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海洋法中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之“持續(xù)行使管轄權”的涵義*

馮壽波

(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法政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4 )

“持續(xù)行使管轄權”是海洋法中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之一，直接關系著歷史性權利確立與否，然而，對于持續(xù)期間長度與強度問題的理解，尚存在較大分歧。因此，有必要在學界對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問題既有研究成果基礎上，進一步推進對相關問題的探討。歷史性權利行使的有效性包括管轄權行使的持續(xù)期間和強度。國際法尚未明確規(guī)定該期間長度，一般認為，行使管轄權的期間應足夠長或相當長?；跉v史性權利自身的特點與性質，對歷史性權利爭端成案的研究表明，應依個案情況確定其構成要件中管轄權持續(xù)行使的長度與頻度，相關“慣例”的確立可意味著歷史性權利的形成與確立。

一、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中“持續(xù)”的期間長度問題

歷史性權利的確立，需要國家對相關海域或特定領土管轄權的行使持續(xù)一定時間，這也與“historic”一詞的含義相符，并與歷史性權利的其他構成要件之間存在內在聯(lián)系與影響。“為創(chuàng)設一個歷史性所有權，必須滿足某些規(guī)定的標準。最重要的是，一國必須在第三國存在必要的默許或容忍的同時，對一特定領土在一段足夠長的時間內持續(xù)和有效地行使主權。”[1]“經過一段足夠長的時間”是主權行使中“持續(xù)性”和“有效性”的內在要求，同時，也為其他相關國家的知曉和表明態(tài)度提供時間條件?！岸蛄⑻乩飦?也門仲裁案”裁決也強調，一段時間的經過構成確立歷史性所有權的必要條件：“歷史性所有權在國際法上也有另一種不同意義，即是一個經過時效、默許或占有的過程而產生或鞏固的所有權，其持續(xù)時間之長已被法律接受為所有權。這些所有權也是歷史性的，因為連續(xù)性和一段時間的流逝至關重要?！?1)The Eritrea- Yemen Arbitration. Phase I: Territorial Sovereignty And Scope Of Dispute. Award,1996, para.106.“對歷史性水域的正式權利主張來說，連續(xù)性本身至關重要。但同樣重要的是，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實際實施權利主張的系統(tǒng)實踐。布赫茲以綜合方式提到‘有效行使’在兩個方面很重要，即‘就強度及其與連續(xù)性的關系而言’。因此，‘有效性’要求與強制行使管轄權的連續(xù)性并駕齊驅，就此而言，這實際上是同一事物的另一面?！盵2](P165)“有效性”要求體現(xiàn)在管轄權行使的連續(xù)性與強度方面。上述學者和判例都認為，持續(xù)行使管轄權要求一段時間的經過，但都未能明確指出該段時間的具體長度如何。

國外學者通過論證中國對“九段線”內海域和島礁管轄權行使缺乏持續(xù)性來否定中國的歷史性權利主張。“的確，有關遠征的記錄表明，這些遠征是零星的，中國并沒有組建一支穩(wěn)定的軍隊來鞏固其先占。相反，遠征經常導致中國皇室與居住在上述島嶼上的當地居民之間的朝貢關系。鄭和遠征艦隊攜帶的禮物被送給所謂的‘游牧民族’，這是中國朝貢體系的一個獨特特征，中國皇帝作為‘天子’向其下層游牧民族贈送禮物，是為了將中華文明文化傳播到所謂的‘非文明’地區(qū)。同樣，鄭和的探險并沒有導致對他所抵達地區(qū)的持續(xù)軍事統(tǒng)治；遠征之后不久，海上探險就被暫停了，這使得新的有影響力的文明在外圍地區(qū)得以發(fā)展?！盵3]簡言之，該學者認為中國對南海海域管轄權的行使缺乏持續(xù)性，以此論證中國南海權利主張并不符合歷史性權利的構成要件，從而達到否定中國對“九段線”內海域和島礁所享有的主權(權利)之目的。

歷史性權利行使的“持續(xù)性”長度應足以便于其他國家知曉該權利主張，從而展現(xiàn)其相關態(tài)度，也有助于歷史性權利構成要素在提出該權利主張過程中逐步得以累積，最終獲得確立，并對其他所有國家產生了普遍法律效力。

