式與精神風貌上有所區(qū)別的獨特的北方諸民族。據有文獻記載的上古時期始,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中原地區(qū)的聚居地周圍,就存在著多個被稱為“蠻、夷、戎、狄、羌”的、與中原地區(qū)的定居種植式不同的生產生活方式的其他民族(部落),如果說中原黃河流域所形成的是旱作農業(yè)文化,那么北方的“戎、狄、羌”等則開啟了游牧文化之歌。
《史記·匈奴列傳》闡明唐虞時期居于北方的以“畜牧”為生存方式的部落有“山戎、驗狁、葷粥”,三國時期韋昭與唐代司馬貞均認為,殷商時期北方有“獯(葷)粥”,可能為漢代匈奴的別稱;而王國維則在其《鬼方、昆夷、猓狁考》①中考證后世匈奴人的祖先就是“鬼方”“薰鬻”“獫狁”。由此可見,以中原地區(qū)政權的更迭為時間佐證,居于北地的諸多民族的繼承與更迭、分崩與融合也同時在上演。夏商時期,北方民族可見(但不限于):獯(葷)粥、鬼方、危方、下危、土方、翳徒戎、西落鬼戎、龍方、犬戎、北羌、羌方等;西周時期可見:鬼方、北戎、燕京之戎、狄(隗、翟)、犬戎、獫狁等;春秋時期可見:東胡、樓煩、林胡、朐衍、北戎、白狄、隗、大戎、義渠等;戰(zhàn)國時期可見:東胡、匈奴、林胡、朐衍、義渠等。②
這些不同的名稱,我們可以理解為散居于黃河流域北部與西部廣袤草原的游牧民族的不同政權集團,他們的活動范圍遠及大漠南北,近在今河套、陜甘晉冀北部等地區(qū)。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北方游牧民族所建立起來的部族、政權,或集中,或分散,與中原政權相互動,在悠久又深厚的中華文明發(fā)展史上反復上演著戰(zhàn)爭與和平、對峙與交融的悲喜劇。
一般來說,民族文化的產生和發(fā)展、深化是一個民族生存和延續(xù)的基礎,而具有政權性質的區(qū)域性統(tǒng)治的建立,可以被視為民族文化和文明建立的標志,而政權的產生與文明的建立,也就必然會與其他的政權、文明產生交往與互動。從文獻記載來看,北部、西部的游牧部族早在上古時期就產生了政權建立的可能性,并與中原農業(yè)部族發(fā)生著聯系——《史記·五帝本紀》載黃帝“北逐葷粥”的沖突式接觸;《竹書紀年》(古本)提到淮夷、于夷、方夷、畋夷、玄夷、岐踵戎各部落政權在夏朝建立的時候就存在(在沒有考古佐證的出現前無從談起其與夏朝建立的先后順序);《尚書·禹貢》也說:“織皮昆倉、析支、渠搜,西戎即敘”。雖然歷史文獻在此方面記錄略有缺乏,但起碼可以說在這一歷史時期有不同生產生存方式的部族集團客觀存在,更重要的是,這些文本以中原地區(qū)的歷史發(fā)展線索為佐證,記錄著北方民族與中原形態(tài)各樣的互動。
首先,從現存甲骨文來看,商朝時期除了在河南商丘、洛陽地區(qū)建立政治統(tǒng)治的殷商政權之外,還有人方、土方、鬼方、羌方、戎方等民族文明。之所以均有一個“方”字,意味著生存區(qū)域的差別——“方”是對商朝政權而言的其他地區(qū)的文明的通稱,而這些政權多被認為是有著典型的游牧民族文明特點的,如經濟和社會生活以游牧為主,但也有少部分農業(yè)與畜牧的定居形式(同時還可能掌握著成熟的青銅冶煉技術,這類部族多生活在北部草原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的交界),且能征善戰(zhàn)。甲骨文中多記錄北方部族與商朝以沖突為主的接觸與互動:“方”“土方”等時有“侵田”“征我”之事[1],殷商對北方部族的征伐亦在《周易》中有所體現——商王武丁曾親自率兵征伐鬼方:“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周易·既濟》)[2]563;“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周易·未濟》)[2]575,“鬼方”恐怕就是夏商時期北方游牧諸族的泛稱③。