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日常文化中的量化結(jié)果諸態(tài)

吳秀杰

赫爾曼?鮑辛格（Hermann Bausinger）的《結(jié)果型社會——日常文化的諸多層面》①Hermann, Bausinger, Ergebnisgesellschaft. Facetten der Alltagskultur. Tübingen: Tübinger Vereinigung für V?lkskunde e.V., 2015. 中譯本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于 2021 年出版。是一本“小”書。首先，它的篇幅小。德文版總共150頁，翻譯成中文大約在10萬字左右；其次，它的論題小。正如副標題所示，書中討論的是“日常文化的諸多層面”，沒有奔放豪邁的宏大主題。第三，它的預設讀者群小，出版方不是某家著名出版社，而是圖賓根民俗學會。然而，我認為這是一本可以歸為“大家小書”類的輕學術作品，或者可以這樣說，這是學術作品中的“散文”。文學作品中耐看的散文，往往不是因為抒情充沛或者詞句華麗，而是因為作者能將豐富的知識娓娓道來；學術作品中的“大家小書”與散文有異曲同工之處，那就是作者具備專業(yè)領域內(nèi)的博聞洞見，能在不經(jīng)意中把同行們關注的論題串起來。鮑辛格把這本“小”書放在圖賓根民俗學會出版人的手上，毫無疑問充滿了象征意味：這是作者奉獻給自己所歸屬的那個學術共同體的一份特殊禮物，是合作、團結(jié)和友誼的見證。不過，這是一份沒有回憶的紀念，書中討論的對象并不是這個學術共同體本身，而是其研究對象。書中的觀察素材都來源于德國，雖然不是關于當?shù)厝粘Ｉ畹南到y(tǒng)性民族志，但是對于理解德國現(xiàn)狀則多有助益。

帶著鮑辛格的書來到北京師范大學，意味著雙重的幸運。一方面，這里是中國民俗學研究的重鎮(zhèn)；另一方面，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設有一個德文書系列“德意志文庫”，而且頗為青睞“大家小書”類型的著作。促成這本書的翻譯和出版的人很多。動手翻譯這本小書的契機，是2018年初楊利慧、巴莫曲布嫫召集的那場“敬文沙龍”。那時我自己剛剛開始讀這本書，在會上分享了自己的一些印象并得到與會學者的反饋；岳永逸幫我牽線與出版人譚徐鋒相識，而后者慨然承諾出版此書，讓我有動力把翻譯這本書的事情做下去。還有很多人的助力，在這里無法一一列舉。一本外文書能變成白紙上的中文漢字，離不開特定學術共同體的支持與幫助。正如德文版一樣，這本書的中文版也是合作、團結(jié)和友誼的見證。譚徐鋒工作室的編輯們認真負責的校對和修改，讓文字變得更為準確和通暢；德文書版權方圖賓根民俗學會和作者鮑辛格也樂見本書的中文之旅成行，免費提供了中文版權；圖賓根大學路德維希?烏蘭德經(jīng)驗文化研究所（Ludwig-Uhland-Institut für Empirische Kulturwissenschaft，簡稱LUI）的卡琳?比爾科特（Karin Bürkert）還特意為中文版編寫了主要參考文獻列表。因此，這本書不乏學術著作之實，值得寫一篇較長的書評文章。

本文由三部分組成。首先介紹作者，而后介紹鮑辛格的著作風格，第三部分則是一個應用“案例”，即我自己如何在本書的啟發(fā)下去觀察新冠疫情下德國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層面。

一、鮑辛格其人

赫爾曼?鮑辛格是德國民俗學界備受尊敬的老前輩。我自認為是他的“粉絲”，希望這個帶有娛樂文化色彩的用詞不會給人帶來有失敬意的印象。一般而言，成為“粉絲”的先決條件是：對一個人略有所知，有深入了解其人的愿望卻無法企及，那是一種若即不肯離、飄忽把握不準的狀態(tài)，而這正是我看鮑辛格這位學術前輩的著作時產(chǎn)生的感覺。梳理鮑辛格的學術生平，是一件挑戰(zhàn)性極大的事情：我自己寫不來，也沒有看到哪位德國學者有文章或者著作來應對這一挑戰(zhàn)。七八年前，我曾經(jīng)偶遇一位來自美國的民俗學博士生，她打算把鮑辛格的學術傳記寫成博士論文，當時正在德國搜集資料。至于后來這份計劃是不是完成了，我無從知曉，至少迄今我還沒看到公開出版。如果有一本分量十足的鮑辛格的學術傳記，像人類學家斯坦利?譚拜爾（Stanley J. Tambiah）梳理埃德蒙?利奇①Stanley J.Tambiah, Edmund Leach：An Anthropological Life. Cambridge: Cambrige University Press, 2002.學術生平那樣的鮑辛格傳記，我會非常愿意第一時間動手翻譯的。

