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姣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湖北武漢 430073)
我國建立個人破產制度的辯論從起草企業(yè)破產法持續(xù)至今,反對者認為立法環(huán)境尚不成熟,信用體系建設、財產登記公示制度、破產道德風險等因素均會阻礙免責式個人破產的引入[1]。支持者則認為個人破產與配套制度是互利互助的關系,破產將倒逼社會信用體系和財產制度的發(fā)展[2]。目前研究者在理論上對個人破產制度之必要性基本達成一致意見[3],而對其可行性研究仍有待完善。現階段,我國以靈活的司法實踐和行政法規(guī)檢驗法律制度的可行性與適用性,或從民事執(zhí)行體系探索具有破產理念的個人債務集中清理程序,或直接制定個人破產規(guī)范。
廣義上的破產失權包括自法院受理破產申請時至程序終結前,整個破產期間對破產人的限制與禁止。狹義上的破產失權僅指在破產宣告后,破產自然人在失權期內喪失特定實體權利、資格或承擔某些義務[4]。個人破產語境下的理論研究傾向于使用狹義失權概念,其破產失權的內涵為:通過調整破產人各項社會、經濟權利和任職資格限制的閾值,削弱未獲得完全清償債權人的心理失衡,維系債權債務關系的整體對等性。破產免責與破產失權是債務人因破產清算而發(fā)生的法律利益與成本,二者的比例調配對清算程序至關重要。破產成本過高會導致制度被束之高閣,破產利益過高則會引發(fā)制度濫用甚至道德風險。失權制度制約破產利益的失控,防止制度淪為別有用心者的牟利工具。若破產人無須為陷入破產狀態(tài)承受不利益,則有違公平正義的理念,易引發(fā)破產道德風險。失權制度是破產問責理念的具體化,無論基于何種緣由,因清償不能而陷入破產的自然人必須為自己在經濟生活中的失敗負責。道德上對債務人資產管理不善的詰難、規(guī)范領域債權執(zhí)行不能引發(fā)的利益失衡均須通過破產失權制度予以解答。在現代破產制度中,人身懲戒已被完全取締,對破產人的懲罰向限制財產和身份資格靠近[5]。法國法學界提出了自然人人格破產概念,意指限制破產個人的特定任職資格或公民權[6]。但主流的觀點是:基于自然人主體資格的屬性,破產失權復權與破產免責、自由財產共同構成個人破產中特殊的實體內容[7]。
司法機關在執(zhí)行制度的框架中引入頗具破產特色的個人債務集中清理程序,浙江省臺州市、溫州市以及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qū)、山東省高青縣等地方的法院均發(fā)布規(guī)范性文件,以實現由執(zhí)行向破產的個人債務清理進路轉型①。廣義上的個人債務清理囊括所有旨在解決債務人資不抵債或無力清償的程序,依據程序中法律強制力和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程度分為正式程序和非正式程序[8]。個人債務集中清理程序的制度稱謂與我國臺灣地區(qū)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的近似性易誘發(fā)二者等質的認知偏差。后者系針對消費型債務人特定的個人破產規(guī)范,補充破產法在自然人主體范圍規(guī)定上的缺失。前者對程序適用主體的條件性規(guī)定略有混亂,如: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規(guī)定,僅處于執(zhí)行程序或經司法查控資不抵債的債務人方滿足啟動程序條件②;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則對申請主體直接冠以被執(zhí)行人的身份限定,并具體列舉典型的破產原因類型③;高青縣人民法院限定債務人須為被企業(yè)破產連帶的關聯自然人,且須在企業(yè)破產被立案受理后才能申請啟動程序④;蘇州市吳江區(qū)人民法院承認企業(yè)破產關聯債務人和生活困難的一般債務人的啟動資質,并規(guī)定處于執(zhí)行程序的債務人可優(yōu)先啟動程序⑤。