此外,與商接觸較多的北方游牧(或半定居畜牧半游牧)部族還有多個以“戎”為稱的政權以及與戎有緊密關系的多個“羌”部族。商王妻婦好曾征戰(zhàn)于戎,陷入軍事包圍④,殷人曾將大量俘虜的羌人作為人祭……這樣的為了擴大部落(政權)的土地、增加財產、謀求更好的生存環(huán)境、對人祭的復仇等原因而產生的互動必然以戰(zhàn)爭為主。除戰(zhàn)爭外,東方、北方、西方的戎部族⑤、羌部族與商的政權也并非完全地、徹底地對立,兩方的互動還存在著其他形式,如通婚、朝貢、聘問關系,部分臣服于商政權的戎、羌族人在商朝內供職等。
至周時,完備且版圖廣大的中原政權由此開始,與北方諸民族政權的互動也更加頻繁,形式也更加多樣。北部葷粥、戎狄侵周先祖古公亶父,迫使其退避于岐下——“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邑于岐山下居焉?!保?]《史記·周本紀》也語:“薰育戎狄攻之……乃與私屬遂去豳……止于岐下?!保?]可見在周未入主中原成為主體政權時,就已經與北部民族發(fā)生了接觸;而武王伐紂時,有庸、蜀、羌、髦等各民族率兵相助;西周初年,臣諫簋銘文載成康之際邢侯對戎作戰(zhàn)之事,小盂鼎銘文載康王命盂伐鬼方之事。
隨著周王朝疆域的擴展和統(tǒng)治的穩(wěn)固,北方民族與周王朝的關系也越來越緊密,除了互相征伐之外,其他方面的接觸也逐漸增多。在《逸周書·王會解》的記述中,周成王有“成周之會”,戎人各國(部族)均有物相奉?!吨駮o年》載西戎曾分別在太戊二十六年、祖甲十三年、穆王十三年有使者來周獻上牲畜。[5]《穆天子傳》載犬戎曾于雷首之阿獻馬。[6]戰(zhàn)爭也依然存在:季歷、穆王曾伐西落鬼戎,征犬戎,且“俘二十濯王”“取其五王以東”。[7]由“二十翟王”與“取其五王”可以推斷出,西落鬼戎和犬戎實際上有著不同的領兵首腦,應是由諸多部落組成的聯盟。
基于游牧民族慣于遷移的特性,與周的戰(zhàn)爭使得他們有了向中原地區(qū)戰(zhàn)略性接近的傾向,時常出入于涇水、洛水之間,對周王朝造成很大的威脅,至宣王時,其活動范圍已經逼近王畿。不其簋、多友簋、師同簋、逨簋的銘文均詳細記載了宣王、夷王、厲王時期與獫狁、戎的戰(zhàn)事。作為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對獫狁的戰(zhàn)爭更是有著諸多的感慨:“獫狁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保ā缎⊙拧ち隆罚┲性貐^(qū)的人民對二者的戰(zhàn)爭有著深重的困擾:“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小雅·采薇》)面對侵擾,周王亦予以回擊?!疤熳用?,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獫狁于襄?!保ā缎⊙拧こ鲕嚒罚o論是金器銘文的直陳記錄,還是《詩經》這樣的抒情文學,這些記載都表明了周與北方民族政權之間的戰(zhàn)爭對政權和人民的巨大影響。發(fā)展至西周末年,北方政權甚至加入到了周內部的政治傾軋之中——申侯聯合西戎、犬戎伐周,周幽王被殺于驪山之下,使得周不得不遷都洛陽,退出渭水流域。