鮑辛格生于1926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沒能逃過應征入伍的命運，從戰(zhàn)俘營回來之后他才開始就讀于圖賓根大學，主修德國語言文學專業(yè)并兼修教育學課程。他的家境并不好，讀語言文學專業(yè)獲得教師任職資格，由此獲得一份穩(wěn)定的生計，這是當時許多家境清寒、卻渴望讀書的年輕人做出的理性選擇。從進入大學開始，讀書求知、教書育人，他一直是圖賓根大學的一分子，去美國俄勒岡大學當一年客座教授，也是在大學間交流項目的框架下進行的。他掌門路德維希?烏蘭德經(jīng)驗文化學研究所（Ludwig-Uhland-Institut für Empirische Kulturwissenschaft，簡稱LUI）長達32年之久，開設的課程沒有重復的，提交的研究項目資助申請沒有被斃掉的。那時德國大學里的人文學科在真正實踐著“教學相長”的原則，教授和學生之間討論問題的氣氛非常濃烈，鮑辛格涉獵的知識范圍之廣、興趣之多，使他斷然不會在課堂上重復陳舊的老生常談，讓自己感到乏味?！耙晃滑F(xiàn)象級人物”，他的“徒子徒孫”都沒法不嘆服。2006年，為慶祝鮑辛格教授的八十壽辰，他的晚輩弟子們策劃了一場就其學術生涯與他的對談，三代學人共同完成一本很特別的學術史追溯，書名精準地映射出鮑辛格給自身的學術定位：《日常生活的啟蒙者》。①[德]赫爾曼?鮑辛格、沃爾夫?qū)?卡舒巴等：《日常生活的啟蒙者》，吳秀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這位“啟蒙者”從來沒打算居高臨下地“開導”陌生人，他總是從自己最了解的、地處德國西南的巴登-符騰堡州文化為出發(fā)點，跟本地人說本地事兒，做到了“有一件東西，我看到了你卻看不到……”。鮑辛格不是那種充滿精英意識的人，他甚至都不覺得自己在知識上有優(yōu)越感。然而，他的文字總能發(fā)人深省，用心者總可以從中舉一反三，豁然開朗。他出場的公眾活動，無論是新書發(fā)布會還是專題論壇，從來都不會缺少聽眾，但他從不以公眾人物自居。什么時候他覺得過自己是公眾人物呢？可能只有一次吧，他說。他去一個以前沒去過的牙醫(yī)診所看牙，當他被叫進診室時，醫(yī)生拿起病歷本，看到上面的名字，不無驚喜地問他：“啊，您就是那位大學教授？我讀過您的書！”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兩個相距那么遙遠的學科會產(chǎn)生交集，一位屬于精英社會階層的牙醫(yī)居然讀過他的書、記住了他的名字，這讓他對自己的影響面之廣、力度之大有了一些具體的印象。不過，這位有名氣的人，從心里把自己看成“小地方的人”。2009年，他被授予巴登-符騰堡州功勛獎章，以表彰他對地方文化研究的功績。那年夏天，我們在柏林召集了一個研討會，②這個研討會的主辦單位是柏林工業(yè)大學中國研究中心。當時我在德國馬普科學史研究所，從基金會申請到了這次研討會的經(jīng)費資助，并實際張羅了這次會議，但會議是以該主辦方的名義舉辦。會議由我做開場介紹。很榮幸地請到他來做演講，在介紹這位嘉賓時，我提到他不久前被州長授予獎章的事情。會下他問我：“您怎么知道這事兒呢？我們那個小地方的事兒?！痹诎亓郑l敢說巴登-符騰堡州是個“小地方”呢！那是有海德堡大學、圖賓根大學和弗萊堡大學的地方，那里的大學有五百多年的歷史，那里是學術和思想的策源地！

鮑辛格不覺得自己是國際知名學者，或者他根本就認為自己走不出“那個小地方”——地方知識太豐富，“吾生有涯而學無涯”。歐美的同行知道他倒也罷，畢竟語言上或者地理上的距離不那么大；為什么日本學者、中國學者會知道他的名字，這著實讓他感到奇怪，東亞對他來說真的太遙遠。鮑辛格的文字處處體現(xiàn)出一種不敢斷言、不敢絕對化、無法脫除自身主觀性的謙遜，以及有機會說出自己想法的那種欣喜。那是一種基于“小地方的人”這一身份認同油然而生的謙遜，賦予他一種包容庸常的大格局氣象，即便在自己最有資格說話的領域里，他也不會言之鑿鑿、氣勢凌人。比如，關于戰(zhàn)后的圖賓根大學，他這樣定位自己作為“時代見證人”（Zeitzeuge）的角色：

一個人怎樣才能成為時代見證人呢？對時間進程特別留意、精準的觀察、敏銳的判斷、不帶偏見地重述事實、能清醒而客觀地進行描述，這是必備的。冷眼一看這種設想也頗有道理。但是，它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先決條件。也就是說，這么看也行：如果一個人的基因不搗亂，如果有一位靠譜的家庭醫(yī)生，多運動，健康地攝入營養(yǎng)，那么這人就能成為時代見證人。當然，一個人得有足夠的能力對當時的各種關聯(lián)情形做適當?shù)拿枋觯趴梢該敃r代見證人（的角色）。但是，這里涉及的是往昔的關聯(lián)情形，一般來說，只有親歷的那群人，他們的時代見證人能力才會派上用場。因此，我們可以讓事情變得簡單和庸俗一些，這樣來表述答案：要活得長久，才能成為時代見證人。③Hermann Bausinger, Nachkriegsuni. Kleine Tübinger Rückblenden. Tübingen: Verlag kl?pfer, narr, 2019，p7.