對啟動主體資格的差異化安排集中體現為債務人是否必須處于執(zhí)行程序、破產原因是否包括債務人生活消費。除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確定以債務人未來收入為界來區(qū)分債務重整和清算程序外,其他法院都未采取重整與清算區(qū)分模式,僅僅規(guī)定了債權人會議表決個人債務清理方案或計劃書的程序形式。關于債權人會議的表決規(guī)則,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引用條款的方式直接適用企業(yè)破產法第六十四條⑥,而其他法院均采用無擔保債權人一致表決的方式,與破產和解程序的表決規(guī)則更為接近。上述法院對破解債務人財務困境的司法制度構建所采納的性質要素存在差異,實屬從執(zhí)行制度向免責型個人破產過渡探索的必經歷程。原因在于我國目前個人破產制度的理論研究不能為具體實踐直接提供范式指引,司法機關被迫在有限的規(guī)范脈絡中小心嘗試。
個人債務清理程序的內在一致性體現為債務人義務負擔和行為限制、部分債務免除效果、全體債權人一致行動原則、基礎財產的保有和債務清理管理人等規(guī)范安排。除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外,上述法院關于個人債務清理程序的性質定位殊途同歸,即摻雜破產因子的執(zhí)行和解制度,由無擔保債權人全體意思一致達成對債務人的部分免責清償方案。個人債務清理程序實現了對自然人債務執(zhí)行的終局性評價,使得債權人與債務人擺脫執(zhí)行不能的死循環(huán),但在本質上并未剝離執(zhí)行制度的屬性。若以破產重整方案多數表決和分組表決為基準,個人債務清理方案采用的無差別一致表決規(guī)則并未達到破產制度確立的效率和公平標準,更遑論其缺失法定清算程序和獨立免責考察期。因此,個人債務集中清理程序只能作為個人破產制度的過渡性安排,而非替代性制度。
《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將立法進程推進至地方性法規(guī)層級。其個人破產程序的版圖設計與企業(yè)破產法并無二致,沿用了清算、重整與和解的主干結構。自然人屬性牽涉的制度變量更多地集中于傳統(tǒng)清算程序中的實體規(guī)范,即破產免責、自由財產和失權復權等內容。該條例開宗明義,將促進誠信債務人再生納入制度的基本原則,彰顯對申請破產債務人的人文關懷。一是允許因生活消費而導致償債不能的債務人申請破產,肯定執(zhí)行豁免財產范圍之外增加人格紀念意義的財物豁免,設定維持基本生活、正常工作的偏頗清償特許,確立五年的最長考察期和以清償率為基準的免責申請條件等,保障破產自然人最低限度的生存發(fā)展需求。二是注重對傳統(tǒng)倫理觀和公序良俗的尊重,限制對人身性質和違法性質債務的豁免,強調對債務人誠信的動態(tài)評價,破產申請的審查以誠信為實質要素,剝奪不誠信破產人的免責資格。三是兼顧自然人在民事規(guī)范中身份與財產制度的內在關聯,包括破產期間債務人死亡后與遺產繼承制度的銜接,共同生活近親屬的財產信息開示規(guī)則,管理人對債務人訴訟主體資格的法定代位,以及具備破產情由債務人的配偶同時申請破產資格。四是嚴格實行對破產欺詐的預防審查和懲戒,將債務人財產交易行為追溯審查的期限增加至二年,設定免責后再破產的八年間隔期,實行債務免除的撤銷和執(zhí)行追索的恢復,強調管理人和破產事務管理部門的監(jiān)管以及破產欺詐的司法懲戒等⑦。