其次,西周之后,春秋戰(zhàn)國至秦的大一統(tǒng)這個漫長的歷史時期內,由于文史典籍的極度豐富,我們看到了關于周政權西部、北部民族政權的更多記載——《春秋》《左傳》《國語》《周禮》《禮記》及諸子文獻中,周王及其下各諸侯與北方民族集團的交往不僅愈發(fā)頻繁密切,且接觸形式除戰(zhàn)爭外,也愈發(fā)復雜。
第一,可見會盟之事。會盟在《左傳》中記載頗多:魯隱公“會戎于潛”,同年,狄又與戎“盟于唐,復修戎好也”(《隱公二年》)[8]23;魯桓公“及戎盟于唐,修舊好也”(《桓公二年》)[8]84;“衛(wèi)人及狄盟”(《僖公三十二年》)[8]488;魯公子遂“會洛戎,盟于暴”(《文公八年》)[8]585;“白狄及晉平,夏,會晉伐秦”(《宣公八年》)[8]695;晉悼公“使魏絳盟諸戎”(《襄公四年》)[8]939,“白狄朝于晉”(《襄公二十八年》)[8]1141??梢娫谟隰?、晉等有實力的大諸侯國之間,“狄戎”等北方民族政權與中原政權的會盟關系多是互惠互利的,于中原諸侯而言,“和戎有五利”[9]289被陳述得清楚明白,甚至與北方民族政權會盟,便可直接影響在中原稱霸——晉國的“復霸”之路得益于晉悼公時期魏絳“和戎”之策下與諸戎的會盟。對于北方民族政權而言,會盟維持的和平關系也利于自身的穩(wěn)定發(fā)展,但是同盟關系有時也并非非常穩(wěn)定:“夏、公追戎于濟西。不言其來,諱之也”[10]208,為人所詬病。
會盟關系之下,也存在著一定程度上對中原政權的依附關系,主要是依附如晉國般的中原霸主。陸渾戎本于秦國之周,迫于秦的驅逐而依附于晉,軍事與外交上皆以晉國馬首是瞻,可見魯成公六年伊洛之戎、陸渾戎等隨晉伯宗侵宋,而在楚國逐漸發(fā)展崛起后,陸渾戎開始在晉、楚兩國之間來回搖擺。這種依附關系對戎而言,顯然是遜于結盟關系的,外交上不自主,軍事上也要完全順從所依附國,有時甚至會遇到所依附國的許多非禮待遇——被范宣子陣前侮辱(襄公十四年),有時甚至要在軍事方面付出巨大代價。
第二,姻親關系換取和平或聯合的手段,在周及其下諸侯與北方民族政權的交往中亦屢見不鮮,尤其可見晉國與狄有著長期通婚關系。《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載晉獻公:“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又說晉獻公伐驪戎而攜驪姬歸后生公子奚齊。[8]239《僖公二十三年》載重耳奔狄后納狄女季隗,隨者趙衰娶狄女叔隗?!秶Z·晉語》更是使用了大量的篇幅詳細記載了晉獻公娶戎女一事對晉國政權產生的長達數十年的影響。統(tǒng)治階級的通婚行為尚如此頻繁,我們不難推斷,在民間尤其是與北方民族相毗鄰的秦、晉(包括“三家滅智伯”后的趙、魏、齊)、衛(wèi)、燕等地的普通民眾,與北方民族的通婚姻親關系亦非常普遍。
然而,在豐富多樣的互動接觸中,最為頻繁的仍是武力沖突和博弈。我們必須看到,北方民族由于其所處地理區(qū)域與氣候的特點和游牧為主的生活方式,人民的安定和富足在絕大部分情況下,取決于大自然所帶來的物質生產資料,而這就意味著當自然環(huán)境和所給予的物質生活生產資料難以達到人民生活的剛性需求時,必然會導致向南——中原地帶靠攏,隨之而來的是以疆域和物質資料為目的的戰(zhàn)爭。以秦晉為主要代表的中原諸侯,亦不斷蠶食北方政權(以戎為主)的領地——周平王遷都洛陽后,關中地區(qū)實際處于狄戎的控制之下,秦人的興起與晉國的發(fā)展,實則都是在與戎狄的斗爭和博弈之中實現的,特別是晉悼公時魏絳“和狄戎”的策略為晉國贏取了大片疆土。這樣的相互征伐接觸,使農業(yè)文化與游牧文化的紛爭、矛盾開始出現,但隨著北方民族政權與中原交往的不斷加深,政權發(fā)展的謀劃也在逐漸加深,其征伐也不僅僅是初期以地盤和物質資料為目的的生存性戰(zhàn)爭,而是頻繁參與到了中原各諸侯的傾軋博弈之中,成為游牧文化與農業(yè)文化交往接觸、相互籌謀的重要形式,這在《春秋》《左傳》中屢見不鮮。