我之所以被這段文字特別打動，是因為從中讀出了鮑辛格教授的那種謙遜，以及他平淡講述中隱藏的高標尺。鮑辛格從戰(zhàn)俘營歸來，作為大學生、助教、教授一直都在圖賓根大學求學、授業(yè)解惑、參與大學的行政管理、把民俗學改名為經(jīng)驗文化學、把研究所從哲學系改到經(jīng)濟學與社會科學系，工作直到榮休年齡，而后每天到大學專門給他提供的空間（資料室兼辦公室）去著書寫文章。關于戰(zhàn)后歲月的大學歷史，還能有誰比他更有資格稱得上是“時代見證人”呢？可是，他的說法顯得那么云淡風輕的，好像全部重點都在“活得長久”這一必要條件上。然而， “一個人得有足夠的能力對當時的各種關聯(lián)情形做適當?shù)拿枋觥保@一要求相當高的充分條件，在他那里卻是“當然”的。具備這種能力的人，需要滿足哪些要求呢？鮑辛格對此毫不含糊：“對時間進程特別留意、精準的觀察、敏銳的判斷、不帶偏見地重述事實、能清醒而客觀地進行描述?！弊鲞^口述史訪談的人都會知道，找到完美的“時代見證人”實際上幾乎不可能，而歷史書寫者的挑戰(zhàn)恰好在于能夠意識到其中的不完美之處，并以理想化的標桿為參照尺度而進行相應的交叉校驗。鮑辛格在關照自身作為“時代見證人”的角色時的自我意識，何嘗不是來自于他職業(yè)生涯中對口承傳統(tǒng)的研究呢。鮑辛格從一桶水里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碗，心存謙卑，放在讀者面前時還小聲說上一句“不成敬意”。也許有人會把它當成止渴的甘霖一飲而盡，有人會把它當成護身辟邪的“圣水”而珍藏慎用。我大概屬于后者。所以，這本“輕”學術的小書，在我這里也會變得分量很重。

二、鮑辛格的書

《結(jié)果型社會：日常文化的諸多層面》這本書的內(nèi)容也許可以總結(jié)如下：對日常生活各領域的觀察表明，我們似乎處處都以量化的結(jié)果為取向；重視數(shù)量的做法，并不能簡單地歸于社會更新加速、機會供給增多，因為很多貌似新潮的做法其實并未走出傳統(tǒng)行為模式的窠臼；放慢速度的做法，未必會提供良方；破除以結(jié)果為取向，這關乎樸素、減少愿望、承認限度，需要的是篤定而放松地面對各種可能性，也許也需要學會放棄。在“引言”和“結(jié)語”兩篇之外，作者還選取了16個日常生活的領域來進行分析，每個話題單獨成篇，每篇的文字長度不過四五千字，而全書的長度在十萬字上下。德文版的書中，作者沒有添加注釋，沒有列出參考書目，而是把提到的作者和書名融入文本當中。

在鮑辛格看來，這種風格的學術寫作是他在卸掉教授職責之后獲得的一種自由：沒必要去顧及學術從業(yè)者的寫作規(guī)范，不必嚴格地去總結(jié)他人已經(jīng)提出的觀點；不必讓參考文獻林立，如同一排排墓碑一樣；不必去刻意搭建某個理論，或者為自己的理論不足而竭力辯護。這些學術從業(yè)者必備的技能，他都掌握得很純熟。前文提到的那本為慶祝鮑辛格八十誕辰的談話體學術傳記《日常生活的啟蒙者》，將他至2006年發(fā)表的著作、學術文章按照編年整理列出。2014年在準備中文版時，我在鮑辛格本人以及助手的幫助下補充了他在2007—2013年間的著作目錄，目的也是為了存留一份資料。這份1951—2013年間的論著目錄在中文版中占據(jù)了76頁的篇幅。此后他幾乎每年都有書出版，這本《結(jié)果型社會》就是其中之一；他撰寫的《施瓦本文學史》聚焦于那些主流文學史忽略的文學作品——地方上的文學雜志、報刊上發(fā)表的作品，歷書上的故事，教會提供的圖文資料，他帶著文學社會學的視角重新敘述一個地區(qū)的文學生活①Hermann Bausinger, Eine schw?b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Tübingen: Kl?pfer & Meyer, 2017.；作為時代見證人，他在《戰(zhàn)后的大學》②Hermann Bausinger, Nachkriegsuni. Kleine Tübinger Rückblenden. Tübingen: Verlag kl?pfer, narr, 2019.這本“小書”中將圖賓根大學經(jīng)歷的種種危機處理娓娓道來，讓人看到“學術與政治”這個由馬克斯?韋伯提出來的大問題在大學日常實踐中的呈現(xiàn)。最近的一本小書，是他與一位有移民背景的綠黨女政治家、巴登-符騰堡州議會主席穆特?阿亞斯（Muhterem Aras）關于“家鄉(xiāng)”（Heimat）這一概念的對話，而民俗學界關于“在開放社會中如何有意識地面對‘家鄉(xiāng)’概念”的討論，則是由鮑辛格一篇發(fā)表在1990年的論文而引發(fā)的。①Aras, Muhterem/Bausinger, Hermann. Heimat. Kann die weg? Ein Gespr?ch. Tübingen: kl?pfer, narr, 2019.

當鮑辛格不再正式承擔學術責任之后，他有意地選擇寫“小書”這種舉重若輕的做法，盡管他也無懼于拿出厚重之作。他在1952年完成的博士論文已經(jīng)長達239頁，題目為《活態(tài)講述》，研究的是符騰堡北部地區(qū)的口傳作品；而1961年出版的《技術世界的民間文化》則經(jīng)受住了學術共同體的多年檢驗。該書在德國已經(jīng)出了第3版，被翻譯成英文（1990）、日文（2005）、意大利文（2005）以及中文（2014）②[德]鮑辛格：《技術世界的民間文化》，戶曉輝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他不光能寫這些專題研究著作，也能在不減損專業(yè)質(zhì)量的前提下，把專業(yè)知識深入淺出講給更大范圍內(nèi)的讀者。他曾經(jīng)應一家出版社之邀，在該社策劃的“當代學問”系列中撰寫了其中的一本，即《民俗學：從古典學到文化分析》。③Bausinger, Hermann. Volkskunde. Von der Altertumsforschung zur Kulturanalyse. Darmstadt: Carl Habel Verlag, 1971.盡管他本人對“民俗學”的說法并不滿意，但是出版社卻不能舍棄這個學科概念，否則讀者會感到難以定位。在這本書問世的同一年，即1971年，鮑辛格把自己執(zhí)教的民俗學研究所改名為經(jīng)驗文化研究所。這本書在德國已經(jīng)出版了第4版， 1990年被翻譯成法文。當鮑辛格的著作被翻譯成英文和法文時（《技術世界的民間文化》的英文版在1990年出版），他已經(jīng)馬上就要步入法定的榮休年齡，他自己早已把這些研究遠遠地甩在身后；而使用其他學術界“小語種”語言的學者對他的關注則更遲滯些。在這個意義上，把鮑辛格視為民俗學探險隊的先鋒隊員，實非虛美夸飾。

