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霞晨
(上海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235)
對于韓國而言,上海是一座意義非凡的中國城市。大韓民國臨時政府于1919年成立于上海且得以維持了27年之久,與滬上中國人長期保持著友好關系(1)[韓]李壽成:《透過韓國獨立運動看韓中關系與東亞的將來》,《韓國研究論叢》,2000年卷,第111-115頁。。上海也是韓人留學的熱門城市,涌現(xiàn)了不少作家。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代來華留學的14位韓人作家中,在上海留學的有9位之多,占總人數(shù)的64%。上海是韓國現(xiàn)代文學中經常出現(xiàn)的都市空間,1920-30年代韓國文學中與上海有關的文章就有90篇之多(2)韓曉:《民國時期來華留學韓人作家的跨體驗與文學書寫》,山東大學博士論文,2017年,第25-67頁。。
新世紀以來,韓國學界的上海文學研究漸成熱點。近來,韓國漢學家林春城編選了《韓國漢學中的上海文學研究》一書,收錄了閔正基、金良守、金順珍等十位韓國漢學家的上海文學研究成果,關注的作家主要有韓慶邦、茅盾、張愛玲、蔣光慈、穆時英、師陀、周而復、王安憶、衛(wèi)慧等,作品有《海上花列傳》《子夜》《結婚》《紅玫瑰與白玫瑰》《上海的早晨》《長恨歌》《富萍》《上海寶貝》等。林春城對“文學上海”的概念作了拓展與延伸:“文學上?!辈粌H指通過文學來觀看上海,還提示了一種把上海文學作為上海民族志研究文本的可能性。在人類學家看來,民族志是把世界保留在紙面上的一種書寫;林春城則指出民族志與文學作品有相似之處,民族志從文學中汲取了講故事的能力。他以民族志的方法來研究上海文學,在韓國的中國文學研究領域率先展開了文學人類學的跨學科探索。對于韓國學者而言,以文學人類學的方法研究上海文學文本,既是一種文學研究,又符合外國人通過文學文本來理解中國的需要。
韓國漢學家的上海文學研究特點鮮明,注重對上海作家及作品的分析,善于文本細讀與文化解讀。他們對上海文學的研究有一種介于陌生與熟悉、外部與內部之間的獨特視角:一方面是外國人,研究上海文學時投入了一種陌生化的視角,讓我們得以用一種外部的眼光來重新觀察上海文學;另一方面又普遍具備較高的漢文學素養(yǎng),以一種親鄰的目光來看待上海文學。他們在材料、視野、方法等方面往往都有創(chuàng)新,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
在研究對象方面,韓國漢學家所關注的上海文學作品大都可以作為上海民族志來閱讀,體現(xiàn)了韓國學者通過文學研究來深入了解現(xiàn)當代中國的普遍興趣,也呼應了林春城“文學上?!钡睦砟睢耐砬瀹媹?、《海上花列傳》中呈現(xiàn)的近代上海,到左翼、新感覺派、京派、海派作家所書寫的現(xiàn)代上海,再到反映社會主義建設初期上海的《上海的早晨》,書寫上海外來移民生活的《富萍》與表現(xiàn)上海70后年輕人生活的《上海寶貝》,都成為他們關注的對象。將這些文學文本作為上海民族志來閱讀,也為發(fā)掘它們的價值提供了新思路。由此可以觀察到,韓國漢學家研究上海文學,不僅是為了研究文學,也是為了研究上海、理解中國。他們選擇的上海文學研究文本,大多可以成為研究上海民族志的文本。既研究文學,又研究上海乃至中國,這種文化研究的自覺意識也使得他們的上海文學研究自成一家。
在研究視野方面,韓國學者在研究中國的時候,經常會與韓國、日本的情況作比較,將中國文學納入整個東亞漢學乃至世界的整體性視野中來研究,往往會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例如,林春城提出了“東亞近現(xiàn)代(East Asian modern)”的概念,認為東亞國家在近現(xiàn)代大都遭遇了西方挑戰(zhàn),但各國的國情不同,選擇的道路也不同(3)林春城,劉世鐘,高允實,高明;《“民族志”視野與“作為方法的東亞”——林春城、劉世鐘教授訪談》,《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第39頁。。他從“東亞文化流動”的視角來看中國小說,為解讀中國文學提供了新的思路;金良守通過對韓國作家中國背景小說的深入解讀,為我們對過去所知甚少的中韓文人交往發(fā)掘了新的史料;樸敏鎬在研究中國革命作家蔣光慈時注重分析他與蘇俄、朝韓、日本的關系,提示了一種在世界主義的視野下重新認識蔣光慈的可能性。韓國漢學家強烈的東亞意識、開闊的比較視野,值得中國學者學習。