從“隱公七年”(公元前716年)到“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所涉及有三十多處,雖因篇幅所限而未將涉及的歷史事件和影響一并相舉,但從這數十處記述可看出中原政權在與北方民族政權產生軍事沖突互動時的明確態(tài)度傾向——敵對與輕視。公元前714年,北戎侵鄭,鄭公子突談“戎輕而不整,貪而無親,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先者見獲必務進,進而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則無繼矣”[8]66,說明鄭人眼里的戎,組織紀律觀念極弱,戰(zhàn)爭以掠奪為主,缺乏群體意識,講究個體得失,人與人之間毫不謙讓。公元前661年,狄人伐邢,管敬仲之語則要求中原諸國聯合起來共討之:“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保?]256北方民族與中原文化的客觀差異亦被有意夸大:晉國大夫伯宗談狄“俊才雖多”但與中原禮教文化相異:輕薄祭祀、“耆酒”、棄賢臣、無視姻親、無視君長等級、重才輕德等[8]762,相反地更重視個體智慧、力量、能力,蔑視群體文化規(guī)矩。
這樣的觀點顯然是儒家“華夷之辨”文化觀影響下的結果,代表了當時中原文化對北方民族文化的普遍看法,有著一定程度的對立性,而這也嚴重影響了后世對待北方民族的態(tài)度,導致了后代無論是文學還是史學,罕見對北方民族政權史實的記錄,同時也導致了后之研究者多認為戎乃所謂“文化落后”之族。童書業(yè)曾言:“東戎、西戎、狄、巴等都是華夏族的近親,并非真正的異族,不過因其文化落后,以至風俗語言等都和華夏的人有不同罷了。”[10]楊伯峻認為:“戎,文化落后部落或民族?!保?1]臺灣學者陳盤:“春秋時代,東西南北四邊,更有不少文化落后民族,這類民族,稱為蠻、戎、狄?!保?2]《春秋》《左傳》所載北方民族諸部與中原政權的征伐沖突確為客觀史實,而鄭公子突、管敬仲、童書業(yè)、楊柏峻、陳盤所語則代表了先秦當時與后世在中原禮教文化影響下一脈相承地站在單一民族文化立場上所考量的態(tài)度——以中原之己度北方之人。事實上,民族文化本無先進落后之別,是隨不同的地區(qū)生活生產方式應運而生的結果,正是由于存在差異,才使得不同文化的交融、融合擁有了必要的價值和空間,才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有傾軋博弈,就必然有和睦共謀,春秋時期另一文史典籍作品《國語》對北方民族政權的觀點就更為曖昧,和睦與對立在文本中交互上演:對立可見“蠻、夷、戎、狄之驕逸不虔,于是乎致武?!保ā吨苷Z中》)[9]38“戎、狄無親而好得。不若伐之。”(《晉語七》)[9]294“筑葵茲、晏、負夏、領釜丘,以御戎狄之地……以衛(wèi)諸夏之地,所以示權于中國也?!保ā洱R語》)[9]162“蠻、夷、戎、狄,其不賓也久矣?!保ā冻Z上》)[9]349;但同時也透露出和平共處的思想,認為不可與北方集團輕易起爭端,會招致禍患:“行賂于草中之戎與麗土之狄,以啟東道。”(《晉語四》)[9]247“夫和戎、狄,君之幸也?!保ā稌x語七》)[9]294“戎、狄懷之,以正晉國。”(《晉語八》)[9]318