談到鮑辛格的著作，我會避免將這份長長的論著目錄中的任何一本（篇）看作他的“代表作”，因為他的每項成果都不足以“代表”全體。我們往往習慣于一位大學者會提出一個、甚至一套理論，可適用的范圍越大，便越顯得有深度、有水平。但是，鮑辛格顯然沒有把提出理論看成自己的學術使命。他的目標是解釋人的日常生活，那些習以為常的事情是如何變成習以為常的，因為這里才隱藏著人之為人的最重要的因素，是文化的深層根源，而理論只是解釋現(xiàn)象的工具而已。學者聲稱自己并不致力于構(gòu)建理論，或者最多以羅伯特 K. ?莫頓所言的“中型理論”為目標，在今天已經(jīng)變得比較容易被接受，甚至在有著較強理論自覺的社會學和人類學領域，學者們都自甘放下構(gòu)建“宏大理論”的雄心。但是，讓我們回到二戰(zhàn)后的學術語境：以傳統(tǒng)為對象的民俗學一方面得面對20世紀風行一時的現(xiàn)代化理論，抵抗那種摧枯拉朽、高歌猛進、掃蕩一切的囂張，同時需警惕19世紀浪漫主義式濫情于“鄉(xiāng)間傳統(tǒng)”對這一學科的侵害，還要高舉以凡俗日常為目標、抽象理論為工具的大旗，在自己的田野小路上跋涉，爭取自身存在的合法性。也許置身于這樣的氛圍當中我們才能夠想象，在當時的處境下，鮑辛格需要有多大的底氣和自信，才能淡定地說出來：我不在意理論。

從鮑辛格的觀察和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很多理論家們的借鑒。他對自身作為“日常生活的啟蒙者”的定位，得益于圖賓根的哲學家瓦爾特?舒爾茨（Walter Schulz）“近視域的倫理”這一概念；對“民俗主義”現(xiàn)象的解釋，依托于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提出的“非同時性的同時呈現(xiàn)”（Gleichzeitigkeit der Ungleichzeitigkeit）。這兩位哲人都是圖賓根大學的教授，是近在咫尺的思想源泉。然而，他廣泛而深入的閱讀也跨越不同學科，前輩學者的描述和分析讓他看到人們當下行為的歷史延續(xù)性。比如，在《結(jié)果型社會》這本書里，鮑辛格幾次提到社會學家西美爾（Georg Simmel,1858—1918）——西美爾大概是最能吸引民俗學者的社會學家，因為他關注的話題太有市井氣息：城市化，時裝，貨幣，飲食儀式。此外，還有與馬克斯?韋伯（Max Weber，1864—1920）同時代、遠不及韋伯名氣大但重要程度不相上下的維爾納?索姆巴特（Werner Sombart, 1863—1941）和卡爾?比歇爾（Karl Bücher,1847—1930）——索姆巴特曾經(jīng)指出價值伸張的物化性（Versachlichung），飲食奢侈也是凸顯地位的手段，只是在底層社會那里奢侈的標志是以量取勝而已，而同樣的現(xiàn)象在幾十年之后依然體現(xiàn)在人們的行為當中；卡爾?比歇爾則是勞動社會學的奠基人，曾經(jīng)系統(tǒng)地考察工作的社會組織形式。這兩位學者在當時歸屬于“國家經(jīng)濟學”（National?konomie），一個如今已經(jīng)不存在的專業(yè)，但是他們的研究對象都是前工業(yè)時代的經(jīng)濟生活以及工業(yè)時代的社會轉(zhuǎn)型。多年以后，索姆巴特和卡爾?比歇爾（尤其是后者）被社會人類學重新發(fā)現(xiàn)。當人類學學者受到卡爾?波蘭尼的提醒后發(fā)現(xiàn)勞動力已然成為“虛擬商品”之后，他們迫切地想弄清楚前工業(yè)社會中勞動的社會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此時重拾卡爾?比歇爾的著作，仿佛遭遇海難者看到遠處海岸的微茫燈火。比索姆巴特更不為人知的諾伯特?愛因斯坦——物理學家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堂弟——的社會學論文集也在鮑辛格的閱讀范圍，更無需說那些19世紀或者更早的作家作品，從特奧多?馮塔納（Theodor Fontane）到約翰?彼得?黑貝爾（Johann Peter Hebel），鮑辛格對他們的引述似乎信手拈來，畢竟他就讀的是德國語言文學專業(yè)。