《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在個人債務集中清理程序的基礎上純化破產屬性,完全剝離執(zhí)行因素的涉入。其對適用主體的立法模式具有相當的前瞻性,但未對經營型債務人和消費型債務人加以區(qū)分,難免引發(fā)公眾對因超過一般消費水平卻獲得破產免責的質疑。另外,該條例未明確配偶一方破產對婚姻存續(xù)期間夫妻財產共同所有制的影響,有立法案例將破產作為夫妻財產由共同所有制轉為分別所有制的法定情由[9]。夫妻共同債務的識別認定是司法實踐中的疑難問題,自然人破產不僅牽涉夫妻共同財產是否全數納入破產財產抑或發(fā)生婚內分割,還須考慮考察期間對另一方增益財產的安排。我國民法典對夫妻婚內財產分割法定事由的相關規(guī)定并不包括破產,但我國社會的婚姻家庭財產關系仍以法定共有財產制為基準,因此是否修訂法律將破產列為法定分割情由,有待實踐和理論的進一步探索?!渡钲诮洕貐^(qū)個人破產條例》中并未對債務人的失權規(guī)范進行統(tǒng)一規(guī)定,即缺乏具有核心要素的破產失權條款。縱觀該條例全文,對申請破產債務人的失權規(guī)定分散在消費行為限制、職業(yè)資格限制、大額借貸的身份開示義務及出境限制中⑧。除了職業(yè)資格限制在清算程序中被特別規(guī)定外,其他限制性規(guī)定均自債務人破產申請受理時自動生效⑨。當重整計劃或和解協(xié)議被批準時,法院同時解除行為限制,開示義務和出境限制須待裁定免除債務時才得以解除。至于不同限制內容分散規(guī)定的正當性何在?構建集中于單項條款的一般規(guī)范是否可能?對重整與和解程序債務人進行限制的必要性何在?破產規(guī)則所確立的失權內涵是否已臻完備?對這些問題的回應須先從制度的理論緣起探究其于當下的存在價值與外顯形式,對現有規(guī)范進行細致分析后方能妥善化解抽象制度與具體實踐的鴻溝。
回溯破產制度的歷史發(fā)展脈絡,對破產人的規(guī)制重心從懲戒主義到有罪主義再到免責主義,逐漸衍生出寬宥的破產免責制度。在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法律以殘酷的人身懲戒刑罰保障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自然權利,規(guī)定債權人享有對債務人生殺予奪的權利,使得破產人因為一次經濟失敗而陷入巨大的不幸[10]。人文主義精神的覺醒動搖了對債務人施以奴役、殺害懲戒的法理根基,剔除破產制度中嚴重侵犯人身權利的因素成為向文明社會轉型的必然選擇。此時保護債權人是破產制度的核心價值,具有濃厚道德懲戒色彩的拘禁債務人習俗被教會法吸收繼承。對破產人課以法律責任的動因在于,資不抵債的后果系由債務人控制的風險,法律應對此予以否定性評價。破產制度本質為市場退出機制,肩負著妥善安置無力償債破產人和協(xié)調債權人公平受償的規(guī)范功能。以破產有罪為要旨的法律制度隨著文明社會的深入發(fā)展備受質疑,由于擬制法人主體無法適應破產有罪的制度設計,強調人權保障的理念淡化了社會對破產債務人的嚴苛態(tài)度,加上債務人救濟的公共政策需求等因素的綜合影響,破產免責制度應運而生。破產制度重心的轉移并不意味著破產懲戒性的消弭,以破產與免責的主次邏輯關系為元點,破產懲戒通過更為緩和的人格減損、行為限制的方式取代人身剝奪和自由剝奪[11]。
破產失權制度的一大價值體現為恢復因破產免責而導致債權人保護和債務人救濟之間的利益失衡。債務人因無力償債而陷入破產狀態(tài),可歸咎于其超出一般理性經濟人范疇的行為。即便債務人主觀上并非故意追求破產事由之發(fā)生,但行為結果表明其至少對此存有過失。債權人雖負有容忍債務清償的預期風險,但經濟效率和成本控制的制度價值將債務風險容忍義務限于明顯異常的交易環(huán)境[12]。在財產登記公示制度和信用信息尚未全面覆蓋的條件下,要求債權人事先對債務人履行能力進行準確評估顯然不太可能。債務人以全部責任財產擔保債權實現是民法的基本原則,實體規(guī)范確立債務人負有保證責任財產充足的義務[13]。被宣告破產的債務人已違反此項實體義務,程序規(guī)范應在正義范圍內提供司法救濟。破產免責使得債權人喪失部分財產利益,盡管社會整體經濟效益和破產救濟福祉的法律價值為免責提供了正當理由,卻不足以與此種債權債務關系中公正失衡的程度相當。法律正義的實現依賴于制度在權利義務分配、經濟機會、社會生存和發(fā)展條件方面的利益均衡[14],讓債務人負擔特定權利限制或承受額外義務以補償債權人的失衡利益,是破產失權制度正義價值的表現。