當然,無論是戰(zhàn)爭傾軋、會盟依附,還是聯姻通婚,這些互動中必然存在著外交使者的角色以及北方民族政權與中原政權的外交交往過程。典籍文獻雖所記不多,但我們仍可以看到兩位一展才具的北方使者:《韓非子·十過》篇記述了一位西戎使者由余,他出使秦國時以一番上古帝王由勤儉而建立偉業(yè)、其后又因靡侈而國家衰微的宏論,使秦穆公驚艷不已,這位人才最終被穆公設計與戎王離間后,投奔秦國官拜上卿;還有一位西戎使者戎子駒支,晉、魯、宋、衛(wèi)、鄭、曹、莒、滕、薛、杞、小邾和戎子駒支會吳于向地,晉大夫范宣子于會盟之上聲色俱厲地責備駒支,駒支則義正詞嚴予以反駁,申明諸戎絕非范宣子所指忘恩負義之輩,又以精彩的論述談了戎晉之關系,才思敏捷,語言邏輯性與感染力齊備,瞬間扭轉了局面,而后賦詩《青蠅》而退。
另外,除以上所論諸番交往之外,《左傳》《國語》與諸子典籍及成書時間稍晚的《周禮》《禮記》中存在著些許對北方民族的社會生產、生活、文化的記述,可在字里行間找到些端倪,也由此可以窺見北方民族的生產生活情態(tài)??梢钥吹降氖牵陀^上北方民族的社會情形和文化與中原是大不相同的——戎子駒支于會盟之上語:“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贊幣不通,言語不達?!保?]
從社會生活與經濟生活來看,北方民族諸多政權中,并非全部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形態(tài),有的保持著四處遷徙、流動性強的游牧生活:“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8],有的也開始了種植業(yè)與定居的經濟形式:“昔秦人負恃其眾,貪于土地,逐我諸戎?;莨闷浯蟮拢^我諸戎……賜我南鄙之田,狐貍所居,豺狼所嗥?!保?]生活情態(tài)方面的相關記載更是豐富,《晏子春秋》可見養(yǎng)狗的生活愛好:“戎狄之蓄狗”少的養(yǎng)五六只,多的可養(yǎng)十幾只[13];《韓非子》與《呂氏春秋》可見好飲酒之習:“戎王許諾……設酒張飲,日以聽樂”[14]“戎王……飲酒晝夜不休”[15]卷二十四,以至于戰(zhàn)爭中周王靠在其飲酒時突擊而取勝“戎主醉而臥于樽下,卒生縛而擒之”[15]卷二十三;另外,北方民族都有著本民族的語言,可見有關“戎言”的記載:“戎人生乎戎長乎戎而戎言,不知其所受之”[15]卷四。從周王朝極為重視的“禮”來看,北方民族是不重祭祀的(或者說他們祭祀的方式不被中原禮教文化所理解)“平王之東遷也……見被發(fā)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保?]可見在周人看來,戎人的祭祀披頭散發(fā)是不莊重的。
在普遍被認為成書較晚的《周禮》《禮記》中,明確而深入地闡述了關于“五方之民”格局的問題?!吨芏Y·秋官司寇》可見“象胥掌蠻、夷、閩、貉、戎、狄之國使,掌傅王之言而諭說焉,以和親之”[16],而“東夷”“西戎”“北狄”“南蠻”也在《禮記》中被多處所提,可見“五方之民”的認知已經基本形成。這樣的思想在安介生先生所著《歷史民族地理》一書中有明確論證:“這一理論的基礎是五方之民平等觀……華夷五方格局論基本體現了先秦時期華夏族人士民族觀的總體水平”[17],可見《禮記》所構建的這一思想的合理性,顯示在當時人們的“天下”概念中,承認“他族”的廣泛存在,且中原華夏與“他族”具有樸素的“平等”地位。