與學界一樣，對于國家對海域管轄權的行使究竟需要多長時間以及歷史性權利主張的時間起點問題，在國際相關判例中也無共識。在“突尼斯/利比亞案”中，利比亞聲稱突尼斯對加布斯灣的歷史性所有權主張相對較新，即行使管轄權的持續(xù)時間長度不夠。然而，對于國家歷史性權利主張必須存在或持續(xù)多長時間才能滿足歷史性權利確立中的時間要件問題，尚不清楚。

盡管對于“一段時間”尚無確定的期間長度，但一般認為該期間應足夠長或相當長。“這種權力的行使必須持續(xù)相當長一段時間；事實上，它一定已經發(fā)展成為一種慣例?！?2)Juridical Regimes of Historic Waters Including Historic Bays, U.N. Doc. A/CN. 4/143 ,9 March 1962, at 13, para.80.即符合行使了國家權力、持續(xù)性、相關國家的默認或容忍的要件。實際上，聯(lián)合國相關研究報告還提到了“延長”和“持續(xù)”的權利主張期間。“為確立歷史性所有權，行使主權不僅必須有效，而且必須長期且持續(xù)。它必須發(fā)展為國家慣例。為了說服仲裁員，情況就是這樣，主張所有權的國家將再次提出某些事實，例如，其法律和法規(guī)已實施多年。國家必須證明這些事實。反對國必須證明其主張所依據的事實。然后，仲裁員將不得不再次評估他認為已確立的事實，以便確定主張所有權的國家是否在足夠長的時間內連續(xù)不斷地、有效行使了主權，此期間可形成其慣例。如果他認為不是這種情況，則主張所有權的國家將失去其主張的必要依據，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它承擔著有關這一點的舉證責任?！?3)Juridical Regimes of Historic Waters Including Historic Bays, U.N. Doc. A/CN. 4/143 ,9 March 1962, para.156.1962年聯(lián)合國研究報告一方面明確指出，歷史性所有權主張國需要對水域以一定方式長期、持續(xù)行使主權，且對此承擔舉證責任；另一方面，雖然持續(xù)性體現(xiàn)為時間的流逝，但該報告未能明確給出具體的期間長度。歷史性“權利主張必須存在多長時間，這令人懷疑。例如，布赫茲含糊地說，‘時間段將始終取決于具體情況’”。[2](P165)布赫茲認為歷史性權利主張持續(xù)性期間長度的確定應依個案予以判斷。

本質上，歷史性權利主張國需要在一個并不十分確定的期間內，通過對主權持續(xù)性的行使來繼續(xù)維護該權利主張，直到形成一項慣例，歷史性權利的構成要件由此得以滿足，從而該歷史性權利得以最終確立。

國家對海域有效行使主權或管轄權，與時間的流逝或持續(xù)性之間存在關聯(lián)性，可以說，在較長期間內持續(xù)行使國家權力或管轄權是該國對海域或陸地有效行使管轄權的具體體現(xiàn)。用來描述所需政府權力的術語有：“專屬權、管轄權、統(tǒng)治權、主權所有權、主權?！?4)Juridical Regimes of Historic Waters Including Historic Bays, U.N. Doc. A/CN. 4/143 ,9 March 1962, para.80.“對海域的歷史性所有權必須建立在主張該權利的特定國家對該區(qū)域有效行使主權的基礎上。因此，必須從中產生所要求慣例的活動是該同一國家的重復或持續(xù)活動。因此，時間的流逝至關重要。國家必須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保持對該地區(qū)的主權行使。”(5)Juridical Regimes of Historic Waters Including Historic Bays, U.N. Doc. A/CN. 4/143 ,9 March 1962, para.103.另一方面，沒有必要指示確切的時間長度以確立歷史性所有權所必須依據的慣例。當已有足夠時間出現(xiàn)這種慣例時，肯定會留下一個判斷問題。在這方面，添加形容詞“遠古”幾乎沒有幫助。從字面上看，“遠古”將是一個完全不切實際的概念，因此，“遠古”一詞最多可以理解為以模糊方式強調“慣例”概念中所包含的時間因素。無論如何，考慮到具體案例的情況，是否會產生慣例是個評估問題。(6)Juridical Regimes of Historic Waters Including Historic Bays, U.N. Doc. A/CN. 4/143 ,9 March 1962, para.104.因此，它僅提及“相當長時間”是必要的，因為涉及歷史性權利慣例的形成依賴于較長期間的經過?！斑h古”一詞盡管存在一定的模糊性，但其在表明時間長度方面并非沒有明顯的作用?；跉v史性權利自身的特點與性質，其構成要件中的管轄權持續(xù)行使的長度應依個案情況確定，難以作出統(tǒng)一規(guī)定，相關“慣例”的確立可意味著歷史性權利的形成與確立。