破產失權承載的一大功能為懲戒不守信的債務人,預防惡意破產與反復破產。信用公平理論強調通過債務人的信用度調節(jié)債權人因認知失調而產生的不公平感[15],而破產失權的信息反饋又推動了信用信息的完善?,F代個人破產制度中基于免責主義給予破產人的債務寬宥福利具有雙面性,不設置限制門檻將難以避免淪為惡意債務人的逃債手段。從其他國家個人破產制度的發(fā)展軌跡可以預見的情形是:在利益驅動下債務人將以壓倒性趨勢追求破產免責以終結債務糾紛,直接表現為個人破產案件的激增和制度的濫用[16]。即便破產免責可限縮自身適用范圍,缺乏失權限制作為附加成本則會導致破產啟動環(huán)節(jié)的司法審查成本陡增。與后期加強司法審查相比,直接對免責配置嚴格的破產成本更能發(fā)揮預防制度濫用的功效。以破產失權為前置性對價將免責制度的負面影響控制在可容忍的范圍內,不失為預防制度濫用的內嵌機制。破產失權的預防性還體現為避免曾破產的自然人陷入再度破產的惡性循環(huán)。除偶發(fā)因素導致資不抵債外,債務人破產基本上歸因于經濟交易中的樂觀偏見心理。破產失權的懲戒效果會影響自然人對債務風險的心理預判,從而使破產人對未來負擔債務的行為持更謹慎的態(tài)度,成為更理性的經濟人。
限制破產債務人的財產權利是破產程序推進的應有之義,屬于破產保全措施,其目的是在最終清算分配前避免破產財產的非正常減損。我國企業(yè)破產法對債務人財產的限制是基于物權法所有權權能分離理論,以目的性必要限制債務人的處分權能和管理權能[17],通過管理人接管財產實現權能剝離。但我國尚未設立類似英國破產法中的臨時接管人,實踐中關于管理人選任時間的規(guī)定比較模糊[18]。我國破產程序的啟動采取受理主義,導致法院在受理破產和實際接管財產之間存在不確定的時間差。因此,在個人破產法中必須明確規(guī)定破產程序啟動后對債務人財產權利的限制,即禁止申請破產的債務人在維持基本生活和工作所需之外處分其責任財產。后續(xù)破產清算、重整或和解程序的功能性差異會導致財產處分和管理權能的變動,即對權利限制的再限制。破產和解與破產重整本質上是恢復債務人經濟能力的雙方合意程序,此時將對債務人的權利限制留待當事人意思自治無疑體現了公法對私人權利的尊重。在破產程序框架中,宣告破產意味著債務處理進入不可逆轉的清算程序,債務人財產轉化為可被分配的破產財產。責任財產承載財產的消極功能,以責任人所有權下的財產為限[19]。將未來一定期限內的收入規(guī)定為破產財產,是基于債務人以責任財產擔保債權的民法原理。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確立了以撤銷權為核心的債務人財產增量制度[20],個人破產制度中的破產財產則應包括申請破產時的初始債務人財產和破產期間產生的增量財產。
破產制度的評價功能通過人格破產實現,即否認破產人的主體資格或限制主體資格的范圍。人格破產是對破產懲戒主義的延續(xù),債務人可以直觀預見破產成本。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確立了以消滅破產人主體資格為內容的法人人格破產,在公司法等法律中規(guī)定了對破產負有歸因性責任的責任人準人格破產的任職資格限制內容⑩。在市場經濟中,存在責任獨立型的商法人和責任非獨立型的商個人、商合伙。責任非獨立型商主體雖然具有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但在責任負擔上未切斷與投資人的連帶性,不具有完全責任能力。因此,一旦發(fā)生資不抵債的破產事實,投資人對商主體承擔無限連帶責任,性質上相當于其對自身債務承擔責任。在破產主義的個人破產語境中,適用主體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個人,商合伙與商個人可以通過剝離形式人格的外殼由最終責任人適用破產程序。制度內在一致性的原則要求個人破產失權制度繼受企業(yè)破產制度中的人格破產內容。法人人格破產在責任非獨立型商主體破產情形中僅對應形式人格的消滅,而對破產負有歸因性責任的自然人被破產主體吸收,準人格失權也被矯正為破產主體的人格失權。