不可否認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學典籍常將“夏”“夷狄”對舉,倡導“以夏變夷”“以夏化夷”,有著一定的傾向性,但客觀事實上,“夏”與“夷”的區(qū)別并不在于所謂“文化”的“高低”,其差別究其實質是地域的生產生存方式的不同,進而導致了生活習俗、價值觀念、民族精神等方面的不同。這是一種客觀的不同,而并非所謂的“先進”與“落后”?!抖Y記·王制》載:“凡民之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溫,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異俗,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機異制,衣服異宜,修其教不異其俗,齊其政不異其宜……中國、夷、蠻、狄皆有安居,知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方語不通,嗜欲不同”。[18]說明自然環(huán)境不同則有著不同的風俗習慣,使文化傳承和價值趨向亦不相同,而文明的發(fā)生就是在自我相因沿襲的生產生活方式的基礎上出現的。王夫之曾對中原文化和夷狄文化之間的差異進行總結:“華夏有城墩可守,墟市之可利,田土之可耕,賦稅之可納,婚姻仕進之可榮;”而“夷狄則自安逐水草,習射箭,志君臣,略昏宦,馳突無恒之素?!保?9]從政權與文化發(fā)展的地理區(qū)域來看,北方民族諸部的發(fā)展并不僅僅限于周王朝以北地區(qū),就是在中原的腹地,也有相異于華夏文明的多種民族繁衍、發(fā)展。宋代洪邁《容齋隨筆》明確說周時“河北真定、中山之境,有赤狄、甲氏、留吁……;洛陽為王城,而有楊距、泉皋、蠻氏、陸渾、伊雒之戎……其中國者,獨晉、衛(wèi)、齊、魯、宋、鄭、陳、許而已,通不過數十州,蓋天下特五分之一耳?!保?0]說明進入周地,就連河北、洛陽等所謂中原文化的中心地區(qū)也有包括北方民族在內的多種少數民族生存發(fā)展,這樣親密交互的地緣背景下,無論是戰(zhàn)爭、會盟,還是聯姻、嫁娶,這些或大或小或深或淺的接觸,都會發(fā)展為混合與同化,而最終成為一體。
此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在中原與北方的地緣交互之下,與北方民族諸部的淵源最深還要屬秦國,不僅在地理區(qū)域上最為接近,而且于文化精神方面也最為相似。秦地并非成周之際所建,諸侯之中成型較晚,至周孝王時才封土得名。原先只是一處附庸之所,由于秦襄公積極護送避犬戎之難的周平王,周室才“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21],而此地在封秦之前,實際上被北方民族戎狄占據經營多年,周王朝無力征討,儼然是另外一方水土?!逗鬂h書·西羌傳》記“及平王之末,周遂凌遲,戎逼諸夏……渭首有狄、獂、邽、冀之戎,涇北有義渠之戎,洛川有大荔之戎,渭南有驪戎……在春秋時,間在中國,與諸夏盟會。”戎狄遍地,此地的風土人情即所謂“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谷,以產牧為業(yè),其俗氏族無定,或以父名母姓為種號……果于觸突,以戰(zhàn)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澳秃?,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保?2]這樣,秦人身處草原民族各部的環(huán)伺包圍之下,自然深受游牧文化的影響,形成了與中原地區(qū)截然不同的精神風貌,而這樣在游牧文化包圍和影響下的秦地風貌,在《詩經》這一先秦文學的不二代表中,有著淋漓盡致的展演。