“讀鮑辛格的書，是能在人前吹牛的利器”，這幾乎可以說是我的肺腑之言，同時也帶著一種無論在哪里踹一腳都會引起雪崩而讓自己被掩埋的不安。如我這種從他的書中定點式獲取片段知識的做法，大概也會被鮑辛格歸為“半教育”（這一概念出自特奧多?W. 阿多諾）現(xiàn)象。阿多諾在半個世紀前指出，“半教育”（Halbbildung）不是教育的一半，而是教育的反面。接受“半教育”的人恰好是那些力圖獲得教育的人；那些興高采烈地傳播教育的人，就是直接毀滅教育的人。文化產(chǎn)業(yè)不間歇地把打磨過的教育碎片提供給我們，讓我們感覺好像手里有些什么，但實際上我們無法將這些東西整合在一起。于是，教育凋落成閑侃的談資、成了某種態(tài)度，用以獲得發(fā)言機會和群體歸屬。鮑辛格對“半教育”現(xiàn)象的解釋是，教育的原本目標在于獲取一個文化的核心價值及其最重要的表達形式，那是一個會形成區(qū)隔的領域，在那里等級階序得到公認，經(jīng)典著作居于核心。然而，何為經(jīng)典這一標準在不斷改變，由教育而形成的區(qū)隔領域的邊際線日益模糊，階序變得不再明晰，一清二楚的文化價值建設不復存在。也正因為教育的階序性結(jié)構(gòu)還依然存在，并且還在發(fā)揮一定的作用，“半教育”才成為人們努力的目標。正如同“半真相”最終會比謊言更為糟糕和危險一樣，“半知識”和“半教育”也是如此：兩個受到“半教育”的人碰到一起，合起來的結(jié)果不是完整的教育，而是無稽之談。

正是出于對“半教育”陷阱的畏懼，我在翻譯鮑辛格的書時總會感到某種畏縮感。他的書和文章大多具有很強的地方關聯(lián)性，這與中國的讀者相距太遠。在這方面，也許《結(jié)果型社會》算是例外，在全球化趨勢幾十年以及技術世界趨同后，書中提到的很多現(xiàn)象一定程度上在中國也不陌生。此外，另一個考慮也是令我猶豫的原因：鮑辛格的書，也許能幫助人更好地理解日常生活以及自身的行為方式，卻無法提供處理和走出日常困境的辦法和途徑。甚至，他對日?，F(xiàn)象的闡釋也不會是線條明晰的。近年來，西方一些國家政治上的民粹主義口號，給民眾以他們能“快刀斬亂麻”式地解決復雜社會問題的幻象，已經(jīng)被實踐證明這類口號難以兌現(xiàn)；而在學術問題上給出干凈利落的答案背后，往往是削足適履式的損害。習慣于獲取短、平、快結(jié)論并期待學術領袖的讀者，難免會有“不過癮”的感覺，因為他們在這里望不見燈塔，找不到拿過來便可用的現(xiàn)成范式，也看不到一位能指點江山的學術領袖。鮑辛格的同事伯恩德?尤爾根?瓦內(nèi)肯曾經(jīng)這樣描述他心目中的鮑辛格：

我想象中的鮑辛格雕像應該是這樣的：站立的姿勢，不超過真人的大小。沒有底座。典雅的大衣、圍巾。他的右臂做著指點方向的動作，但不是那種領袖式滿懷希望、指點江山、規(guī)劃未來的姿勢。相反，他的姿勢顯得友好可親、隨時樂于給人提供幫助，就好像他正在指點一個來訪者，如何順利地將車開進停車位一樣。①[德]赫爾曼?鮑辛格、沃爾夫?qū)?卡舒巴等著，《日常生活的啟蒙者》，吳秀杰譯，第30頁。

值得說明的是，鮑辛格盡管是學術界的一位“現(xiàn)象級”人物，但他的學術方式不是民俗學的圭臬，甚至他也代表不了德國的民俗學——他只是其中的一員而已。說來不可思議，鮑辛格這位深深植根于鄉(xiāng)土、接地氣（bodenst?ndig）的學者發(fā)出的聲音，在很多熱愛傳統(tǒng)、熱愛民俗的人聽起來未免有些刺耳。比如，他很早就告訴博士生們不必以占有完備的資料來要求自己，因為那是沒有人能達到的目標；他提醒人們不要把“傳統(tǒng)”和“民間”浪漫化，實際生活中并沒有那么多載歌載舞的節(jié)日習俗，如今紛至沓來的習俗慶典是把不同空間里的習俗進行疊加的結(jié)果；哪怕在昔日的鄉(xiāng)村田園中，驅(qū)動人的行為的因素也不一定、或者說首要的不是美德和高尚情操；他告誡人們，對那些在書本上讀到的民間知識尤其要細加甄別，因為那很可能是以訛傳訛的結(jié)果。他從來不覺得有必要去“呵護”傳統(tǒng)。正好相反，他認為辯證傳統(tǒng)的要義，只是為了發(fā)現(xiàn)當下日常生活中真正的新穎之處，只有這些節(jié)點才有可能產(chǎn)生新事物，而大多數(shù)我們以為是現(xiàn)代技術世界新事物的東西其實并不新。在涉及學者的任務范圍時，他甚至走得更遠：將前人已經(jīng)知道的知識，重新講述給當下的讀者，也是學者的應有之義，不要寄希望于每一句話都是發(fā)前人所未知：人類不是一直在復述已有的知識，使之得以傳承嗎？