盡管學界對該時間長度如何并無一致的看法，無疑地，歷史性權利或慣例的形成是一個過程，往往體現(xiàn)為相當長時間的流逝或經過。個別案例提及的相對較短期間并不具有普遍性意義?！安煌瑢W者最多只能冒險建議暫定的最短時間，或者根本不給?！腥私ㄗh，在成功的情況下，權利主張通常應存在至少100年?！盵3](P157)尼日利亞針對乍得湖村莊提出的事實和情況涉及大約20年時間，即使按照它所依據的理論，這也太短。因此，尼日利亞在這一點上的論點不能成立。(7)Land and Maritime Boundry between Cameroon and Nigeria (Cameroon v. Nigeria: Equitorial Guinea Intervening), Judgment, 2002 I.C.J. Reports 303, para. 65.“時間要求的確切范圍尚不清楚，……如果國際社會對歷史性權利主張的反應強烈指向對該主張的默示接受，那么，可能只需要相對較短的時間?！盵3]此處，相對較短的期間也要符合相關慣例形成的要求。能夠符合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中管轄權行使的“持續(xù)性”要件的時間長度，既要體現(xiàn)歷史性權利主張國持續(xù)行使管轄權所必要的期間，又要符合其他相關國家知曉該事實以及表明態(tài)度所需要的時間長度。不同地區(qū)政治、經濟、科技、地理、文化、宗教等方面存在的顯著差異，使得難以確定成立前述慣例所需的統(tǒng)一、明確的時間長度。

隨著國際法的演進，具備一定時間跨度或連續(xù)性的管轄權行使，使得原先并無國際法意義的國家慣行構成了國際法律秩序的一部分，從而獲得了國際法的合法性。格老秀斯和瓦特爾等學者認為，具備一定時間跨度或連續(xù)性的管轄權行使，體現(xiàn)了通過時效所確立的一個合法所有權對時間經過的要求，他們都依賴時效作為歷史性所有權的法律根源。“大多數作者將歷史性權利主張視為國際法上時效的一種形式，與私法上的概念類似。報告員弗朗索瓦在1958年聯(lián)合國日內瓦會議上提及這方面時說，如果人們希望在《領海及毗連區(qū)公約》中更進一步，并規(guī)定海灣必須滿足的條件才能被認為是‘歷史性的’，‘整個問題就會變得復雜得多’，因為它‘提出了通過時效取得的整個問題’。在漁業(yè)案例中，英國似乎將‘歷史性’一詞與‘時效性’一詞互換，強調了此類主張的‘例外’性質?！盵2](P54)可見，歷史性權利一語中的“歷史性”一詞就決定了該權利與時間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上述觀點也體現(xiàn)了歷史性權利的形成與確立需要經過一個時間跨度。