對不同國家或地區(qū)法律的比較表明,自然人人格破產表現為對特定行業(yè)或崗位的準入禁止。英國法律規(guī)定,在一年的破產期內,破產人不得擔任公司發(fā)起人和董事,不得擔任公共職務或公益團體、養(yǎng)老基金的受托人,違反限制性規(guī)定將導致刑事責任。澳大利亞法律規(guī)定了公司發(fā)起人或經理等管理人員的人格減損內容[21]。法國公司法規(guī)定破產人不得經營管理任何商業(yè)或手工業(yè)活動[22]。日本民法規(guī)定了監(jiān)護人、保佐人、監(jiān)護監(jiān)督人、遺囑執(zhí)行人的身份限制,以及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監(jiān)察委員的任職禁止,此外也在單行的職業(yè)資格管理法規(guī)中排除了破產人的職業(yè)資格[23]。我國臺灣地區(qū)規(guī)定了破產作為股東的法定退股事由,基于公益情由對破產人之律師、會計師、公務員、企業(yè)管理人資格確立了任職禁止規(guī)則[24]。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限制破產人從事部分對道德操守有著高標準高要求的職業(yè)[25]。對破產人施以特殊職業(yè)的資格限制是對其職業(yè)能力的暫時性評價,對需要較高經濟管理水平的行業(yè)或較高社會信譽的公共行業(yè)實施評價,職業(yè)影響力的重要性導致人員準入標準中的經濟能力或道德品質要求高于一般勞動型(技術型)職業(yè)。由于破產人在道德層面上具有可譴責性,以果推因也從側面證明破產人過去的經濟管理能力不足。從制度風險控制的角度看,高級管理人員承擔的經濟風險更大,公共職業(yè)者掌握的管理權限更高,允許曾有債務風險控制失敗記錄的破產人立即從事諸如此類的職業(yè),無疑為再次破產或職業(yè)道德風險的發(fā)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因此,通過失權制度對破產自然人設置一定期限的特殊職業(yè)限制是正當且必要的。
個人破產制度為個人信用體系的良性運作保駕護航,破產失權表現為一種信用限制[26]。目前我國的失信懲戒機制吸收了執(zhí)行威懾措施中的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和限制高消費制度。盡管以司法解釋確立的執(zhí)行威懾措施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制度的合理性并未得到充分論證。破產失權制度與執(zhí)行威懾措施的限制內容均具備懲戒性,而前者還須兼顧保障破產人的生存與發(fā)展權,照本宣科直接轉化執(zhí)行威懾機制的做法缺乏合理性。《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在征求意見稿的基礎上刪去了爭議較大的旅游消費限制,細化了對出行交通工具的限制,并規(guī)定了延長失權考察期和不免責的法律后果。執(zhí)行威懾與破產失效在實現債權目的上雖然屬于擇一適用關系,但破產程序本質上兼有執(zhí)行性質。我國在構建個人破產制度時,將執(zhí)行威懾機制轉化為破產失權內容需要解決二者的兼容問題。
鑒于限制高消費和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制度兼具執(zhí)行威懾與失信懲戒雙重功能[27],破產失權與失信懲戒存在關聯,因此可以以信用體系為橋梁切入兩種制度轉化的融貫論證?,F代信用評價已突破了傳統(tǒng)的道德評價范疇,轉化為經濟概念并衍生出評價的規(guī)范內涵[28]。在債務不履行事實的規(guī)范評價層面,破產屬于失信的子集,對破產人的限制不應超過失信懲戒的程度。目前我國失信懲戒機制主要包括對失信被執(zhí)行人信息公告、市場準入和經濟行為的懲戒、任職資格和參與評優(yōu)的禁止、限制高消費[29]等。破產失權與失信懲戒內容的高度重疊為制度兼容提供了基礎,進而需要判斷構成失信懲戒機制的兩類制度是否被破產失權所包含。在單一制度關系中,納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是限制高消費的充分不必要條件,實踐中以主觀惡意程度的高低區(qū)分適用。