在研究方法方面,韓國漢學家往往有比較扎實的理論功底,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選擇一兩種最為貼切的理論來加以解讀。例如,閔正基用視覺翻譯理論來分析晚清畫報,金順珍用女/母性主義理論分析張愛玲小說,林春城用文學人類學的方法來研究文學文本中上海“民族志”的書寫等,都展現(xiàn)了韓國學人理論聯(lián)系文本的實力。他們的理論并非直接從歐美借用而來,經過了韓國學人的消化、吸收與提煉,因此解讀并不空洞、牽強,往往能夠配合文本的解讀推陳出新。
不過,一枚硬幣總有兩面。韓國學人的上海文學研究有鮮明的優(yōu)點,但畢竟起步較晚,還有精益求精的空間。從中國人的視角來看,如果韓國漢學家在未來的研究中能注意到以下兩點,或許能夠取得更大的成績。其一,冷戰(zhàn)時期四十多年的隔閡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韓國學者的立場、態(tài)度與觀點,對中國的認知存在一定程度的偏差。由于對社會主義中國的國情、社會與政治體制較為陌生,認知難免會出現(xiàn)偏差,有時也存在想象的成分。誤解源于隔閡,中韓之間的學術交流與對話還需進一步擴大與深化。其二,過去韓國學者受到歐美及日本漢學家的影響較大,主體意識不夠強。雖然現(xiàn)在已經有了反思西方現(xiàn)代性、重估中華文明價值的聲音,但仍然比較微弱。
作為中韓交流的先行者,韓國漢學家已經在反思西方現(xiàn)代性、重新評估中國文化的東亞乃至世界性價值中邁出了重要的一步。深受儒家文明熏陶的韓國學者更能理解中國重視和諧與安定的和平主義性質。盡管已經有韓國漢學家指出未來中國在世界中的影響力會越來越大,韓國應該積極面對這一趨勢,但這樣的聲音還不夠強烈,在西方主導的話語體系之中顯得十分微弱。以他們的實力與規(guī)模,完全可以形成漢學研究的韓國學派,在國際漢學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東亞各國也應該更加重視自己古代文明的遺產,在文化自信、相互尊重的基礎上進一步增強學術交流與合作。
當代國際話語體系被歐美國家強勢主導,中國話語體系的突圍,不僅需要自我主體性的建構,還需要深入了解外國文化生態(tài)和國際公眾心理,為傳播中華文化的優(yōu)勢找到合適的途徑。建構中國話語體系與海外漢學具有相似之處。前者是中國主動向外部世界言說自我,后者在于海外學人主動來研究中國。兩者存在諸多共性,值得深度合作。海外漢學可以就此更了解中國,而中國話語體系的建構者也可以學習如何能夠讓自己的聲音更好地被理解與傳播。如果建構中國話語體系時不注重中外文化交流,不開放吸收國外優(yōu)秀的文明成果,這一話語體系就可能會成為一種封閉的自說自話,容易陷入狹隘的民族主義泥淖。
在近年來的文論反思中,學界已經意識到了過于依賴西方理論,與中國文學發(fā)展現(xiàn)實脫節(jié)的問題。當代文論研究中存在本土經驗總結不夠、表達不足、不充分的問題,泛泛之論多于言之有物的中國經驗的總結與表達,至今尚未得到妥善的解決。文學研究的本土化正是對癥良藥,近年來也引起了許多學者的關注。文學研究的本土化有助于“避免對異域理論的‘機械使用’和脫離中國問題的‘理論演繹’,加強文學研究對中國現(xiàn)實問題、文學問題的闡釋能力,激發(fā)文學研究的活力。”(4)王光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本土化”問題》,《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研究中國文學既不能盲從于西方理論話語,又要找到一套既適合于解讀中國文學文本、能夠順利海外傳播的言說方式。在這一意義下,文學研究的本土化亟需與海外漢學對話。與西方以外的海外漢學合作,也是一種解構“西方中心論”的嘗試。在韓國漢學家的上海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多重視線的交織:西方、韓國、中國的視線交織之下,上海文學呈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廣度與深度。推而言之,韓國漢學為中國文學研究的本土化帶來的啟示主要在以下方面。