二、持續(xù)行使管轄權與有效行使管轄權是“硬幣”的兩面

持續(xù)行使管轄權與有效行使管轄權存在重疊之處。持續(xù)行使管轄權是沿海國對相關島嶼或海域有效行使管轄權的表現(xiàn)之一，其實質是領土法上的有效占有問題，因此，該問題還關涉有效占有的認定標準。即要求管轄權行使的持續(xù)性，如前所述，學界以及國家實踐對該持續(xù)性要件所需要期間的具體長度并無一致看法。不可否認的是，歷史性權利主張國必須對相關海域在相當長期間內重復行使管轄權。時間要素在歷史性權利形成過程中非常重要，這是因為“在涉及領土主權主張時，歷史證據對基于發(fā)現(xiàn)、占領和時效的訴求來說至關重要，它們都具有‘時間’要素”。[4]“換句話說，即使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僅僅在所謂的歷史性水域中零星地行使主權權利也不會成功。這項要求意味著，從歷史性權利主張的一開始，在所有相關水域中的相關管轄權的行使就應該是連續(xù)的。”[3]在1911年美國-墨西哥兩國“Chamizal Arbitration”案中，就持續(xù)占有、無外國異議在一國獲得領土所有權中的作用問題，仲裁庭指出：“本案中，美國的占有不具有確立一個時效所有權的特征。美國的占有并不是不受干擾、沒有間斷和沒有異議的?！盵5](P65)仲裁庭并不支持美國的相關權利主張。

胡伯法官在1928年“帕爾瑪斯島仲裁案”中曾指出，對爭議島嶼的主權歸屬問題，應考慮該島嶼主權的確立“是通過在給定地區(qū)對國家職能的持續(xù)、和平展示方式”(8)帕爾馬斯島仲裁案涉及美國和荷蘭對菲律賓海岸外一個孤立島嶼的相互矛盾的領土主權要求。美國主張是西班牙發(fā)現(xiàn)了這個島，并根據1898年的《巴黎條約》將該島的所有權移交給美國。而荷蘭則主張對該島的主權是基于和平和持續(xù)的權力展示。仲裁員將帕爾馬斯島判給了荷蘭，認為發(fā)現(xiàn)一個島嶼不足以確立主權，在發(fā)現(xiàn)之后，必須對該島進行有效和持續(xù)的權威展示。參見Island of Palmas (U.S. v. Neth.), 2 R.I.A.A. 829 (1929)。實現(xiàn)的。在該案中，胡伯法官作出有利于荷蘭的裁決的理由之一是，荷蘭對該島持續(xù)行使了主權。雖然胡伯法官在該案中并未明確闡述時效作為其裁決的依據，但他認為荷蘭對該島的連續(xù)和平穩(wěn)地展現(xiàn)主權以及其他國家的態(tài)度完全符合國際時效的要求?！芭翣柆斔箥u仲裁案”裁決也曾論及當事國持續(xù)行使管轄權問題，并指出對無人居住地區(qū)管轄權持續(xù)性的要求相對較低。

判斷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中的“持續(xù)性”要求是否得以滿足，須依個案進行。“實際上，確立領土所有權所要求的行使國家權力的方式、國家權力展示的頻率和強度及行為的性質，會根據所涉領土的情勢和性質而發(fā)生變化。”[5](P140)英國自17世紀60年代起開始對哈德遜灣行使主權，但囿于當時航海技術的客觀限制以及該緯度海域位置偏僻，限制了管轄權的持續(xù)行使，但這沒有影響英國在該海域歷史性權利的確立。“與哈德遜灣的巨大面積形成對比的是，提出主張的國家在海灣中行使權力的行為較少?！诠逻d灣的主權存在比較弱，但哈德遜灣仍成為了歷史性海灣，這也說明，在歷史性海灣的主張中，行使主權的行為不一定要毫無爭議地頻繁出現(xiàn)，而且不一定要以多種方式全方位展示國家主權?！盵5](P97-98)事實上，國家權力的有效行使要受制于海域地理環(huán)境情況、海洋科技發(fā)展水平等諸多因素。不同情形下對管轄權行使的“有效性”“持續(xù)性”要求存在差異。