司法解釋修改前,被執(zhí)行人有履行能力拒不履行從一般性構成要件降為列舉情形之一,導致制度適用的自由裁量空間陡增[30]。制度規(guī)范修正后,限制高消費與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均以被執(zhí)行人不履行生效給付義務為客觀要件。違反限制高消費令本已被納入失信名單的類型之一,被納入失信名單又必然導致限制高消費令的簽發(fā),二者在邏輯層面形成了制度銜接的莫比烏斯環(huán),進而在適用上互相滲透、互為因果。在司法實踐中,落實限制高消費令需要相關機構的外部配合與廣泛的社會監(jiān)督,而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制度則恰好補足其短板[31]。在實施效果上,限制消費措施依賴于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的信息公告機制形成的外部監(jiān)督。盡管在個人破產框架下可由管理人實現對破產自然人的外部監(jiān)督,但相對于通過信息公示機制形成的社會監(jiān)督而言,前者無法全面覆蓋整個失權期內破產人的社會行為。更何況與破產自然人相對應的管理人制度尚未建立,對破產失權制度僅靠單一的外部監(jiān)督難以奏效。
法律制度訴諸規(guī)范條款的表達,破產失權是獨立的實體制度,個人破產法應設置集中的一般失權條款。
1.失權條款的主體應當明確為進入債務清算程序的破產自然人。申請破產的債務人當且僅當被法院裁定宣告破產時,其債權債務關系才不可逆轉地進入最終清算程序,破產失權才具有規(guī)范意義?!渡钲诮洕貐^(qū)個人破產條例》采取以破產申請受理為起始時間節(jié)點并非妥當之舉,受理申請至宣告破產期間應允許程序切換,且此時管理人也應介入財產接管和調查,此時限制債務人的消費行為并無實質意義。在和解與重整程序中,債權人與債務人已通過有效的意思表示達成對債務清償的自治安排。債權人既已同意并信任債務人之后將采取合理行動,法律限制債務人與遵守承諾無關的行為自由就缺乏正當性基礎,此時僅需確認雙方合意安排的法律約束力已足夠。破產失權并不排斥當事人基于意思自治選擇適用破產和解或破產重整,換言之,債權人可附加破產失權規(guī)則與債務人達成和解或重整合意。
2.破產失權的內容包括免責考察期內限制破產人新增財產的管理處分權,失權期內限制非基本生活和工作所需的消費行為、人格破產、破產信用記錄等。若無法從正面列舉中窮盡所有情形,則可借鑒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抽象規(guī)定。破產失權內容的確立依據是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和利益平衡觀點,設置自然人實現高層次需要的屏障并壓縮其社會生活空間以懲戒破產人,確保免責之利益與失權之成本的均衡。僅限制債務人超過一般人的消費行為并不足以完全表達失權內在的經濟懲戒,畢竟具有冒險性質的投資行為也應當受到限制。不超過一般人普通生活水平的抽象標準更貼近破產失權制度的規(guī)制要求,指引管理人依據當地人均經濟水平判斷破產人的行為是否異常。
3.失權期的確定應與失權內容相對應,兼顧承載價值的變動程度。不同失權內容承載的功能存在差異,懲戒程度也會受到清算效果的彈性影響?!渡钲诮洕貐^(qū)個人破產條例》并未直接確定失權期,轉而通過免責考察期的間接形式予以明確。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確立的個人債務集中清理程序規(guī)定了以負債額度、清償比例和履行后觀察期為標尺的梯度失權期。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則規(guī)定了四至六年的行為保全期,以替代失權期。盡管以失權內容作為破產免責的前置性要件,但法定程序的免責并不意味著失權效果的終結。將失權期等同于免責考察期無疑否定了失權制度獨立存在的價值,忽略了失權的懲戒與預防功能。因此,根據債務額度和清償比例確定破產人在免責后不同梯度的失權期(復權等待期)并允許債權人會議調減,可以確保失權懲戒功能的合理性。