其一,韓國漢學啟示我們如何應對西方話語體系的霸權。隨著近代西方帝國主義在全球的殖民擴張,西方的價值觀念與理論話語支配著全世界,形成了文化霸權。在以西方為核心的話語體系中,東方處于弱勢與邊緣的地位,近代東亞各國都不得不學習西方。韓國漢學家雖然以研究中國為主,但也無法拒絕西方話語,這是無需避諱的事實。在西方學術話語、理論占主導地位的今天,韓國學者也借鑒了西方的視覺圖像、女性主義、文學人類學、文化研究等理論,但他們在理論應用時有兩點值得借鑒:一是注重對文本的細讀,文本高于理論。他們研究上海文學的主要動機是為了通過文學觀看上海與中國,將文本置于第一位,在此基礎上尋找合適的理論來解讀。二是在選擇理論的時候,往往并非直接引用某種現(xiàn)成的西方理論,而是綜合幾種理論并加以融會貫通之后再加以使用。他們對西方理論的化用并不生硬,在實際使用中注意將其轉化成為更適用于中國語境的理論,西方色彩較為淡薄。在韓國學者的論文中很少會看到外國人名和理論的堆積,顯示了對中國文學文本的尊重。韓國漢學讓我們看到,使用外國理論并不一定意味著妄自菲薄,忽略自身文化的價值。
其二,韓國學者的研究提醒我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不僅有文學的價值,也有人類學的價值;不僅對于中國人有價值,對于外國人也有價值。那些受到外國學者重視,被視為文學人類學文本來研究上海民族志的作品,正是書寫中國故事、中國經驗的成功之作。通過韓國的學術研究,我們理應反思如何進一步確立“學術本土化話語”的思路和方法等問題。
近鄰的便利、文化的相通使得韓國漢學家擁有研究優(yōu)勢,而這種優(yōu)勢正在隨著國際學術格局的變化而變得越來越引人矚目。新世紀以來,韓國的漢學研究更為開放,更加多樣化,研究對象也有所擴大。他們引進了民族主義、“東亞視角”“現(xiàn)代性”反思等,展現(xiàn)了獨立自主的研究風格。林春城、閔正基等韓國學者對西方現(xiàn)代性問題的反思,提示了一種從中國來觀看世界的可能性。韓國漢學家的這一嘗試也為中國文學研究的本土化帶來了信心。
不過,海外漢學研究中提出的問題以及關注點往往有其本國背景,中國學者應該注意區(qū)分,不可盲目追隨、隨意套用。在與韓國漢學家合作的同時也應該注意:韓國畢竟不是社會主義國家,其歷史與國情使得他們對社會主義中國的研究存在一定的陌生感。與韓國相比,中國社會科學界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注重建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與有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與話語體系。在與海外漢學的合作中,也應繼續(xù)保持自己的學術本色。
無論是“井底之蛙”還是“盲人摸象”,這些古老的智慧都在提醒著我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要理解上海文學,也同樣需要來自于外部的眼光與聲音。研究中國不僅要從內部出發(fā),也要通過不同的域外文化來觀照,多面“鏡子”才能照清楚自身。以他者立場思考問題,有助于更全面地了解自己。韓國學者對上海文學的研究,不僅是一種上海民族志的研究,也是在透過上??粗袊?,透過中國看世界。韓國漢學為中國文學研究的本土化帶來了啟示:中國文學研究可以借鑒西方理論話語,但更要注重“拿來”之后的吸收與轉化;中國學者有史料的優(yōu)勢,也有傳統(tǒng)理論的發(fā)掘與現(xiàn)代轉化方面的不足;與亞洲漢學的合作有助于中國文學研究的本土化,也有利于打破西方話語的壟斷,開啟新的思維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