時間上的“持續(xù)性”或“歷史性”的缺乏或不足將阻礙歷史性權利的形成或確立。“法庭認為，由于缺乏歷史性，沒有任何傳統(tǒng)捕魚權的證據，因此，駁回了巴巴多斯關于調整等距線的主張。”(9)Barbados’s argument in Arbitration between Barbados and the Republic of Trinidad and Tobago, relating to the delimitation of the exclusive economic zone and the continental shelf between them, decision of 11 April 2006, U.N. Reports of International Arbitral Awards, Vol XXVII, para.266.此處所謂的“歷史性”不足主要是指管轄權的行使未能滿足“有效性”要件要求，即管轄權行使的持續(xù)性與頻度不足、不強。在國際法院關于捕魚權問題的判決中，英國政府認為：“對某一特定領土的歷史性所有權的依賴，要求主張歷史性所有權的國家要證明其對該爭議領土在很長一段時間行使了必要數量的管轄權,如果沒有其他國家政府提出對抗性權利主張，就等于承認了管轄權，盡管這樣的管轄權是既存國際法的一個例外?！?10)Fisheries case, Judgment of December 18th, I95I (United Kingdom v. Norway), ICJ Reports 1951, p.130.國際法院還強調了“持續(xù)和足夠長的慣例”。(11)Fisheries case, Judgment of December 18th, I95I (United Kingdom v. Norway), ICJ Reports 1951, p.139.此處“很長一段時間”表明了對“持續(xù)性”“歷史性”的要求?？梢?，歷史性權利的確立應符合包括“有效性”在內的相關構成要件的要求。

“厄立特里亞—也門仲裁案”的仲裁庭也強調了對爭議島嶼行使管轄權的持續(xù)性。“厄立特里亞懷疑國際法中是否存在這種繼承理論。也門并未提出論據支持該理論，法庭也不知道有任何依據可被認為該繼承權是一般國際法中一個公認的原則或規(guī)則，考慮到這樣的事實，這種懷疑似乎合理。此外，即使該學說有效，它也不能適用于本案，因為缺乏連續(xù)性。也門認為，就歷史性所有權而言，不需要表現(xiàn)出連續(xù)性，但法庭不支持這個論點。”(12)The Eritrea-Yemen Arbitration. Phase I: Territorial Sovereignty And Scope Of Dispute. Award,1996,para.443.該仲裁庭認可對“持續(xù)性”的要求。不過，該案仲裁庭也同時認為，對于偏遠、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島嶼來說，對國家行使管轄權的持續(xù)性要求有所降低或減少，“任何一方幾乎都沒有在這些島嶼及其周圍實際或持續(xù)活動的證據。但考慮到它們與世隔絕的地理位置和不適宜居住的特點，很可能極少證據就足夠了?！?13)The Eritrea-Yemen Arbitration. Phase I: Territorial Sovereignty And Scope Of Dispute. Award,1996,para.523.該仲裁庭認為，爭議島嶼的地理環(huán)境對于國家行使管轄權的“有效性”要求將產生影響。該觀點與胡伯法官在1928年“帕爾瑪斯島仲裁案”裁決中的立場一致。筆者認為，盡管國際法學界認為持續(xù)、有效行使管轄權是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之一，但不應認為，對爭議島嶼的實際使用與占有也屬歷史性所有權構成要件。“現(xiàn)代國際法的領土取得(或歸屬)一般要求：在持續(xù)及和平基礎上，通過行使管轄權和國家履行職責，有意展示對領土的權力和權威。如果有的話，前兩個標準要適應領土性質和人口規(guī)模。”(14)The Eritrea-Yemen Arbitration. Phase I: Territorial Sovereignty And Scope Of Dispute. Award,1996,para.239.該仲裁案專家認為，國家取得領土的條件包括國家對該領土持續(xù)及和平地行使管轄權，但要受制于該領土的性質與國家的人口規(guī)模。取得大陸領土與取得偏遠地區(qū)的海島以及國家人口眾寡對是否滿足這兩個條件會產生直接影響。