鮑辛格這些聽似“異類”的看法，源于一個基本的認識論取向：民俗學的對象——無論是當下還是過去——都不是本體論的存在，而是知識生成的結(jié)果。近年來，我有幸通過翻譯接觸到科學史的視角，關注到歷史學家對知識產(chǎn)出之歷史情形的描述。②[德]薛鳳、[美]柯安哲編：《科學史新論：范式更新與視角轉(zhuǎn)換》，吳秀杰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關于專項知識的保密和公開問題，關于書籍太多、信息過剩的問題，在16世紀都曾經(jīng)是讓人們感到焦慮不堪的新問題，與今天有著非常大的相似性。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一本關于中世紀女性生育健康的書，對學術界造成了多么大的影響和傷害。莫妮卡?格林（Monica H. Green）在一篇資料豐富的長文中揭示了一個錯誤斷言的由來，這個斷言的內(nèi)容是：在男性權力還沒有占據(jù)女性身體的“黃金時代”，女性從事醫(yī)學實踐、彼此自由地分享關乎自己身體的知識，只有女性才擁有某些關于女性身體的“天然”知識。這一斷言來自一本在1971年初版時只有45頁、完全基于二手材料拼湊而成的一本小書《女巫、助產(chǎn)婆和護士》（Witches, Midwives, and Nurses），該書的兩位作者中，艾倫瑞克（Babara Ehrenreich）是一位獲得生物學博士的美國專欄作家、公共知識分子，英格利希（Deidre English）則是一位記者。這本書幾乎被翻譯成各種西方語言，長銷不衰。更令人遺憾痛心的是，這本書的影響遠超出一般的通俗讀物，而且進入專業(yè)知識生產(chǎn)的循環(huán)當中。當著名的女性主義人類學家、對分娩進行人類學比較研究的奠基人布麗吉特?喬丹（Brigitte Jordan）在自己的著作中接受了前者給出的歷史描述之后，這一斷言便借助于喬丹的著作被納入更大的學術生產(chǎn)范圍。在格林看來，這種大范圍的以訛傳訛，阻礙了對復雜歷史狀況的進一步探討，一個貌似為女性主義發(fā)聲的不實斷言在實際上傷害了女性主義的學術探索。①[美]莫妮卡?H.格林：“讓社會性別進入女性醫(yī)療史”，見《科學史新論》，第389—447頁。喬丹在自己的書里這樣寫道：“在一千多年里，分娩無可爭議地是助產(chǎn)婆的領域。那個（近代以前）時期的助產(chǎn)婆也許是民間治療者，她們不光照顧分娩，也在總體上負責普通人的保健需求……分娩被明確地認定為女人的事情，這一界定顯然為全體社會成員所接受?！雹谵D(zhuǎn)引自格林的文章，見注釋12，第397頁。這種描述往昔風俗的方式和風格，讓人感到多么似曾相識！

科學史和民俗學，兩個原本沒有很多交集的學科意外地相遇，像是在給鮑辛格的觀點做了一份扎實的注腳。

三、讀以致用：新冠疫情觀察的“案例”

我并不寄希望于通過讀鮑辛格的書來找到自己的研究題目，而是要借助于書中的智慧來理解在德國的日常生活。鮑辛格在書中檢視了16個日常生活中的截圖，所涉及的話題包括體育排名榜，成就管控，信息獲取，社交密度，流言蜚語，購物，著裝，賬戶余額，餐食習慣，疾病處置，性愛安排，旅行，收藏，習俗慶典，游戲，知識競答。在2020年讀這本書時，讓人不由得最想翻看 “病有所得”這一節(jié)，參照著去觀察德國的新冠疫情應對。

在這一章里，鮑辛格首先從“疾病收益”（德語為Krankheitsgewinn，英語為morbid gain）這個被多方使用概念說起：醫(yī)學上用來討論疾病——一種與慣常的生活狀態(tài)完全隔斷的情形——的心理學背景；哲學家把患病看作一個人進行自我檢查和自我思考、獲得人生智慧的契機；平常人也會把（不嚴重的）疾病與一些正面的經(jīng)驗連在一起：安靜、休息、得到關照、戰(zhàn)勝疾病的體驗，都可以被感知為是收益。在面對疾病時，結(jié)果型取向的做法體現(xiàn)為：許多人醫(yī)學知識有限，卻掌握大量醫(yī)學詞匯；對不適癥狀，要求有明確的疾病名稱和證據(jù)（拍片或者化驗結(jié)果）；無論病情嚴重與否，都要求醫(yī)生給出藥物治療方案——如果得不到醫(yī)生開具的處方藥，很多人會尋找另類醫(yī)學療法，自己購買非處方藥；講述自身病情病史成為社交談話之一部分的情形變得普遍，人們通過講述，把疾病的負面體驗轉(zhuǎn)化為正面的結(jié)果。一種根植于傳統(tǒng)、今天仍然沒有得到糾正的做法是：那些不會導致慣常生活完全停擺的疾病，則難以被當成疾病看待。帶著這些畫面來觀察德國的新冠疫情應對，會有一切都似曾相識的感覺——前所未有的疫情，并不會帶來前所未有的人類行為。

新冠病毒（Covid-19）在2020年1月就在德國有感染者，由于發(fā)現(xiàn)早、檢測及時，傳播鏈在初期得到遏制，但到2021年3月形成了蔓延之勢。但是，與許多其他國家相比，新冠疫情狀況算不上是災難，只能說是一種對大眾健康形成嚴重威脅的傳染病。從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到各國健康部門以及私營機構(gòu)都在匯總數(shù)據(jù)，德國的數(shù)據(jù)顯得亮眼，絕對死亡人數(shù)以及病亡率都處于相對低水平，而社會停擺措施（民間戲稱為“家里蹲”）則相對寬松，限制居民外出的做法除了在個別疫情暴發(fā)點短暫實行以外，并沒有在大范圍內(nèi)成為常態(tài)，在戶外公園散步、運動一直都沒有禁止；最嚴格時，不在一起居住者的聚會人數(shù)限定為二人。這種“一枝獨秀”的情形，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一系列受文化影響的問題：為什么會如此？是由文化因素決定的嗎？是因為德國人性格中的“理性”使然嗎？當然這里面有很多的外力因素在起作用，比如德國的聯(lián)邦制的社會管理機制，聯(lián)邦和各州政府快速出臺的紓困舉措，抗疫的目標定位于在避免醫(yī)療資源崩潰的前提下將經(jīng)濟損失最小化、做長期與病毒共存的準備，這些都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nèi)。