《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提到,由于秦地迫近北方民族,民俗已與羌胡接近,“修習戰(zhàn)備”、“鞍馬騎射”、崇尚勇武,所以《詩經·秦風》才有“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諧行”這樣慷慨風流雄壯的歌謠。[23]這說明秦地風情深受其周圍北方民族諸部的影響,有著與游牧文化相一致的好勇、尚武、爽利的文化精神,而這一文化的精神以及其所崇尚的對陽剛、力量之美的追求,使得《詩經·秦風》卓然而立。《秦風》十首中,《小戎》尤其可見:“四牡孔阜,六轡在手。騏騮是中,騧驪是驂。龍盾之合,鋈以觼軜”。全詩所見秦軍軍容之齊整,裝備之精良,氣勢之威武,征伐之宏大,竭盡描繪軍馬、戰(zhàn)車之上的各種飾件,盡顯軍隊的孔武威風。該詩語言鏗鏘,節(jié)奏頓挫,營造出的緊張、嚴肅的征伐氛圍又與思婦內心沉積著的好勇尚武精神相諧。雖然也有“言念君子,載寢載與”的款款深情,但更多的是對駕著戰(zhàn)車出征的丈夫由衷的贊美與自豪,思婦也渴望同丈夫一樣奔赴沙場、建功立業(yè)。這樣直接的表達,使得一種剛直鏗鏘的力量躍然紙上,可見秦人舉國尚武,對剛健英武的頌揚成為人們普遍的審美心理。反映在文學作品中,情感的表達便爽直利落而非拖泥帶水、委婉曲折。這樣的精神反映與情感表達,在《秦風》諸詩中都有跡可循。尤其是其中描繪戰(zhàn)爭的詩作,一改《詩經》中其他戰(zhàn)爭詩的哀怨低沉、悲苦凄婉,轉而頌揚和彰顯戰(zhàn)爭帶來的力量和由此而產生的“人”的價值的充分體現,是一種“舍我其誰”的壯烈英雄豪情,一種渴望一展英姿的昂揚情懷,一種建功立業(yè)的強烈夢想,熱烈奔放、雄健豪邁、樂觀高昂的英雄主義情懷深表其中,而這種精神與情懷也正是秦地人民在與北方民族深入交往、融合之下的產物,有著游牧文化所特有的豪情壯彩。
綜上所述,先秦文史典籍為后世提供了客觀的可以被清晰認知的北方民族歷史景觀,社會生產、人民生活、文明發(fā)展、與中原政權的互動關系等方面被清晰界定。無論是民族的生產生活情態(tài)、衣著飲食偏好、政權統(tǒng)治結構的陳述,還是與中原集團政權或戰(zhàn)爭、或會盟、或外交、或聯姻的互動與聯系,又或是在北方民族影響下的秦晉之地所呈現在《詩經》這樣的抒情文學作品中的尚武豪情之壯美,北方民族的身影都是先秦文學中不可或缺的濃墨重彩的角色。同樣,文史典籍作品中對北方民族的描繪所呈現出的民族之間激烈碰撞與融合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亦不容忽視——從夏政權的建立,至秦統(tǒng)六國成為大一統(tǒng)王朝,北方民族諸部也有著不斷建立、發(fā)展又或消融的歷史過程,這些均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過程中的重要基礎。
[注 釋]
①該文載于《觀堂集林》卷十三。
②關于這一時期北方民族的變遷記載,參考于《鬼方昆夷猓狁考》(王國維)、《中國民族史》(呂思勉)、《中國民族史》(任邱、王桐齡)、《春秋少數民族分布研究》(舒大剛)、《中國歷史地圖集》(譚其驤)、《先秦民族史》(田繼周)。
③關于“鬼方”是特指還是泛指,此處采用《甲骨文與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載羅琨《“高宗伐鬼方”史跡考辨》觀點,認為“鬼方”為泛指,“高宗伐鬼方”不是記述武丁對某個鬼姓之國的征伐,而是在一個歷史階段中對周人泛稱為“鬼方”的西北游牧諸族之“多方”的戰(zhàn)爭。
④此事跡學界尚有爭議,此處主要采用《甲骨文與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載羅琨《“高宗伐鬼方”史跡考辨》等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