在環(huán)境惡劣或不適宜居住地區(qū)，“持續(xù)”行使管轄權的標準可能需要被修正。正如國際常設法院在東格陵蘭法律地位案中所言：“如果沒有注意到在許多案件中仲裁庭對實際極少行使主權表達了滿意，前提是其他國家不能提出更優(yōu)的權利主張，就不可能理解仲裁庭就領土主權所作的裁決?！?15)The Eritrea-Yemen Arbitration. Phase I: Territorial Sovereignty And Scope Of Dispute. Award,1996,para.452.仲裁庭認為當事國對爭議領土行使主權的程度問題關涉領土主權是否確立的重要問題，認為取得領土主權存在著絕對最低要求：“人們可能會認為，對于如此重要的問題，肯定存在取得該等權利的某些絕對最低要求，以及原則上，它不應該僅是一個相對的問題?！?16)The Eritrea-Yemen Arbitration. Phase I: Territorial Sovereignty And Scope Of Dispute. Award,1996,para.453.遺憾的是，仲裁庭的說理就此結束，并未進一步闡述這個“絕對的最小程度的標準”的含義。同時，從判決的內容來看，盡管提出了這個新的概念，但是仲裁庭似乎并未將其適用在本案中，而是仍未擺脫之前判例的窠臼，繼續(xù)在雙方提供的證據中尋找較優(yōu)的主張，以確定領土主權的歸屬。[7]當然，該觀點并非沒有缺陷，例如，沒有界定該最小標準的含義與適用?！氨仨毘姓J的是，即使仲裁庭對此進行了具體的闡述，這個概念本身也存在著風險，使其適用范圍非常有限。因為該標準一旦確立，國際司法機構在面對爭端雙方提供的證據均不能達到這個標準的要求時，就會面臨著‘裁判不能’的風險。這將非常不利于爭端的和平和最終解決以及維護領土形勢的穩(wěn)定?！盵7]該觀點正確地指出了該最低原則的適用范圍受限，因為即使在該案中勉強提出了相關最低標準，也難以具有普遍適用的價值，如前所述，國家對相關海域或島礁行使管轄權的“有效性”“持續(xù)性”問題往往需要依據個案來判斷。

對于歷史上偏遠、無人居住或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島嶼，以及沿海國囿于當時的政治法律理念與制度、海洋科學技術水平的限制等主客觀因素，而對其沒有或很少行使現(xiàn)代國際法意義上的管轄權，由此導致該國是否構成有效占領的疑問，仲裁庭提出的該原則標準具有重要價值，對于國際裁決機構解決諸如南海島礁歸屬、海域劃界爭端問題具有現(xiàn)實意義。“不同時代權力的行使方式有所差異?！瓕π惺箼嗔Φ囊笠矐敽彤敃r人類的航海能力相匹配?！谕瑫r期也不能對行使國家權力的行為采用與歐美發(fā)達國家一致的標準?！盵6](P184)可見，判斷國家行使管轄權的頻度、持續(xù)性，應考慮該國航海技術水平、經濟社會發(fā)展階段、處于戰(zhàn)爭或和平狀態(tài)、海洋文化的發(fā)達程度、國際法在該地區(qū)的發(fā)達程度等諸多因素。

對于“持續(xù)”一詞所指的時間長度問題，國際法委員會認為對此并無定論?！按_立歷史性所有權必須依據的慣例所必要的時間，并不存在確切的時間長度。為了慣例的出現(xiàn)，當足夠的時間過去后，它仍然必須是一個判斷的問題。形容詞‘遠古的’在這方面起不了什么作用。從字面上理解，‘遠古’是完全不切實際的概念，因此，‘遠古’一詞最多可被理解為以一種含糊方式強調了‘慣例’概念中所包含的時間因素?？紤]到特定案件的具體情況，不論時間是否已產生了一種慣例，無論如何，這將是一個評價問題?！?17)Juridical Regimes of Historic Waters Including Historic Bays, U.N. Doc. A/CN. 4/143 ,9 March 1962, para.104.Artur Kozlowski對國際法委員會這段話的理解是：“為了對基于重復或長期使用的歷史性所有權作出裁決，一國的活動必須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進行。國際法委員會指出，這項要求是該裁決的一個基本要素，雖然它沒有具體規(guī)定一個時間長度，也沒有確定是否已經過了足夠長時間的方法，而是依靠‘相當長時間’一詞。這需要在每個具體裁決中加以確定。因此，依賴‘從遠古時代起’概念的實例可能有所幫助，盡管并非總是如此。”[1]目前，在相關國際判例中和國際海洋法學界，尚未有對該期間明確長度及其確定方法的闡述，僅有極少學者的零星推測。因此，國際法委員會的上述觀點是對相關國家實踐的正確總結。筆者認為，“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一語的模糊性取決于個案的特殊情形，且與“有效行使管轄權”“其他國家的態(tài)度”之間存在著內在聯(lián)系。