如果從個體應對新冠病毒的角度來看的話，我們就可以觀察到，此番的病毒應對恰似日常疾病應對方式的放大。對“疾病收益”的意識是人們最先樂于表達的感慨：終于能安靜下來，享受與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做了多年來一直想做、但苦于沒有時間去做的事情，重新思考人生的價值和意義，重新看到代際、鄰里、社區(qū)之間的關愛和互助，歸屬感增強，有影響的公眾人物呼吁全社會要關照那些“風險群體”（年長的以及有基礎病的人），其中不乏有名人在社交媒體上發(fā)起公益活動來救助那些受打擊最大的群體，尤其是那些無法舉辦音樂會、展覽的藝術家們以及精神文化創(chuàng)造者以及為他們提供輔助服務的人員。

公眾看重結(jié)果的取向，表現(xiàn)在特別看重那些能以數(shù)字方式展示的結(jié)果，這在此次疫情中表現(xiàn)得再清楚不過。負責傳染病監(jiān)測和應對的聯(lián)邦機構(gòu)羅伯特?科赫研究所（Robert Koch Institut，簡稱RKI，相當于中國的國家疾控中心）在官方網(wǎng)站上每天發(fā)布感染人數(shù)的細分信息。這些數(shù)據(jù)是由各縣的衛(wèi)生局逐級上報匯總而成，每24小時更新一次，周末兩天的數(shù)據(jù)往往會低于平日，這是由于上報延遲造成的。但是，延遲報告的病案并沒有掉出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會體現(xiàn)在接下來的一兩天內(nèi)。對此，科赫研究所在新聞發(fā)布會上不厭其煩地對公眾進行解釋，其中也包括如何正確解讀相關數(shù)據(jù)。比如，當時的感染人數(shù)少并不意味著德國的疫情管理比其他國家好，只是因為德國還在疫情發(fā)展初期；初期病亡數(shù)極少并不意味著病亡率低，只是從染病到死亡會有一段時間。總體上，科赫研究所要傳達給公眾的信息是：不要輕視病毒的危害，這是非常嚴重的事情，在其他國家如意大利、西班牙出現(xiàn)的災難情景也可能發(fā)生在我們這里。當時還有另外一份數(shù)據(jù)源備受關注，即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根據(jù)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信息抓取匯總的數(shù)據(jù)，那里顯示的感染人數(shù)以及病亡人數(shù)總是高于科赫研究所官方網(wǎng)站上的數(shù)據(jù)?？坪昭芯克鶎儆诼?lián)邦政府的官方機構(gòu)，他們給出的任何信息、意見和建議，都具有指導全國抗疫安排的意義，需要基層付諸實施。因此，重要的新聞發(fā)布會都是所長親自出場回答記者們的問題，表述也非常謹慎。當病毒學家們意識到對這一病毒有很多知識盲點時，發(fā)言人就變得更加小心翼翼，這就讓公眾開始懷疑官方機構(gòu)是否有隱瞞實情的嫌疑。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非常關注相關信息，于是幾乎每次新聞發(fā)布會的實況轉(zhuǎn)播我都會跟蹤觀看。我不是數(shù)據(jù)懷疑派，也不苛責記者們的追問，明白記者們也是在替他們的受眾發(fā)出質(zhì)疑。過分看重數(shù)字式結(jié)果的取向帶來的負面效果，在疫情中讓人看得更加真切：人際間最寶貴的資源——信任——受到極大傷害。一個場景令我難忘：當科赫研究所的所長威勒（Lothar Wieler）又一次被問到為什么他提供的數(shù)據(jù)感染人數(shù)要低于其他數(shù)據(jù)源時，教授說：“請您相信，我們是掌握了自己專業(yè)技能的人。請您相信我?！边@幾乎是在以個人的信譽為機構(gòu)的信譽背書，一種退無可退的處境?？梢哉f，這是整個疫情新聞中讓我感到最為難過的畫面，最直觀地感受到以量化形式的結(jié)果為取向的做法有多么荒謬。