4.違反失權限制的責任規(guī)定應當保留法院的自由裁量權,包括延長失權期、不予免責和司法懲戒。破產失權本質上是對違反一般義務條款的懲戒規(guī)則,再違反懲戒規(guī)則就應課以更嚴格的懲戒。但破產失權內容對應的懲戒程度并不相同,導致違反不同內容的后果在法律評價上也有所區(qū)分。《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規(guī)定,法院可選擇以二年為限延長免責考察期或直接裁定不予免責,還可輔以程度相當的司法懲戒。
以市場經濟和社會需求為導向的職業(yè)類別無法通過類型化列舉窮盡各種情形,權利概念外延的彈性變動也成為破產失權必須克服的障礙,而失權制度必然牽涉對破產人職業(yè)準入和權利的限制。如前所述,單一的破產法并不足以涵蓋全部的權利和資質限制規(guī)則,破產人身份的特殊性在其他法律體系中也并非處于劣于一般人的地位。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消費者債務管理條例已考慮到失權制度對規(guī)范體系的跨越性,從而規(guī)定自法院啟動清算程序之時起,其他法令對破產人的限制自然生效?!渡钲诮洕貐^(qū)個人破產條例》雖然將失權制度類型化,但同時也設定了失權制度的邊界。因此,相關法律法規(guī)在保留要件開放性和維持規(guī)范穩(wěn)定性之間獲得微妙平衡,通過間接適用的引致條款確定相關內容確有現實價值。除導向其他法令對破產人的限制性規(guī)定外,對失權與信用體系的內在一致也需要予以明確。破產信用記錄系個人破產制度中自然人屬性的必然延伸,信用是個人極其重要的社會標識,依托信用體系實現對破產人的失權被許多國家和地區(qū)接受。美國破產法規(guī)定,申請破產的自然人應背負十年的破產記錄,同時還須與承受信用減少等對應的行為限制[32]。我國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信用限制規(guī)范間接確立了破產信用記錄的內容。為構建破產與失信的直接聯系,可以通過持續(xù)進行綜合評價的信用記錄強化破產失權制度的預防功能[33]。豐富的征信體系保障個人破產制度的穩(wěn)健運行,個人破產制度的適用又推動信用體系更新,從而通過破產記錄實現制度體系的深度融合[34]。被宣告破產的自然人屬于失信人,被列入信用記錄的破產事實會成為未來交易的影響因子,提醒潛在交易者注意和規(guī)避債務風險,避免債務人再次發(fā)生破產[35]。此外,破產信用記錄還可作為判定異常交易的輔助要素,具有相對公示性和易獲得性的信用記錄內容是交易對手方應知的信息,其他異常要素的程度標準則相應降低。在市場經濟中,交易信息越全面細致,經濟決策就越理性。破產人名單制度在發(fā)揮監(jiān)督懲戒的功能之余,可以反饋調節(jié)市場主體的行為,預防再度破產的惡性循環(huán)。
從制度內在關聯的邏輯看,破產復權確保對破產自然人的權利和行為限制不超過必要限度。復權是消極地恢復原權利,在破產失權制度已經明確失權期的前提下,僅需考慮恢復形式的程式如何設定。我國企業(yè)破產法中相關責任人的失權規(guī)范僅限制其期限和內容,在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法律中存在許可復權和當然復權模式,區(qū)別在于是否需要法院介入。當然,復權模式需要建立在成熟完備的社會信用體系之上,我國信用體系建設目前尚處于初級階段,在破產免責理念對傳統(tǒng)債權債務觀念的沖擊、仍在完善的財產登記管理制度、破產人監(jiān)管機制缺位的現實狀況下,并不適合直接引入當然復權。以法院為主導的許可復權模式更適合我國初步建設個人破產制度的現實條件,需要由破產人申請,通過對復權條件的實質性審查,輔助參考管理人的報告,進而做出司法決定。