美國與加拿大就加拿大對北極群島水域行使管轄權的時間長度是否符合“長期”的標準仍然存在分歧：“在1880年轉移北極群島主權之前的300多年，英國探險者和捕鯨者就發(fā)現(xiàn)并‘訪問’了所有加拿大北極群島。而美國認為時間的起算應從加拿大1973年首次官方正式主張其北極群島水域為其歷史性內水時計算，即未達到時間要素‘長期’的要求；且英國和加拿大探險隊實際上并未曾確實占領過北極水域的任何部分，特別是西北水道，所以說不能算是‘有效占有’‘有效控制’。加國卻不以為然，認為其是可以從英國之前所進行的所有探險活動中受益的，也就是說這些活動可以作為加拿大歷史性權利的前身?！盵8]加拿大的歷史性權利主張及相關歷史證據難以獲得美國等國的認可。加拿大“對北極群島水域的歷史性所有權主張受到加拿大缺乏處理北極問題的一致性的限制”。[9]迄今，加拿大試圖以歷史性內水為依據對西北航道相關海域的主權主張，尚未獲得美國等相關國家的認同。在海洋法層面，美國以加拿大歷史性權利主張未能滿足時間方面“持續(xù)性”要件為由，否定了加拿大對相關海域的歷史性內水主張。

三、結語

綜上所述，國際判例和國家實踐表明，對于國家行使主權的“持續(xù)性”長度及頻度問題并無共識。確立歷史性所有權并沒有特定的時間長度，這要根據具體情況來判斷。國際法委員會認為，對于是否滿足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的判斷依賴于個案。有的學者指出：“國際法委員會適當地強調，評估是否滿足了諸要件是對每個個案的判斷和評價?！盵1]對于地處偏僻、無人定居、相對而言重要性較低的海島/海域以及極地地區(qū)，囿于國家行使主權的可能性與必要性，不可避免地降低了對管轄權行使的“持續(xù)性”和強度的要求?！霸诘靥幤А⑷藷熛∩俚牡貐^(qū)，由于海域客觀條件以及國家自身原因的限制，盡管國家在水域中行使權力的行為非常有限，也可以主張歷史性權利，這是由個案本身的情況決定的?！盵6](P98)“主權行為對領土的可進入性的依賴是指，當該領土幾乎完全無法進入，國際社會對其政治命運的興趣微乎其微時，必要的主權行為就減少到略高于無效的程度，但它們可能被視為足以確立所有權?！盵10]“國家權力的行使必須與當時的客觀環(huán)境相符合。……連續(xù)性還要求國家在不同時期行使權力的行為具有一致性。……在實踐中連續(xù)性的要求并不是絕對的，可以有一定的間斷，只要這種間斷不至于造成慣例難以延續(xù)即可。”[6](P201-203)筆者認為，對海域有效行使主權的持續(xù)性和強度要求顯然有別于對陸地領土有效行使主權的要求。對于不適合居住、地處偏遠的島礁，對連續(xù)行使主權或管轄權的要求較低。國家對其已享有歷史性權利海域的主權(權利)，并不能僅因為行使的頻度或強度的減弱而被否定，除非該國明示放棄了已經得以確立的該歷史性權利，對此，應依個案，結合自然條件、海洋科技發(fā)展水平、延續(xù)慣例對持續(xù)性和強度的最低要求等因素予以綜合考量。

今后，學界應繼續(xù)加強對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中“持續(xù)”行使管轄權要件的研究，包括持續(xù)性對頻度的要求如何，持續(xù)行使管轄權行為之間可以間斷的時間長度如何，不同歷史時期以及海洋地理、氣候環(huán)境的差異對持續(xù)性的要求是否有別，如果有，差異何在？此外，一項歷史性權利的確立究竟需要多長時間以及認定的方法等問題也需要加強研究，這是因為，中國對“九段線”內海域歷史性權利的主張，需要學界進一步推進對歷史性權利構成要件問題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