科赫研究所提供的是流行病學的數(shù)據(jù)和知識，而公眾對新冠病毒最新研究狀況的了解只能來自于專業(yè)的病毒學家。在此期間，公共傳媒想方設法讓專業(yè)學者發(fā)聲，給公眾提供相關知識，其中最為出色的是柏林的病毒學家德羅斯滕（Christian Drosten）教授開設的科普廣播節(jié)目。德羅斯滕是專門從事冠狀病毒研究的專家，從武漢獲得病毒基因數(shù)據(jù)之后，他的實驗室很快便開發(fā)出檢測工具提供給世界衛(wèi)生組織。他的專業(yè)知識背景是無可置疑的，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也是他同意開設科普廣播專欄的理由，因為他用不著花太多時間準備，就幾乎可以回答這一領域的任何問題。偏巧他也有語言表達方面的天賦，有本事把復雜的事情解說得讓外行人也能聽懂。這個廣播節(jié)目的聽眾超過一百萬，這是他本人以及主辦者都未曾想到的。我自己以及周圍認識的人，幾乎都成了這一節(jié)目系列的聽眾。這也是對渴求醫(yī)學知識這一做法的放大，因為還沒有通俗醫(yī)學讀物讓公眾獲取相關信息，而專業(yè)論文是普通人看不到、也看不懂的。德羅斯滕會挑選出一些尚未正式發(fā)表的預印本最新研究成果，尤其是那些已經(jīng)在媒體上帶來某種轟動效應的論文，向聽眾轉(zhuǎn)述病毒學家的論點。他的科普可貴之處在于，他不光表述病毒學知識，另一方面也讓聽眾了解知識產(chǎn)出過程。比如，他曾經(jīng)直言自己對一篇論文的不屑，認為該文章對病毒基因變異的分析采用了哺乳動物基因變異的理論，實驗做得也不干凈。據(jù)說他的這些廣播節(jié)目馬上就被翻譯成各種語言傳播，其中也包括漢語。一旦這種“教育”資源變得火熱之后，各種以專家、醫(yī)生名義評點病毒、抗疫的做法便如雨后春筍般地生長起來，其中也包括完全否認疫情嚴重性的各種陰謀論論調(diào)。許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在短時間內(nèi)就學會了一些此前幾十年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詞匯，仿佛大家都可以對病毒、疫情、患者治療發(fā)表些自己的看法。這些一知半解的知識、不全面的信息，自以為是的質(zhì)疑權威的態(tài)度，恰好符合“半教育”情形下的狀況：一群受到“半教育”的人并沒有帶來知識社會應有的理性，反倒成了反智 “陰謀論”的濫觴。

口罩成為本次全球疫情中討論最多的話題。在民眾是否應該戴口罩阻止病毒擴散這一問題上，德國的抗疫政策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從呼吁民眾不要使用醫(yī)用口罩（當時口罩為緊缺醫(yī)用品，僅供醫(yī)護人員使用），到建議民眾在公共場合戴口罩（自制的普通口罩即可），再到出臺公共場合必須戴口罩、違者罰款的新規(guī)。疫情之初，在德國（以及歐洲其他國家）很少有人戴口罩，這被解釋為是由文化因素造成的“非理性”行為，因為這里沒有像東亞那樣的“戴口罩文化”。如果這種解釋可以成立的話，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則足以說明，文化因素的屏障是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被擊破的?？赡芨姓f服力的解釋是：利他的公共道德要求與對抗疾病中“手段即結(jié)果”行為模式的疊加，使得戴口罩戴做法很快被接受，也給“違者罰款”的公共管理政策提供了理由。

夏季到來讓疫情緩解，而進入八月份之后，德國以及歐洲各國的新增感染人數(shù)都在急劇增加，隨著秋冬將至，流感與新冠疫情的疊加會使情況變得更加嚴峻。盡管防疫政策如履薄冰，德國疫情的第二次高峰還是在圣誕節(jié)前出現(xiàn)了。病毒感染者的病程和癥重程度顯示出極大的個體差異，如此一來，人們對該疾病的感知也在很大程度上因人而異。雖然有個案表明，私人聚會和慶祝活動是新冠傳播的重要源頭，但是限制私人活動的方案卻極難獲得認可?？偫砟藸栐谛侣劙l(fā)布會上嚴正提醒公民，不要忘記遵守抗疫規(guī)則是每個人的社會責任。政府在行政管理中祭出“責任”這面道德大旗的做法，實為罕見之舉，這也足以說明問題的含混性、復雜性和艱難性。

對于日常表象不要快速給出非黑即白的解釋，這是鮑辛格倡導的經(jīng)驗文化研究認為有必要讓其長鳴不止的警鐘。也正因為如此，這一研究進路也難以獲得線條清晰的框架。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沿著鮑辛格的思路去觀察，我們幾乎看不到有所謂的“典型的德國人”現(xiàn)象，在諸如“理性”“嚴謹”“秩序”“做事一絲不茍”這類標簽下，可以看到很多以獲?。@示為數(shù)字的）結(jié)果為目標的行動主義。比如，在入境口岸臨時增加新冠病毒檢測站，為那些從國外度假回來的人做咽拭子采樣。盡管病毒學家從專業(yè)角度認為，目標不確定的海量檢測是對檢測資源的極大浪費，但是這種能“立竿見影”的舉措仍然被當作獲取執(zhí)政資本的利器，仍在各地大量實行。以數(shù)字形式展示出來的結(jié)果，是對復雜的實際狀態(tài)的極簡處理，但是這些所謂的數(shù)據(jù)仍然是政策出臺的依憑：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數(shù)據(jù)是每10萬人口7天內(nèi)新增感染數(shù)。如果這項指標達到50以下，就可以考慮到逐步放開限制措施，恢復正常。但是，這個目標目前似乎還難以實現(xiàn)。當全球各地接種疫苗普遍展開以后，已完成的疫苗接種人群占總?cè)丝诘谋壤殖闪艘粋€頗為直觀的結(jié)果，很容易被公眾用來衡量抗疫施政的成功與否。數(shù)字背后那些復雜關聯(lián)會遭到無視，在遭遇嚴重疫情之后，社會是變得更加公正和自由還是正好相反，分化和對立是變得更加嚴重還是得到彌合，共同體變得更加團結(jié)還是更進一步走向分崩離析，這些才是真正的結(jié)果。數(shù)字形式的結(jié)果，尤其是在流行病控制方面，雖然是萬萬不可忽視的，但是那些以獲取數(shù)字形式的結(jié)果為取向的行動主義，既缺少高尚的動機，也談不上價值伸張或者執(zhí)政效率，無非是把普通人庸俗的日常行為邏輯進行復制、粘貼后做成一份升級版而已。鮑辛格的書會讓我們明白，你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行動的真正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