個人破產是自然人在其有生之年將無限責任轉化為有限責任的唯一路徑。現代破產法的寬恕文化確保破產自然人可在付出一定的破產成本后從失敗的債權債務關系中解脫,重新過上體面的生活。與無限追索的執(zhí)行制度相比,個人破產將債務實現不能的風險終局性轉嫁于全體債權人承受,重置實體法層面的利益風險分配規(guī)則。在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初期階段,破產失權制度應當成為平衡實體利益與懲戒預防的主要機制。破產失權作為個人破產的實體制度之一牽涉諸多現存的法律體系,交錯復雜的失權內容難以通過單一的法律制度來規(guī)制,通過破產制度與失信懲戒機制之間的聯動不失為一條妥當可行的路徑。圍繞破產失權規(guī)范的討論無法周延繁雜的自然人權利體系,需要涉及自然人人身權、人格權與破產失權制度的內在聯系。構建完備的破產失權內容不僅應考慮權利體系的完整性,還應顧及失權與失信在規(guī)范評價意義上的關系。在未來個人破產法律制度的建設中,需要更謹慎地安排破產失權與破產免責的關聯與互動。
注釋:
①規(guī)范性文件對個人債務集中清理的名稱表述略有細微差異,“集中”一詞能直接體現全體債權人共同參與的執(zhí)行特征,本文使用個人債務集中清理程序來指稱相應制度。
②參見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執(zhí)行程序轉個人債務清理程序審理規(guī)程(暫行)》第二條,https://mp.weixin.qq.com/s/f3pmmHmcmC1HLwv8Sp6RHw,訪問日期:2020年10月30日。
③參見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關于個人債務集中清理的實施意見(試行)》第六條,https://www.pkulaw.com/lar/d4adfe18dd26567bc25f02bc60431595bdfb.html,訪問日期:2020年10月30日。
④參見《高青縣人民法院關于企業(yè)破產中對有關個人債務一并集中清理的意見(試行)》第二條、第四條,http://zbgqfy.sdcourt.gov.cn/zbgqfy/376544/376550/6008267/index.html,訪問日期:2020年10月30日。
⑤參見《蘇州市吳江區(qū)人民法院關于個人債務清理的若干規(guī)定(試行)》第四條、第五條,https://mp.weixin.qq.com/s/R1mVbOtXlmeeBRrwRcJHQQ,訪問日期:2020年10月30日。
⑥參見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執(zhí)行程序轉個人債務清理程序審理規(guī)程(暫行)》第四十七條,https://mp.weixin.qq.com/s/f3pmmHmcmC1HLwv8Sp6RHw,訪問日期:2020年10月30日。
⑦參見《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http://sf.sz.gov.cn/gkmlpt/content/8/8586/mpost_8586018.html#2709,訪問日期:2020年10月30日。
⑧參見《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第二十一條、第二十三條、第八十六條,http://sf.sz.gov.cn/gkmlpt/content/8/8586/mpost_8586018.html#2709,訪問日期:2020年10月30日。
⑨盡管對限制消費需要法院作出限制債務人行為的決定,但《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同時規(guī)定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同時應當發(fā)出限制令,二者實際上不存在延遲,為統(tǒng)一表述本文使用受理破產申請作為起算點。
⑩人格破產在嚴格意義上應當僅限于具有破產能力的主體。在企業(yè)破產相關法律法規(guī)中,對破產企業(yè)負有責任的自然人不屬于破產主體范圍,因此以準人格破產指代具有相同內涵的自然人人格破產。